孟飞燕权衡形势,越想越惊,心神稍稍一乱,石穿乘虚而入,拳如流星,直奔她的面门。孟飞燕忙使一招“拂柳扬花”,右手五指并拢,自下斜斜挑出,扫中了石穿的“太渊穴”。

柔劲入体,黑大汉手臂一震,拳势稍稍偏出。孟飞燕扭腰摆臀,晃身向后,为了将这一招的意境使足,她一面后退,一面做出弱柳迎风的姿势,但在旁人看来,与其说是弱柳,不如说是水牛,如其说是迎风,不如说是发疯。乐之扬一边瞧着,忍不住哈哈大笑。

孟飞燕听见笑声,恶狠狠瞪了乐之扬一眼,她尽管拨开了石穿一拳,但也没能化解对方的拳劲,手背直到肩头,仍是不胜酸痛,忽见石穿作势又来,当下暴喝一声:“住手!”

“怎么?”石穿一愣。但见孟飞燕瞪圆小眼,咬一咬牙,大声说:“罢了,今天本帮认栽。”

众盐使应声一惊,摆脱对手,站到一起,王子昆大皱眉头:“孟盐使,你说这话,不是长了他人的威风吗?”孟飞燕看他一眼,苦笑道:“王老,你有胜算么?”王子昆一愣,孟飞燕目光所过,其他两个盐使也低下头去。

“帮主大仇,不共戴天。”孟飞燕抬起头来,神色悲愤,“今天我们输了,不等于盐帮输了。从今往后,盐帮西城,势不两立,本帮三十万弟子,纵然一个不留,也要报此大仇。”

这一番话刻毒甚深,西城众人只觉心惊。秋涛收起白泥软棍,讶然道:“孟盐使何来此言?胜败乃兵家常事,令帮主不过较技败北,输给我苏师弟。盐帮弟子三十万,遍及天涯海角,难道说,连这点儿气量也没有吗?”

众盐使对望一眼,淳于英沉声道:“地母娘娘,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知道什么?”秋涛见他神气,隐觉不妙,“我只知道,苏师弟与齐帮主较量武功,苏师弟胜了一招,令帮主受了一点儿小伤。”

“小伤?”王子昆咬了咬牙,“有胆的,跟我来!”说完转身就走。

西城众人面面相对,均是迟疑,忽听有人说:“无妨,跟着他去。”说话的正是天部之主万绳,他从暗影中走出,漫步跟在王子昆后面。

八部之中,万绳年纪最长,资历最老,其他六部之主为他马首是瞻,见状纷纷跟了上去。

四大盐使当先带路,穿过一道月门,忽然听见号哭之声。众人抬眼望去,前方设了一座灵堂,满堂缟素,几个妇人正跪在灵前号哭。

秋涛只觉心惊肉跳,走到堂前,定睛望去,堂上的神主写道:“盐帮第十二代帮主齐浩鼎之位!”登时雷震一惊,冲口而出:“什么,齐浩鼎死了……”

众人均是骇然,过了半晌,万绳才问:“齐浩鼎怎么死的?”

王子昆冷冷说道:“帮主受伤回来,躺了一天一夜,今早寅时归的西。”万绳皱了皱眉,说道:“无怪你们头缠白布,该是为齐浩鼎戴孝吧,也无怪我一报名号,你们就狠下毒手,原来是为齐浩鼎报仇?”

王子昆冷哼一声,说道:“你知道就好。”

“敢问一句。”万绳也不动气,“苏乘光还活着吗?”

四大盐使对望一眼,杜酉阳说道:“他还活着,但杀人偿命,他杀了帮主,就要抵命。”

石穿忍不住叫道:“他在哪儿?”四大盐使还没回答,就听灵堂里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道:“我在这儿呢!”

众人应声惊异,纷纷走进灵堂,但见灵堂左侧放着一个大大的木笼,笼子里又有一个精钢锻造的铁笼,铁笼里坐了一个黑衣男子。八个盐帮弟子,分从四面围住,手中弩箭,对准笼中之人。

黑衣男子看见众人,徐徐站起身来,笑嘻嘻说道:“万师兄、秋师姐,还有各位同门,有劳,有劳。”

他说话之时,乐之扬仔细打量,此人三十出头,瘦削剽悍,仪表堂堂,浓眉下一双眼睛凛凛如电,可是一笑起来,眉梢口角,却又透出几分俏皮。

众人见他模样,均是大皱眉头,石穿对他看了又看,蓦地一声大吼:“苏乘光,你捣什么鬼?”

“是呀,是呀。”卜留也说,“这两个纸糊的笼子,也能困得住你吗?”

盐帮众人均有怒容,王子昆“哼”了一声,厉声说:“纸糊的笼子?哼,大言不惭。”

“各位同门见笑了!”苏乘光笑了笑,漫不经意地说,“实不相瞒,这笼子是我自己进来的。”众人一听,各各惊讶,秋涛忍不住说:“苏师弟,这倒是怎么一回事?”

苏乘光摊开双手,面露苦相:“我跟人打赌输了,只好来‘有味庄’送死。万师兄、秋师姐,你们的好意我领了,但输了就是输了,苏某生平从不赖账。”

秋涛一听,大感头痛。西城八部之主,天部万绳年长多智,少言寡语;地部秋涛和气能容,深受众人拥戴;水部沐含冰性子诙谐,但也不失大体;火部周烈中规中矩、见事明白;风部兰追天高云淡,世事不萦于怀。这五人行事,向来少有差池。除此之外,剩下的三人一个比一个麻烦。山不离泽,山部石穿性情鲁莽,泽部卜留皮里阳秋,这两个人混在一起,无风要起三尺浪,见树也要踢三脚,若不闹出动静,心里便不舒服。这也罢了,最叫人头痛还是这个雷部苏乘光,十处打锣,九处有他。山泽二主纵然胡闹,多是小打小闹,苏乘光天性好赌,武功奇高,不闹事则已,一闹起来,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比方说,他才来京师几天,就打死了盐帮之主齐浩鼎。

私盐贩卖,自古有之,宋朝之时渐成帮派,到了元朝,已是天下无二的大帮。张士诚赖以起事的泰州盐帮,当年也不过是盐帮的一个分舵。陈友谅、明玉珍、方国珍乃至于朱元璋起事,都曾受过盐帮的资助。

朱元璋深知盐帮之能,立国以后,大肆镇压。盐帮几度离散,但始终不曾消灭。究其原因,大明承袭前朝盐政,依旧食盐官卖,官盐价格虚高,贩卖私盐有利可图。盐帮弟子为了获利,前仆后继,永远不乏其人。朱元璋一番打压下来,各地盐帮为求生存,纷纷守望相助,连成一气。齐浩鼎之前的盐帮之主,大多虚有其名,并无真正权威。齐浩鼎当上帮主以后,笼络各地盐枭,任命分堂之主,调发私盐,以贱补贵,流通全国各省。短短二十年间,盐帮不但未曾灭亡,反而更加壮大,弟子多达三十万,然而制度严密、处事隐蔽,朝廷纵有所觉,但也无可奈何。

盐帮规模庞大,江湖各门各派,均要退让三分。盖因盐帮为求隐蔽,极少主动挑事,可一旦结怨,便如附骨之疽,死缠烂打,不闹到对方家破人亡决不罢休。加上弟子众多,伤他几个首脑,也撼动不了盐帮的根基,反而招来更惨烈的报复。齐浩鼎身为一帮之主,权势之大,倾动江湖,甚至将总堂设在了京城脚下。苏乘光将其打死,无异于把天也捅了一个窟窿。

万绳、秋涛明白这个道理,心中均是暗暗发愁。秋涛问道:“苏师弟,上一次见面,你只说齐浩鼎受了小伤,怎么过了两天,他就死了?”

“我他娘的也纳闷呢!”苏乘光微微苦笑,“想是这姓齐的太不济事,自个儿犯病死了。”盐帮众人听了这话,无不破口大骂。

“苏师弟。”万绳沉吟道,“事关重大,你把前因后果细说一遍,如何遇上齐帮主,又如何伤了他,你又如何自投罗网?从头到尾,一个字儿也不要漏掉。”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苏乘光咂了咂嘴,笑嘻嘻说道,“万师兄,皇帝不差饿兵,说话之前,赏一点儿酒给我润一润嗓子吧?”

他闯下了大祸,还有诸多要求。盐帮弟子怒不可遏,西部一行也是哭笑不得。沐含冰从腰间摘下一个葫芦,扔进笼子说:“省着点儿,喝光了就没了。”苏乘光拔开塞子,咕嘟嘟喝了两口,赞道:“好酒,好酒,还是沐师兄心疼师弟,知道带酒过来。”沐含冰啐了一口,说道:“酒也喝了,还不快说。”

苏乘光笑了笑,说道:“那是三天之前,我刚到京城不久,闲着没事,去城北一间赌坊里赌了两把。”

秋涛脸一沉,说道:“苏师弟,你怎么又去赌坊?忘了城主说的话么?”

“忘倒没忘,就是手痒。”苏乘光满不在乎,笑笑嘻嘻,“当时恰好路过,看见招牌上那个‘赌’字,就觉头脑一热,什么也顾不上了,还过神来,已经到了赌桌旁边。唉,既来之,则安之,尽管心中有愧,也只好坐了下来。”

“我呸!”石穿啐了一口,“去你娘的心中有愧,心中有鬼还差不多。”

苏乘光哈哈大笑,也不辩解,接着说道:“也是合当有事,才抹了两把牌九,就听后面院子里传来女子的哭声。我听得凄惨,上去一看,却见两个赌坊伙计,正在打骂一个少女。那女子哭哭啼啼,遍体鳞伤,我一时义愤,上前分开两方,询问发生何事。原来,这女子的父亲欠了赌债,把女儿押给赌坊,自己无脸见人,跳长江死了。赌坊按赌约捉了女儿,打算卖到青楼里抵债,谁想这女子抵死不从,结果招来了一顿毒打。

“我见她性情刚烈,进了青楼一定受罪,于是就想给她赎身。我问赌坊主人要多少银子放人,不想那老小子故意刁难,一张嘴就是三千两银子。”

“三千两?”石穿一跳三尺,怒气冲冲,“三千两银子,给他打一副银棺材还差不多。”

“对呀!”苏乘光把手一拍,“老石你也知道,我穷鬼一个,别说三千两,身上有十两银子就不错了。”

秋涛叹道:“谁叫你这么好赌?金山银山,也叫你输光了。”

苏乘光笑而不语,万绳却摇了摇头,说道:“秋师妹,乘光好赌,但未必会输。他的钱也大多用在了别处。”

秋涛一愣:“用在哪儿?”万绳淡淡说道:“去年黄河决堤,有人运了一万担粮食,赈济了豫东难民。三年前鲁南蝗灾,百姓流离失所,有人从苏北运了三百车谷米,赈济了当地的饥民。”

众人望着苏乘光,心中各个惊奇,不想此人吊儿郎当,竟有如此善举。王子昆大声说:“姓万的,当我们是蠢材么?这样的谎话谁会相信?赈灾自有朝廷,哪儿轮得到这姓苏的收买人心?”

苏乘光哈哈笑道:“说的是,万师兄说笑话儿呢。谁若当真,谁就是傻子。”他见万绳还要再说,忙一摆手,岔开话题,“那天我银两不多,想来想去,想到一个法子,你们猜是什么?”

“我知道。”石穿粗声粗气地说,“京城里遍地王侯,你一定偷了一票。”

“胡扯。”苏乘光两眼一翻,“鼠窃狗偷,岂是苏某人的所为?”卜留道:“不是偷,那就是抢了。”

苏乘光还是摇头,众人望着他,一时猜测不透,忽听有人笑道:“赌坊里有的是银子,与其偷啊抢啊,不如就地取财,既能凑齐银子,又能教训一下这个混账坊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