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大帅沉吟了片刻,手轻轻地放在了林杭景的肩上,那份慈爱中又多了几分歉疚,“孩子,以后,我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不,是比亲生女儿还要亲得看待,你就把这当成是你自己的家……”
萧大帅的话犹在耳边,话中之意早已清清楚楚,显然是家人性命不保,林杭景顿觉五内如焚,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一软便人事不知,昏厥了过去。

  笛声三弄,情怀如水

  那一场伤,萧北辰足足养了半个月。
他也不用去讲武堂了,只成日里在家休息,萧大帅回来这一场棒打三公子的事儿早就给传了出去,估计已成了讲武堂的“美谈”,莫伟毅那帮子狐朋狗友说什么也不敢再找他,全都远远地躲开去。
他每日在家也只不过是坐着看看书,逗逗鸟,闻听中央政府忌惮着江北萧大帅,暂时也只是将林泉春夫妇囚着,未有什么动静,想着这回林杭景不会太难过了,他也就放了心,大帅府的管家萧安偏又来凑趣,一日看他躺在花园的吊床上闭着眼休憩,说是过来给他念几句词解闷,一念就是“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 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他一睁眼,就看萧安在那挤眉弄眼地笑,心中明白,翻下吊床一脚就踹了过去,说,“狗奴才,不想活了,也敢来拿你三爷取笑,我的枪呢,看我一枪毙了你!”
萧安老老实实地让他踹了,倒笑起来,“小得哪敢取笑三少爷,只是这相思病透骨髓,着实难治,我给三少爷出个招儿,您只每天傍晚到二门花障那遛遛,这病就治得了。”
萧北辰再次躺在吊床上,仰望着半天,半晌,道:“不去,父亲正准备送我去俄国陆军学校呢,我哪有时间想这些劳什子。”
眼看着又是一月,已过了六月,大帅府里繁花似锦,这天萧北辰闲极无聊,只顺着碎石小路踱着步子,竟到了二门,两边的花障开的繁华热闹,红、黄、紫、白、粉、绿……泱泱地映了满眼,再往前走,就是一盆盆的盆景,大的芍药、凤仙、牡丹……姹紫嫣红中,唯有那一盆清新素雅的白色茉莉开的格外醒目,他正看着,不知不觉间发了呆,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四妹萧书仪的声音先传了过来。
“杭景,我们只找七姨捐去,大姐,二姐们有姐夫管着,难作主,可这善行布施的事儿,七姨最爱做了。”
“还是别麻烦七姨了,上次给学校教会的孤儿院捐款就找的七姨,要我说,我们就把平日里不用的书本拿出去卖一卖,就是好大一笔钱呢。”
那温温润润的声音传来,倒好像是划破水面的点点涟漪,一圈圈地绕开来,传到萧北辰耳朵里,心里竟也变得柔柔软软的,凭空让人一阵神清气爽,他转过头去,看着林杭景与四妹俩人携着手从二门处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只是停在林杭景身上,四妹眼尖,一眼看到站在花障处的萧北辰,吐吐舌头,笑道:
“呀,三哥这伤养好啦?”
萧北辰看着四妹萧书仪一脸笑嘻嘻的样子,朝着她招招手,说:“你过来。”四妹情知他是要算前儿的帐了,晃晃林杭景的手,说,“你等我会儿,要是他动手收拾我了,你就帮我喊七姨去。”不待杭景回答,自己奔到萧北辰的面前来,依旧是笑嘻嘻地,“三哥,你找我有事?”
萧北辰斜了她一眼,“你倒会装,这次要不是你多句嘴,我能挨这顿鞭子?你自己选,是文罚还是武罚?”
“要我说啊,也别文罚武罚了,要不是你挨这顿打,杭景早就不在咱们家待了,你谢我还来不及呢,倒说要罚我,我冤不冤哪。”
四妹这一顿解释倒把萧北辰给逗笑了,萧书仪一看他笑了,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既然三哥笑了,就捐二百块钱出来吧,我们学校的修女说南面发了水,正怂恿着大家捐钱呢,我跟杭景也准备凑一份子。”
萧北辰知道这种学校捐款的事儿,也不过是每个人捐个几块,最多十块二十块的,今儿四妹一张口就是二百块,明摆着是拿着他当大头,狮子大开口了,他也不点破,只是略抬了眸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林杭景,说:“行,那就给你和林妹妹捐了这两百块,回头让郭绍伦拿给你,也省得你们整日里缠着七姨。”
四妹笑得更加快意,转头就朝着林杭景跑去,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林杭景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四妹的脸上立刻露了难色,却拿眼睛瞥着萧北辰笑,大声地喊过去,“三哥,杭景说这钱算是你给我代捐的,她自己有钱,不劳烦你了。”
萧北辰笑笑,便走了过去,林杭景闻得他的脚步声,闷声不吭就要朝着七姨的小楼走,四姑娘得了萧北辰的好处,自然是要给萧北辰说话的,这会硬是拉住了林杭景,好言好语地说着,“杭景等会儿,我三哥挨了教训,绝对再不敢造次了,都在一个府里,还能一辈子都不见了。”
杭景被四姑娘硬拉着不能走,迫不得已站住,知道萧北辰就站在自己身后,心里打定了主意就是不理也就是了,谁料身旁的四姑娘嘻嘻一笑,说,“唉呀,我忘了,我给北望和北意买的小玩意儿还在车上呢,你等着,我去取回来。”
林杭景心中一紧,紧拉住了四姑娘的手,几乎窘出泪来,说,“四姐,你别拿这话堵我,要走,就大家一起走,留我在这……算个什么?”
四姑娘萧书仪看林杭景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也不敢再玩下去了,只朝着萧北辰望了一眼,促狭地挤挤眼睛,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比了个唇形,“就当我是聋子。”
萧北辰只看着低着头,拉着萧书仪不放的林杭景,两个月不见,却发现她比之从前少了些许稚气,那微微低垂,洁若茉莉的侧脸,冰肌如雪,玉骨香彻,当真是半点不容轻贱,他只是默了半晌,道:
“前几日来了消息,说你父亲母亲已经被送到襄京关押,襄京的赵督统是我父亲的老相识,想来你父亲母亲虽暂时没有自由,但也不会遭什么罪了。”
这话恰是说到了林杭景心窝里去。
林杭景心思刹那一动,立时转过头来望着萧北辰,乌黑明亮的眼瞳里透着点点欣喜的清光,道:“真的?”
她一时忘了情,面颊的两边已经不自禁地出现了浅浅的笑涡,萧北辰见她转过头来那一笑,只觉得一阵心旌神摇,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点头,只怕这会就是林杭景说“你速速去死”,他也能把头给点下来,一旁的四姑娘扑嗤一笑,装模作样地遥望着天空,道:“呀,好大一只呆雁飞过去了。”
一句话说得萧北辰回过神来,只听得从小楼里传来调侃的笑声,“你听听,这四姑娘又开始胡说了,这雁呆还是不呆你也能看出来?你当你是公冶长。”萧北辰抬头看去,却是七姨走出来散步,萧书仪笑呵呵地跑上去,亲热地挽着七姨的胳膊,说:“我哪里知道这雁是呆还是不呆呢,许是这雁看了咱们府里的茉莉花好看,突然看呆了也说不定。”她全不顾萧北辰在旁一个劲地瞪着自己,嘻嘻哈哈地只是笑。
七姨抿唇一笑,已经知道了萧书仪的话中之意,她也不跟着四姑娘闹,免得一旁的林杭景难堪,只是指了指萧北辰,笑着说,“快进去,你父亲在书房里等着你呢,说是要送你去俄国陆军学校了,有几句话要教训你。”
萧北辰知道这是父亲要准备送自己走了,他不由自主地朝着林杭景的方向看了一眼,林杭景早退到了一旁,只望着小池子里的金鱼,全当没听见这边的话儿,他回过头来,却见七姨冲着自己抿唇一笑,道:
“快去吧,去晚了当心又是一顿鞭子,等会儿你出来了,七姨还有话跟你说。”

  多情庭月,离人落花

  萧北辰一路走到父亲的书房,萧大帅正与几名军中要人商讨军务,书房内的桌案上摆着一张大地图,一旁的莫督统并几名军官眼望着地图,萧北辰走进去的时候,只听得莫督统还在说着,“这虎阳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却是南北之间的第一大军事要塞,虎阳关不破,就是中央政府牵制我们,虎阳关若破,则是我军处于攻位,中央政府绝不敢轻举妄动,这北方二十四省也就固若金汤了。”
萧大帅坐在一旁,手里把玩着一个玛瑙鼻烟壶,道:“中央政府也是够阴狠,虎阳关打了这么久,也他妈没给老子打下来。”
他略一抬眼就瞥见萧北辰走进来,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道:“三公子这几日倒清闲,我听说前院的鹦鹉在你的训示下都会请安了。”
萧北辰知道父亲是一见自己就要这么刺上几句的,也不回嘴,看一旁的几位叔叔都笑着退到了一边去喝茶,他就规规矩矩地站在父亲一面,聆听训示,萧大帅望望他,道:“我已经安排妥当,你明日就走,也别想坐专机,别指望着是我的儿子就能被人看重些,我讲过了,你跟这批选去俄国的讲武堂学员同样待遇,别人吃多少苦,你就得吃多少苦,但凡谁给你点好处,我一顿鞭子就抽过去。”他顿了顿,又说,“这四年你也别想着回家,毕业后得给我拿个优秀军官,再回来。”
萧北辰笔直地站着,眉宇间一派英气,道:“是,我知道了。”
萧大帅也不多说,收回自己的目光,说,“你七姨把东西给你收拾好了,记住,我送你出国,不是让你观光去,你要是学不回真本事来,趁早别进我萧家的门,出去吧。”
闻听父亲放行,萧北辰可算是从心里松了口气,也不多说,转身就出了书房下楼,七姨正坐在楼下的凤头足周边鎏金花的纯西式沙发上看着一本杂志,听到萧北辰下楼来,说:“老三,明儿就走了,来跟七姨坐会儿。”
萧北辰笑道,“这都该吃晚饭了,七姨不去看看北望北意,怎么就好像专在这等着我呢。”
七姨那眼睛把萧北辰一溜,道:“可看是有了意中人了,这会只怕是忙着跟人道别去,连跟你七姨说会话儿的时间都没有,枉我还一片好心,想着给你吃颗定心丸。”
萧北辰闻听七姨话中有话,走到沙发一侧坐下,只是装糊涂,道:“什么定心丸,七姨又配了好丸药了?”
七姨一笑,“老三,你那点小花花肠子,你七姨我心里可是明镜似的,就连四姑娘都说,你对人家林姑娘心怀不轨。”
这话一挑开,萧北辰杨扬眉,却只是笑,“什么叫心怀不轨?哪天我非得好好拾掇拾掇四妹,无法无天到了这个地步。”
七姨放下杂志,道:“我也不跟你多说,只说一句,你就放心走吧,我替你守着你这林妹妹,等四年后你回来,我再跟大帅说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把林妹妹给你往屋里这么一娶,不就四角俱全了。”
萧北辰只觉得好似雨过天晴般,心中一下子敞亮了,道,“那我先谢谢七姨了。”七姨抿唇一笑,“行啦,你就不用谢我了,我可得去看看北望和北意去,也亏得我那两个儿子年纪小,不然这天仙一样的林妹妹,哪还轮得到你。”
萧北辰要带的东西本就不多,也不用他动手收拾,只有萧安带着几个下人忙乎来忙乎去的,他转眼看窗外月至中天,夜已深了,想着明天就要走了,却是一点睡意都没有,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少了点什么,他也没说什么,自己踱到后院去,夜风习习,遍地清辉,难得这样好的天气,他只站在后院的紫藤花架子下,一抬眼就看见了他想看的人。
林杭景正坐在二楼的窗前全神贯注临字帖,依旧梳着两根长长的辫子,垂落在身前,略低着头,纤纤十指紧握着那根细细长长的毛笔,小心翼翼地一下下划下去,桌旁摆放着一盏罩着红色玻璃灯罩的台灯,莹莹的光芒笼着她那雪肤冰肌,倒好像是一层轻雾,缥缥缈缈,如在天边般。
萧北辰望着她,眼底里映着她温温静静的样子,想着把这一刻烙印在脑海里,再见时就是四年后了,他又想起七姨的话,心里更是一阵熨贴,连眼里的情意都多了几分,却见她忽然抬起头似是要朝着窗外看来。
他心中略微一紧,慌忙把目光调过去,只装做是看着那紫藤花架,眼前的紫藤花正开的热闹,一层层的垂落,犹如璀璨紫金,他假装看花间,很无意地把目光转回来,这回正对上她投过来的目光,那目光水一般的轻透聪灵,干干净净,流水般漾到他的心里去,林杭景略微怔了片刻,只是站起身来,也还是安安静静的样子,伸出手拉过两边的窗页,将窗户关上了。
萧北辰眼看着那窗户在自己的眼前关上,她的影子便映在窗上,雾里花水中月般,他似是闻到一种清雅的香气,倒仿佛是从她身上散出来的,那香气若有似无,直钻入他的魂魄里,周围的紫藤花瓣簌簌地随风落下,周围一片银色的月光,他望着她映在窗上的影子,竟是不知不觉间痴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

  红线凌空,佳人情错

  岁月冉冉,光阴如逝,庭外花开花落,春夏秋冬,日升月落,周而复始,四年的时间转眼即过,又是一年盛夏来到。
因四姐萧书仪这几日病了,便待在府里没来上课,这天下课早,林杭景一个人走出学校,一路上都是蓝衣黑裙的女学生,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议论些什么,她捧着书从她们身边走过,只听得一两声议论传来。
“昨天,我听我父亲说,前线大捷,虎阳关被拿下来了。”
“我也听说了,颖军占了虎阳关,有一个人功不可没,奉棋,你真正要说的,恐怕是这个吧。”
“就你知道得多,你还不是很想听。”
女孩子的娇笑阵阵传来,郑师长的女儿郑奉棋唇角含笑,“我父亲说那少帅萧北辰,才刚从陆军学校毕业,就被萧大帅直接给派到虎阳关前线去了,只用了半年的时间,就拿下了虎阳关!”
林杭景只是安安静静地从那些女孩子身边走过,一路走到校门外,看每日接送她的三轮车已经停在门外了,她略微踌躇一下,走上去对那人力车夫说道:“张伯,你先回去,我到街上走走,一会就回儿。”
张伯已经将车座打扫得干干净净,说,“林小姐不用车吗?”
林杭景摇头,“我一会儿一个人回去就行了,七姨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我去街上买书了。”
张伯点头,转身拉着三轮车就走了,林杭景看着他走远,她抬起头来看着那蓝蓝的天空,终于看到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大风筝正在天上飞着,她的唇角露出微微的笑意,眼瞳越发乌黑明亮,朝着那风筝飞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这圣颐女校后面就是一个临湖建的公园,这会正是傍晚,夕阳芳草,春水绿波,清风袅袅,说不尽的惬意美景,林杭景只看着那天上的大蝴蝶风筝,一直走入公园里,眼看着那个站在草坪上放风筝的人儿,他穿着简简朴素的衣裳,专注地放着手里的风筝,面部轮廓清晰帅气,乌黑的眼瞳里有着透亮的光。
林杭景微微一笑,喊道:“牧子正。”
风筝行的年轻小伙计牧子正回头瞅到了走过来的林杭景,看着她唇角轻扬,朝着自己笑着,他笑得倒是极为率性的,朝着她奔过去,谁料失手掉了风筝线梭子,那风筝线梭子一路从草地上滚下去,线梭子上的线飞快地往外放着,眼看着就要放尽了,他们两个人便同时去抓那线梭子,但线早已经放尽了,眼看着大蝴蝶风筝随风而去,林杭景的面颊却是蓦然一红,因为她抓住了那线梭子,而牧子正抓住的,是她的手。
牧子正只觉得手心里温温软软的,看着林杭景的脸都烧红了,他慌忙松了自己的手,脸倒比林杭景红得更狠了,竭力笨拙地解释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讪讪地说着,连耳朵都红上了,倒象个做错事的孩子,林杭景收回自己的手,不好意思地转移话题,“今天有几个风筝?”
“三个。”牧子正指着公园湖边的石桌上那一堆东西,笑着,“都在那呢,一个蝴蝶,一个蜻蜓,还有一个美人风筝,这回可是够你画了。”
林杭景从草坪上站起来,走过去看着石桌上的风筝,将书包放在一侧,从里面取出颜料和画笔,就要坐在石凳上,牧子正叫了一声“等会儿”。从石桌的一旁拿出一个简单的垫子,放在石凳上,林杭景看着牧子正,牧子正挠挠头,笑笑,“这垫子我洗干净了的,石凳子冷,你当心着凉。”
林杭景垂着眼眸,唇角还是扬着,坐在那垫子上,调好了颜色,便给那蝴蝶风筝上色,那些个风筝做得得又大又好,全都是牧子正的手艺,牧子正看着她很快就给风筝上好了色,拿到一旁风干,他将手伸到一旁的包里,说,“今天我师母家里包了粽子,我给你带了几个,你吃吃看,我师母包的粽子最好吃了。”
林杭景看着他从包里拿出一个铁盒子,他将盒子打开放到她面前,里面装着几个小小的粽子,她的心里不知为何,蓦然一暖,牧子正却用手指碰了碰那粽子,立刻伸出手在自己的头上猛拍一下,样子甚是懊恼,“该死,我真是猪头,忘了这粽子也会凉的,怎么能拿给你吃。”
他就要盖上那铁盒子,林杭景忙挡他的手,“没事的,我爱吃。”她将那冰凉的粽子拿到手里,剥开粽叶,里面的糯米果然已经又干又硬了,她用手掰了一点放到嘴里,轻轻地嚼着,抬眸看牧子正一脸期待的样子,她微微一笑,“真好吃。”
牧子正如释重负,松了口气,整理着石桌上的东西,“师傅说世道越来越不好,买风筝的人越来越少了,他整日里心情不好,今天中午还骂了我一顿。”
“骂你?”
“我师傅骂人可凶了,”牧子正只管整理着那些东西,说,“他一喝酒就要骂人,也不敢骂师母,只一味地骂我,还不给我饭吃,说我白糟蹋了他的粮食,白糟蹋了他给起的好名字,说当年我爹死的时候,他就不该收下我……”
他这样说着,全然没有意识到林杭景已经停止了吃粽子的动作,只是看着他,他回过头来,林杭景放下粽子,低声道:“你中午没吃饭?”牧子正才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补救,“吃了,吃了,今天中午师傅骂完我,也让我跟着一块吃了饭了,吃了好大一碗呢。”
林杭景也不多说什么,将铁盒子里的一个粽子剥开来,递给他,牧子正看着那糯米饱满的粽子,犹豫了半晌接过来,也不管是硬还是干,一口便咬下了半个,便吃边孩子般地笑着,说,“好吃,真好吃。”林杭景看着他的样子,也跟着笑,“等我什么时候回了上海,我母亲包的粽子才叫好吃呢,到时候给你做多多地吃。”
“你要回上海?”
“现在就我一个人,不能回去。”
“我送你回去啊。”牧子正三下两下吃了粽子,从石凳上站起来,站在草坪上煞有其事地说道:“我们就从城外的临江走,指不定坐着船就到了上海,正赶上过端午节,多好。”
林杭景被他逗得只是笑,牧子正说的很是兴起,想起自己最近跟着师傅学了两句京剧,看着林杭景笑的开心,当下在草坪上拉开架势,摇头晃脑地唱起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林杭景捂着嘴笑道:“后面的呢?”牧子正打了个愣神,想了片刻又重新回到了石桌前坐好,摇头,“不知道,师傅就会唱这两句,我也就跟着学了这两句。”
林杭景又笑,牧子正望她一眼,说,“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特别好看。”他的目光真诚率直,没有半点唐突的意思,反倒让人觉得特别暖心,林杭景点头,牧子正从一旁拿过干透的蝴蝶风筝,递给林杭景,道:“这只送你。”林杭景望着那漂亮的大蝴蝶风筝,道,“那你回去怎么和师傅说啊?”牧子正笑起来,眉宇格外的精神得意,“我早把这个风筝的钱放在师傅的柜子里了,这风筝是我扎好送给你的,漂不漂亮?”
林杭景点头,说,“真好看。”
他看看天边的夕阳,忽然皱起眉头说,“我得走了,这时候师傅该找我了,再不回去又是一顿好打。”林杭景忙帮他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收拾放在他随身的袋子里,他将那袋子斜挎在肩上,拎起一旁的蜻蜓风筝和美人风筝,又把放在一旁的帽子胡乱戴到头上,帽子下一双眼睛黑得如曜石般,“我走了。”他急急忙忙地跑出去没几步,帽子却掉在了地上,顺着风又吹了回来,杭景忍不住又是一笑,牧子正朝着杭景挥挥手,拾起帽子跑了出去,那大蜻蜓风筝和美人风筝在他身后晃晃悠悠,倒好像他本人长了翅膀,随时都会飞起来一样。
林杭景一直看着牧子正的身影消失,她转过头来看着牧子正给自己留下的蝴蝶风筝,那大风筝扎的栩栩如生,她将风筝翻过来,目光却落在风筝的竹架上,微微一怔,原来那竹架上刻着三个字,正是——林杭景。
林杭景望着那三个字,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她微微侧头,柔软的唇角轻轻地漾着温柔如水的笑意,那张洁白美丽的面庞,在夕阳的映照下,越发地生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