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杨桃儿压根没朝着大门外广阔的天地跑,转头就扎进了高玉凤的怀里:“大舅母救命,奶奶要打死我了!”
杨婆子倒是有打死这丫头的心,可是当着高玉凤的面儿,实在不能付诸实现,紧追了几步讪讪站在三步开外,扬着手让高玉凤看:“你看这丫头把我给咬的!”
高玉凤忍着笑去看,果然小娃的牙齿尖利,杨婆子粗糙的老皮居然也让她咬破了,沁出一点血珠子。她拍拍怀里惊魂未定的杨桃儿,事实求是的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么小的娃婶子你瞧瞧,你瞧瞧把她这脸蛋给拧的都紫了,你也下得去手!”
杨桃儿对高玉凤的话十分赞同:“奶奶先打的我!”她自然要还回去的。
以前身小力微,饿着肚子路都走不动,哪有力气还手,现在她腿脚有力,也不想一味的被杨婆子欺负。
杨婆子指着她气的都快说不出话来了:“这丫头去了吴家庄半年,居然敢顶嘴了!她不听话我做奶奶的教训一下怎么了?你难道还敢教训回来?等你老子来了看不捶死你!”
杨桃儿对杨六虎暴戾的脾气还是有些畏惧的,要搁在上辈子也不是什么事儿,但现在这个世界荒谬的可怕,讲道理完全说不通,小孩子跟女人好像没人权,可以被父亲或者丈夫随意打骂,都没人来管。
她好怀念有人权的法制社会,却又不得不遵循这个荒谬世界的运行规则,想想小孩子的武器,扁扁嘴哭了起来:“奶奶要是让我爹打我,我就去村支书家告状!”
村支书跟队长可是生产队里的两尊大佛,寻常人家有点小矛盾都要请了他们之中的一位过来调停。
杨婆子真没想到这么小的人脑后居然还长着反骨,而且她才三岁,这脑瓜子里都装着什么啊?
她都气乐了:“你跟村支书说啥?说你咬了奶奶,你爹要捶你?”
杨桃儿哇哇大哭:“才不是!我要告诉村支书,我爹为了生儿子把三妹妹送人了!”
杨婆子作贼心虚,扭头四下去看,没见到有人路过,这才指着她大骂:“你要真有胆子,信不信我让你爹把你也送人?”
农村送养女娃很是普遍,以前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的童养媳都是打小抱回去养的,只是后来婚姻法颁布了之后,虽然农村男女大部分还是遵从父母之命婚嫁,但童养媳可是快要绝迹了。
杨国虎之前就说过,那家人会拿小三子当亲闺女看待,还无意之中透露过一句,他家养着个傻儿子,有个妹妹做玩伴也好。
杨婆子是什么人,一辈子在农村打滚,村里的门道比谁都清楚,敢情那家人打着童养媳的打算,准备养大了小三子给傻儿子做媳妇的,倒是很有远见。
尤其现在计划生育越来越紧张,到处都在搞宣传,乡里的计生员往各村跑,鞋底子都快磨破了,巴不得把够得上结扎条件的育龄妇女们都一车拉到计生站去。杨家为了生儿子把生的小闺女送人,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万一把吴英玉拉去乡里结扎就麻烦了。
杨桃儿早就对杨婆子厌恶的不行,今日逮着机会占了上风可一点也不准备退步:“送就送!送出去我就告诉别人我爹是谁,我妈是谁,我还长着腿自己能走回来!”
她昂着脖子跟只斗鸡似的,让杨婆子都要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去吴家庄被掉包了,把别人家的丫头送回来了。
“长本事了你!”杨婆子虚张声势的训她,眼睛却直朝着大门口盯着,生怕有人路过。
小三子还是懵懂的小奶娃,就算是送出去,这辈子如果养父母瞒着她亲生父母,她可能就没机会知道了,但杨桃儿可是三岁了,记忆力更不差,对着杨婆子牙尖嘴利不依不饶:“我还要告诉别人,我奶奶要把我掐死!”
这可算是揭老底了,杨婆子都听傻眼了。
乖乖!还真没看出来这丫头还是个人精啊?!
杨杏儿站在远处,都被妹妹的英勇给惊呆了,看戏之余还记得给妹妹帮腔:“奶奶要把桃儿送人,不如把我也送走,你们好生儿子!要是把我跟桃儿送了人,我见人就说奶奶的不是,叫大家都来评评理,看看人家怎么说你!”
杨婆子早些年生不出儿子,不知道被村里人议论了多少年,走哪都抬不起头,直到生下了杨六虎,这才挺直了腰杆做人,从此之后一发而不可收拾,凡事都要讲个体面,半点不想让别人议论,没想到被俩孙女给戳到了命门。
她给气的拍着大腿骂:“你们俩个丫头片子赔钱货,等你老子来了好好教训你们!”
高玉凤直被祖孙仨一场好戏给逗的肚里闷笑,难得她居然不呛人,改当和事佬了:“婶子你也别生气。今儿刚把小三子送走,你转头就说要把桃儿也送人,小孩子听了难免害怕,嘴上瞎说的,你可别当真!你是老辈子,跟两个不懂事的丫头生什么气呐?”
杨婆子乍着咬破的手,好半天才平复心情,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我去自留地里拔个萝卜,亲家来了总要喝碗萝卜汤吃了饭再走。”
等她走远了,高玉凤也回房继续去劝吴英玉了。
杨杏儿赶紧蹿过来,拉着杨桃儿吹她的脸蛋:“桃儿疼不疼?姐姐给你吹吹!”
杨桃儿摸了下自己的脸蛋,火辣辣的,吸吸鼻子差点哭出来:“疼!”
杨杏儿左右看看,房里吴英玉的哭声低了很多,间或能听到吴婶子跟高玉凤的说话声,院子里再无别人。她拉着杨桃儿一溜烟的跑到了厨房,闷头翻开柜子,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翻找。
“姐姐你找什么啊?”
“好吃的”
柜子里传来杨杏儿闷闷的声音,一会她高兴的钻了出来,两手各握着一个圆圆的鸡蛋,两眼放光:“桃儿别生气了,姐姐带你去吃鸡蛋。”
她从灶下拿了一盒子火柴,全都塞进口袋里,牵着妹妹的手偷偷摸摸往外跑,还要提防杨婆子跟杨六虎回来。
杨桃儿步步紧跟,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但比起这小小院子里发生的种种矛盾与不公,外面无垠的田野才是她们的乐园,那里无拘无束,没有性别的歧视,没有暴虐的父亲,刻薄的奶奶,懦弱受尽委屈的母亲。
那里是自由自在的。


第七章
杨家庄依山而建,村头一弯小溪是许多孩子们的乐园。
杨杏儿牵着杨桃儿专从各家房后僻静处绕过去,很快到了溪水边,让妹妹站在离水远一点的地方:“桃儿乖乖站着,别过来啊。”她自己走过去取水和泥。
正逢中午,溪水边还有几个孩崽子牵了牲口过来饮水,见到杨桃儿都凑了过来瞧热闹。
杨桃儿生的眉目秀致,皮肤白皙,跟庄子里整天在泥地里打滚的活猴们全然不同,倒像个外来孩子。
杨婆子嫌弃她是个闺女,从不曾抱她去邻居家串门;杨六虎生的高大魁梧,脾气又不甚好,这几年生不出儿子,见到同村乱窜的小子们总要阴恻恻的瞧上几眼,孩子们不懂他内心对于生儿子的渴望,但莫名对他的眼神有点害怕,都不肯去杨家闹腾。
哪怕是杨杏儿的小伙伴找她玩,也是站在大门口叫人,或者往院里扔石子,从不踏进杨家门,所以村上的孩子们都没机会见到杨桃儿。
“这是…杏儿妹妹?”
“叫什么?”
“好像是叫桃儿…”
存在于杨杏儿跟小伙伴们聊天记录里的“我妹妹长的可好看了,还聪明”的杨桃儿第一次亮相村中孩崽子们面前,就体会了一把国宝的待遇。
围上来的崽子们有男有女,女孩子还能保持住动口不动手的原则,但淘气的小子们可不管这些,他们身上又是水又是泥,其中一个约莫六七岁的男孩子还拿爪子去捏杨桃儿的脸蛋:“好白好软!”
杨桃儿在毫无防备之下被捏脸了,那小子兴致高昂的等着小丫头“哇”的一声哭出来,看好戏的神情太过明显。
只要有一个人上手,另外几个淘小子也不甘人后,纷纷拿出了自己人嫌狗憎的本事,扯衣裳拉手捏耳朵,等着看杨桃儿哭。
杨桃儿个头小小,被几个孩子围在中间也不慌乱,仰头打量一圈,这群孩子里数最先捏她脸的男孩子个头最高,脸上还带着痞痞的笑意,一点也没有做了坏事应有的心虚。
她趁人不备,逮着那小子的腕子狠咬了一大口,内心对自己退化到斗争中只能用牙齿做武器无奈至极。
那小子大概没想到会被反攻,低促的叫了一声,围攻的孩子们轰然大笑,其中一个拖着鼻涕的四五岁的男孩子笑的格外响亮。
杨杏儿听到动静,拿着一坨泥巴过来,从孩子堆里把杨桃儿挖出来,其余孩子还当她要扔泥巴,纷纷辩解:“我们可没欺负她…”
“这叫没有欺负啊?”杨杏儿气势汹汹,指着妹妹脏了的脸蛋,身上的泥印子质问——罪证都在,居然还想抵赖!
“我们就是没见过,跟她玩会嘛…”有孩子弱弱申辩。
“你们闲的啊?跑来欺负我妹妹!”杨杏儿的怒气也直奔着高个捏脸的男孩子而去:“梅建军我告你外婆去,让她剁了你的爪子!”
梅建军笑嘻嘻扬着手让她看:“杨杏儿,这可是你妹咬的,大家都瞧见了,别想抵赖!”
他的手腕上四个整齐的牙印,又深又细,还破皮了,有点眼熟,之前杨杏儿在杨婆子手指上也见识过相同的印子。
杨杏儿幸灾乐祸:“该!谁让你招我妹的!肯定是你把我妹欺负狠了,她多胆小啊,连大门都不敢出!”
还安慰杨桃儿:“桃儿别怕,姐姐在呢,看谁欺负你,姐姐拿泥巴扔他!”
梅建军:…
小丫头从头到尾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这么多人逗她都不哭,还敢咬人,哪里胆小了?
杨桃儿默默靠近杨杏儿,小身子紧挨着她,一副受到惊吓寻求温暖的模样,还抽了抽鼻子,实在营造不出要哭的形象,只能加重语气强调:“姐姐,他们坏!”
杨杏儿瞪一圈这帮淘小子:“咱们不跟这帮坏小子玩!”带着妹妹离这帮坏小子远一点。
她们离溪水边远了,大约走了半个小时,才找到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杨杏儿捡了些枯枝过来生火,把两个鸡蛋外面裹了一层泥巴埋进火堆里,不断添柴。
杨桃儿从来没见过野外烤蛋,从头到尾都被杨杏儿安置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坐着。
杨杏儿以前都是跟小伙伴们出来玩,还从来没带着妹妹出过门,今儿拖着条小尾巴特别兴奋,絮絮叨叨给她讲村里的小伙伴们。
“…梅建军不是咱们村里人,是县上的孩子。他妈是咱们村里嫁出去的,在镇上粮站工作,他在县上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每年放寒暑假都来咱们村上住一阵子。”还细细解释给杨桃儿听:“听说他从小上幼儿园,跟咱们乡下的孩子不一样。”
杨桃儿:“他外婆还剁他的手吗?”这可算是小客人了。
杨杏儿没想到她还惦记着这茬,咯咯笑了:“桃儿,我那是吓唬他呢。其实梅建军不讨厌,就是…手闲了些。”见到小孩子就喜欢逗一逗。
杨桃儿:…
杨桃儿差点相信姐姐要去告状了。
约莫二十分钟之后,枯枝也烧的差不多了,杨杏儿拿根树枝扒拉出来两个泥球,放到一边等晾的不那么烫手了,拿起一个在石头上轻轻一磕,外面的泥巴掉落,露出里面的蛋壳。
她几下就剥出鸡蛋,递到了杨桃儿手上:“妹妹快吃。”把另外一个鸡蛋上面的泥跟蛋壳都剥干净,却装进了口袋里。
杨桃儿咬了一小口,问她:“姐姐不吃?”
杨杏儿答她:“奶奶肯定舍不得给妈吃,这一个留给妈,她身子不好。”
杨桃儿想想,把自己的这一个剥成两半,咬过的那边留给自己,另外一半递给杨杏儿:“姐姐吃!”
“姐不吃,桃儿吃!”杨杏儿说:“桃儿吃了赶紧长个子,这样奶奶打你的时候也能跑的很快了。”
这个话题有点沉重,杨桃儿不想接,还是固执的要把半个鸡蛋塞给杨杏儿,姐妹俩正推来让去,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怪叫:“干什么坏事呢?”
杨桃儿吓了一跳,手一松半个鸡蛋就掉地上了…
杨杏儿回头怒目而视:“梅建军你干嘛?”
五步开外,梅建军讪讪站着:“我…我就是好奇你们姐妹俩不回家,偷偷摸摸干嘛呢?”别的孩子们都回家去了,他把拖着鼻涕泡儿的表弟郑国柱赶回家,自己一路寻摸了过来,准备逗一逗姐妹俩。
杨桃儿看着地上散落的蛋黄跟蛋白,心疼的眼圈都快红了——从小被杨婆子苛刻的她深深了解食物的来之不易。
杨杏儿气的恨不得踹梅建军两脚:“梅建军你干的好事!”都要被他给气哭了:“我妹妹在家被奶奶欺负,出来被你们欺负,连口鸡蛋也吃不到,你怎么这么讨厌呐?!”
她捡起地上的蛋白吹吹土,含着眼泪吃了,又把散落的蛋黄渣也捡一捡吃了,把口袋里的鸡蛋拿出来给杨桃儿:“桃儿吃,桃儿别哭!”她自己的眼泪却率先落了下来。
“姐姐别哭,我半个就够了。”杨桃儿想想吴英玉,也觉得她比自己更可怜,哪里舍得抢她的蛋吃。
梅建军还从来没见过杨杏儿发这么大脾气,走过来想安慰,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今天远远看到杨国虎带着两个人从你们家抱了个孩子走了,还听到你妈的哭声…”
他本意是想讲别的事转移一下杨杏儿的注意力,没想到这下却捅了马蜂窝,杨杏儿蹭的蹦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看到又怎么样?我们家女儿多,生的女儿不值钱,想饿死就饿死,想送人就送人,关你屁事!你看到了不起啊,那去计生站通风报信啊?”
小姑娘一边大骂一边流泪,整个人都透着掩饰不住的悲伤。
杨桃儿呆呆看着情绪激动的杨桃儿,不防一口鸡蛋噎在了嗓子眼里。
梅建军吓的说话都结巴了:“我…我没跟别人说。我也不跟人说,你放心。你家女儿送人…你们家小妹妹送人了?”他满是震惊的望着这姐妹俩,再看看已经被鸡蛋噎的快翻白眼的杨桃儿,窜过来就在她后背上猛拍了一巴掌。
杨桃儿这才觉得鸡蛋顺着喉咙缓缓滑了下去,舒服多了。
杨杏儿正在生气,根本没注意到杨桃儿的动静,落在她眼里的事实就成了“被骂的梅建军气不平打了妹妹一巴掌”,以她护短的性子更是气的失去了理智,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就朝着梅建军的脑袋上招呼:“让你欺负我妹妹!让你欺负我妹妹!”
她手劲儿不小,准头也好,石头正中梅建军的额头,瞬间就鼓起来一个包。
梅建军疼的直叫:“你还真打啊?”


第八章
“谁让你打我妹妹的?”杨杏儿砸肿了梅建军的脑袋,心里也有点后怕,但是想想他居然敢对杨桃儿动手,就又理直气壮了,防备的拉过妹妹,警惕的盯着梅建军,防止他气不过再动手。
杨桃儿拍拍胸口,好容易把这口气顺下来,拉拉杨杏儿的袖子:“姐姐,他没打我!”
“怎么没打?刚在你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你傻啊,我可都瞧见了!”
杨桃儿心说:姐姐你可不傻嘛,他要真打我照着脑袋来一下子,跟你似的,干嘛还去拍背啊?
不过瞧在杨杏儿心都在她身上,还是为梅建军解释了一下:“我刚吃的太猛被蛋黄噎着了,他替我拍背,把鸡蛋拍下去的。”
“啊——”杨杏儿狐疑的盯着她的眼睛:“你没骗姐姐?”
杨桃儿扁扁嘴:“没有,是真的。”
杨杏儿再三确认梅建军没有对妹妹“行凶”之后,整张小脸都红透了,垂着头讷讷无言,好一会才发出蚊子哼哼般的声音:“你的脑袋…不要紧吧?”
梅建军眼睛骨碌碌四下转动,声音高了八度:“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杨杏儿羞愤欲死,但她是个有担当的孩子,红着脸提高了嗓门:“我说你的脑袋还疼吗?”
梅建军摸了下脑袋上的大包,疼的嘶嘶抽冷气:“你把脑袋伸过来,我给你敲这么大个包,你试试疼不疼?”
杨杏儿迟疑了一下,不知他这话的真假,但好端端把人脑袋敲个大包出来,也确实有点过火了,她把脑袋凑到了梅建军面前,颇有几分英勇就义的模样,闭着眼睛说:“你敲吧!”
杨桃儿拦腰抱住了杨杏儿,大喊:“不许打我姐姐!”她搜肠刮肚想起一句:“不然我告你外婆去,让你外婆剁了你的爪子!”
杨杏儿想笑,又有点想哭,她的情绪有点复杂,抱着她的小身子暖呼呼的,她用力回抱住妹妹:“桃儿别怕,姐姐打了人家的脑袋,让他打回来就两不相欠了!”
她小小年纪,倒有一种铿锵的气势,让梅建军愣了一下,眼里笑意闪动,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指:“打过了。”
杨杏儿摸着额头睁开眼睛,傻傻盯着梅建军:“你…”方才太过尴尬,又哭又骂,还把人家脑袋打了个包,怒气平息,她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其实小三子被送走,不止是带给杨桃儿惶恐,还让杨杏儿也有了物伤其类的感触——家里能把小三子随意的卖掉,难保有一天不会把她跟桃儿也随意的卖掉。
她心里的焦虑既不能对着已经伤心断肠的吴英玉讲出来,又不能去跟杨六虎杨婆子据理力争,谁会去在意五岁小孩子的心理感受呢?还是个不值钱的丫头片子!
杨桃儿才三岁,做姐姐的天然生出一种担当,总觉得她懵懂无知,又小又可怜,更不能说别的吓着她,只能把情绪团巴团巴压到了心里。
梅建军不过是赶了个凑巧,就挨了她一下子。
“你什么你?我比你大,都不叫一声哥哥?”梅建军从小就是个活土匪性子,爷爷奶奶对他约束的少,在幼儿园里就是孩子王,每年回到乡下更是变着法儿的淘气,带着几个表兄弟外村里的孩崽子们追鸡撵狗,成群结伙的淘。
他总觉得自己有领导天份,调派起手底下的孩崽子们也颇有气度,还向村里的孩子们洗脑:“我爸爸在部队上就是官,手底下带着兵呢。我以后也要进部队当官,你们都是我手底下的兵,都要听我指挥。”
那声“爸爸”就把他跟乡下孩子的生长环境区别开来了。
乡下孩子一水儿喊“爹”,“爸爸”可是个洋气词儿,只有城里孩子才这么称呼老子。
杨杏儿不情不愿的喊了声:“建军哥。”又讲条件:“我都叫你哥了,你可不能去我家告状。我家里今儿乱着呢。”为了吓唬住梅建军,又强调一句:“你要是去告状,我家里人嫌我跟桃儿烦,把我们俩都送人,我就是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
破四旧的风虽然从六十年代末就吹了一遍,每个生产队都有坚定的无神论者,先进分子都入了党,但也有不少妇女老人嘴里信奉无神论者,心底里还是敬着鬼神祖宗。
杨婆子就属于这一类人,并且还时不常给杨杏儿讲讲鬼神志怪的民间传闻,让杨杏儿顺嘴就带了出来。
梅建军对“做鬼也不放过你”不觉得凄厉,反而对她那句“把我们俩都送人”颇感心酸。
他难得收起嬉皮笑脸,低头向杨家姐妹俩保证:“我一定不会告状的!要是外婆问起来,我就说是自己淘气磕的。”
杨杏儿板着小脸一本正经的说:“那我送你家去。”
梅建军七岁了,秋天就要入小学,还从来没被哪个小孩子给为难,他抓抓头发,一脸无奈:“好吧好吧,你送我回家。”
他走在前面,杨杏儿牵着杨桃儿走在后面,半道上离了七八步远,杨桃儿小小声问:“姐姐,你是怕他回去告状,跟过去看看吗?”
杨杏儿唇角边露出一点笑意,又马上忍住了:“也不是。他脑袋一个大包,送回去放心。”低头对上杨桃儿亮晶晶的眸子,总觉得这个妹妹聪明的不像话:“你小孩子不懂。”
杨桃儿被杨杏儿从年龄上鄙视了一番阅历,她也不犟嘴,嘿嘿一笑,迈着小短腿一路到了郑家。
郑婆子年纪要比杨婆子大个六七岁,是个大脸盘高个头的女人,见到梅建军额头上的包差点没心疼死:“军啊,你这是怎么弄的?很疼吧?”
梅建军眨眨眼睛,声音又软又委屈:“我不小心自己磕的,要吃奶糖点心才能止疼。”
隔墙站在外面的杨桃儿姐妹俩都松了口气,又凑到门口去听,郑婆子笑骂:“你个馋猫,等着啊!”郑婆子的脚步声进了堂屋又出来,然后听到她喊了一声:“臭小子,叨一口吃的就跑,你属狗的啊?”
梅建军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大门口,蹿出来正对上在藏在一侧的杨家姐妹俩,他没敢拉杨杏儿,低头牵住了杨桃儿往郑家屋后绕。
杨杏儿一见妹妹被要拐跑了,撒腿就追。
三个人到了僻静处,梅建军把手里的两颗奶糖一块点心往杨桃儿手里塞:“哥哥请你吃。”
杨桃儿闻到了点心香甜的气味,口水都出来了,笑的甜滋滋的:“谢谢建军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