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怀箴想是恨极了,下手奇重。虽未用上内力,也令他耳中嗡的一响。刹那间叶洲脑海里转过千万个念头,越想越是背脊冰冷,汗重衣衫。
“盛莲将军”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叶洲,我连氏何曾亏待你家?为什么…为什么!”
叶洲见此光景,心中雪亮,明白弟弟真的做出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此刻万念俱灰,唯有不住叩首,悔恨万分。
“…你可知我姐姐是谁?她是圣天子聘定的皇后,是大齐之母,万乘之尊!你弟弟生了天大狗胆,竟敢…竟敢…竟敢玷辱于她,做下这抄家灭族的冤孽!你便是千刀万剐,又有何用?你们叶家便是满门屠戮一百次,又有何用!”
纵然叶洲已有准备,可毕竟没料到竟是这样的噩耗。瞬时如遭电击,木然跪在当地,连脸颊上的剧痛都无知无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正常更新,继续努力!

【〇五】姐妹
一路上,叶洲始终恍惚,始终没有从震惊、以及震惊之后黑色的虚空里醒过来。靴子一步一步踩落,脚下踏踏实实的地面便随之一块一块化作流沙。那不久前还意气风发、前程似锦的自己,便在这一步一步之间,被重重夜雾锁紧,一寸一寸蚕食了去。
若连怀箴所说的一切并非虚妄,若叶曦真的鬼迷心窍癫狂至此,那么他…不,应当说整个叶家,除了以死谢罪以死雪耻之外,还会有什么别的结局?
他并不畏死,生于铁和血之中的叶家男儿从不畏死!他也曾想象过遥远的终点,想象自己戎马一生,最终倒在疆场之上。朔风里战鼓咚咚,马蹄下黄砂白骨,敌人山呼海啸般涌来,而自己手挽残刀死战到底,那样一种血染征袍穷途末路。
那是他的梦,是他甘之如饴的多年后某一天的尽头——但绝不是现在!绝不该在这样…不甘而耻辱的时候。
他便这般满腹愤懑,紧随着连怀箴来到长安暂居的偏院,紧随着她开了门进去。心中尚存万一指望,也许不过是误会,也许…也许还有后路可以挽回。对于连家传说中的大小姐,叶洲往日也曾偶有耳闻:这一位虽齿序较高,可惜是个病弱身子,自幼养在深闺,万万无法与俊绝超逸的妹妹相比。
正回忆那些流言蜚语,冷不妨内间帘子轻晃,大团昏黄烛晕凭空出现,照亮四周错杂黑影。一个娉婷身子默然肃立,面容因背着光,倒瞧不大清楚,只背脊挺直,颈子高高昂起。
刹那间叶洲便明白传言全都错了,毕竟是姐妹至亲,血是骗不了人的,仅凭这身姿,已十足十像是方才荷塘边风华绝世的盛莲将军。
当先他半步的连怀箴忽然顿了顿,袍袖隐隐颤抖,还一会儿才恢复如常。流苏连忙带着三两个小丫鬟四处点灯燃烛,绣房中次第亮起来。长安的脸渐渐自暗处浮现,姐妹二人原来只有轮廓依稀相仿,怀箴艳光四射锋芒毕露,如一柄出鞘名剑;而长安无疑则钝厚许多模糊许多,不过是块半成型的坯。
***
——她是真的想我死。
在四目相望的瞬间,长安已然明白。连怀箴似乎很是惊讶,或者不如说,成功的装作了很是惊讶;她面对长安满腔的愤怒和质问,没有避,没有让,只从眼底幽幽笑了一下。长安在那笑里,分明看到了自己衣不蔽体的倒影,也看到了丝丝杀气,尖锐而清晰。
这笑容已足够回答一切…原来如此。
聘定的皇后若是不明不白出了意外,连家自然难逃干系,陛下…那初登基两年渐渐显出不凡的陛下又岂能善罢甘休?说不定真的雷霆震怒,当真降下大罪,将连家几辈人的忠心赤胆统统弃之不顾——这一层连怀箴自然想得到,她没有那么笨。
可假若…并非发生意外,而是那钦点的人选自己贞洁有玷证据确凿,若真出了这闻所未闻又无可挽回的丑事,宫里第一个不会让它传开来成为天下笑柄。到头来恐怕只有假戏真做,李代桃僵,大婚那一天御辇照旧来迎,玉洁冰清的连家女儿照旧飞上枝头变凤凰去——只要所有人保持默契,全当这个“插曲”不曾发生便万事大吉。本就默默无闻的连家庶出长女,突发急病默默无闻的死,有谁会关心呢?
不愧是杀伐决断的盛莲将军,一夕之间想出如许妙计,好凌厉的手段!好狠辣的心!
“…姐姐,”怀箴叹息,就连那叹息也似带着刃的,光闪闪,“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长安一动不动,始终立在内室门外,用身子挡住半边门帘。听了这话,冷冷回应:“我没什么和你说的,去叫连…去找父亲大人来。”她不愿于外人面前争吵,目光在叶洲身上扫过,终究改了口。
“父亲大人?”怀箴微愕,随即咯咯笑,“好姐姐,你以为做下这等丑事,父亲大人还会帮你遮掩不成?我怕等他来了,你连自求一死,都难了。”
长安心中雪亮,早就明白多言无用,索性既不辩驳也不告饶。只将头缓缓转开,望定烛光照不到的漆黑角落,心下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屋内一潭死水,混沌胶着,连怀箴成竹在胸,自然不着急,自笑了一阵便停了,索性唤流苏送茶来,转身坐在丫头们揩干净的椅子上等着看好戏。叶洲心中却宛若火烧。灯甫大亮他便已瞧得清楚,地上凌乱丢着几件男人的衣物。其中有条天青底子掐石绿镶边汗巾子,那颜色那款式分明是娘的手工,与自己此刻系在袍子底的一模一样。
他最后的侥幸之心终于烟消云散,唯有哀其不幸,唯有怒其不争。叶曦…叶曦…你为何还不现身?你既然有胆子闯下弥天大祸,难道竟没胆子担当不成?若我们兄弟两个干脆利落死在这里,说不定爹娘姐妹还能逃过一劫,你…你究竟还是不是叶家子孙?
他简直想冲上前去,径直将叶曦从内间拽出来问个清楚,可连长安面容如水挡在关口,全无退开的意思——她的确没有怀箴疾风骤雨般的威势,却也莫名有股凝重压力,让人轻慢不得。
屋外忽然喧闹,怀箴留在外头守着的人急急跑进来,还未及说什么,连铉已跟着大步流星赶到,一把将她挥开,也不管屋内若干下人眼睁睁看着,径直向两个女儿咆哮:“你们这般胡闹,真的嫌连家败得不够快么!”
这一夜,连铉本就睡得不踏实,事实上,自从新君即位以来,他已很久很久没能安安稳稳到天亮了。这宣佑帝当皇子时本是个最不起眼的,几个哥哥斗到死去活来,只他不显山、不露水,在旁边安安稳稳看戏。可谁料,一穿上五爪龙袍,一坐上那个位置,竟像是彻底换了个人似的。虽待他一样客气尊重,人前从没驳过只字片语,即使有什么意见,也总用求教的口吻与自己私底下商议。但不知为什么,宦海浮沉了三十年的连铉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特别是这次的立后风波,让他分明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提到立后,他便头疼。替怀箴争取这个凤位,本是父女二人反复商议妥当的。怀箴虽天资超绝,可惜却是个女儿身,毕竟封不得侯拜不得将上不得朝堂,莫说外头,就是连姓一族内部,也不知有多少人在窥伺这下一任宗主的身份,窥伺那只传给宗主的三千莲花军。可一但借得皇家威仪在身,那便大不同,虽然怀箴的孩子不会姓连,但毕竟手握权柄,自然足够弹压一众鬼蜮蠹虫,确保家业安稳兴隆。可谁知…偏偏是半点天赋都没有的长安?他本打算送嫁怀箴后,尽快给长安招婿入赘,若运气好生下不错的男孩儿,正好承嗣,那便真的是十全十美。
——可现在一切都乱了套,莫名其妙的圣旨,半点都不像连家人的大女儿,各个给他添乱!一子落错,满盘稳赢的棋局忽然险象环生,足够他辗转反复彻夜难眠。这还不够,一向十全十美从未让他失望过的怀箴竟也跟着凑热闹,竟派人三更半夜将他从床上叫起来,说未来皇后娘娘的闺房里竟有个男人!
果然女人就是女人!他狠狠瞪着两个一点儿不省事的女儿,从未如此刻这般痛恨,自己怎么就没有个儿子?
“全堆在这里做什么?一个两个没眼色!”连铉越想越恼,不由咆哮。
流苏与其他几个小丫鬟如蒙大赦,连忙退出去,片刻间就走了个精光。只叶洲不动。
连铉瞧清楚是他,本极惊讶,他自小看着叶洲长大,深知他为人端方到过了头,无论如何不像是怀箴所说的“登徒子”,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这里。人在气头上也懒得分辨许多,径直呼喝:“你还呆着干什么?连老夫的话都听不懂了?”
怀箴突然冷笑:“叶校尉的亲弟可是大姐的入幕之宾,他这可不是什么‘外人’。”
连铉猛回头瞪她一眼,厉声训斥:“住口!你娘就没教过你规矩吗?”不待女儿反驳,已转过来面对叶洲,断然道,“即刻滚!否则莫怪老夫不客气!”
从八岁时第一天进了莲花军起,叶洲便从未违拗过宗主的命令,但此刻,他狠命一咬牙,骤然跪倒在地,求恳道:“大人…请大人恕罪,让末将见舍弟最后一面!”
连铉怒极,随手抓起桌上一只茶盏,猛地掼向叶洲额角。“啪啦”一声脆响,地上连串殷红血点。
叶洲依然直挺挺跪在那里,任额上鲜血淋漓,眼睛一眨都不眨。
“…让他留下,做个见证。”忽然有人开口,是平静却不容反对的语气。连怀箴惊讶地一挑眉,但见长安施施然走近——原来她的人并没有声音那么镇定,双肩微抖,一双手藏在裙褶内,显然越绞越紧。
这个不成器的女儿向来人前连头都很少抬,连铉从没见她这般光景,一时倒狐疑了。只听长安续道:“父亲大人,女儿现在身处浪尖风口,遭奸人构陷也是难免,请父亲大人为女儿做主。”
怀箴又是“嗤”的一声笑。
连铉不由紧锁眉头,瞧这光景,当是怀箴的伎俩真的成了事,木已成舟无可挽回,长安自知难保,只得作低服软乞命来了!他此刻心中只有气恼,既恼小女儿先斩后奏,又恼大女儿愚笨无能,生生造下这烂摊子,叫他怎么收拾才好?正待发作,却见长安竟缓缓、缓缓将双手伸出来,伸到满室灯烛辉映之下——这一次,连嗓音也和身子一般颤抖不休:“父亲大人,有奸人趁夜闯入女儿…女儿居处,已被女儿手刃。求父亲大人做主,一定彻查幕后凶嫌,维护女儿闺誉,还女儿一个公道!”
一双纤纤素手,分明斑驳殷红,活生生的血色扎入众人眼中。怀箴再也笑不出,而连铉无疑讶异万分,直直盯着亲生女,仿佛这十八年都是白过了,他从未真正看清她似的。
长安努力忍耐胃里翻涌的滋味,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叶洲木然跪着的地方移开。她心中不是没有恐怖,更不是没有愧疚,她很清楚忽然出现的那个裸身男子是给人点了穴道,她更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当剪刀尖生生扎下去,那男人扭曲的表情、嗬嗬作响的喉咙、以及写满愤怒和不甘的眼睛。她实在不该杀了他,他也许同她一样被人陷害,一样清白无辜,但只要他还有半口气在供书上画押,落到连怀箴手里,便彻底断了自己的活路…她是真的不想死,命运好不容易出现一丝光亮,那戴着金冕的温柔男子在光亮里向她招着手,只要踏出一步、再踏出一步就是崭新的、属于自己的世界,她决不能死在这样的时候,决不能!
长安忽然伏地哭了起来,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哭泣的理由。那些激愤那些疼痛那些长久以来的压抑和不平,统统化作泪水肆意流淌…她听见身旁呆愣的男子猛地跃起,疯一般疾奔进内室去。没有一个时刻像此时此刻,她恨着她的妹妹几乎恨到发狂。
——连怀箴,要战,便战!今生今世,不死不休!

【〇六】瑞香
叶洲离去之前,跪在地上,沉默着、向连长安深深顿首。同一人的血点点滴滴染在她和他身上,面对如此沉重的、铁一般的歉疚,长安忽然觉得无法忍受,不禁侧过身去,避开了——可随即便后悔,当叶洲直起身,发现她并未受他这一拜,只当她不肯原宥,眼中的郁色愈发浓重起来。
她完全无法理解他的克制,更无法想象当他怀抱着亲生兄弟冰冷的尸体,当他向她叩首之时,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若他愤怒,若他癫狂,若他叫嚣着要为血亲复仇,这一切长安都能接受,这一切都是她预先料到的。她宁愿从此结个仇敌,甚至宁愿叶洲恨她就像她恨连怀箴,可是…都没有。
他只是拜下去,复站起来,随即退下了,沉静似水,沉静如铁,自始至终,留下他们父女三人秉烛夜谈。
“…你实在不该挑了他,”望着在叶洲身后闭合的门扉,连铉忽然开口,“他是数一数二得用的,不能把命这么稀里糊涂的用掉。”
怀箴毫不在乎,朗朗道:“凑巧罢了,他那吃里爬外的兄弟影组盯了许久,正好趁这个机会除掉,省的打草惊蛇。何况他说的话,人人都信的,不是正好?爹你放心,叶木头虽蠢,却不莽撞,我明日会去牢里,点醒他与其白白死掉,还不如从此将命交给我——去个心病,再得个死力,一举两得,我何曾算错过?”
——他二人并不避她,你来我往,谈笑自若,仿佛在讨论的并非性命生死,不过是明日的天气,他们早就习惯了。可长安却习惯不了,她只觉心中猛跳,越听越是手足冰冷,到最后忽然忍不住自嘲:比起他们将人心玩弄于股掌,自己不过用剪刀杀人,又算得了什么?
连铉依然摇头,反驳道:“若是别人也罢了,可真不该是他。爹教过你,每个人都该有各自的用处,你拿叶洲当个死士,合用倒合用,未免浪费了。”
怀箴哼一声:“他功夫是不错,但那死脑筋实在不堪大用。做刀很称手,可若要做别的,远不如用何隐了。”
“何隐…他有他自己的想法,连我都猜不透,只能礼遇却无法驾驭的人,永远不要太过信任——何隐不能做你丈夫,叶洲却可以。”
连铉话音未落,怀箴已柳眉倒竖,跳起来:“我才不需要什么丈夫!男人能做到的,我样样能做,而且做得比他们都强!”
“你的确不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黄毛丫头,但无论怎么学男人的装扮做男人的事,你也依然是个女人。女人该把血流在产床上,而不是战场…”
“我不是!”怀箴断然道,“让我招赘,替那些连我都不如的男人生孩子,我绝不!绝不!我是百年来最强的‘盛莲将军’,我可以当连家下一任的宗主,你答应过我的!”
连铉面色如铁,手猛地在桌案上一拍,大喝:“连家现任宗主是我!连怀箴,你连规矩都不懂么?”
怀箴的嘶喊骤然中断,她紧咬下唇,颓然坐倒,扶在桌案上的指尖隐隐颤抖。
“天命已达,势必无可违拗。怀箴,我以白莲之主的身份命你,不准再打你姐姐的主意!今儿晚上这种闹剧,爹不希望看到第二次。”
“…姐姐?”怀箴深埋着头,嘴角却向上勾成弯弯的月牙,语带嘲讽。
连铉并不理会,转向大女儿,续道:“长安,爹会妥善安排送你进宫的事,我们父女慢慢商议;今夜…今夜的‘意外’让你‘受了惊’,爹会给你一个‘公道’。至于箴儿,待长安大婚过后,尽快选婿成婚;然后,爹便把宗主之位传给你。”
怀箴本一脸不耐烦,几次险些发作,可听到最后,突然抬起头来,神色诧异万分,以及…满眼掩不住的惊喜。
连铉并没有看她,犹在叹息:“忠心能干,叶洲本是最好的人选,实在可惜了。”
一时间,愠怒、得意、疑惑、惊讶,种种神情在怀箴脸上忽隐忽现,交相辉映。她撇了撇嘴,心下依旧不以为然;但很明显,连铉以“宗主之位”为条件她非常满意,以至于不想再多说什么。
——出言反驳的是另外一个人,声音缓慢而冰凉:“不必谈了。我与你们,无话可说。”
连铉彻底愣住,短短半日之内,平素貌不惊人的大女儿,竟让他连碰几次钉子!气愤归气愤,其实也不是没有欣慰,原来她不像看上去那么软弱可欺,原来这个没有莲印的庸才,毕竟也有着与众不同的地方。当狠则狠,毫不手软,从怀箴的局里跳出来还能反将一军,胆量、决断、甚至还有隐忍,样样不缺,原来这丫头远比自己一向以为的有用得多了。
很好,非常好。只有这样,才像是连家的后代。于是他彻底改变主意,这一次开始认真打算如何送她入宫,如何扶她安安稳稳坐上那个皇后的宝座了…可是她,竟然不知好歹?
“…在我娘的牌位供入连家宗祠之前,我没什么好说的。”长安的语气极淡,却强硬笃定,毅然决然。
连铉半晌没能反应过来,他实在弄不清这个女儿究竟是太过聪明还是太蠢。怀箴已率先发作,声音从齿缝之间挤出来,恶狠狠:“我劝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的底线就是如此,一向如此;从未改变,也不打算改变。”长安半步不让。
“连长安,你莫逼我!”
“逼你?”长安不怒反笑,“我逼你?还是你逼我?”
“够了!”连铉断喝,强自按捺满腔怒火,承诺,“好,爹答应你,若你能在凤位上坐稳了,生下太子的那一天,便是你娘的牌位回到连家的时候。”
长安微一迟疑,随即点头。要让对方做什么,先要证明自己有用,这道理她懂。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双方各退一步,也算合理公平。
连铉望着她的目光终于现出一丝欣赏。他没看错,孺子可教。
可连怀箴仍然不依不饶,兀自道:“我不答应!”
连铉脸色一沉:“箴儿,今夜你胡闹的账爹还没和你算呢。这是我和你姐姐之间的事,你若再任性,就到祠堂里跪着去!”
“什么姐姐!她根本就不是我姐姐,她是那贱女人背着你和别人生下的野种!你倒好,还要把那贱女人供起来了!”
没人料到她竟怨毒至此,长安只觉胸口一股滚烫的火涌上来,噎得喉管焦沸,几难喘息。连铉更是暴跳如雷,一耳光狠狠抽在怀箴脸上,怒喝:“你胡说什么?还不住嘴!”
怀箴没有住嘴,她反而叫得更凶了:“她若是连家人,就显出‘莲印’来啊?她若是连家人,为什么吃了紫瑞香,此刻还能站在这里装模作样?”
连铉高高举起的手掌猛地顿在半空中,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动了…你竟私动了禁物?”
怀箴捂住高高肿起的脸颊,眼眶里泪光盈盈,语气却丝毫不肯放软:“我亲自用密钥开了内库取的,亲手下在她的茶水里,站在那边窗外,亲眼看着她喝下去,哪里会有错?莲花血百毒不侵,唯有紫瑞香可以克制,中者必然人事不知,昏睡四五个时辰,周身血脉逆行,迅速衰弱而亡;纵然是我、纵然是爹你都不能幸免——若非有十足十把握,我带叶洲过来看什么?谁料她竟然好端端的,除了说明没有一滴连家的血,还能说明什么?”
连铉的表情如遭电击,呆立半晌,忽然回头急伸手扣住长安的脉门,只片刻便面如死灰。
长安下意识的想要抽出手腕,连铉却扣得越发紧了。
“…这种家丑,我原本不打算说出来的。可…可竟然叫那□入连家宗祠,她以为她是谁?凭什么!”
长安不再挣扎,只觉脚下踩着的实地忽然变作万丈深渊,整个人像根孤零零的羽毛,飘飘荡荡直落下去。她想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但看着连怀箴那般狂乱模样,心里分明有根刺一下一下扎:原来他是父亲,她是女儿,而自己不过是个恬不知耻的孽种。
“爹,你有没有想过:她若嫁入皇家,生下子嗣,倘…倘上头下旨,要她的儿子继承连家,做‘莲花军’的主人,到时候是您能阻止?还是我能阻止?再或者我们都要眼睁睁看着白莲血脉就这么断了么?”
腕上扣着的那只手忽然痉挛。连铉哑声问道:“那要你说…又该当如何?”
连怀箴眉毛一挑,飞快答:“我还是那个办法,有现成的丑事在这里,‘劝’她自尽罢!斩草除根,再无后患。”
连铉又是一颤,没有回答。
屋内极静,父女三人相对默然。唯有耳鼓深处血流的声音放大了千倍百倍,仿佛半空中悬着一颗巨大的心脏,鼓涨,缩紧,每一声怦怦响都带动四周的空气,卷起呼啸狂风。
也许过了一百年那么久,连铉的手忽然极缓、极缓地松开了,他别过脸去,没有看怀箴,也没有看长安,刻意躲着两个女儿的目光,望向虚空里的远方。
“…长安是我的女儿,是你的姐姐,你给我记住。现在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将她安安稳稳送进宫里去——箴儿,这是连家宗主的命令,你可以不明白,但必须服从!”
连怀箴惊讶的合不拢嘴,连抗议都忘了。
连铉加重语气,逼迫道:“爹要你发誓,以你身上流着的白莲血发誓!不得伤害你姐姐,绝对不能与她作对,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