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郎中将红绸包递给易楚,“这还是当年你祖父亲手挖的参,到现在只剩下这一支,约莫能值百两银子,你到正阳门回春堂卖了,去银楼打套合适的头面,余下的都添置成物品给你当嫁妆。”
“我不要,”易楚忙推辞,“这是救人的东西,还是爹收着…再说,还有阿齐,留给她吧。”
易郎中脸色沉了沉,将人参仍包好放到匣子里,连同钥匙一并塞进易楚手里,“给你的就是给你的,阿齐还小,等把你的事办完了再说。”
易楚见父亲神情严峻,不敢再推拒,只好收下,却并不打算卖掉。在她看来,这支有年头的老参比起衣物首饰,显然更珍贵。
从书房出来,易楚不经意地朝医馆瞥了一眼,透过洞开的窗户,看到荣盛正站在药柜前整理药草。
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荣盛抬头看过来,对上易楚的视线,又连忙避开。可瞬时变红的耳根却清楚地落在易楚眼底。
易楚的脸也是火辣辣地烫。
想必,他也知道两人要定亲的事了。这样相处还真是尴尬,看来以后要少到医馆去,免得被人说闲话。
易楚回到东厢房,寻了个稳妥的地方将匣子藏好,又将才买的尺头平铺在长案上,拿着剪刀按易郎中的尺寸裁好。
刚直起身,就听院子里传来娇滴滴的声音,“荣盛哥,过来搭把手…”

第6章 姐妹

  易楚忍不住探身从窗口向外看,瞧见易齐袅袅婷婷地站在西厢门口,身上穿件浅粉色的半臂,是去年秋天裁的,现在已有点瘦小,袖子也短,露出一小截白嫩的手臂,腕间松松地套了只银镯。
“荣盛哥,我做了一上午针线胳膊酸得不行,木盆竟是端不动了。”易齐气恼地甩着胳膊。她刚洗过头,发梢还带着水珠,因晃动,水珠一滴滴落在半臂上,洇湿的布料紧贴在身上,使得她的腰身越发纤细,而胸前却格外高耸了些。
荣盛闻言知雅,忙将她脚前木盆里的水端到墙角的暗沟处倒掉。
易齐连声道谢,又指使他将木盆倒满水,仍在太阳底下晒着。
夏天天热,很多人家都是在院子晒上一大盆水,留着洗头或者擦身,易家也是如此。
这种事,易齐以往也没少指使荣盛,易楚并没觉得什么。可现在,不知是因为要定亲的缘故还是猛然发现易齐长大了,再看到这种场景,感觉竟然有些碍眼。像是心里横着一根刺,拔不出挥不断。
索性眼不见为净,回身寻了针线开始缝衣服。
门却是忽地开了,易齐顶着满头湿发进来,大剌剌地在绣墩上坐下,笑着问:“又是爹的衣服?”
易楚心不在焉地答:“昨儿那件穿得久了,布料已不行了,这次上山又被树枝挂了两条口子,补都没法补。”抬起头,瞧了眼易齐,终是没咽下心底的气,“洗了头也不擦干,这么披散着象什么?”
易齐不以为然,“反正也没外人看见。”眼巴巴地凑上前,低声道,“姐,你真打算嫁给荣盛?”
易楚羞恼,“什么叫我打算?婚姻大事自然是爹做主。”
“不过是问问,恼什么?”易齐嘟哝句,又撅着嘴,“我可觉得荣盛不是什么好人。你瞧瞧,明知道缸里水不多,也不说去挑一担来,半点眼色都没有。”那份不满却是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一副坦荡无惧的样子。
易楚暗想,许是自己多心,荣盛在自家出入这些年,易齐不将他当外人也是有的。遂笑道:“荣盛哥身子弱,在自个家都没有干过这种活,何况是在咱们家。大不了,咱也不自己担水就是。”
“要去你去,反正我是不去的。”易齐立即声明,“人家说,挑重东西会压得不长个头儿。”
“我去就我去,大不了多跑几趟。”易楚话里没好气。她情知易齐犯懒,也嫌担水丢人,可她说的也没错,她比自己小将近两岁,身子骨还是太嫩了点。
易齐娇憨地笑笑,扯过床上的衣料,“姐,你说爹的衣服要不要镶边,宝蓝色跟月白色最配,不如镶一道月白色的边,不用太宽,两分就行。然后在袍襟绣上几道湖绿色的水草纹,准保既雅致又大方。”
易楚的针线活算不上出色,但她性子好坐得住,针脚细密匀称,而易齐在女红上却很有灵性,不管是做衣物还是绣花,往往会让人眼前一亮。
听了此话,易楚想象一下也觉得不错,就是还得多费好几日工夫。
易齐便道:“要么我来缝,姐多给我做点好吃的就行。”
易楚伸手戳她的脑门,“给爹做衣服还提条件,做不好不给你饭吃才是。”
易齐故作委屈,“姐欺负人,我告诉爹。”趁易楚不注意却扑上来挠她痒痒,两人疯倒在一处。
离得近了,易楚看清易齐的眉,竟是用黛笔描过。
她才洗过头,脸上脂粉未施,为何独独画了眉,想来是清晨起床画的,没想到这眉黛不错,遇到水也不化。
易齐见她注意自己的眉,目光闪了闪,笑着解释,“昨儿陪胡玫去买妆粉,她送我一盒螺子黛,颜色是不是很正?要是你想要我分给你一半。”
胡玫是胡二的妹妹,是胡家唯一的女儿,在家里颇受宠。胡家虽是屠户出身,开间生肉铺子,家底倒不少,所以胡玫平常出手挺大方。
只是,别人再富裕,也不能随便占别人便宜。
易楚方要开口,易齐已娇声认错:“我知道自己错了,可眉黛已经用了,退回去多不好,以后我再不会收她的东西。”
易楚瞪她眼,打开妆匣取了支自己做的绢花,“你把这个给她作为回礼,也算礼尚往来。”
易齐笑着推辞,“谢谢姐,我那里也有,挑一支给她就是。”
两人又说会话,眼看着太阳慢慢往西边移去,易楚吩咐易齐去洗菜,自己挑着水桶去担水。
杏花胡同西侧有座水井,离易家不算远,平常都是易郎中去担水,但因昨日易郎中上山采药,回来又忙着开方子熬药没工夫担水,所以水缸就见了底。
水桶是实心楠木的,分量不轻,易楚估摸着自己的力气,担整桶水是不可能的,便打了半桶。
正要往回走,听到身后有人唤道:“易家妹妹,别急着走。”
那人声音极大,易楚想要装作听不见都不可能,只好停下步子,转身问道:“什么事?”
胡二甩着膀子晃晃悠悠地过来,不等靠近,一股猪肉独有的腥气扑面而来。
易楚屏住气息。
胡二站定,咧开嘴,粗声大气地说:“妹妹花儿一般的人物,哪能干这粗重活,我来。”
易楚躲他都来不及,哪敢让他帮忙,连声道:“不劳您,我自己能行。”
胡二不容她拒绝,大手一伸抓住扁担连带着易楚就往怀里扯。
易楚脚下趔趄,差点倒在他身上,急忙松开手。
胡二瞅了眼水桶,“呵呵”笑道:“妹妹担这点水,几时才能挑满水缸?”三步两步走回井边,打了满满两桶水,毫不费力地担上肩头,扬扬下巴,“走吧。”
易楚暗暗叫苦,无奈地挪着细碎的步子跟在后面。
胡二大步走了两步,发现易楚没跟上,停下等了会,开口问道:“我妹子脸上长了许多红包,不知道有没有法子治?”
“这个…不好说,得看过才行。是什么样的包?”易楚见他果真有事,暗松一口气。
胡二为难道:“我说不清,反正红通通一片,她躲在家里好几天没敢出门就怕人笑话。易郎中夜里出诊吗,要不,等黑天让她去医馆看看?”
好几天没出门?
易楚一下子想到易齐那盒螺子黛,心头突突地跳,深吸口气,试探着问:“阿齐昨儿不是去找阿玫了?怎么没听她提过这事。”
“没有,昨天没见到二妹妹,二妹妹最近在忙什么,我有日子没见到她…”
易楚根本没听到他的话,满脑子尽是易齐。
这么说,那匹海天霞色的绢纱也不是胡二送的。
那么又是哪儿来的?
易齐倒是聪明,螺子黛是小物件,不显山不露水,她便隐藏不提。而绢纱要做成衣衫,怎么也不可能藏得住,而且胡玫自己都没有绢纱衣裙,更不可能送给她,所以她就说是胡二送的。
今天被自己无意中发现螺子黛,她不得已撒谎说胡玫送的。
这东西定然是来路不正,要不她为何连番几次地欺瞒自己?
易楚步子迈得飞快,恨不能立马回家揪着易齐问个清楚明白。
刚进门,瞧见易郎中站在院子当中,易齐拿着布料在他身上比划,娇憨地问他喜欢翠竹还是墨菊。易郎中温和地笑,气氛和煦融洽。
易楚不愿破坏这温馨的气氛。何况,以易齐的倔脾气,她若有心隐瞒,又怎会轻易开口。到最后,可能又如前两日的争执那般,姐妹失和。父亲见状,肯定会伤心。
倒不如暗中留心,或许能寻出点蛛丝马迹。
可连续半个多月,易齐都老实地在家做针线,只去过胡家一次,给胡玫送熬制好的药膏,不过片刻也就回了。
胡二倒是勤快,连着三天大清早就来帮着易家挑水,街坊邻居瞧在眼里,再看易家姐妹便带了些不同的意味。
易楚还好,已知自己要嫁给荣盛。易齐却是心惊胆颤,有口难言。
易郎中倒是不急不躁,第四天提前起来一刻钟,先将水缸挑满了。胡二无功而返,便断了挑水大念头,却送了半条猪腿,说是感谢易郎中给他祖母治病。
易郎中推辞不过,笑呵呵地收了,却加了好几味药材,炖到烂熟,吩咐荣盛送去给胡祖母补身子。如此几番,邻居都明白了易家的态度,胡二也慢慢消停了。
易齐双手合十,面向西天作揖,“菩萨保佑!”
易楚笑道:“早就让你别招惹胡二…爹心里有计较,不会跟那样的人家结亲。”
“这可难说,”易齐飞快嘟哝一句,凑到易楚耳边小声道,“除了聘礼外,胡家愿意单独拿出二百两银子,让爹潜心举业,兴许能考个进士,谋得一官半职,日后再娶房继室,生个儿子。”
易楚愕然,“你怎么知道的?”
“荣盛跟爹说话,我听到的,后来问荣盛,他也没否认。”易齐目光烁烁地望着易楚,“没想到,爹竟然拒绝了…爹也是在乎我的。”越到后来,声音压得越低,就像是呢喃而出。
易楚正沉浸在这惊人的消息中,并没有留意后半句话。
俗话说“秀才行医,如菜作齑”,习儒者大多在举业之余读点方书,所以不少秀才因为生计或者身体原因,再或者中举无望而转为学医。
易郎中之前考过秀才,因易楚出生时妻子身体受损,为了生计他便放弃科举,承继起祖业接手了医馆。十几年过去,易郎中绝口不提科考之事,可既然进学过,就说明他内心还是希望能够取得功名光宗耀祖。
即便不科考,用这二百两银子完全可以体体面面地将两个女儿嫁出去,还可以定上一门极好的亲事。
吴大婶长子娶妻时,置办聘礼花了八两银子,女儿出嫁时,男方送的聘礼是十两银子。而胡家一出手就是二百两,还不包括在聘礼内,就是说女方不必陪送等量的嫁妆,易家也不会因此脸面上不好看。
要拒绝这样一门亲事确实不容易。
易楚想到这点,叹口气,“其实,爹确实应该续娶一房,过两年,你我都出嫁了,留他一人,岂不孤单?”
易齐垂眸,贝齿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第7章 意外

  进了七月,天越发热得狠,往医馆里求医的人也格外多。
荣盛本就苦夏,加上医馆劳累,身子有些受不住,被荣婶子留在家中休养。易楚便顶上他的缺,每天帮忙抓药收诊金。
这日,易郎中一早挂了牌子出诊,易楚难得空闲下来。因见四物丸所剩无几,就配好药材准备搓些药丸备用。
三伏天守着炉火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煎药,火候急或者慢,煎到七分还是八分都有定数,稍有差池,或者药味不出,或者药性不存,服用之后自然效果不好。
终于熄了炉火,易楚满头大汗地站起来,转身间,发现黑檀木的台面前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鸦青色长袍,腰间束玉带,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插着根青色玉簪。分明是极寻常的打扮,可因着那双冷似寒星的双目,以及紧抿着的刚硬唇角,易楚真切地感觉到一股莫可言说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等了多久。
易楚仰头,缓缓绽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公子是看病还是抓药,若是看病,我爹出诊了,望西走三刻钟左右有家厚德堂…”
“有四物丸吗?”青衣人打断她的话。
“有,不过…”易楚尚未说完,就见门外匆匆冲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却是前边胡同杂货铺的顾瑶。
“阿楚,易郎中在吗?”因跑得急,顾瑶的气息有些不稳,“去看看我娘吧。”
“我爹一早出诊了,顾大婶怎么了?”
“晕倒了,”顾瑶呼哧呼哧地喘气,“我爹跟前街茶叶铺的李掌柜约好今天一道去杭州,天刚亮我爹就走了,谁知李掌柜来说在城门口等了半天没看到我爹,问我爹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去了。我娘当时就急了,让我大弟跟李掌柜沿街寻我爹,自己站在院子里,一头载到了。”
顾家家境不好,大儿子有点痴呆,已经二十了还没娶亲,顾瑶行二,底下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一家大小全指望顾老爹经营的杂货铺。
顾老爹老早就说要到杭州进点新货来卖,上个月还来借了五两银子。
倘若顾老爹出事,顾家的生计可就更难了。
也难怪顾婶会受不住。
易楚麻利地取出盛四物丸的瓷瓶,将药丸倒在纸上,一边问道:“李掌柜什么时候来的?”
“就是刚才,我和娘在家洗衣服,听到李掌柜在外面叫‘顾嫂子开门,顾嫂子开门’,门拍得山响,吓得我踢翻了一盆水…”
易楚蹙眉,突然想到了什么,着急地说:“定是李掌柜谋财害命,你快回去找几个人寻着李掌柜送到衙门里,记着别让他跑了。”
顾瑶傻傻地愣在当地。
易楚推她一把,“快去,就算是老爹不在了,至少银子还能追回来…我这就收拾了药箱去你家,不用担心你娘。”
顾瑶如梦方醒,提着裙角大步往外跑。
易楚歉然地看着青衣人:“四物丸只有两粒了,再多的话,一时半刻做不好。”伸手指指才熬好的药膏,又道,“你若要就拿走,不收你的钱,厚德堂也有四物丸,你去那里买,实在对不住了。”说罢,拎起药箱,冲家里嚷了句,“阿齐,我出去一下,你看着门。”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顾婶果然是急火攻心才晕倒的,好在她的身子一向健壮,又被小儿子推来搡去,已经醒了。易楚替她把了把脉,劝慰一番,又叮嘱顾瑶的小弟弟:“好生看着你娘,若是不好,就到后头医馆喊我。”
小孩子才七岁,乖巧地点点头。
回到门口,易楚惊讶地发现,青衣人竟然还在。
站在医馆的石阶上,头微仰,不知是看门前的柳树,还是透过枝桠眺望遥远的天际,神情淡漠又疏离。
鸦青色的衣衫本是普通,却引得不少过路人纷纷侧目。
而他,仍是旁若无人地站着,就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别人的视线,亦或是,根本不在意。
易楚想到易齐独自在家,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医馆。易齐好端端地坐在台面后,仍是在描花样子。
易楚松口气,悄悄地指指门外,“那人…”
易齐撇撇嘴,低声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过来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里,问他话也不回答。模样长得不错,别是这里有毛病。”说着指指自己的脑门。
易楚嗔怪地瞪她一眼,就听到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我要四物丸。”
却是那人进了门。
易楚回头笑道:“方才公子许是没听清,四物丸只剩下这两粒了,要多的话,还得等一会儿。

青衣人简短地说:“我能等。”
易楚讶然,这人也太固执了,四物丸是最寻常的药丸,满大街的药店医馆都有得卖,有刚才等的工夫,他早就买到了。
可到底不好推拒上门的买卖,易楚好脾气地笑笑,“那请公子宽坐,我这就搓药丸。”
青衣人却好似没听见般,板着脸伫立在台面前,一动不动。
爱坐不坐,随便!
易楚再不理会他,净过手,往药膏里倒进些蜂蜜,搅匀了,倒入研好的药粉,再搅拌。等感觉不沾手了,才将衣袖向上撸了撸,慢慢地搓丸子。搓完一粒,便放到旁边的托盘上。
药膏是极深的褐色,她的手却白皙修长,又很灵活。揪一粒剂子,在掌心一团,便是光滑滚圆的药丸。
一黑一白,像是美丽的风景。
青衣人看得错不开眼,等药膏都搓完,才低低开口,“你怎知道李掌柜是谋财害命?”
易楚直起身,笑着问道:“公子若是约了人久候不至,公子去寻他,是会喊他的名字还是家里人的名字?”
青衣人心里极快,易楚刚说完,他便露出恍然之色。
通常去找顾老爹的人会说,“顾大哥开门”,而李掌柜拍门时却喊得是“顾大嫂开门”,很显然他知道顾老爹不在家。
顾老爹要去杭州进货,身上必定带着不少银两。李掌柜极有可能见钱眼开杀死顾老爹,将他的尸身藏起,又装模作样地去顾家寻人。
青衣人很着意地看了易楚两眼,说了声,“原来如此。”
易楚笑笑,“这本就没什么,公子只是一时没想到罢了。”边说边将晾好的药丸用纸包起来,“四物丸是养气活血的,夏天燥热,一日吃一粒即可,不可贪多…”
“我知道。”青衣人抓过纸包,扔下一把铜钱扬长而去。
易楚姐妹俩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摇摇头——真是莫名其妙。
而且,甚是无礼,三番两次打断别人的话。
这种人,只可以远着他吧。
易楚腹诽着,将台面上散着的铜钱放到抽屉里,又在账本上记了账,笑盈盈地对易齐道:“不过倒是大方,十粒药给了十文钱。”
“那也不算什么,看他的打扮,也就比胡二家强不了多少。不过胡家婶子手头紧得很,真正是抠门,看见只蚊子都恨不得从它腿上剔下二两肉来。”
易楚乐不可支,“看你这张嘴,没得这么寒碜别人的。”
易齐也笑,突然神情有片刻凝滞,轻轻地说:“那才算是富贵。”
易楚顺着她的视线向外望,正看到一辆四轮马车缓缓经过,马是枣红色高头大马,车窗挂着怀素纱的窗帘,车厢四周还缀着素色狮头绣带,绣带中间有个圆形标志,隐约知道是草篆,却瞧不清楚写得是什么。
毫无疑问,不是宗室就是勋贵。
“是威远侯府的车。”易齐望着慢慢远去的马车,低低叹了句。
易楚睃她一眼,“你倒看得仔细,连侯府的车都认识了。”
“是胡玫告诉我的。”
胡玫?
她根本斗大的字认识不了一箩筐,还能分辨出草篆?何况,这种达官显贵的马车又不象沿街送货的牛车,哪能轻易见到?
易齐见易楚唇角的笑意,知她不信,解释道:“胡玫有家远亲在威远侯府当丫鬟,指给她看过。”
易楚更不相信了,别人家她不清楚,荣盛家就有伺候的小丫鬟,据说整天干不完的活,根本没工夫出门。
大户人家规矩大,丫鬟更是轻易不能外出,就是外出也不可能有那个闲心跑来跟远亲谈论主家的马车。
只是,这种无足轻重的事,完全没有必要争出个丁卯是非来。
易楚便笑笑,将剩下的四物丸一粒粒装进瓷瓶,又取过戥子秤草药。
这马车还真是威远侯府的车,里面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妇。
少妇梳圆髻,簮了支七宝珠钗,鬓边戴着猫眼石珠花,穿着浅象牙色的素面禙子,打扮得很是素净,可腕间一只水头极好的青玉手镯却彰显着她非同寻常的身份。
少妇似是有些疲惫,微阖着双眼斜靠在车壁上养神。两个梳着双环髻的丫鬟也低眉顺目地坐着打盹,唯独一个四五十岁的嬷嬷唉声叹气地说个不停,“…四月的时候,还看到她抱着孩子到国公府赏花,转眼就锒铛入狱,也不知现在是生是死,说起来也是个命苦的。当初,若不退亲…”
少妇仍是闭着眼,突然感觉马车晃了下,就听到嬷嬷的惊叫声,“那不是…”
丫鬟极快地抬起头,嬷嬷已敛了神色,脸上一片平静。
少妇却敏锐地发现嬷嬷垂着身边的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第8章 雨夜

  此时,已近正午,强烈的光线毫无顾忌地照射下来,蒸起一片热气。行人纷纷寻了树底阴凉处躲避,辛大人却不慌不忙走在大街当中,仿佛根本没感受到酷热的难耐,手中拎着小小的药包。
隔着桑皮纸,药丸独有的带着苦涩的香味丝丝缕缕地溢出来,心底一片清明。
昨晚,他在白塔寺待了整夜不曾阖眼,一早下山往城里赶,原本还有些烦乱,可走到晓望街,闻到淡淡的药香,忍不住踏了进去,正看到那女子坐在炉火前。
烟雾袅袅,药香淡淡。
她神情专注又认真,握着玉杵的手不疾不徐地搅拌着,因是低着头,她的背弯成个美好的弧度,露出颈间一小截白净的肌肤。
一室的安详静谧,让他纷杂不安的心骤然沉静下来。
他看着她搓药丸,手指一挤一捏,掌心一开一合,便是一粒丸药。
不禁想起上次来拿的那瓶药。一粒一粒,小小的,只绿豆般大,一瓶怕是有上百粒。药丸搓得那样小,许是怕婴孩不好吞咽。也不知,费了多少时辰才做完?
这样细致的心思,应该也是出自她的手。
而且还很聪明。
将婴孩藏在裙子底下,又从称呼上看出不寻常来…看打扮,应该还不曾及笄,年纪这么小。
他的眼前浮现出易楚带着温柔笑意的面容,好看的杏仁眼弯成月牙,腮边的梨涡时深时浅,唇角总是不经意地翘着。
长相算是漂亮,虽然不如妹妹秾艳,但看起来更顺眼。
辛大人哑然失笑,家仇未报,自己竟然有还闲心评论女子的长相。
叹口气,加快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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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虽热,可诏狱仍是一如既往地阴风阵阵,阴寒逼人。
沉重的木门,深幽的长廊,隔绝了外面的酷暑,也将犯人的惨叫声拦挡在屋内。
不大的审讯室架着炭火,炭火上烙铁烧得正红,被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的是个半大的少年,像是已经受过一轮审讯,早已昏死过去,赤~裸的胸膛上满是伤痕。血腥味混杂着烫熟的肉味,恶心得令人想吐。
事实上,被捆在角落里的几个男子中,已经有人吐了,不但吐,而且尿了。
尿骚味使得气味更难闻了几分。
辛大人身着玄色衣衫,神情淡然,“还是不说?”
赵镜破口大骂,“你这个龟孙子连面不敢露,尽对付无辜之人,有什么本事,冲老夫来。”
辛大人轻蔑地笑笑,视线投向身下一片尿湿的男子,“这次换他吧。”
男子身子抖的如筛糠般,立时瘫软在地,跪爬着冲赵镜凄喊,“祖父救我,祖父!”
赵镜怒斥:“闭嘴,赵家没你这样的孬种。”
男子喊得越发凄厉。
辛大人使个眼色,卫士取来条麻袋,当头将男子罩上,又上来两人举着手臂粗的军杖一五一十地开打。开始尚闻男子哭喊嚎叫之声,后来渐渐声弱,直至无声。
接着又有两人抬来一块木板。木板长三尺宽五尺,上面钉着数百只寸许长的铁钉。钉头朝上,发出幽幽黑光。
麻袋被高高地抛向空中,又落在钉板上。麻袋里传出惨绝人寰的叫声,有鲜血顺着麻袋孔汩汩流出,瞬间染红了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