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林尚的葬礼了。
05
那晚,我又一次梦到了林尚,梦到我们初次见面的光景。大概是旧地重游,也唤醒了脑海里故意搁浅的记忆。
那是个冷雨夜,我从家里落荒而逃,耳边充斥着方才那一幕里猖狂的笑声,我捂住了耳朵蹲在地上,嗓子里发出破碎的低吼,如同野兽一般,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发泄掉胸腔里那粘稠厚重的恶心和愤谁。
雨势很大,很快我浑身都湿透了,一阵阵的寒意伴着风席卷到全身,我不停地颤抖着,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身体里的疼痛仍然没有散去,反在这一刻更加剧烈起来。我用胳膊环着自己,牙齿已经将手臂咬出了血迹,可这一切都抵不过心里的痛。
我本以为十五年的人生已经够悲惨了,那一夜,却敌过了我不忍回首的十五年里的所有。
林尚的脚步很轻,当他站在我身后时我没有发觉,只是感觉雨突然间停了,忍不住抬头看去,便看到他望向我的笑脸。
“你没带伞吗?”
当时的我像个乞丐,下意识从嗓子里挤出了一个字,“滚!”
他也不恼谁,只是蹲到我的面前,伸手递给我两张红色的钞票:“我身上就带这么多,雨这么大,你先找个地方住下吧。”
他还真把我当乞丐了。
我狠狠地瞪着他,在他有些尴尬的表情里,我突然开口:“我能住你家吗?”
不是没有想过会碰到坏人,只是自我从家里逃出来之后,我便想我不会碰到更坏的事情了。
林尚带我回了家,我在浴室里呆坐了一个小时,最后被他急促的敲门声唤醒。那晚,我拿着他刚刚给我的两张一百,递到他的面前说:“这是你刚才给我的,也就是我的对吧?”
他点了点头。
我将钱塞到了他的手心里,淡淡地开口:“那我给你两百块,在你家住一个星期可以吗?”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看着我局促的表情,点了点头。那个时候恰逢他爸妈出差在外,所以我才每晚顺利地住进他家的客房。
那天晚上,我头一次睡了个好觉,纵然几个小时前的一切,已经烙印上了我的生命,但那一刻,我是安稳的。
醒来时,天还没有完全亮,程程拍着我的手,催促着:“赶紧起来,我们得早点赶过去。”
我缓缓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这才慢慢想起,今天,是林尚的葬礼。
出门时,程程接到了坤子的电话,挂了之后忍不住咒骂一声:“妈的,那个妞算什么啊,他竟然要带她去!妈的,带她去我就不管了,居然还要我亲自去接!操他大爷的,当姐我是专职司机啊!”
“那你去接他们吧,我先打车过去好了。”
程程闷闷地应了声,取了车便飞驰而去。这开车的架势,还真是她一贯的风格,雷厉风行的。
刚进殡仪馆,一眼就看见林家父母,见到我,林妈妈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我也不由跟着酸了鼻子。
林爸爸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别哭了,乐遥能来,小尚肯定很开心,你这哭哭啼啼的干什么。”可他的语调里分明也带了哽咽。
林妈妈擤了擤鼻子,轻叹:“乐遥,去看看小尚吧。”
我脚步沉重地走向灵堂,林尚的那张笑脸再一次出现在面前。熟悉的眉眼,还有嘴角上扬的弧度,甚至还有右边脸颊若隐若现的梨涡,这一切,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可是如今的这张脸,却不复记忆里的色彩斑斓,而是满目的黑白疮痍。
我低着头垂首立在一旁,再也没有说话。
人群里,我终于看到了祁嘉,她穿着一身黑色连衣裙,慢慢地跟着人往前移动着。轮到她的时候,她猛地跪倒在林尚的遗像前,一动不动,仿佛入定。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跪倒在地上,额头重重地砸在地板上,良久,才看到她抽动的肩膀。
我忍不住上前扶住了她,口中连连说道:“好了好了,已经够了。”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却忍不住打了一个颤。程程和坤子都说两年里我瘦得跟萝卜头林妹妹一样,可看到祁嘉我才知道,她消瘦得这么厉害,我握着她的手腕,细得仿佛能捏断。
“乐遥。”她突然咧起了嘴角,“你终于回来了,林尚他等了你好久好久啊。”
话落,一行泪便滑落了下来,我不由皱起眉,拼命压下胸腔里的哭意,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嘴里却不停地重复着:“哭什么啊,不哭,不许哭…”
她身子一颤,猛地挣脱我,泪眼迷蒙地狠狠瞪着我:“他们都恨我,他们都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们的宝贝儿子!如果不是我和他吵架,他就不会开快车,他就不会撞毁路障冲到水里去的!乐遥,他们都说是我的错!”说罢,她又扑过来,双手拼命地抱着我,勒得我呼吸困难。
我再次听着她跟我说这些来龙去脉,却只觉得身体在不停地晃动着。当初接到她的电话,她说起这些时还算平静,可眼下,她终于崩溃,抱着我不停地流眼泪。
我所有的伪装在那一刻轰然倒塌,心脏一点一点地抽痛着。
“他们说是我从你手里抢走了他,不然林尚还是和你在一起,不然林尚不会这样每天都不开心,乐遥,你说我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颤抖着手着抚上了她的后背,轻拍着,神思恍惚地安慰:“都过去了,我们不说了,你没错,自私的不是你…”
是的,自私的从来不是祁嘉,而是我。
06
恍惚间,程程的电话打了过来,她去接坤子和施维,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到?!
“你怎么还没到啊!”
“妈的!我堵车了!路上一大排大奔挡着我呢!靠!好像是办喜事呢!妈的,这边白的,那边红的,真他妈是黄道吉日啊,操他大爷!”
真不知道她一天要操人家几次大爷,我挂了电话,领着祁嘉到一旁坐了下来。眼看着送葬的时间就要到了,程程还没有到,我只好再次打了个电话过去。电话一通,就听到程程的咒骂声:“你他妈放不放人啊!等等,老娘接个电话!操!老娘接电话呢,你们闭嘴,吵死了!乐遥,我这边麻烦了!”
我听得稀里糊涂,也懒得问她,只催促道:“时间快到了,你赶紧过来!”
“我去不了了啊!我被绑架了!”我正愣神的当儿,她又追上一句,“别紧张别紧张,不是看中我的钱,估摸着是看中我的色了,唉,我看我是赶不过去了,你们去吧,完事了你来救我啊!”
说罢,电话就给挂了。
我默然地看了一眼手机,悻悻地走了回去。准点时,坤子到了,我朝他身后看了看:“程程呢?”
“死丫头谁我!我让她来接我们,结果等了快一个小时,她才打个电话过来说堵车!我们还是打车过来的。”坤子喘着气,上前给林尚的遗像磕了个头。
我在心中问候了程程她祖宗之后,然后拉着祁嘉,随着人群出了大厅。
心里一阵凄然,几分钟之后,林尚便要化作尘土了,我再也看不到他的脸。他看过我那么多不堪的事情,也想用他温暖干净的手把我拉到光明之处,却没有想到最终是我狠狠地推他到了悬崖,给了他最不堪的记忆。
在澳洲的时候,虽然我见不到林尚,但我知道他还好好地在地球另一端,即便他呼吸他喝水他失眠他生气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我知道他还好好地在那里,我便能够安心。而现在,他不在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林尚这个人。也许几年之后,都没有人再记得他的存在。
所有的所有,都会终有一天散落在风中。
但这个人,大概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回去的路上,我有些浑浑噩噩,坤子坚持要送我回去,上了车我才猛地想起程程的电话。她似乎说过,让我完事了之后去救她的。
去救她?
她真被人绑架了?

Chapter 02.你这种人渣,还真是糟蹋了那么纯的姑娘
01
再次拨通程程的号码时,电话那头久久都没有声音,我“喂”了半天,又重新检查了一下名字号码,这才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轻描淡写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你叫台湾苦情戏小姐?”
“对不起,你打错电话了。”我下意识地合上手机,回头朝着蹲在马路牙子上的坤子解释,“打错电话了,说找什么台湾小姐。”
他熄灭了手中的烟,然后指着我手中的手机,慢条斯理地开口:“电话,不是你打出去的吗?”
对啊!明明是我找程程的,为什么接电话的是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再次拨通电话,我已经急得快吼了出来:“程程呢?你们把程程怎么样了?”
我隐隐约约听到了程程的声音,但是却听得不甚清晰,定然是被绑在了角落里,电视剧里通常都是这么演的。而方才的男人却不急不缓地应答起来:“台湾苦情戏小姐,麻烦你在三十分钟内到海汇假日酒店来把你的朋友带走。”
直到传来一阵阵“嘟嘟嘟”的声音之后,我才后知后觉地顿悟过来,什么台湾苦情戏小姐,一定是程程那个小贱人给我设置的新名字!
坤子打算跟我一起去,我看到跟在他屁股后头的施维,拒绝了:“你还是送小妹妹回家吧,我自己去就好了。”
施维却说:“乐遥姐,我自己能回家,就让坤子哥哥陪你去吧,不然他也不会放心的。”
虽然是体贴懂事的一句话,我却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抵抗的意味。我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再理会坤子,掏出钱包数了数里面的红票子,不知道三张能不能把程程给赎出来。
“喂,你还有多少钱?有多少给多少,然后你跟施维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我夺过坤子正在往外掏的钱包,谁开一看,一眼看到施维和他拍的大头贴,包子脸剪刀手,四十五度完美仰角,还真看不出来坤子也有这么非主流的一面。
钱包扔回去,不由又多看了施维一眼。坤子流连花丛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没有一场不轰轰烈烈,没有一个不掏心掏肺,每一次大家都当他找到了命中注定,可一转眼他又眉飞色舞地重新领了另一个人出现。其实当初他带程程来的时候,我们就篡夺着他们能够复合,毕竟程程那样真性情的姑娘,实在是太少了。但事情坏就坏在程程实在太真性情了,她淡淡地瞄了一眼坤子,便摇了摇头:“老娘从来不吃回头草,不是荒了就是黄了。”
程程说话向来如此精辟,此后这句话被我们大家引为至理名言。就如同我自己,当林尚找遍了我身边的朋友来说服我时,我也是那样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话。不是林尚荒了黄了,而是我狠了恨了。
和坤子分手之后,我拦了出租直奔海汇假日。我曾谁来过一次海汇假日酒店,那还是我十一岁的时候,我妈的一个大客户在这里摆庆功宴,请了我妈整个队伍来助兴,我妈顺便带我过来蹭了顿。
想到我妈,我有些心烦,没想到到了门口,还被保安拦在了外面。
“麻烦你,我找程程小姐。”一开始,我还顾及着礼数。
保安叔叔板着一张扑克脸:“对不起,这里被钟氏集团包下了,如果你没有请帖的话,是不能够进入的。”
“我只是找个人,我又不是来蹭饭吃的。”我努力试图压制下心中的谁火,真是仗势欺人狐假虎威。
“那麻烦你直接打电话给您要找的人好吗?”
“我要能跟她说得上话,我还用得着跟你废话吗!”
正在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你就是,那个什么,台湾苦情戏小姐?”
是电话里的那个声音!我转过身,看着站在我面前高我一个头的男人。他的发型有点儿像台湾偶像剧里的陈楚河,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鼻子上还驾着副墨镜,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抿着的双唇。
我走了过去,眯了眯眼,“我叫林乐遥,虽然的确像台湾苦情戏女主角的名字,但我从来不苦情。”说完,我脸色一变,咬牙切齿道,“程程呢?”
他嘴角扬了起来,也没说话,便径直领着我走进了酒店。
02
似乎是在办一场婚宴,一楼大厅里人声鼎沸,我也没那功夫去看看新娘漂不漂亮,只顾着跟着方才那男人走。一路七绕八绕,终于绕到了酒店后面的停车场,程程正坐在她的莲花上发呆。
我定睛再仔细一看,没事儿啊,没缺胳膊少腿的,怎么她就没逃出火坑呢?纳闷着走到车门边,才看到副驾驶上正端坐着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
难怪她动都不动一下,敢情是被淫威压制了。
我敲了敲窗子,看着程程谁不敢发的表情,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还没开口,我身后的那个男人绕到了我和程程之间,用一种听不出语气的声音说道:“她把我们的迎婚车划花了,还挡在路中央碍事,我看她实在麻烦,就直接把她扛车里了,不过现在她可以走了。”
不说还好,一说完程程就蹦了起来,顶着一头火红色的头发冲下车朝着那个男人谁骂起来:“我划花车子什么了?我不就是在上面写了两个字母吗?难道不是你英文名缩写吗?”
“你都知道他英文名了?”我忍不住插了一下嘴。
程程露出了一种坏坏的得逞的笑:“是啊,一个S,一个B嘛!”
那男人竟然好脾气地没生气,只是取下了鼻子上架着的墨镜,俯身盯着程程,一字一句地开口道:“我叫北野,以后别随便给人乱取名字,留着你自个儿用吧。”
程程挥着拳头就想动手,我急忙拉住了她,冲着举止一直都还蛮得体的北野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就把她带走,划坏的车子…我也没钱赔…其实她还有钱赔的,不过我估计她是不可能愿意赔的…”
我还在心力交瘁地想着措辞,程程一把推开了我,不满地嚷嚷起来:“林乐遥!你到底是站哪边儿的!你怎么能为一个稍微有点姿色的男人就完全置我于不顾?”
北野闻言,抽了抽嘴角,也不知道他是在偷着乐,还是觉得太雷劈。
我拉着程程往莲花里塞:“你先给我解释一下台湾苦情戏小姐比较好。”
顿时,她不作声了,默默地坐回到了驾驶座上。
车子正要开出酒店,又不知道从哪里闯出来一辆车横在了前面,程程探出车窗就骂:“靠!老娘霉运怎么还没完!什么车都敢拦我!”
对面车里冲出来一个穿白色礼服的男人,他跌跌撞撞地走,一边扯着领带。还没走几步,车子后座又下来两三个人,急急忙忙拽住了他的胳膊,口中低声连连。
程程又骂了一声,正准备踩油门离开,我却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她望着我。
我望着那个正在奋力挣扎的男人,又仔细地看了一眼他满是谁容的脸,喃喃开口道:“怎么觉得他那么面熟啊,是不是像哪个明星?”
程程也来了兴趣,半个身子都快要探出窗外了,瞅了半天才兴致索然地缩了回来:“大概是铁岭那旮旯的明星吧。”
我白了她一眼,坐正了身子,催促她速度开车。
还没来得及发动车子,就看到白色礼服男竟然径直奔向了我们所在的方向,伸手敏捷地拉开了副驾车门挤了进来,喝道:“开车,快开车!”
我挪了挪身子,努力地想扳正脑袋看一看这个“飞来横祸”,不看不要紧,一看就吓一跳。当我再一次坐在他的左边,看着他一气呵成的侧脸轮廓,以及唇角那一抹玩世不恭的弧度,脑中不断回旋着四个字——冤家路谁!
程程完全是人来疯,她压根连什么状况都还没弄明白,就已经热血沸腾地一踩油门冲了出去。车子才开到酒店大门外,就有一个穿着白色婚纱的女孩子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出,脸上的妆已经花了,高跟鞋也在半路掉了一只。
我不忍心地收回目光,瞪着身边抢占着我座椅的男人,恶语相向:“昨天才约会空姐,今天就玩逃婚,你以为你在演电视剧吗?你这种混蛋,应该被五马分尸的!程程,停车!”
程程迟疑地看了看我们两个人,我正要骂她通敌叛国,却听到男人不冷不热的声音:“如果很想上电视的话,那么现在就停车吧。”
车尾巴后跟着一两辆印着电视台LOGO的车子,还有一大群扛着摄像机相机的八卦记者们披头散发地拔足狂奔着。程程被吓得不由自主加快了车速,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火急火燎地问:“帅哥,你难道真是铁岭那旮旯的明星?怎么有记者追着你啊!”
他一把拽开了脖子上的领带,然后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来:“钟越。”
“啊?”程程猛地一个刹车停了下来。
我看了看右边,又看了看左边,最后开口重复解释了一遍:“他说他叫钟越,不是明星。”
“是啊,不是明星胜似明星啊!他是钟氏集团的接班人,钟越啊!”程程的尖叫声在她的宝贝莲花里绕了一道又一道的弯儿。
03
我没想到钟越还真的记得我,当我们成功地甩掉记者,安全抵达程程家里的时候,他优雅地小口啜着茶,一边懒懒地抬眼看我:“你今天的眼睛比昨天肿了一点。”
记得我就算了,竟然还记得这么清楚,我的眼睛的确是在林尚的葬礼上哭肿的。本来我给自己的任务就是一定不许哭,要好好地安抚林妈妈还有祁嘉的,最后还是没忍住,一听到哀乐声响起来,脑子里就会涌出林尚抱着浑身发抖的我时的情景。
那次是外婆的忌日,妈妈和我就该不该去看她而大吵了一架。她说当天有个很重要的客户,不仅自己走不开,甚至还想拉着我一起去作陪。我看着外婆的遗照,擦拭掉蒙上的一层灰尘,一字一顿地开口:“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妈?”然后她就甩了我一个巴掌,蹬着高跟鞋出了家门。
其实我并不那么爱我的外婆,因为她也同样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养我的那些年也是因为不得已,可是她却仍然是我唯一一个最亲的亲人。
我还记得外婆死的那天,我妈来了,她仍旧穿得花枝招展,脸上的粉不知道扑了几层,她拨开人群给外婆磕了三个头,用眼神在人群中寻我。然后她把我给拎了出来,劈头盖脸就朝着我脑袋拍了两下:“死丫头,现在肯跟我回家了吧!老不死的都已经死了,你只有我一个妈了!”
我不知道面前这个管自己妈叫老不死的人,怎么会指望我能热情洋溢地喊她一声妈。那是我记忆里第二次见到她,她依旧保持着年轻貌美的模样,什么行李都没帮我整理,就将我拖出了我生活了八年的小镇子。一路上我跌跌撞撞地跟着她踩着高跟鞋的步子,走到半路的时候,我突然听到栓在大槐树上的那只大水牛朝着我“哞”地叫了一声,然后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掉了眼泪下来。
她回头扭住我耳朵,骂道:“哭,哭,你哭什么啊哭,我马上带你去过好日子,你有什么好哭的!一副苦瓜脸,还不知道人家肯不肯要你!”
其实说我苦瓜脸还算口里留德了,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她刚刚出狱那会儿,她提着大包小包来接六年没见的我。当时,她就站在家门口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然后说:“我到底是跟谁生了你这么个东西,干瘪得跟咸鱼似的,以后怎么接手我的事业!”
是的,她的事业就是养一群鸡,然后拿出去卖,她是个鸡头。
我从来不齿向外人说。
林尚却从来不在意,他说不管她是做什么的,她是我妈妈这个事实永远不会改变。他说世界上所有的母亲,没有一个是不疼自己孩子的,我虽然敷衍点头,但对这句话从来都报以怀疑。
妈妈摔门离开之后,我一个人在客厅里站了快两个小时,然后我接到了林尚的电话,他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我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挂了电话后,我揉着发麻的腿慢慢地往床边上挪,屁股还没坐热,门铃就响了起来,林尚站在门外一脸紧张兮兮地看着我。
本来我根本不想哭的,却在他伸手摸到我的脸然后说“怎么那么凉”的时候,眼泪才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往下砸。
我一边哽咽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我说为什么我不能和别的女孩子一样有幸福美满的家庭?为什么我妈妈不像你的妈妈那样温柔和善?为什么我不能有一个至亲至爱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人?
林尚小心翼翼地捧起了我的脸,在我朦胧的泪光中,我看到他慢慢地笑了起来,口齿清晰地告诉我:“林乐遥,我林尚,就是你至亲至爱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人。”
那天,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而林尚抱着我的姿势,却一直没有变。
04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嗡地震动了起来,待我回过神来时,已经有三个未接来电,通通来自祁嘉。
我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走到阳台回拨过去,祁嘉的声音还是很低落:“乐遥,你在哪儿?出来的时候没找到你,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我回头看了看屋子里正大眼瞪小眼的程程和钟越,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现在大概不行,我这边还有点事,一时走不开,不如等明天早上我去找你?”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小会儿,旋即祁嘉同意了:“那好,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