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们尽数骑马带着护院小厮,半数走在前头开路,一半跟在后面殿后。
听着窗外辚辚的车轮声和喧杂的叫卖声,杨妡忍不住心动,好几次想探头看看外头跟自己生活过的京都是否一样,可看到旁边正襟危坐的张氏只得按捺住。
倒是杨姵看出她的心思,悄悄将窗帘掀开一条小缝,很快又掩上,“到四条胡同了。”
张氏瞪她一眼,低声道:“你们俩都坐好了,要想逛,哪天回了老夫人大大方方地逛,别学那起子没见过世面的,鬼鬼祟祟的。”
杨姵朝杨妡使个眼色,立刻挺直了腰背。
杨妡闻言心里却是大震。
四条胡同往西走一个街口是东江米巷,再往北拐个弯是双榆胡同。杏花楼就在双榆胡同拐角处,与翰林院斜对着,做的就是翰林院和六部的生意。
有一刹那,杨妡几乎想跳下车跑过去看看,杏花楼的老鸨是否还是杏娘,当红的妓子可否有个叫宁馨的。
宁馨是她先前的名字。
那些公子少爷都叫她“心肝儿”,唯独薛梦梧会低喃着唤她“阿馨”。
杏花楼旁边还有家叫做烟翠阁的青楼,两家姑娘争得厉害。
每当夜幕降临,两家廊檐下竞相挂起红灯笼,杏娘会吩咐几个模样好的妓子站在门口,捏着丝帕或者摇着团扇朝向外面浅笑。
烟翠阁也是一样。
薛梦梧揽着她的细腰站在二楼的平台上挨个儿评头论足,“这个太过扭捏,那个自命清高”,最后总会来一句,“阿馨,她们与你相差远矣!”
也不知薛梦梧如今怎样了?
杨妡摇摇头挥去缠绕在脑海里的往事,斜眼看到张氏双目半阖,口中念念有词,隐约听着像是什么经文。
是在为真正的杨妡祈福?
亲生的闺女莫名其妙被换了芯子,想必她才是最不好受的那个。
杨妡想起乍乍醒来时,张氏哭喊着搂住自己的情形。
当时她觉得尴尬又无措,只能闭上眼睛假装昏迷,现在想起来,狂喜到极致表现出来岂不就是大哭?
杨妡忽地心就软了,拎起暖窠里的茶壶倒了一盏递给张氏,“您喝口茶。”
张氏神情复杂地看杨妡一眼,默默地喝了两口。
再行不多久,马车渐渐停下来,有个清朗的声音在车外道:“母亲,广济寺到了,祖母要坐软轿上山,要不要给您也叫一顶?”
张氏撩起车帘,笑道:“不用,我同你几位妹妹一道走上去便是。”
杨妡趁机看清了那人——相貌很周正,穿一袭绣着翠竹的素白长袍,袍边坠着块水头极好的碧玉,乌黑的头发用同样成色的玉簪簪着,有些许发梢被风微微扬起在他耳旁飘动,斯文又带着几分不羁。
年岁很轻,十五六的样子,应该不是张氏所出。
假如她没看错的话,张氏才刚过花信之年,生不出这么大的孩子。
那人注意到杨妡的目光,含笑问道:“路上鞍马劳顿,四妹妹跟五妹妹身子可还好?”
虽是笑着,笑容却未达眼底。
杨妡微笑,听杨姵热络地说,“才这点儿路,哪里就累了,再坐一个时辰也成。”
那人眼底真正显出笑,又看向张氏,“母亲上山慢点走不用太急,我去吩咐小厮把箱笼抬上去。”
张氏点点头,“去吧。”
那人躬身做个揖正要离开,杨姵俯在窗口叫住他,“三哥哥,记得把我和阿妡的箱笼放在一处,我们要住同一间房。”
那人笑应,“好,我记住了。”
这会儿杨姵的丫鬟松枝拿着帷帽从后面马车过来,青菱也替杨妡戴上帷帽,小心地扶她踩着车凳下了车。
杨妡趁机问她:“这位三少爷叫什么名字,不是娘亲生的吧?”因见青菱不太想说,又补充道,“待会见到几位姐妹,说不定会聊起哪些话题,我别说漏了嘴。”
青菱飞快地瞥张氏一眼,低声答:“三少爷名叫杨峼,是先头二太太所生。”
原来张氏是继室,难怪杨峼对她态度尊敬却不亲热。
杨妡了然,默默念几遍杨峼的名字,忽地想起来,以前似乎听薛梦梧提到过这个名字。
可到底因什么事情提起他呢?
第4章 随缘
杨妡绞尽脑汁没想起来,杨姵已牵住她的手往山门走。
广济寺在京都名声并不太响亮,论尊贵有护国寺,论久远有戒台寺,论香火有潭拓寺,可广济寺胜在地理位置好,离着皇城近,进出多是有头有脸的贵人,非常清静。
山门的两侧各有数棵合抱粗的老槐树,浓密的树荫遮住了寺庙围墙,看着就让人神清气爽。
穿过殿宇,再经过一大片竹林,有七八排小巧的宅院,是广济寺专门为香客准备的暂住之处。
院落是两进三开间带左右厢房,少爷们带着小厮住在倒座房,第二进则留给了女眷。
杨姵如愿以偿地跟杨妡住在了同一间。
进到房间,杨妡再一次震惊了。
床上铺的被褥,挂的帐帘,桌子上摆的茶杯、矮几上供的花觚,甚至洗脸用的面盆无一不是府里带过来的。
难怪出门时会有那么多马车。
这才是到广济寺,要是出了京都,岂不要把晴空阁整个带上?
趁着杨妡四下打量的空当,红莲已端来清水伺候她洗漱,红芙将要换的衣裳准备好了。
虽然只短短一个时辰的车程,可衣裳裙子都压上了皱褶,肯定要换,头发被车壁蹭毛了,也要重新梳过。
杨家姑娘不管在何处都得打扮得体面齐整。
两人收拾妥当,便一道往正房的厅堂给魏氏问安,杨妡终于见到了原主小姑娘的姐妹们。
怎么说呢,相貌有美艳的有清秀的,大致都还不差,穿着也齐整,可就是太规矩了,毫无美态。
不管是年岁大的杨娥还是年纪小的杨婧都正襟危坐在椅子上,脊背挺直,目不斜视。
杏娘最恨她们摆这种姿态,常常恶狠狠地骂,“装什么洋相,想看正经的,男人自会回家看自个婆娘,犯得上花银子到这里来。你们个个都记着,眼神要柔要媚要会说话会勾人。”
笑的时候自然要秾艳夺目,哭的时候也不能扯着嗓子干嚎,要目中含泪,让泪珠儿一滴滴顺着脸颊滚,妆容是丁点儿不许乱。
这样梨花带雨才楚楚动人招人心怜。
想起杏娘的话,杨妡心头忽然升起个念头,也不知杨家姑娘们哭起来是什么样子,会不会跟那些到杏花楼闹事的太太奶奶们似的,云鬓散乱胭脂花粉糊一脸。
一时禁不住好笑,忙忙地用丝帕掩了嘴角,挨着杨姵坐下。
自打杨妡进门,张氏就一直提心吊胆,短短几步路,她硬是扭着腰肢如同弱风拂柳,眼神也不定,滴溜溜地乱转,更别说捏着帕子掩唇的姿态…杨家何曾有过这样搔首弄姿的姑娘?
好在魏氏赶路似乎有些倦怠,并不曾注意到。
张氏松口气,赔笑对魏氏道:“母亲,姑娘们都齐了。”
魏氏打起精神,四下打量番,目光落在杨妡身上,沉声道:“出门在外,又是佛门圣地,都规矩些,别坏了自家名声。”
这番话,昨天魏氏已经嘱咐过一遍,但杨妡没听到,这会儿便是特意说给她听的。
杨妡连忙坐正身子,低低应是。
张氏等魏氏说完,起身道:“母亲先稍作歇息,我领着妡丫头去拜见方元大师,讲经堂另有高僧给姑娘们讲经,里面已经安排妥当,也吩咐了小沙弥在外头看着,不会让闲杂人等闯入。”
广济寺她们隔两年就来一回,回回都平安无事。
魏氏并不在意,没精打采地挥手让众人离开。
杨妡随在张氏身后出了院子往南走,快到大雄宝殿时穿小径来到西院的静业堂。
门口站个七八岁的小沙弥,见到两人也不问姓名来意,径自双手合十,朗声道:“两位施主有礼,大师已在堂内恭候多时。”
张氏含笑谢了他,再瞧眼身旁的杨妡,目光晦涩不明,却是什么也没说。
静业堂院子不大,正中一株老松树,枝干遒劲针叶茂密几乎遮住了小半个院落,树下摆着石桌石椅,一位穿着缁衣的老和尚正独自摆棋谱。
听到脚步声,老和尚头也不抬地念出一句偈语,“万发缘生,皆系缘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
杨妡正疑惑着什么意思,就见张氏噗通跪了下去,头低低地俯在地上,悲声哀求,“我女儿如今身在何处,请大师指点迷津。”
方元大师视若无睹,直到摆弄完棋子,才抬起头,露出清癯的脸庞。
杨妡讶异地发现,他的眼眸竟然是墨蓝色的,而且眼窝深陷,使得眸光尤为深邃湛然有神,像是能看透世间万物般犀利透彻。
被这种眼神骇着,杨妡双膝一软,紧挨着跪在张氏身旁。
方元大师淡然浅笑,声音和缓平静,宛如自九天玄空传来,“施主何出此言,你女儿不就在你身边?”
“不!”张氏大声否认,直起腰已然满脸泪水,“大师佛法高深目光如炬,想必已经知道,她只是强占了我女儿的身体,并非我亲生的妡儿。”
“非也,非也,”方元大师摇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命中注定她跟你有这一段缘分,这是天意。”
“不可能,如果真有缘分,她一早就该托生在我肚子里,可见并非天意,我的妡儿才是我真正的女儿。大师慈悲,请把这位姑娘送回她本来的所在,好让我的妡儿能够回来。”
杨妡随着哀求,“请大师怜悯,如今虽锦衣玉食,可这并非我该过的日子,我想回到从前回归原身。”
方元大师温声道:“上天如此安排自有他的道理,老僧一介凡人窥探天意已是不该,绝无可能逆天行事。佛曰,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二太太,以前母女情分已然缘尽,这位才是你真正的缘分,且尊天命,不得忤逆。”说罢,将目光投向杨妡,“今生种种皆是前生因果,杨姑娘既来之则安之。”
边说边将棋子收入瓮里,飘然离去。
杨妡犹在回味方元大师的话,冷不防旁边张氏站起来劈手扇向她的脸颊,“你走,你去死,把我的妡儿还回来!”
她下手极重且急,杨妡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脸颊跟火烧似的,*辣地疼,泪水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而张氏已扬长而去。
杨妡呆呆地坐在地上,就见门口那个七八岁的小沙弥走近,同情地问:“施主可要帮忙?”
杨妡捂着脸颊想了想,低声道:“可否找我的丫鬟过来,最好带上妆粉…我在文定伯杨家行五。”
“好,我这就去,施主请稍候。”小沙弥不假思索地答应,一溜烟跑了出去。
杨妡缓缓起身,拍拍裙裾沾染上的尘土,在石凳上坐下。
虽已临近正午,石凳仍是凉,寒意丝丝缕缕地自身下弥漫开来,杨妡整个人如同浸在冰窟里,冷得难受。
又是满心的委屈。
但凡有办法,她也不想在杨家待着好不好?
每天卯初起,赶着去松鹤堂做早课,然后抄经书背《女戒》,这倒罢了,最难为的是一天到晚拘在二门里,轻易不得出去。
哪里比得上她从前的生活?
虽说是妓子,可薛梦梧对她情深义重,愿意每月给杏娘奉上大笔银钱。
她需要弹琴唱曲,但不必逢迎其他客人。
闲暇时,薛梦梧会带她到街上吃可口的点心,买好玩的物件,春天到桃花坞看桃花,秋天去菊花苑赏菊花,也会在清冷的冬日,他抚琴她起舞。
日子过得几多惬意几多逍遥!
越想越觉得不忿,索性俯在石桌上,哀哀地哭了个痛快。泪水浸过脸上掌掴处,痛得愈发难受。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听耳边多了个陌生的声音,“佛门净地,姑娘缘何在此哭泣,可是有何为难之事?”
杨妡顿时发作起来,一把抹掉眼泪,抬头就骂:“我哭不哭跟你有什么关系?哪条戒律说不能在寺庙哭泣?”
骂完才发现面前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星眸朗目面如冠玉,穿件极为华丽的宝蓝色直缀,头上戴着白玉冠,手中攥一把象牙镶金边的折扇,目光温柔,透着浓浓的书卷气。
少年“啊”一声,吃惊地问:“五妹妹怎么了?”
很显然认识她。
会不会是府里的人?
杨妡虽疑惑,可心中到底气难平,毫不留情地怼回去,“用你管?我就是想在这里哭一哭,有本事你请主持来把我撵出去。”
少年丝毫不着恼,语气反而愈加温和,“五妹妹若有烦心事,不妨去听两卷经,这样哭泣被人瞧见恐有闲话。”
杨妡仍是没有好声气,仰着下巴鄙夷地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好,那我走了,”少年唇角露出无奈的笑,“如今天气虽暖,树荫下终究凉,而且时辰不早了,想必老夫人那边要摆饭了,五妹妹还是早点回去为好。”
杨妡扭转身子不愿搭理他。
少年失笑,摇摇头迈着方步离开。
一顿火气发完,杨妡略略舒畅了些,掏出帕子拭掉眼泪,不免想起青菱的话。她提过,府里的人来上香或者听经,寺里会封了山门,把不相干的人都赶出去。
这少年称呼魏氏为老夫人,显然不是府里的少爷,也不知是什么来头,怎么混进来的?
正想着,就见先前的小沙弥引了青菱过来。
青菱不曾想到杨妡会是这般狼狈的模样,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小沙弥,“小师傅,能否请你帮忙端盆水来?”
小沙弥打开纸包见是窝丝糖,立刻眉开眼笑,很机灵地说,“多谢施主,我这就去…不告诉别人。”
不过片刻,小沙弥晃晃悠悠地端了只铜盆来。
青菱谢过他,绞了帕子服侍杨妡擦脸,一边道:“…哭得眼睛都肿了,脸上的印子一时半会儿怕也消不了…武定伯府的几位少爷经过此处,听说咱们府在上香,特地进来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留了饭…两家是世交又是亲戚,必然要相见的,这可怎么是好?”
杨妡冷声道:“我哪里知道,想必二太太有法子…”
否则何必下这么大力气?
“姑娘!”青菱止住她,“为人子女不可非议长辈。”
杨妡抬眸盯向青菱,讥刺道:“这话你不觉得违心?你服侍你家姑娘这些年,可曾见二太太动过她一指头?”
二太太没把她当闺女,她自然也不会把二太太当娘亲。
这又算是哪门子的长辈?
再者她没有还手已经不错了,难不成被打了左脸,还得巴巴地将右脸送过去打。
青菱哽一下,开口道:“旁人可都知道姑娘是太太捧在手心养的女儿。”
杨妡默了默,阖上眼,任由青菱敷粉涂胭脂,良久徐徐吐口气,“我去求方元大师…”
第5章 遇见
说罢,并不理会青菱,径自到静业堂门口寻到小沙弥,“我想见大师,能否请你通传一声?”
小沙弥塞了满嘴的糖,却仍是有礼地双手合十,含含混混地说:“大师不轻易见外人。”
“我就在院子里头算什么外人?”杨妡有意欺哄他,“要是你不帮我通传我就直接进殿了,反正先前也是你放我进来的。对了,刚才你不在,可是有人闯进来过…”
小沙弥果然有些惊慌,飞快地咽下口中糖碎,“施主稍等。”
未几,蹦蹦跳跳地回来,“大师请施主进去,”声音忽地又低了,“刚才真有人来过?”
杨妡也压低声音,“嗯,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小沙弥感激地笑了。
沉闷阴暗的殿里,迎面供着无量寿佛,方元大师盘膝而坐,手中持一串念珠,缓缓地拨弄。昏黄的烛光跳动,仿佛替他镀上了一层金光,格外的肃穆庄严。
杨妡油然生起几分敬畏之心,耐心等他诵完,才开口道:“我有事相求。”
方元大师抬眸,墨蓝的眼底满是慈祥,“意念放下万般自在,施主以后大有福报,不必执着于前生。”
“非也,”杨妡翘翘嘴角,“大师,我所求不过一顿斋饭。我饭量不大,一碗薄粥一碟小菜足矣,没有小菜,稀粥也可以果腹。”
方元大师微怔,眸中渐渐溢出笑意,“寺中虽清贫,斋饭还是有的…施主灵慧,当知道人心换人心,你尽到自己本分,自有福泽加身护佑于你。”
是劝她将张氏当作娘亲,将文定伯府当成自家相处。
杨妡沉默片刻,道:“多谢大师。”
方元大师颌首,轻轻敲了下面前的木鱼,从殿外进来一个年纪稍大的沙弥,恭敬地俯身问道:“大师有何吩咐?”
方元大师指指杨妡,“到客舍给文定府那边送个信儿,说我与五姑娘参禅,顺便留饭。”
沙弥飞快瞟一眼杨妡,应声而去。
杨妡谢过方元大师,出了殿门仍在院中石凳坐下。
青菱不明所以地望着她,杨妡本不想搭理,可思及方元大师所言,淡淡地道:“大师留我用过斋饭再走。”
方元大师极少见客,更遑论留饭。
青菱讶然,看向杨妡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
斋饭清淡却很可口,而且还配了盘黄澄澄的杏子。
杨妡胃口大开,一碗米饭吃了个干净,又吃了两只杏子,直到脸颊不像先前那般*才回了住处。
杨姵正无聊地跟丫鬟桃枝翻绳,瞧见杨妡,立刻丢下手中花绳嚷道:“怎么去了这大半天?”又低下声音,嘟嘟哝哝,“跟个老和尚有什么可谈的,多无趣?你不知道,魏家表哥来了,祖母留他们用饭,大表哥还问起你,二姐姐气得手里丝帕都快扯烂了,偏生三姐姐还在旁边点火架秧子,当心二姐姐在祖母跟前说你闲话。”
杨妡马上想到刚才在静业堂见到的那个衣冠楚楚相貌不凡的少年,既然能进到寺庙来,兴许就是魏家几位少爷其中的一个。
生成那般模样,想必那个大表哥长得也不错,难怪原主的几位姐妹会含酸掂醋。
杨妡在杏花楼待了十好几年,怎可能猜不出小姑娘们的心思。
看来,规矩再严的人家也挡不住知慕少艾。
杨妡莞尔,不意牵动腮帮子,顿时“嘶”一声。
“怎么了?”杨姵问道。
杨妡不欲她细看,忙捂住挨打的那半边脸,“吃杏子酸了牙。”
杨姵恍然想起来,一边抱怨她“就知道自己吃不想着给她留一个”,一边拉着她往外走,“找人打杏子。”
杨妡根本不想见人,只好搬出魏氏来,“祖母定然不许。”
“你忘了祖母吃过午饭总要歇晌的?”杨姵性子爽直心眼却不少,低低笑道,“再说我也不是自个去打,我到前头求三哥哥,就说打几只杏子招待表哥们。”
话说完,想到杨妡跟杨峼关系冷淡,便松开她的手,“算了,不用你,你只等着吃就成。”
杨妡乐得留在屋里,对着镜子照了照,脸仍是肿的,也就是杨姵大大咧咧的,换成别人早就看出来了。
她将妆粉洗掉,吩咐青菱要了盆新打上来的井水,绞了棉帕敷在肿胀处,靠在床头叠好的被子上,趁机问起魏家的事。
这半日,青菱见她虽不如原本的姑娘那么乖巧听话,可行事却果敢知机,并非莽撞妄为之人,稍加犹豫便把自己所知尽数说了出来。
原来杨家跟魏家在太宗皇帝那代就有交情,真算得上是世交了。
在万晋朝,文官比武将容易升迁,但对于勋爵来说,武官更容易些。放眼满朝四公十二侯二十四伯,除去恩荫之外,其余都是凭借军功得爵。
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当年凭《兴国策》惠及天下苍生,又凭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天下有名侠士魏一刀归于代王麾下的杨文英。
代王得位后封杨文英为文定伯,封魏一刀为武定伯。
两人一文一武辅佐朝政,又是比邻而居,还沾着亲戚,关系非常紧密。
文定伯夫人魏氏是老武定伯的亲妹妹,换句话说魏氏就是现在的武定伯魏剑鸣的亲姑母,魏家的几位少爷应该称呼魏氏为姑祖母。
而杨妡的父亲杨远桥头一个妻子是魏剑鸣的亲妹妹魏明容,也就是魏氏的亲侄女。
魏明容生了三少爷后,在生杨娥时因难产伤了身子,好容易熬过杨娥周岁便撒手西去。
杨远桥续娶张氏,魏氏怕张氏苛待杨娥就把杨娥养在了松鹤堂。
饶是如此,魏氏平常也没少给张氏上眼药,话里话外说她对前头两个子女不上心。
杨峼长在外院被杨远桥看得紧,魏氏又把杨娥当成眼珠子,张氏想关照也插不进手,何况还怕被人误解。故而,张氏一颗慈母心尽数用在自己嫡出的闺女身上。
偏偏杨妡占了她的窝,生生地将张氏心尖尖上的肉给挖了。
杨妡微闭着双眼听青菱说完,心头感慨不已,默默思量片刻,坐直身子,“带我去二太太那里看看。”
张氏正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听到丫鬟锦红禀报,毫不犹豫地回绝了,“跟姑娘说我累了,正在歇息。”
杨妡才不管这些,沉着脸往里闯。
锦红虽诧异杨妡的做法,可又不敢真拦,抖着双手无计可施。
青菱挽着她的胳膊悄声道:“姑娘有几句体己话给太太讲,咱们且到外面避避。”
锦红知道青菱在张氏眼里不一般,虽说是二等丫鬟,可比有些头等丫鬟都体面,便半推半就地随了她出去,却不敢远离,就站在院子里。
杨妡直入内室,迎面看见张氏佝偻着身子侧躺在木床上,满头的金玉钗环已卸掉,早起时精致的发髻乱七八糟地散着,浑身笼罩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悲哀与绝望。
这是一个失去爱女的母亲。
杨妡心骤然软下来,慢慢走到床前,低低唤了声,“娘。”
冷不防被骇着,张氏一个激灵坐起来,见是她,本想唤人撵她出去,总算尚存一丝理智,压着声音道:“滚!”
杨妡在床边坐下,直视着她,“娘是打算一辈子不见我?只不知娘想怎样跟祖母与父亲解释?”
张氏愣住,双手捂在脸上,泪水扑簌簌地从指缝滚落下来,声音嘶哑而无助,“求求你,你还我女儿!”
“娘想让我怎么做?”杨妡轻声问,“跳河、自缢还是撞墙,是不是我死了,您亲生的闺女就一定能回来?”
张氏泪水流得更急,却拼命捂着嘴尽量不发出声音。
杨妡动容,垂了头看着自己细嫩如青葱的手,沉默片刻,抬眸道:“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女儿…大师说,天命难违。你想得开也好,想不开也好,以后我会尽心尽力做你的女儿,也希望你能有同样的心思…其实我原本比你小不了几岁,马上就要嫁人了…你要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儿,就好生把身子调理好,再生养一个。”
杨妡又换了衣裳,现下是穿件嫩黄色的比甲,里面鸭蛋青的中衣,乌鸦鸦的墨发上插一支初绽的紫薇花,显得她白净的肌肤更见晶莹。
模样仍是以前的娇憨乖巧,眼眸也如往日般澄清黑亮,这黑亮里却蕴着许多说不明的意味。
没有恶意,只见真诚。
张氏只觉得胸口发酸眼眶发涩,眼泪又滚落下来。
好半天,吸口气稳住心神,淡淡道:“老夫人最不喜欢紫薇花,还是摘了吧。”
杨妡取下那朵花,捏着花柄在指间转了转,“青菱说娘喜欢。”
张氏避而不答,默了默,才开口,“讨好我有什么用,讨好老夫人才是正经,婚姻大事都攥在老夫人手里,我也做不得主。”
杨妡启唇淡淡一笑,“可是娘生了我…我既担着闺女的名分,自然会孝顺娘,再者即使我费尽百般心思,恐怕也不能在老夫人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吧?所以,在这府里,我只有娘,娘也只有我。”
张氏讶然地看杨妡两眼,她以前也曾这样叮嘱女儿,女儿听话,天不亮就到魏氏跟前尽孝,没少被杨娥挤兑。
便是如此,魏氏也从没高看女儿一眼。
没想到眼前这人倒是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