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江小流,他见乐之扬要嚷,忙做了一个噤声手势,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乐之扬瞧见他的样子,又惊又怒,“你的脸怎么回事?”

“别提了,都是练武闹的。”江小流不愿乐之扬看见,低下头去,咳嗽两声,吐出一口血沫。

“你受伤了?”乐之扬扶住好友,咬牙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江小流垂头丧气,“练武的时候,不慎叫人打了一掌。”

“谁打你的?”乐之扬沉着脸说,“阳景还是和乔?”

江小流低头不语,乐之扬心中雪亮。鲸息流的弟子与他结仇,却将怨气撒在江小流身上。猜想起来,这些日子,江小流必然吃了不少苦头,也难怪他不去探望自己。

乐之扬只觉一股怒火在心底乱窜,一咬牙,说道:“我去找明斗。”

“你疯了吗?”江小流拉住他连连跺脚,“他们正愁没机会收拾你,你还要送羊入虎口?我这点儿伤不算什么,他们顶多把我打伤,还不敢要了我的小命儿。”

乐之扬默默看他一会儿,摇头说:“江小流,这样可不像你啊。”

“那有什么法子?”江小流悻悻说道,“上了这个岛,练不成一流的武功,根本别想出去。”说到这儿,他看了看四周,“乐之扬,这儿不能久呆,被阳景看见,不死也要脱层皮。”

乐之扬啐了一口,说道:“他那么恨我,干吗不去邀月峰找我报仇?”

“他当然想去!”江小流叹了一口气,“但明斗说了,邀月峰的童管事不好惹,让他不要贸然去找你。”

“不打紧!”忽听有人笑道,“我不能去找他,他来找我也是一样。”

乐、江二人脸色齐变,回头看去,只见阳景从墙角转了出来,两手叉腰,目光生寒。

这时又听有人发笑,乐之扬回头一看,和乔笑容满面,纠合两个同门,将去路全数堵死。

阳景盯着乐之扬,眼里喷出火来:“乐小狗,因为你那一针,我躺了半个多月。哼,你既然来了,咱俩正好了断了断。”

“你要怎么了断?”乐之扬正说着,江小流忽地扯他一下,大声说:“阳师兄,乐之扬也知错了,我代他给你磕头。”说罢屈膝就跪。乐之扬一把将他扶起,怒道:“江小流,你干什么?跪猪跪狗,也好过向这种人下跪。”

阳景的脸上涌起一股煞气,一挥手喝道:“江小狗,滚一边儿去,哼,待会儿我再来收拾你。”江小流直起身来,咬了咬牙,站着不动。

阳景目光一转,扫过两桶粪汁,又在空碧上停留了一刻,忽地笑道:“乐小狗,大家都是同门,我也不能太过分,这样吧,你做两件事,我就放你一马。”

“哪两件事?”江小流忙问。

阳景嘿嘿一笑,拖长声气说道:“第一件事,乐小狗你把笛子留下,并且签字画押,事后不得讨还;第二件事,你把左边的这一桶屎吃下去。只要你办得到,咱们的仇怨一笔勾销。”

“好主意。”几个鲸息弟子齐声叫好。和乔啧啧说道:“我长这么大,还没见人吃过屎呢。”

江小流又气又急,转眼看去,只见乐之扬神色自若,忽地点了点头,说道:“不就是吃屎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江小流冲口叫道:“乐之扬,你……”乐之扬推他一掌,笑道:“你别管,一边儿去。”

江小流无法可想,闷闷退开,眼角余光所及,桶里黑黄间杂,还有白蛆蠕动,登时翻肠倒胃,几乎呕吐出来。

阳景盯着对手,心中得意无比,但见乐之扬躬下身子,横起扁担,忽地一挺身,将两桶粪汁挑了起来。

“你干什么?”阳景只觉不妙,劈头大喝。不待他动手,乐之扬哈哈大笑,右手大力一甩,右边桶中的粪汁化为尺许粗一股,刷的一声向和乔等人泼去。

那三人唯恐溅着粪汁,叫骂着向后跳开。粪便洒了一地,一股奇臭弥漫开来。三人一退,让出一条路来,乐之扬趁机向前冲突,才跑两步,身后风起,阳景跳到半空,伸手来抓他的后颈。

乐之扬也不回头,使出“灵舞”的功夫,桶随人转,身形旋风。阳景登时抓了个空,一呆之间,乐之扬左手抓住桶绳,用力一抖,满桶的秽物哗啦啦冲天泼来。

阳景只觉半身一凉,衣裤上登时沾满了屎尿。更可气的是,还有几点汁液钻进了嘴里,臭烘烘的不是滋味。

粪汁泼出,乐之扬早已窜出丈许,其他三人扑上来拳打脚踢。乐之扬左一转,右一闪,从拳脚缝隙中飘然穿过,如果无法躲开,就泼出粪汁逼退敌人。

江小流一边瞧着,不胜惊奇,只觉乐之扬的身法极尽巧妙,两只木桶上下翻飞,粪汁泼了一地,乐之扬身上却没有沾上一滴。

“罗峻山。”阳景半身屎尿,气得浑身发抖,“你和迟飞到前面堵他。和乔,你跟我一起上。”

一个高大弟子应了一声,带着另一个壮硕小子,绕到乐之扬前面,阳景、和乔左右夹击,拳脚齐出。

乐之扬哈哈大笑,奋力舞起一对木桶,桶身粗大脏臭,竟然成了一对极厉害的兵器,逼得和乔连连后退。阳景一身屎尿,再无脏臭之心,大叫出掌,“砰”地打碎一只木桶,掌力传到扁担上面,带得乐之扬脚下踉跄。

和乔矮身出脚,想要绊倒对手,不想乐之扬纵身一跃,掠过他的小腿,身子还没着地,剩下的木桶陡然昂起,带起一股疾风,撞向和乔的面门。

这两下一气呵成,和乔不及躲闪,慌乱中左拳突出,砰的一声击中木桶,木桶四分五裂,一股粪水泼溅而出,浇了和乔满头满身。

和乔恶心至极,弓起身子哇哇大呕。乐之扬却舞起扁担,趁机向前猛冲。阳景晃身阻拦,乐之扬劈头就打。阳景一扬手,捉住扁担一头,两人同时发力,乐之扬气力不济,身子向前撞出。阳景大喝一声,伸手扣向他的脖子,怎料乐之扬身子歪歪斜斜,脚下磕磕绊绊,形如一只大陀螺,一摇一晃,贴着阳景的指尖滑了过去。

还没站稳,罗峻山与迟飞纵身扑上。乐之扬心中叫苦,刚才躲避和、阳二人已经用尽全力,面对罗、尺二人,势子用老,再也躲避不开。

忽听啪啪两声,两道青光击中罗、迟二人后脑。两人抱头惨叫,乐之扬趁机转身,从二人身边冲了过去。

阳景又惊又气,抬头看去,江小流不知何时上了屋顶,双手抓起青黑色的瓦片,左起左落,右起右落,雨点一样掷了下来。

这月余工夫,江小流挨了不少狠揍,重压之下,内劲外功均有长进,这时投掷瓦块,力道十足,角度刁钻,加上占了地利,打得阳景一伙抬不起头来。

“江小流!”乐之扬又惊又喜,大叫一声。江小流一面掷瓦,一面叫道:“你快走,别管我。”

“说什么胡话?”乐之扬怒道,“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江小流听到这话,心口一热,抱起一叠瓦片,沿着屋檐飞奔。阳景跳上屋梁,抓起两块瓦片,运足内劲掷来。

江小流低头躲闪,瓦片擦过头顶,火辣辣十分疼痛。他一转身,将手里的瓦片全数掷出,趁着阳景避让,纵身一跳,落到乐之扬身边,叫道:“跟我来!”当先引路,一阵风跑向阁楼大门。

双方揭瓦大战,惊动了阁中弟子,他们一拥而上,齐叫:“关门打狗。”有的去关前门,有的来捉乐、江二人。

两人出门无望,穿墙绕户,跟对手大捉迷藏,转过几个拐角,忽见一条石栏横在前面,石栏之外,就是汪洋大海。

两人陷入绝境,回头看去,阳景引着一群弟子,狞笑着逼了上来。

江小流望着下方海水,心中左右为难,冷不防乐之扬扯住他的胳膊,纵身跳上栏杆,江小流身不由己,也随之跃起,口中惊叫:“乐之扬,干什么……”

还没说完,两人腾空而起,落向大海。江小流但觉狂风刮面,吓得面无人色,口中发出一串尖叫。

哗啦一声,两人钻入海中,海水入耳,汩汩作响,连带上方的叫骂声也微弱起来。两人冒出头来,游向岸边。这时“鲸息流”的弟子下了石梯,赶到岸上,冲着两人狂呼大骂。

两人上不了岸,只好转身向前岛游去。游了一程,堤岸消失,出现了一带断崖,壁立千尺,森严如铁。江小流正感绝望,乐之扬扯他一下,指着远处叫道:“那是什么?”

江小流定眼看去,断崖下有一条裂缝,形如尖顶的拱门,耸立在碧波之上。裂缝的左侧写了一行血红色的字迹:“星隐禁谷,不得妄入。”

这时身后传来鼓噪,两人回头看去,众弟子找来两只小艇,丢进海里,争先恐后地赶了上来。

“快走!”乐之扬带头向石缝游去,江小流跟随其后,两人尽力凫水,不过片刻,水势变浅,登上一方实地。这时天光变暗,前方一团漆黑,两人心生惧意,迟疑不前。这时后方传来一阵叫骂,回头看去,两只小艇停在石缝外面,船上众人破口大骂,但却不敢驶入洞中。

两人不敢停留,也不管前方如何,一道烟似的向前跑去。前路越走越宽,头顶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裂缝,天光洒落一片,地上的植被也丰茂起来。两人蓦地发现,此间虽与大海相通,却是一个地谷,两崖摩天而出,挂满苍藤老葛。

突然路到尽头,出现了一块空地,地上散落若干石像,举手抬脚,摆出各种姿势。

江小流瞧了一会儿,指着一尊石像说:“这是‘无定脚’的招式。”乐之扬转眼看去,石人双臂展开,右脚伸出,就像是一只展翅探爪的苍鹰。不由问道:“什么是无定脚?”

“东岛的一种武功。”江小流说着跳了起来,双手展开,一口气踢出三腿,方才飘然落地。乐之扬不由赞道:“踢得好!”

“这也不算什么。”江小流一脸得意,“练得好,能踢出七八腿呢。”乐之扬指着其他的石像说:“这些石人比划的也是武功吗?”

江小流一一指点:“这是‘捕鲸手’,这是‘鲲鹏掌’,别的我就不认识了。咦,石像下面有字……第四代灵鳌岛主释通玄创‘鲲鹏掌’于此。”

“这里也有字!”乐之扬指着另一尊石像,“第八代灵鳌岛主释海雨创‘千芒指’于此。”

两人看了一圈,每尊石像均有刻字,大意都是一样:某某岛主创某某武功于此。每一尊石像都是苔藓斑驳,样貌古旧。

“奇怪!”江小流说道,“这里刻的全都是岛主?如今怎么却叫岛王?”

乐之扬想了想,说道:“东岛曾与朱元璋争夺天下,许多弟子曾经称王称霸。战败以后,退到这座孤岛上面,因为心怀不甘,所以据岛称王。”

江小流吐了吐舌头,笑道:“这事儿我也听明斗提过两次,当时只觉荒唐,这么一座小岛,充其量几百号人,要想争夺天下,不是鸡蛋碰石头么?”

乐之扬正要赞同,忽听有人冷哼一声,说道:“楚虽三户,也必亡秦。取天下不在人多势众,而在于顺天应人。当年陈胜吴广也不过几百号人,攘臂一呼,大秦朝不也亡了吗?”

这声音突如其来,两人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发现山谷尽头,竟有一座石门,门前藤萝垂挂,如不细看,极难发现。

“什么怪物?”江小流不觉嗓音发抖,“有种的出来,小爷可、可不怕你。”

门中那人啐了一口,骂道:“臭小子武功差劲,眼光也是一塌糊涂。”

乐之扬听那人声音苍劲,像是一个老人,当下深吸一口气,说道:“老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我还没问你呢!”那人笑道:“这个星隐谷是历代灵鳌岛主闭关修行的地方,闲人免进,非请莫入,你们两个小子,又是怎么进来的?”

“历代岛主……”江小流脸色惨变,冲口而出,“你、你是云岛王?”

那人呵呵直笑,乐之扬也笑了起来。江小流挠了挠头,心中大为羞惭,此人和云虚相比,嗓音苍老许多,再说换了云虚,听了两人的议论,只怕早就大发雷霆了。

乐之扬不胜好奇,问道:“你不是岛王,为何也在此修行?”

“谁说我修行了?”那人冷冷说道,“门上的铁锁你没看见吗?”

乐之扬凝目细看,石门上果有一道铁锁,不由讶道:“老先生,你被囚禁了吗?”

“先不说这个。”那人哼了一声,说道,“小子,我再问你,你还以为东岛人少,不足以取天下么?”

乐之扬想了想,说道:“大明不是大秦,朱元璋也不是秦始皇。”

“何以见得?”

“始皇帝以骄奢治天下,朱元璋以俭朴治天下。始皇帝严刑峻法,压制的多是百姓,朱元璋也用严刑峻法,对付的多是官吏。前者虐民以逞,后者吏治肃然;始皇帝宠信赵高,任用奸佞小人;朱元璋立铁碑于宫门,严禁宦官掌权。大秦民怨沸腾,一夫振臂而七庙隳,如今天下称治,民乐太平,谁要高呼造反,只会叫人当成疯子傻子。”乐之扬自幼追随乐韶凤,后者时常说古论今,乐之扬耳濡目染,也多了几分见识,只是年纪幼小,如上一段话,大多出于乐韶凤的见解。

那人沉默一时,忽地哈哈大笑,说道:“好小子,身为东岛之人,胆敢大放厥词,见了岛王云虚,你也敢这样说吗?”

“怎么不敢?”乐之扬慨然说道,“我义父常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天下太平难得,岂容邪人扰乱?”

那人唔了一声,问道:“令义父尊姓大名?”乐之扬答道:“乐韶凤!”

“原来是他。”那人似乎有些惊讶。

乐之扬不由问道:“老先生,你认识我义父么?”那人道:“有过数面之缘,乐先生可好么?”

“他去世了。”乐之扬不胜黯然。

那人沉寂时许,忽地朗声吟道:“三秋闻桂子,更有离别期,来日泉下逢,会友听玉笛。”

他忽然吟诗,二小均是不解,那人又说:“我与乐先生最后一别,正是三秋时节,那时他吹笛送别,笛声穿云,荡气回肠。可惜,但要再听一次,只有九泉之下了……”说到这儿,他停顿一下,忽道:“有人来了。”

乐之扬侧耳听去,岑寂无声,不由笑道:“老先生,哪儿有人……”正说着,忽听上方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席老前辈,近来可好?”

乐之扬听出是花眠的声音,与江小流对望一眼,均是脸色发白。但听石门中那人笑道:“托福,托福,身子骨硬朗着呢。”花眠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方才有两个人闯入龙隐谷,前辈可曾见到他们?”

那人呵呵直笑,并不回答,突然间,乐之扬耳边传来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小子,我见过你呢?还是没见过呢?”听这口气,竟有为二人遮掩的意思。

乐之扬心中感激,但想一人做事一人当,这老者身在牢中,还肯挺身相助,义气颇为不凡,如果因此连累了他,叫人过意不去。当下大声说道:“花尊主,我在这儿。”

老人叹了口气,再不作声。江小流盯了乐之扬一眼,不无怨怪之意。乐之扬叹道:“是祸躲不过,这件事错不在我们,岛王如果明白事理,未必会治我们的罪。”他故意放大声音,好叫花眠听见。

“好你个乐之扬。”花眠语中带嗔,“你这么说,如果治了你的罪,就是岛王不明事理了?”

乐之扬呵呵直笑。江小流见他面临危境,气势不衰,也不由生出勇气,暗想:“他都不怕,我怕什么?大不了死在一起,黄泉道上也有人作伴。”想到这儿,挺身说道:“花尊主,我也在此。”

花眠哼了一声,不过片刻,上方垂下一个藤筐,连着一条铁链。乐之扬跳入筐中,藤筐徐徐上升,不久到了地面,只见花眠领着几个弟子,冷冷站在一边,乐之扬拱手笑道:“有劳花尊主了。”

花眠见他闯了大祸,依旧谈笑自若,心中大为不快,说道:“乐之扬,你为何大闹‘飞鲸阁’,前因后果,你原原本本说与我听。”

乐之扬便将借故探望江小流,遇上阳景寻仇的事情说了一遍。才说完,江小流也吊了上来。花眠又问一遍,江小流也如实说了。两人言辞印证无误,花眠轻轻皱眉,沉吟道:“罢了,先去龙吟殿再说。”

一行人拾级而上,不久来到龙吟殿中,只见云虚高踞上座,气度森严。叶灵苏、云裳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后,男子英伟不凡,女子窈窕灵秀,仿佛金童玉女,双双相映生辉。

明斗引着“鲸息流”弟子站在阶下,看见二人,均是怒目相向。不少人为瓦片所伤,脸鼻青肿、皮破血流。阳景等人也换了衣裤,可惜时间仓促,不及仔细清洗,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股屎尿的恶臭。

江小流见了明斗,不胜心虚,低头缩脑,脚步迟疑。乐之扬却是一无畏惧,大踏步走上前去,冲云虚行了个礼,笑道:“杂役乐之扬,见过岛王大人。”

“小畜生!”明斗面皮发青,厉声高叫,“你待罪之身,见了岛王,胆敢不跪?”

乐之扬笑了笑,并不理睬,明斗大怒,正要动手,云虚摆了摆手,冷冷说:“由他去吧,看他的样子,就算跪了,心里也不服气。”

乐之扬笑道:“岛王明鉴。”云虚双眉一扬,目有怒色。叶灵苏盯着乐之扬,眼里满是责备。乐之扬不以为意,反而冲她嘻嘻一笑。叶灵苏越发气恼,恨不得揪过此人痛打一顿。

明斗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岛王明鉴。乐之扬身为杂役,不守规矩,潜入我‘飞鲸阁’偷学众弟子习武,为我弟子察觉,负隅顽抗,闹得‘飞鲸阁’屎尿横流。按岛规,此人理应挖眼断腿,以儆效尤。江小流引狼入室,助纣为虐,也应逐出门墙,贬为杂役。”

听到这儿,叶灵苏微微皱眉,眼里大有忧色。云虚沉默时许,忽道:“乐之扬、江小流,你二人有什么话说?”

乐之扬笑道:“岛王明鉴,我去‘飞鲸阁’不假,闹得屎尿横流也不假,但偷学武功,断无此事。我是去挑粪的,难道说,‘飞鲸阁’的弟子都是蹲在茅坑里习武的吗?”

听了这话,花眠身后的几个龟镜弟子笑出声来。云虚目光扫过,那几人方才止住笑声。至于“鲸息流”一伙,早已气得暴跳如雷,齐声痛骂。

云虚沉默一下,冷笑说:“乐之扬,你胆子不小啊,事到临头,还敢胡说八道?”

乐之扬笑笑说道:“胡说八道不敢,只是据理力争罢了。”

云虚盯着这个少年,心中暗暗称奇。此子胆气不凡,言语从容,放眼岛上弟子,怕也少有人及,可惜自己听了明斗一面之词,将他贬入杂役,要不然,未尝不是可造之材。

他想到这儿,生出怜才之意,慢慢说道:“明斗,谁能作证他偷学了武功?”

“鲸息流的弟子都能作证。”明斗一挥手,“阳景,你来说。”

阳景犹豫一下,小声说道:“我与和乔、迟飞、罗峻山正在习武,忽觉有人窥探,回头一看,正是这个乐之扬,同行的还有江小流,想必是江小流带他来的……”他说得吞吞吐吐,明斗听在耳中,大不受用,忽听花眠笑道:“阳景,你敢说自己没有撒谎?”

阳景转眼一看,女尊主笑意盈盈,目光清亮有神。阳景心头一跳,慌忙垂下目光,低声说:“句句属实。”

“好啊。”花眠淡淡说道,“我这‘龟镜’之术,真是白练了么?”

阳景心中后悔,他报复心切、信口开河,诬陷乐之扬偷学武功,但却忘了花眠的“龟镜之术”可以窥探人心,所以一见花眠入殿,登时心慌意乱,硬着头皮说了一通,结果还是惨被揭穿。

云虚看他神气,心中明白几分,沉声道:“和乔、迟飞、罗峻山,阳景的话属实么?”

三人面面相对,和乔苦着脸说:“岛王明鉴,阳师兄大约记错了,我是如厕之时,遇上乐之扬的。”

“畜生。”明斗又惊又气,反手一个耳光,将阳景打飞了出去,他面皮涨红,冲着云虚施礼:“明斗管教无方,还请岛王责罚。”

云虚也不瞧他,向花眠说道:“据我所知,担粪的杂役一向是邀月峰的焦老三,为何换成了乐之扬?”花眠笑道:“找来焦老三,一问便知。”

有弟子领命出去,带了焦老三进来,云虚问道:“乐之扬的路牌是你给的?”焦老三见这阵仗,吓得心胆俱裂,扑通跪倒在地,哭哭啼啼地说:“乐之扬来找我,说是要去‘飞鲸阁’探望他兄弟,好说歹说,我才把路牌给他的。”

“这么说,借路牌是你自作主张了?”云虚盯着焦老三,目光越发冷厉。

焦三还没答话,忽听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叫道:“谁自作主张?路牌是我让他给的。”

说话间,童耀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不由分说,给了焦老三一掌,骂道:“老糊涂了么,你说乐之扬向你借路牌,我连答了三个‘好’字。你是聋子还是酒鬼,这么快就忘了吗?”

他身为醉酒之人,却骂他人酒鬼,几个年少弟子纷纷捂口偷笑。云虚大皱眉头,说道:“童耀,你来干什么?”

童耀笑道:“我手下人受了冤屈,我这做管事的,当然要来申辩申辩。明斗,乐之扬可是我邀月峰的人,可不是你想打就打、想杀就杀的。”

明斗冷笑道:“他大闹‘飞鲸阁’也是你支使的了?”

“闹得好。”童耀拍手大笑,“我早想去闹一闹,可惜不得机会。闹得好,闹得妙,我邀月峰的人,个个都是好样的。”

“童耀你醉了。”云虚听不下去,指着两个弟子,“你们两个,把他带下去。”

两个弟子架着童耀就往外走,后者边走边叫:“乐之扬可是我邀月峰的人,你们不讲公道,我老童可不答应。”

明斗朗声说道:“岛王明鉴,就算阳景说谎,但乐之扬污我门庭、伤我弟子也是实情。”

云虚沉吟时许,拈须说道:“花尊主,你执掌刑堂,以你之见,如何处置?”

花眠道:“阳景挑衅在先,说谎在后,理应掌嘴一百。乐之扬和江小流大闹‘飞鲸阁’、擅闯星隐谷,各打刑杖三十。”

“正合我意……”云虚还没说完,乐之扬忽道:“慢着。”

云虚不耐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乐之扬笑道:“岛王判错了。”众人齐声叫道:“大胆。”云虚扬了扬手,淡淡说道:“好啊,你说说,我怎么错了?”

众人见他神色,均是心生寒意。云虚生平为人,越是止水不波,心中怒气更甚,若是雷鸣电咤,反而好上许多。

叶灵苏心中焦急,连使眼色,乐之扬却故作不见,大声说道:“江小流不该罚,该赏!”众人齐叫:“大胆,放肆,拖下去打嘴……”江小流也是面如土色,连扯乐之扬的衣襟。

云虚哼了一声,冷冷道:“让他说。”

乐之扬说道:“他大闹飞鲸阁,全为顾全义气,帮助朋友。东岛志在复国,将来打起仗来,大家看着同门身陷重围,也都一个个袖手旁观吗?”

此话一出,龙吟殿上一片寂静。云虚脸色阴沉,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若是罚了江小流,岂非鼓励不义之举,如果岛上弟子个个明哲保身,将来复国之时,确有可虑之处。

他想了又想,忍气说道:“乐之扬,你说得对,江小流伤害同门,理应当罚,顾全义气,应该奖赏。一赏一罚相互抵消,他在‘鲸息流’也呆不下去了,明日可去‘龙遁流’报到。”

江小流免了责罚,又能改换门庭,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一时忘形,笑嘻嘻说道:“岛王大人,乐之扬来飞鲸阁,全是为探望我,他也很有义气,三十大板也免了吧!”

云虚两眼朝天,冷冷说道:“他是很有义气,他这么大的功劳,我是不是应该免除他的杂役,将他收为正宗弟子呢?”

江小流惊喜过望,忙说:“那是再好不过了。”

“讨打!”叶灵苏不待云虚发作,锐声喝道,“江小流,你不要顺杆子就爬。”

江小流正要说话,乐之扬扯他一把,抢着说道:“岛王息怒,他跳海时摔坏了脑子,满嘴都是胡话。”

云虚向来一言九鼎,今日却为乐之扬拿话扣住,改口赦免了江小流,嘴上不说,心中却很气恼,当即将手一挥,叫道,“废话少说,马上行刑!”

四个刑堂弟子蜂拥上前,乐之扬摆手笑道:“不就是打屁股么?我自己来。”解下玉笛,俯身趴在地上。两个弟子彼此使个眼色,双双操起刑杖,对准他的双腿落下。

刑杖落在身上,乐之扬差点儿痛昏了过去,但不容他缓过气来,刑杖接二连三地落下,每一杖都是势大力沉、痛彻骨髓。

乐之扬恨不得狂呼惨叫,可是这么一来,岂不叫明斗之流笑话称快,意想及此,咬紧牙关,双手使劲抠住地砖,但因为用力太甚,十指深深嵌入砖缝。

行刑的弟子看出云虚心中不满,有心逢迎上意,出杖时潜运暗劲,纵不打断乐之扬的双腿,也要他三五月不能走路。外人看来,不过随手挥杖,怎知道其中暗伏杀机,七八杖下来,乐之扬皮破血流,青布长裤也已染红。

叶灵苏看出不妙,又惊又怒,望着乐之扬血染衣裤,心尖儿也微微颤抖起来。这感觉委实古怪,以前她见人受刑,惨酷之处尤胜如今,却从无一次像今天这样关切。

乐之扬痛得发昏,心想这么下去,三十杖打完,不死也要残废。想到这儿,索性闭上双眼,拼命回想《周天灵飞曲》的旋律,借以忘掉肉体的痛苦。

心中旋律一起,小腹处升起一股热流,上达百会,下至会阴,循膻中穴而下,走了一个小周天,徐徐注入两条大腿。可怪的是,原本火热的真气,到了双腿之间,突然变得清凉如水,火辣辣的疼痛为之一轻。

刑杖不住落下,尽管疼痛不减,但却止于皮肉,少了一层伤筋动骨的难受,那一股凉气伴随旋律,在中杖处来回起伏,随着旋律渐高,流动越来越快。杖击声起初啪啪连声,渐渐化为了“扑扑”的闷响,如击败革,生出一股反弹之力。

行刑的弟子有所知觉,均感讶异,可也不及细想,两根刑杖左起右落,一口气打完三十杖。乐之扬的大腿已是血肉模糊,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阳景也掌嘴完毕,他当众受此奇辱,心中怨愤欲死,死盯着乐之扬,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乐之扬。”云虚徐徐说道,“这一顿板子如何?”

乐之扬半昏半醒,应声抬起头来,笑道:“还没死呢!”

云虚本想这一顿板子,必然打得他威风扫地,谁知仍是嬉皮笑脸,全无忏悔之意。

云虚心中恼怒,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做人当守本分,你是岛上杂役,凡事就得有个杂役的样子。今日念在初犯,我对你从轻发落,下一次再敢胡作非为,可不是三十刑杖这么简单。”说完起身离开,云裳跟随其后,叶灵苏呆站原处,深深地看了乐之扬一眼,猛地转身,快步赶上云虚父子。

花眠指派了一个弟子,同江小流一起将乐之扬抬回邀月峰。江小流望着乐之扬的惨状,一边走一边抹泪。乐之扬笑道:“你哭什么?今儿挨了这顿打,少说三个月不用干活,睡到日上三竿,整天白吃白喝,那可是求也求不来的福气。”

江小流“呸”了一声,骂道:“照你这么说,一年打你四次,一整年你都不用做事了。”乐之扬笑道:“好啊,如果年年如此,东岛就得养我一辈子了。”

两人苦中作乐,一路上插科打诨,一边的刑堂弟子听得大皱眉头,心想这两个小子疯话连篇,完全不知悔改,刚才那一顿板子还是太轻,这样的害群之马,真该活活打死才好。

回到邀月峰,童耀看过伤势,破口大骂:“兔崽子下手好狠,这不是往死里打吗?”

乐之扬腿上的皮肉尽被打烂,骨头乍看没事,只怕也有暗伤,闹得不好,年纪轻轻就会落下残疾。

童耀骂了一阵,又是摇头叹气,找来烈酒清洗伤口。伤口沾酒,刀剜针刺也不足形容。乐之扬痛得冷汗长流,但却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童耀见他如此顽强,点头道:“小子,你放心,今天你大闹‘飞鲸阁’,给我‘邀月峰’大大地长了脸。从今往后,你只管好好养伤,一天不好养一天,一年不好养一年,伤好以前,什么事儿也不用做。”

乐之扬勉强笑道:“管事不责备,我倒心中有愧,也不知这伤要养多久?”

童耀沉吟道:“若是寻常草药,虚耗日月,效力不显。唔,我记得岛王那儿有一味疗伤圣药,名为‘补云续月散’,本是当年‘素心神医’花晓霜留下的秘方,任何金创刀伤,都能从容愈合,真可说是腐肉可生、断筋可续,只是药材宝贵,炼制不易,岛王从不轻易许人,赶明儿我向他讨一剂,包你七日之内,药到病除。”

乐之扬叹道:“如此圣药,只怕不容易讨到。”童耀摇头晃脑,得意笑道:“怎么说我也是岛上的老人,云虚总要卖我一个面子。”

第二天,童耀一早出门,至午方回,进门时一张脸黑里透紫。乐之扬不用多问,也知道他此去无功,没准儿还挨了一顿训斥。

童耀配制的草药虽也不差,奈何伤势太重,很快棒疮溃烂,痛苦日增。乐之扬趴在床上,常从梦中痛醒,“灵曲真气”护住骨骼筋络,但对皮肉之伤效力不大,不过痛得狠了,行功一遍,真气清凉入骨,倒也能够缓解少许。

这一日半夜,他趴在床上,默运内功,因为修炼已久,如今不用吹笛,只凭心中乐章,也能长吐缓吸,导引真气。不过一个时辰,体内真气流走如注,行走了一个大周天,伤处的痛苦大大减轻,正想收功入睡,忽听窗格一响,飞进来一个东西。

乐之扬慌忙躲开,抬头一看,窗纸上闪过一道黑影,再瞧飞来之物,却是一个小小的瓷瓶,上面黏了一张字条,写着:“一半和酒内服,一半以烈酒溶化外敷,一日二次,连用三日。此物不可声张,外人知晓,大祸临头。”

乐之扬不胜惊奇,揭开瓶盖,倒出若干红色药粉,气味甚是辛辣刺鼻。他心中犹豫,尝了一点药粉,辣中带苦,吃下去也没有什么异样。

想了足足半夜,次日清晨,乐之扬决意一试。他借口饮酒镇痛,向童耀讨了一壶烈酒,将药粉外涂内服。药酒涂过棒疮,痛得他倒吸冷气,可是疼痛过后,却有一股清凉之气在伤处萦绕不去。

乐之扬按方用药,到了次日,脓血渐收,疼痛大减,伤口微微发痒,竟有愈合之势。这样过了三日,棒疮渐渐结痂,虽然小有痛痒,但也足以忍受。

乐之扬不胜惊喜,猜想送药的人是谁,可惜那晚惊鸿一瞥,只见到一抹黑影。细细想来,这岛上肯为自己送药的,江小流算是一个,但这小子不学无术,斗大的字儿认不得一筐,让他拈针绣花,也比动笔写字高明十倍,字条上的字迹秀丽妩媚,不像是男子手笔。乐之扬不觉心头一动:“难道是叶灵苏么?”想到这儿,心中不由滚热起来。

药粉神效惊人,到了第七日,乐之扬已能下地行走。童耀看在眼里,连道奇怪。其间江小流也来探望过两次,见他日益康复,大为欢喜。乐之扬探他口风,江小流果然不知道送药一事。

这一晚,乐之扬躺在床上,正要入睡,忽听“咯”的一响,似乎有人进门。他扭头看去,只见床前多了一人,黑衣蒙面,一双眼睛灼灼逼人。乐之扬吃了一惊,挺身跳起,不料那人出手如风,一指点中他的后心。

中指处十分疼痛,乐之扬登时动弹不得。他张口欲叫,一股气堵在喉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人将他拎起,快步冲出门外,狂奔一程,忽地止步。这时忽听有人笑道:“阳师兄,得手了么?”乐之扬听得耳熟,抬眼一看,只见和乔站在前方,罗峻山、迟飞一左一右,分别站在他的两旁。

“手到擒来。”阳景扯下面巾,一甩手,将乐之扬狠狠摔在地上。

乐之扬强忍疼痛,掉头看去,此间临近海边,礁石高低错落,投下阴森森的黑影,海风掠空而过,送来阵阵涛声。

忽听和乔又道:“没惊动童耀吧?”阳景笑道:“那老小子睡得比死猪还沉呢!”

“师父要的笛子……”和乔话没说完,阳景一扬手,手里多了一支碧玉长笛。乐之扬眼看空碧也落到他的手里,心中一阵狂怒,眼里喷出火来。和乔打量他一眼,笑道:“阳师兄,这小子生气了呢!”

阳景眼露凶光,狠狠一脚踢在乐之扬小腹上,乐之扬痛得蜷成一团,浑身抽搐不已。阳景还要再踢,和乔拦住他笑道:“杀猪听不见猪叫,总是少了点儿什么。”阳景点头道:“师弟说的是。”挥手一指,点中乐之扬的心口。

乐之扬只觉热气冲喉,脱口叫道:“背后偷袭,算什么好汉……”话没说完,阳景给了他一个耳光,乐之扬双耳嗡鸣,眼前金星乱迸。

和乔笑道:“阳师兄少安毋躁,待我跟他说两句话儿。”说着拍了拍乐之扬的头顶,笑道:“小子,你叫我们每人一声爷爷,我让你少吃点儿苦头如何?”

乐之扬咽下一口血沫,笑道:“好呀,我叫。”和乔大为得意,负手微笑。乐之扬抬起头来,忽地冲他大声叫道:“狗爷爷。”和乔一呆,乐之扬又转向其他三人,挨个儿叫道:“猪爷爷、王八爷爷,耗子爷爷……”

四人又惊又怒,迟飞箭步上前,拎起乐之扬的衣襟,眼中迸射骇人凶光。阳景忽道:“迟师弟,慢着!”迟飞停下手,不解道:“阳师兄,怎么?”

“他泼了我一身屎尿,不能就这么算了。”阳景目光森冷,咬牙说道,“临死之前,得让他尝一尝本少爷的臭尿。”

“好哇,好哇!”众人拍手大笑,罗峻山将乐之扬摁在地上,拧住他的头发,扯得他面孔向上,同时伸出一手,捏开他的嘴巴。

阳景望着仇家,心中说不出的痛快,他狞笑两声,扯开裤带,正要撒尿,忽听扑通连声,罗峻山、迟飞一声不吭,双双扑倒在地。

阳景不及细想,尽力向左一跳,但觉一缕锐风贴面掠过,惊出了他一身冷汗。阳景又惊又怒,一手捏着裤头,一手拔出短刀,厉声叫道:“他妈的,是谁?”

忽听一声冷哼,阳景循声望去,前方礁石上站着一道黑影,细腰长发,姿态婀娜,月光如水泻落,来人身影摇曳,仿佛漂浮水中。

“着!”和乔一扬手,一道精光射向女子,也不见女子动作,叮的一声,精光落在地上,却是一枚钢镖。

阳景一言不发,跳上礁石,刷刷刷攻出三掌六刀,掌力夹杂刀光,仿佛狂风吹雪,声势十分惊人。

礁石狭窄,不及旋踵,女子忽左忽右,进退如风,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是鬼魅。阳景掌风飘散,刀刀落空,一轮猛攻猛打,也没有沾上对方一片衣角。

但这一番交手,阳景看出了对手的来历,心中不胜惊慌,出手越发狠辣。可惜情急生乱,女子忽地素手一挥,穿过一片刀光,扫中了阳景的右手腕脉。

阳景短刀脱手,闪身跳开,不意女子如影随形,欺上前来,右手又是一挥,指尖白如嫩笋,轻轻点向他的心口。

阳景右手软麻,慌忙抬起左手格挡,不料想女子手掌一晃,绕开他的封拦,向他腰际一招,将“空碧”轻轻地夺了过去。

阳景情急之下,反手抓向女子的皓腕。女子玉笛在手,挽起一片碧光,刹那间,阳景从肘到腕连挨三下,左臂失去知觉,死蛇一样垂落下来。

阳景临危不乱,纵身向后跳出,但女子出手更快,一缕碧光飞来,笃地点中他的心口。阳景失声惨叫,从礁石上栽了下来,摔入乱石堆里,登时头破血流。

和乔也认出来人,心中不胜惊慌,忽见女子跳下礁石,手挽长笛,飘飘然走了过来。

和乔一低头,看见地上的乐之扬,慌忙抓向少年,想要拿为人质,谁知刚一弯腰,脑门微微一凉,玉笛已经顶在上面。

和乔面如土色,咽了一口唾沫,强笑道:“叶师妹,有话好说,我们跟这小子闹着玩呢!”

“鬼话连篇。”叶灵苏啐了一口,“你们谋财害命,我要带你们去见岛王。”

和乔脸色苍白,连连拱手:“好师妹,看在家师面上……”话没说完,叶灵苏一抖手,玉笛扫中了他的太阳穴,和乔哼也没哼,就瘫倒在地。

叶灵苏扶起乐之扬,解开他的穴道,皱眉道:“你没事么?”乐之扬忍痛起身,笑道:“没事。”叶灵苏道:“你也跟我去见岛王,作证告发他们。”

乐之扬点点头,正要致谢,忽见叶灵苏身后的礁石丛中站起一道人影,心中咯噔一下,忙叫:“小心……”话才出口,那人腾空而起,呼地一掌拍了过来。

叶灵苏得了警告,反掌回击,两股掌力相交,她只觉一股奇劲钻入掌心,毒蛇一般窜向胸口,登时血气沸腾,翻着跟斗向前飞去。

那人一掌震飞少女,反手扣向乐之扬的咽喉。五指未到,乐之扬已觉劲风刺骨,下意识身子后仰,双脚交替变化,使出灵舞身法,向后窜出一丈有余。

那人一爪落空,咦了一声,右掌向下一拂,掌力扫在地上,卷起一股旋风,跟着纵身而起,有如乘风而行,晃身之际,抢到乐之扬身前,右掌一挥,呼地向他头顶拍落。

乐之扬逃过一爪,势子已然用老,但觉掌风扑面,再也无力躲开,正要闭目等死,忽听嗤嗤连声,夜空微微一亮,出现了许多金星。

那人发出一声怒哼,半空中收回右掌,横着向后扫出,黑暗中叮叮之声不绝,金星相互撞击,雨点一般坠落在地。

乐之扬坐在地上,兀自发呆,忽觉手臂一紧,叶灵苏在耳边叫道:“快走!”他不及多想,应声跳起,跌跌撞撞地跟在少女身边。

跑出不到十步,身后狂风卷来,叶灵苏柳腰拧转,反手一挥,黑暗中又闪过一蓬金雨。追赶者咒骂一声,闪身避开,金针击中岩石,迸出点点火星。

叶灵苏拉着乐之扬奔跑,对方畏惧“夜雨神针”,不敢过分逼近。双方一追一逃,越过一片礁石,忽然间,叶灵苏绊了一下,身子向前摔倒,乐之扬慌忙将她扶起,但觉少女簌簌发抖,俨然受了莫大痛苦,乐之扬心中一惊,叫道:“叶姑娘,你怎么了?”

“快、去前面的燕子洞!”叶灵苏手指前方,声音微微发颤。乐之扬抬头看去,海边礁石上方悬着一个黑幽幽的洞口,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扶起叶灵苏向前冲去。

一口气奔进石洞,乐之扬才跑两步,呼啦啦一阵响,上下四周窜出无数黑影,乐之扬吓得呆若木鸡,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别怕!”叶灵苏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那是燕子。”

乐之扬恍然有悟,这个岩洞是海燕栖息之所,贸然闯入此间,惊醒了许多燕子。他回头看去,身后人影晃动,那对头也闯了进来,正心急,忽听叶灵苏叫出声:“看针!”

那人本意扑近,应声向后掠出,不料叶灵苏虚张声势,叫过之后,并无一针发出。那人怒极反笑,笑声惊醒了满洞的燕子,上下扑腾,密密层层,众人相隔数步,也难以看见对方。

这一笑,乐之扬听出来历,脱口叫道:“明斗!”叶灵苏嗯了一声,冷冷道:“别出声。”

明斗听见声音,向前窜出,忽听少女又叫:“看针!”明斗冷哼一声,纵身出掌,忽听破空声急,登时吃了一惊,双掌乱挥,想要扫落飞针,但被燕子遮住视线,看不清飞针来路,忽觉身上刺痛,分明中了数针。明斗狂怒大吼,双掌呼呼乱挥,掌风所过,燕子纷纷坠落于地。

乐之扬无处可去,扶着少女向洞里猛钻。这儿本是溶洞,亿万年来风水侵蚀,外大内小,越往里走,越觉逼仄,忽然前方路尽,出现了一堵石墙。

“没路了!”乐之扬摸着石墙大叫,叫声未落,忽听叶灵苏说道:“放我下来。”

听了这话,乐之扬才惊觉搂着对方的腰肢,但觉入手温滑、纤柔无骨,登时面皮发烫,慌忙缩回手去。

少女扶着墙壁坐下,咳嗽几声,微微喘息。黑暗之中,她的一双秀目灿如星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外面,丝毫没有留意乐之扬的窘态。乐之扬定一定神,也转眼看向来路,但见漆黑一团,不时传来燕子的拍翅之声。

乐之扬不觉心跳加快,扶着身后石壁,低声问道:“明斗怎么没来?”

叶灵苏哼了一声,冷冷道,“他不敢进来。”乐之扬一愣,恍然明白了少女话中的意思,洞里通道狭窄,明斗贸然闯入,黑暗中一定躲不过飞针。想到这儿,稍稍放心,又问:“叶姑娘,现在怎么办?”

“挨到天亮就好……”叶灵苏说到这儿,又咳嗽起来。乐之扬忍不住问道:“叶姑娘,你受伤了么?”叶灵苏沉默不答,只是不住咳嗽。

乐之扬盯着少女,感激之外,又生怜惜,心中思绪纷纭,不知从何说起。这时忽听明斗的声音慢悠悠传来:“叶师侄,明某奇怪得很,你堂堂正宗弟子,为何老是护着一个杂役?难道说,你跟他真的勾搭成奸?”

叶灵苏怒道:“乱嚼舌头!谁、谁跟他勾、勾搭……”说到这儿,激动难当,又是好一阵咳嗽。

明斗听到咳嗽,恨不得冲进洞里,但又害怕这是叶灵苏的诱敌之计,忍了又忍,笑着说道:“好侄女,你若对他无意,又何苦为他卖命?姓乐的小狗辱我太甚,我只找他算账,跟你全不相干。你也知道鲸息功的厉害,中了我的掌力,若不及时救治,恐怕后患无穷。”

乐之扬心跳加快,事到如今,他的生死全在叶灵苏一念之间,听着叶灵苏的喘息之声,不由得握紧双拳,掌心渗出一丝冷汗。

叶灵苏喘息片刻,忽地慢慢说道:“明斗,你要么有胆进来,要么一直等着,等到天亮以后,我就向岛王揭发你的罪状。”

明斗笑道:“我有什么罪状?”叶灵苏冷冷道:“谋财害命,杀人灭口。”

“好大一顶帽子。”明斗啧啧连声,“好侄女,你也有个罪名,岛王如果听到,一定不大高兴。”

叶灵苏道:“什么罪名?”明斗干笑两声,说道:“夜半三更,私会情郎,天知道你们两个小东西,躲在这洞里干什么勾当?”

“无耻……”叶灵苏怒急攻心,连连咳嗽起来。

明斗大为得意,寻思少女受了内伤,如果将她激怒,必能使其伤势恶化。正想继续嘲弄,忽听乐之扬大声说道:“明斗,你说得不对。”明斗道:“我怎么不对了?”

乐之扬笑嘻嘻说道,“以小可之见,应是明尊主你为老不尊,半夜偶遇叶姑娘,色心大动,欲行不轨。叶姑娘奋起反抗,但却被你打伤,本人恰好经过,撞破了你的丑行,将叶姑娘护送至此……”

“放屁,放屁……”明斗天性狭隘,冤枉他人可以,自己却受不得半点儿冤屈,一时忘了身份,破口大骂起来,“小畜生,你一个狗杂役,一无是处,谁会相信你的屁话?”

“对呀。”乐之扬不急不恼地说,“我一个狗杂役,一无是处,叶姑娘却是高高在上、凤凰天仙一样的人儿。我俩夜半私会,这样的事儿说出去也没人信。但以明尊主的高明武功、下流人品,杀人越货都干得出来,污辱妇女还不是小菜一碟……”

话没说完,就听砰的一声,洞穴应声一震,跟着轰轰隆隆,前方洞顶掉下来几块磨盘大小的石头。

“怎么回事?”乐之扬微微吃惊。叶灵苏沉默一下,忽道:“不好,他要封洞。”正说着,又是砰砰两声,更多岩石落下,堵住了洞穴的出口。

叶灵苏锐喝一声,发出飞针,但只射中石块,黑暗中激起一串火星。明斗连连发掌,不一会儿的工夫,通道坍塌了大半。乐之扬扑上前去,但见乱石累累,将通道堵得严严实实,正想运劲推开,又听轰隆连声,明斗不知从哪儿推来一块巨石,挡在乱石之前。乐之扬连推数下,石墙纹丝不动,只听明斗说道:“好侄女,这可是名副其实的洞房,二位尽情享用,明某就不奉陪了!”说完哈哈大笑,很快去得远了。

乐之扬呆了呆,一跤坐倒,喃喃说道:“这是什么武功,连石头也能打碎?”

叶灵苏一声不吭,乐之扬不由担心起来,问道:“叶姑娘,你还好么?”一面说,一面伸手过去。还没碰到女子,忽听叶灵苏冷冷说道:“把你的狗爪子拿开。”

乐之扬应声缩手,苦笑道:“叶姑娘……”

“闭嘴!”叶灵苏怒道,“我不想跟你说话。”乐之扬一愣:“为什么?”叶灵苏恨恨说道:“你跟明斗一样,只知道拿女人说事。色心大动,欲行不轨,呸,你脑子里就是这些肮脏事吗?”

乐之扬挠头说道:“我那是挖苦明斗……”叶灵苏气道:“你哪儿是挖苦明斗,根本、根本就是挖苦我,哼,我可不是任由你们摆布的女子。”

“你当然不是。”乐之扬悻悻说道,“要说任人摆布,也该是我这个一无是处的臭杂役才对,叶姑娘你这么厉害,谁要敢摆布你,管教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少女沉默不语,乐之扬心中忐忑,不知道是否又说错了话,过了一会儿,忽听叶灵苏长吐了一口气,幽幽说道:“明斗的内功是‘鲸息功’,本是当年‘西昆仑’梁萧的绝技,他虽然比不上西昆仑,但开碑裂石却不在话下。”

乐之扬听得出神,叹道:“叶姑娘,全都怪我,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困在这里了。”

“怪你做什么?”叶灵苏漫不经意地说,“换了别人,我也一样。”

乐之扬大感无味,又问:“你怎么会来海边?”叶灵苏冷冷道:“我爱来便来,你管得着吗?”

两人一时无话,过了片刻,叶灵苏忽又问道:“乐之扬,你在想什么?”乐之扬沉吟道:“我在想怎么出去。”少女哼了一声,问道:“没想那个朱微么?”

听了这话,乐之扬又被勾起心事,靠在墙边闷闷不乐。叶灵苏也不作声,只是轻轻喘气。洞中至幽至暗,外面受惊的燕子也平静下来,寂静有如一块大石,沉沉压在二人心头,不知不觉,乐之扬也迷糊起来。

恍惚中,他又回到了紫禁城里、沉香亭前,朱微坐在那儿,凝眉含愁,信手弹琴。乐之扬想要叫喊,偏又出不了声,想要走上前去,可是走了许久,总也走不到她的身边。他的心里惶急失落,就连朱微弹奏的曲子也变得模模糊糊,听不出曲调的来历。

忽然一声尖叫,乐之扬陡然惊醒,挺身坐了起来。亭子、少女一扫而光,环眼看去,周围一片黑暗,原来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乐之扬暗叫惭愧,正想躺下,忽然又听见一声尖叫:“爹爹,别,别……”叫声又尖又细,有如一个女童,凄惨之处,使人毛骨悚然。

乐之扬不胜心惊,凑上去叫道:“叶姑娘……”话才出口,手腕一紧,被少女紧紧握住,她的手指纤细有力,滚烫得像是烧红的铁钎。只听她喘息两声,忽又尖声叫道:“爹爹,别,别,妈妈快死啦,她流了好多的血……”

叫喊中,她下意识收紧手指,乐之扬腕骨剧痛,几乎被她生生拧断,伸手摸去,少女肌肤如火,高烧不退。

她病了么?乐之扬心中焦急,正想将她摇醒,冷不防叶灵苏一头撞来,将他拦腰搂住,光滑灼热的脸蛋靠在他的胸前,泪水滚滚流了出来。

乐之扬不知所措,叶灵苏却陷入了迷离幻境,呜呜咽咽,念念有词。从话语中听来,她的父母似乎发生了某种争斗,少女一面哀求父亲罢手,一面催促母亲逃走,声调哀怨凄婉,使人心颤神摇。

乐之扬连摇带喊,想要唤醒少女,可是叶灵苏内伤发作,走火入魔,陷入梦魇之中无法自拔。乐之扬无计可施,下意识摸索身上,陡然指尖一凉,摸到了那一管玉笛。他灵机一动,横笛吹起《周天灵飞曲》,心想这是叶灵苏最爱听的曲子,听到音乐,也许会好受一些。

说也奇怪,才吹了两支曲子,怀中的少女就平静了不少。乐之扬又惊又喜,陆续吹完二十二支曲子,叶灵苏的胡言乱语也化为了一片哽咽,身子的颤抖也平复下来,她放开双手,依偎在乐之扬的怀里,就像是一头驯服无比的小兽。

乐曲竟能疗伤,大大出乎乐之扬的意料,却不知叶灵苏为明斗的掌力所伤,经脉受损,神志昏乱,激发幼时心病,生出了许多可怕的幻觉,长此拖延下去,纵然不死,也会疯狂。

《周天灵飞曲》本是奇妙内功,暗合人体脉理,导引周天之气,颇有去塞化瘀、调和阴阳的神效,就算不是本人吹奏,光是聆听曲调,也可安神止息、降伏心魔,吹给叶灵苏听,再也对症不过。

乐之扬一连吹了三遍,叶灵苏高烧退去,出了一身透汗,呼吸轻细柔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馨香。乐之扬见她好转,本想推开少女,但见她安详驯顺的样子,忽又有些不忍,只好静静坐着,随手把玩玉笛。

坐了不知多久,天色微明,石缝间隐隐透亮。乐之扬正觉困倦,忽觉怀中一动,叶灵苏惊叫坐起,她发现身在何处,惊慌之余,奋力一推,尽管伤后无力,仍将乐之扬推了个四脚朝天,脑袋撞在墙上,痛得嗷嗷直叫。

“你做什么?”少女语带愠怒。

“你还问我?”乐之扬摸着脑袋,气哼哼说道,“昨天晚上你又叫又闹,我来瞧你,却被你一把扯住,当了一晚的枕头。”

叶灵苏听了这话,昨晚的记忆一点点浮现出来,不由心想:“难道说,那些事情不全是做梦?”念及此处,羞得无法可想,红着脸坐在墙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问道:“昨晚、昨晚我说了什么?”乐之扬只好说:“你又叫爹又叫妈,还说什么住手、流血的话,想是做了噩梦,听起来有点儿骇人。”

叶灵苏沉默半晌,忽道:“你扶我起来。”乐之扬将她扶起,少女抚摸那一堆乱石,伸手推了两下,石块仍是纹丝不动。

乐之扬关切道:“你伤得很重,不要乱动了吧。”叶灵苏坐了下来,沉默片刻,幽幽说道:“乐之扬,我们,唉,可能出不去了。”

乐之扬早有这个念头,但听少女说出,仍觉不胜失落,只听叶灵苏又说:“我受了伤,你武功有限,要想推开这些石头难比登天,如果没人来救,你和我就死定了。”

乐之扬心有不甘,凑近石块间隙,运足气力大喊:“来人啊,救命啊……”一连叫了七八声,不但无人应答,就连外面的燕子都没有惊动。

“别叫啦!”叶灵苏叹一口气,“这儿偏僻得很,我受伤无力,你又不会用内力发声,声音无法及远,根本传不出去。”

乐之扬仍不死心,说道:“你和我失了踪,岛上的人一定会到处寻找,早晚会找到这里来的。”

“也许吧。”叶灵苏说完,盘膝打坐,再不作声。

乐之扬坐在一边,但觉度时如年。眼看着天光渐暗,又到夜晚,少年恐慌起来,冲着外面大声呼救,但任他叫破嗓子,也无人回应一声。

两人饿了一天一夜,叶灵苏内伤恶化,伤饿交加,身子更加虚弱,过了午夜又发起烧来。乐之扬吹起笛子,也不见好转。他一曲吹罢,忽听叶灵苏幽幽说道:“乐之扬,算啦,过了今晚,我就要死啦。”

乐之扬忙道:“别说胡话,很快会有人来的。”

“别傻了!”叶灵苏叹了一口气,声音一反常态,变得不胜柔和,“我知道,你这样说,只是不让我绝望,只要心不死,人一时就不会掉气。”

乐之扬听了这话,心口仿佛堵了什么,说不出的憋闷难受。他暗恨自己无能,眼睁睁看着少女伤势恶化,自己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想到这儿鼻子发酸,眼眶潮湿起来,好在四周黑暗,叶灵苏无法看见,如不然,伤痛之余,势必又添伤感。

“乐之扬。”叶灵苏的声音轻细如丝,“你怕不怕死?”乐之扬迟疑一下,说道:“你别说死不死的话,我们一定能活下去。”

沉默一会儿,少女又说:“也不知人死了,那边是个什么样子?这世上,真有阿鼻地狱、极乐世界么?”

“也许有的。”乐之扬无可奈何,顺着她的话说道,“你问这个干吗?”

叶灵苏轻声说:“我在想爹爹妈妈,妈妈一定去了极乐世界,爹爹呢,一定下了阿鼻地狱。”

乐之扬的心咯噔一下,忙说:“你烧糊涂了么?你的爹爹妈妈,一定都在极乐世界。”

“你不知道的。”叶灵苏的声音微微发抖,“昨天我又看见了,我看见爹爹拿着剑,一剑一剑地刺在妈妈身上。好奇怪,妈妈望着他,脸上一直在笑,难道她就不痛么?人痛的时候会笑,真是好奇怪……我大声叫呀喊呀,他们总不理我,周围全是火,我在火里跑啊跑啊,说什么也冲不出去,只能看着爹爹一剑一剑地将妈妈杀死……”

“那都是梦!”乐之扬只觉毛骨悚然,强笑说道,“叶姑娘,这儿是燕子洞,只有你跟我……”

“不……”叶灵苏的声音不胜缥缈,“那不是梦,我……我一直想要知道,爹爹为什么杀死妈妈……可是、可是我就要死了,这件事,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乐之扬张口结舌,心里乱成一团。如果叶灵苏说的不是梦话,那么这个少女的身世岂非无比凄惨?他呆了呆,又问:“你、你爹爹呢?他后来怎样?”

“他死了。”叶灵苏顿了顿,轻声说,“他自杀了。”

“那么你……”乐之扬问到这儿,再也说不下去。

“我是孤儿,我是师父养大的。”

乐之扬颓然坐下,双手抱膝,满心茫然,过了半晌,不闻少女动静,他心生恐惧,伸手摸去,但觉叶灵苏身子滚烫如故,口鼻间却有微弱的呼吸。

少女还活着,乐之扬松了一口气,意兴怏怏,横起笛子吹了几声,乐声萦绕耳边,久久也不散去。听着笛声,他的心里忽然一动,想起在海边吹奏《周天灵飞曲》的情形,一开始,笛声遇风就散,吹到后来,笛声冲破狂风,能够传到极远的海上。

乐之扬一跳而起,连骂自己糊涂,心想:“我的叫声不能及远,难道笛声就不能及远么?”

意想及此,狂喜不禁,乐之扬定了定神,横笛吹奏起来。他神与意合、声气相通,体内真气流转,身外灵曲飘飞,笛声被逼成了细细的一缕,穿过乱石间隙,送出燕子洞口,呜呜咽咽,风吹不散,曲曲折折地飘向远方。

他吹了一遍,又吹一遍,如此吹笛,贯注全身之气,极为消耗心力。乐之扬饥渴交加,吹奏一久,只觉头晕眼花,身子空虚乏力,吹到高昂之处,屡屡吹不上去。尽管如此,一想到身边的少女,他又强打精神,拼命送出笛声。

断断续续,吹了两个时辰,夜晚逝去,天光又亮,乐之扬的心里几乎绝望,忽地一口气上不来,丢开玉笛,坐在地上,身子一阵阵发软,神志也昏沉起来。

这时间,地皮突然震动,耳边传来轰隆之声。乐之扬抬眼一看,光明耀眼,一块大石徐徐挪开。

乐之扬又惊又喜,眯眼看去,缺口处站了一道人影,高高瘦瘦,挺拔不群。

“云岛王!”乐之扬冲口而出。云虚却不瞧他,纵身入内,抱起叶灵苏,看了一眼,掉头就走。

乐之扬跟出洞外,还没站稳,忽觉手臂剧痛,转眼看去,云裳目光如剑,狠狠刺来。乐之扬来不及申辩,脸上如遭斧劈,两眼一黑,登时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有了知觉,一股疼痛钻心入脑,乐之扬努力张开双眼,左眼勉强可以视物,右眼连带面颊高高肿起,只能眯成一道细缝。

正觉四周眼熟,忽听有人说道:“醒了吗?”乐之扬扫眼看去,童耀坐在床边,瞪眼直视过来。

乐之扬松了一口气,原来他已回到了邀月峰下的住所,摸一摸胸口,《灵飞经》贴身收藏,尚未被人取走,玉笛也在身边,摸来冰冰凉凉。他稍稍放心,挣扎起来,但觉半边头疼,伸手一摸,不由得破口大骂:“云裳那个混账东西。”

童耀叹道:“那小子还算手下留情,要不然,你这颗脑袋也被他拧下来了。”

“叶灵苏呢?”乐之扬始终记挂少女。

童耀还没开口,门外一个声音冷冷说道:“她已经好了。”童耀应声跳了起来,叫道:“云岛王!”

云虚走了进来,看了看乐之扬,扔出一个小瓶,童耀接过一瞧,眉开眼笑,转向乐之扬说道:“还不谢过岛王,这可是疗伤的圣药。”

乐之扬略略欠身,说道:“明斗……”云虚摆了摆手,眼里精光转动:“来龙去脉我都知道了,这几天的事情你最好烂在肚子里。”说到这儿,阴森森看了少年一眼,“你若信口开河,可别怪我下手无情。”

乐之扬莫名其妙,转眼看向童耀,后者也是一脸茫然。

“还有一件事。”云虚皱了皱眉,“从今往后,不许你再见苏儿,如有违犯,我打断你的双腿,丢进海里喂鱼。”

乐之扬惊怒交集,大声说:“她来见我怎么办……”话音未落,后脑挨了一掌,童耀呵斥道:“臭小子,癞蛤蟆打哈欠,好大口气,你算什么,值得她来见你?”

云虚却没有发作,深深看了乐之扬一眼,说道:“她来见你,你也不要理会。”说到这儿,他又扫了童耀一眼,“童管事,他是你手下的杂役,如果犯我禁令,你跟他同罪并罚。”

“好说,好说。”童耀拭去额上汗水,恭送云虚出门。

乐之扬见他走远,纳闷道:“童管事,明斗在哪儿?”

“明斗?”童耀两眼上翻,“你问那厮干什么?”

“他没有离开东岛?”乐之扬迟疑一下,“或者受到责罚?”童耀瞧他时许,摇头说:“没听说过。”

乐之扬更加疑惑,寻思叶灵苏伤势好转,必定会向云虚说出明斗的劣迹,明斗留在岛上,一定难逃公道。正思量,忽听童耀又说:“小子,这两天一夜,你跟叶灵苏真的在一起吗?”

乐之扬点了点头,童耀皱眉道:“你跟她……”乐之扬抢着说道:“我和她清清白白,决无不轨之事。”

童耀盯着他看了又看,但觉不似说谎,摇头叹道:“你俩一起失踪,闹得岛上沸沸扬扬。只是奇怪,以云虚的脾气,没有责罚你不说,还给你送药疗伤?奇怪,真是奇怪极了!”

乐之扬不觉苦笑,童耀想到云虚的训诫,也不好刨根问底,叹一口气,摇头走了。

自此以后,岛上众人见了乐之扬,看他的眼神便与众不同,就连农夫们也觉好奇,偷问他与叶灵苏之间的事情。乐之扬绝口不提,但他越是不说,越是惹人猜疑。

事发后第二天,江小流也赶了过来,他一反常态,少言寡语,眼神也很奇怪,一再旁敲侧击,询问乐、叶二人的关系。乐之扬又好气又好笑,只说什么也没发生。江小流一脸的不信,离开之时,很是无精打采。

乐之扬留意“飞鲸阁”的动静,发现数日过去,明斗毫发未损,仍是“鲸息流”的尊主,就连四个劣徒也是安然无事。有一次,四人经过海边,看见乐之扬时,个个得意洋洋,冲着他大声咒骂。

乐之扬心生狂怒,恨不得冲到云虚面前大声质问,可转念一想,这其中必有名堂。云虚知道明斗作恶而不惩罚,足见两人之间有着某种默契。乐之扬甚至于猜测,云虚不让自己说出实情,与其说是顾全叶灵苏的名节,倒不如说是掩盖明斗的恶行。

他越想越气,辗转难眠。这一晚,他登上邀月峰顶,对着海天吹笛解闷。吹了一会儿,望着漫天星斗,不知怎的,忽地想起了星隐谷里的囚犯,寻思:“听那人的口气,似乎认识老爹,也许从他口中,能够找到老爹被害的原因。”又想起那人吟过的离别诗,心头登时一动,抬头看去,月将中天,已过二更。

乐之扬下了山峰,向星隐谷逍遥走去。走了二里有余,前方灯火摇曳,当即隐身一旁,只见两个弟子手提气死风灯,说说笑笑,一路走来。再往前去,也有巡逻之人,正迟疑,忽听“梆梆梆”敲响三更。巡逻的弟子一哄而散,道路上也冷清下来。

乐之扬纵身疾行,不久来到星隐谷上方。正要下去,忽听一声惨叫,他吃了一惊,慌忙缩身后退。

“这滋味儿好受么?”一个声音从谷底飘起,听起来甚是耳熟,“那件事,你到底答不答应?”

但听一阵喘息,一人呵呵笑道:“答应个屁。”声音苍劲沙哑,正是谷中被囚的老者。

“有骨气!”问话的人冷哼一声,老人又是两声惨叫,俨然受了某种折磨。

乐之扬义愤填膺,正要冲上前去,忽听老人说道:“云虚,你有本事就让我死了,这样婆婆妈妈,也算是个男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