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葙与她只见过一次,却难得的极为投契。
初秋的午后,四周静谧无声,凉爽的风透过半开的窗棂带来桂花淡淡清香。
宋青葙坐在妆台前,将满头的金钗珠簪一一褪下,重新簪了平常戴的玉簪。
钟琳斜靠在贵妃榻上,突然说了句:“周医正医术高明,为人最是端方耿直,三娘大可放心。”
宋青葙故作不解地。
钟琳指着妆台上的玉瓶,笑:“脂华斋的妆粉很提肤色,你怎么忘了用?还偏偏穿件银红色褙子,银红色可是最挑人。”
宋青葙浅笑,“就属你机灵,什么都瞒不过你。”却不开口解释这样做的用意。钟琳并不在意,转而谈起今天的宾客来,“你还不知道吧,顺义伯请立世子的折子批了。”
宋青葙恍然,原来郑德显已经是顺义伯世子了,难怪丁九娘她们一股脑都来了。
钟琳笑笑,“皇上一早下的折子,还有清平侯长宁侯世子一并都批了。”
宋青葙顿时来了精神,问道:“清平侯世子是哪个,秦大爷还是二爷?”
钟琳斜睨着她,“秦镇再怎么不堪,也是嫡长子,长幼有序、嫡庶有别,乱不得。”
秦镇是清平侯府秦大爷的名讳,此人荒淫无度,蛮横跋扈,所作的风流韵事就连内宅深居的妇人都知道。
宋青葙好奇地问:“上次你说过清平侯上折子请皇上收回爵位,难不成是假的?”
“除爵怎会那么容易,秦家先祖当年有从龙拥立之功,连续三代清平侯战死沙场,皇上倘若真夺其爵位岂不令天下将士心寒?不过,这百年世家也日渐没落一代不如一代,秦镇更是…”钟琳压低声音,轻笑,“前阵子翠花胡同那事你可听说了?”
宋青葙悄声道:“京城都传遍了,说是争夺一个小倌。”
钟琳声音越发的低,“那小倌是个绝色,先是被安国公府里的丁二爷瞧中,养在鸣翠阁里,后来却不知怎么入了秦镇的眼,来了个横刀夺爱。两人各带着小厮家丁打得不可开交,只苦了顺天府跟五城兵马司的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就差跪在地上求他们停手…”钟琳笑着端起茶杯啜了口茶,忽而“哎呀”一声,“光说这些没用的,正经事差点忘了,二十八日我家秋宴,你可记得早些去。”
宋青葙心里藏着事,不太想去,面上便显出几分犹豫。
钟琳看她神情,想到方才宋四姑娘削尖了脑袋往前凑的样子,遂道:“这次连你大伯母跟堂妹一道请了去,决不会让你为难。对了,你大堂哥的名讳是什么,回头我就让人连他的帖子一并送来。”
武康侯府的秋宴很有名,花会连着文会,内院是京城名媛贵女赏花赏景顺便被未来的婆婆相看,外院则是朝中清贵博学之人及各府交好的公子哥联诗对句。
大堂哥宋宁远明年要下场,正埋头书习经文制艺,一场文会下来,即便不能崭露头角,至少也可历练一下人情世故,更能多认识几个志同道合之人,或许还能打听到主考官的喜好,会试的把握更大。
钟琳如此做不外是为了她在宋家能好过些,宋青葙念着她的情意,感激地点了点头。
送走钟琳,碧柳闪身进来,低声道:“刚才见到阿全,他说已按照姑娘的吩咐准备妥当了,这两天就能见着动静。”
宋青葙点点头,挥手让碧柳退下了,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暮色里,将整个事情思量了好几个来回,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仿佛遗漏了什么似的,可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只翻来覆去折腾手里的帕子,一会缠绕在手指上,一会松开,一会又缠上…低喃道:“天无绝人之路,不管怎样,日子总得过下去。”
第4章 心比天高
想通此节,宋青葙安安稳稳地睡了个好觉,第二天醒来,顿觉神清气爽。
跟往常一样,上午抄经,下午绣花,绣花架子就支在桂花树下。
碧桃帮着分线,碧柳在旁边守着茶炉。
茶香袅袅,花香幽幽。
宋青葙神情专注,葱管般细长的手指如同翻飞的蝴蝶忽上忽下,耳垂上吊着的南珠坠子也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不已。
门口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林氏身边的严妈妈陪着两个婆子走了进来。
那两个婆子虽是下人打扮,可身上穿着潞绸褙子,头上戴着赤金簪子,甚是体面。
严妈妈笑着介绍,“武康侯府二奶奶身边的妈妈。”
说话时,婆子已将宋青葙打量了个仔细。
家常的湖绿色杭绸小袄,姜黄色的百褶裙,墨发上不插金不戴银,只用了两支南珠花簪,耳垂上吊着南珠坠子,一双眼眸沉静如水,明澈纯净。
婆子恭敬地行礼,“我家二奶奶请宋大太太跟姑娘们来府上玩,请姑娘务必赏脸。”
“劳姐姐记挂着,到时一定去。”宋青葙忙令丫鬟扶起两人,又笑着给她们让茶。
婆子甚是健谈,看到桂花树便提起钟琳幼年之事,“…院子里新种了棵树,姐儿几个都不认识,这个说是枣树,那个说是石榴,还有的说是柿子树,各有各的理,争得不可开交,夫人知道了,训斥她们说:‘有什么吵的,反正树还在这里,等它开花结了果子不就清楚了。’”
宋青葙抿嘴一笑,“要是我,才不理会它是什么树,看着顺眼我就留着等结果子,若不顺眼,趁早让人砍去当柴火烧了才算干净。”
婆子将此话回给钟琳,钟琳“咯咯”地笑,“那蹄子想得倒通透,亏我还在这替她瞎操心。”
杨靖康也在屋里,听到这番话,笑道:“这个宋姑娘就是与郑三郎定亲的那个?嗯…有点意思。”
武康侯府的婆子走了之后,桂香院复归平静,各人按部就班地该干什么干什么,林氏所在的贞顺院却像一锅沸腾的水,动静大得几乎翻了天。
四姑娘宋青艾缠在林氏身上不住嘴地问:“娘,我要不要去锦绣坊做两件新衣?现打首饰不知道能不能赶趟?到时您得让严妈妈给我梳头,春燕手艺太差了…”
二姑娘宋青莼看着好笑,“依咱家这地位,去了也是靠边站,只要穿着得体大方就行,用不着特意添置那些花哨,平白惹人笑话。”
宋青艾不爱听,撅着嘴小声嘀咕,“那可未必,我又不见得比别人差到哪里去?”
林氏爱抚地拍拍她,“就是,咱们艾姐儿要模样有模样,要人才有人才,到哪儿都是个出挑的…三丫头平时走动的人家都是达官显贵,要是她肯带着你一起去,你这亲事早就成了…唉,靠人不如靠己,赶明儿娘就跟你去锦绣坊裁衣裳。”转头瞧向宋青莼,叹口气,“可惜你的亲事定得早,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跟那种不入流的小官吏结亲。”
宋青莼的亲事是宋大爷顶头上司左侍郎的太太做的媒,男方是青州府知州的小儿子,论品阶,知州只比户部主事高半级,但人家是一州的父母官,关上门就是个土皇帝,油水可比宋大爷捞得多多了。
当初林氏可是满心愿意,恨不得立马就嫁过去,这还没到两年,三姑娘刚跟着袁大奶奶四处走动,林氏就开始眼高手低,连从五品的知州都成了不入流的小官吏。
宋青莼只听得不敢置信,可话出自亲娘之口,依林氏的脾性,她就是说什么,林氏也听不进去,只好掂着婆子才刚送来的请柬细细端详着。
宋青艾正憧憬着无限美好的未来,无意瞧见宋青莼盯着请帖看的起劲,遂笑道:“二姐姐看了这许久,看出花来不曾?”
宋青莼笑笑,“不看不知道,原来武康侯府连请柬都这般讲究。”
“这还叫讲究?”宋青艾嚷道:“这次咱们家送出去的都是大红洒金帖子,还特地熏了香,这个既不好看也没香味,哪里讲究了?”
宋青莼瞪她一眼,解释道:“普通玉版纸五分银子一张,这上面拓着流云暗纹,还有武康侯府的印鉴,价钱只能更高。写的字是正楷不必提,墨却是极好的,该是顶级的松烟墨,你闻闻,有没有松枝的清香?”
宋青艾半信半疑地接过请柬凑在鼻端嗅了两下,“看上去不起眼,怎么会这么贵?”
宋青莼趁机道:“真正的世家都讲究低调的奢华,且不说别的,昨儿那位杨二奶奶,一身素淡青衣,不显山不露水,我听老太太提了才知道,她那褙子上的暗纹是用同色丝线破成十二股绣的,单绣工就顶好几件刻丝。”
宋青艾惊叹一声,随即撇嘴,“花了银子别人却看不出来,这银子不白花了,还不如多裁几件鲜亮的,天天换。”
宋青莼彻底无语。
----
既然决定了去武康侯府赴宴,宋青葙打算做些点心带过去。钟琳是个吃货,她嫂子,武康侯府的世子夫人也好吃。
宋青葙手头有不少糕点方子还有菜谱之类的手札。方子是付氏写的。
守孝的四年里,宋青葙闭门谢客将爹娘的遗物整理了一遍,该烧的烧,该埋的埋,暂时用不着的就分门别类装进大木箱锁在库房里,现用的,宋青葙都收在自己房里,其中就包括付氏写的点心方子、画的花样子还有经商时领悟的心得笔记等等。
整理过程中,宋青葙常常为母亲奇特的想法惊叹,惊叹之余却又心酸不已,这般兰心蕙质冰雪聪明的母亲为何会投湖自尽?而且,死的好像还不甚光彩。
通过这些笔记,她知道母亲明明是在乎自己的,可为何,每次见面,母亲总是冷淡疏离?
记忆里,她跟母亲从来都不亲。
她跟着祖母住在慈安堂,每天辰时,母亲来给祖母请安,有时是跟父亲一起,有时跟二哥一起。
二哥是任意妄为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常常惹得祖母发怒。
母亲气急,伸出食指戳他脑门,“再如此,你便不用回家了。”
二哥弯着眉眼贴心贴肺地笑,母亲的面容便松缓下来,两个人勾着头窃窃私语,母亲眉梢眼底尽是欢喜。
母亲却从没这样对她笑过,也不曾有如此亲密的举动。每天见面,她按着规矩地行礼,母亲客气地敷衍一句夜里睡得可好,再无别话。
还不如父亲来得亲切。
可父亲是男子,常在外院,一日也只能见一面。
所以,对于童年,她记得最多的就是祖母,祖母教她描红,教她女红,教她认识绫罗绸缎,教她分辨雨前茶跟明前茶…
十岁那年,二姑娘穿了件颜色鲜亮的桃红色通袖袄,说是温州运过来的瓯绸,很难得。她一时口快,道:“瞧着纹路质地不太像瓯绸,怕是府绸。”
府绸又称茧绸,多产自鲁地。
府绸跟瓯绸都是极好的织物,而且府绸更轻软细腻。
她本是无意,林氏却变了脸色,若有所指地看着母亲笑,“到底家学渊源,我都瞧不出有何差别…弟妹后继有人。”
她立时涨得满脸通红。
母亲出身商户,外祖是靠经营织物起家。
林氏向来看不起母亲。
母亲成亲时陪嫁了四个丫鬟,分别以绫、绢、绮、绒为名。林氏便取笑母亲,“她婶娘真有心,给丫头取名都离不开本行,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家做何生意。”
“姑娘,姑娘,不好了。”
急促的喊声唤回了宋青葙远去的思绪。
宋青葙疑惑着望去,就看见秀橙提着裙子一路飞奔而来,因跑得急,她的脸泛着红润,连带着眼角也有些红。
“哎呀,姑娘,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闲心做这个,您不知道外面都传开了…”
第5章 意料之中
“你这蹄子,有话好好说,什么传开了?”碧柳叱道。
秀橙拍着胸口呼哧呼哧地喘气,“老太太屋里的彩云告诉我,大太太得了消息说顺义伯府要退亲,大太太正跟老太太讨主意。姑娘,咱们该怎么办?”
宋青葙掂起块刚出锅的点心,细细嚼了,“嗯,酥软香脆,就是稍微有点甜,下次少放糖,杨二奶奶不喜甜,祖母倒是喜欢。”
碧柳点头表示知道了。
秀橙急得跺脚,连连朝碧柳使眼色。
宋青葙看在眼里,笑着叹气,“男不亲求,女不亲许,婚姻大事自有祖母跟大伯母定夺,咱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慈安堂里。
老太太孙氏眼波静寂,面上带着淡淡笑意,可这笑意却让林氏心里越发没底。老太太一生经过无数大风大浪,幼时住在京都阁老府邸,后因阁老卷入贪墨案被罢黜回乡,孙氏原本定的亲事也黄了,直到年近二十才千挑万选嫁给了宋老爷。可没过几年宋老爷就去世了,孙氏独力拉扯三个儿子长大成人读书科考,这其中的辛苦,不说也能想到。
漫长的岁月练就了老太太处变不惊的淡然,可老太太再怎么沉着,对这门亲事还是相当在意的,否则当初郑家长子早夭,老太太也不会脱口说出“阿弥陀佛”四个字。
如今听到这消息,老太太还不知该怎么生气。
林氏斜坐在炕沿上,心里思忖着应对之策,就听老太太沉声问:“你从哪里听说的?”
林氏忙道:“先前跟艾姐儿去锦绣坊听了一嘴,今儿我娘家嫂子还有前头王大娘过来说话,都提到这事…娘,要不去顺义伯府问问,他们是不是真要退亲?”
“蠢货,谁去问?问谁?怎生个问法?咱们宋家门户低,可不下贱。”老太太一掌拍在炕桌上,手背上的青筋都突了出来,震得桌上的杯盏当啷作响。
林氏一个激灵站起来,沉默着不敢作声。
杜妈妈轻手轻脚地上前,扶起被震倒的茶杯。
老太太深吸口气,“你去桂香院看看三丫头在干什么?”
“哎。”杜妈妈答应着,走了出去。
林氏站在屋子中间,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老太太看着局促的长媳,揉揉额角,无力地说:“今儿若是街上传言青州府的贾家要来退亲,你会怎么办?”
“他不敢。”林氏本能地否认,随即道:“咱家女儿可不能由着他说求就求,说退就退,总得等他们上门来给个说法。”
老太太低声道:“你明白就行。”
“可是…”林氏胆怯地说:“郑家又不是贾家,咱们怎么好等着人家上门?”
老太太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正要发火,眼角瞥见杜妈妈的身影,生生将心中的怒气压了下去。
杜妈妈手里捧着只红色匣子,笑道:“三姑娘在做点心,正好这头一锅的说给老太太尝尝。”
这孩子倒沉得住气。
老太太微微颌首,眼底不经意地露出丝笑意,伸手取了一块,“看着挺新奇,口味也不错,这点心有什么名堂?”
杜妈妈见老太太眉目舒展,笑得更开,“三姑娘提过,说是叫什么奇奇还是曲曲的,听着倒新鲜。”
老太太接连尝了两块,才对林氏道:“你先下去吧,这两天郑家就会来人,你想想该怎么应对。”
林氏慌忙答应着告退出去。
老太太叹口气,重重地倚在靠枕上,疲倦地说:“一个两个都不省心,这个心眼就芝麻大点,遇上点事就不够用了。那个心眼倒多,可是都钻进钱眼去了,除了银子什么都看不上。”
杜妈妈赔笑道:“不过二奶奶的确眼光好,做哪行哪行赚钱。”
老太太不屑道:“…那时三丫头才多大,不满周岁,她一手抱着襁褓一手拨弄算盘珠子跟掌柜对账,要三丫头真跟着她,只怕早就教残了…商户人家,到底眼皮子浅,看不上郑家人多口杂,又嫌弃人家是武将,死活不肯结这门亲。你说,当初真依着付氏退了亲,哪有三丫头日后的荣华富贵,咱们宋家还指望谁去?”
杜妈妈不语,心道:若今日付氏仍在,恐怕还会变着法儿退亲吧?
为着宋青葙的亲事,付氏曾闹过两回。
第一回,宋家还在济南府,郑大人时任正三品的指挥佥事。
有天付氏跟二爷去看货,途经西郊,恰遇到郑家三公子落水。郑三公子被救上来时已没了气息,付氏对着他的嘴吹了两口气,将人救活了。郑夫人感念付氏恩德,知其家中有个两岁的女儿,先后三次上门提亲。
付氏觉得郑家人多杂乱,单是嫡系子女就三四个,庶出的更多,郑夫人面相寡淡,看着不太好相与,若宋青葙嫁过去既要孝顺严苛公婆又要应对数不清的妯娌小姑,日子定然不好过。
老太太却认为郑家是大族,亲朋好友中在京为官者不在少数,能结亲对大爷的仕途及三爷的科考益处很大。
付氏拒绝了两次,第三次老太太拍板应了亲事。
第二回则是郑大人得爵不久。彼时郑家跟宋家已先后搬至京都。
郑家嫡长女刚晋位淑妃,皇上对其恩宠有加,遂授其父伯爵之位。 没过几日,郑家嫡长子染时疾卒去,郑德显行三,其上的嫡长子既死,第二子为庶出,郑德显无疑就是袭爵之人。消息传来,宋家上下都欢喜得很,老太太更是开心,直说宋青葙有福。
惟独付氏心里不安,她认为郑家越发达,宋青葙的日子越难过,思量好几天决定退亲。
老太太大怒,罚她在慈安堂门口足足跪了两个时辰。
这些陈旧的往事,宋青葙自然不知道。她做完点心,正由碧柳伺候着换掉沾染了油烟的衣服。
碧柳犹豫地问:“郑家这两天真会遣人来?会不会弄假成真?”
宋青葙笑笑,“顺义伯以前掌军政,驭下甚严,如今又亲自掌家,郑家从无仗势欺人横行霸道之举,素日在高官贵胄中也是礼数周全不曾出过半点差错,在京都口碑极好。这样爱惜声名的人,会背负背信弃义之名?而且这么大张旗鼓弄得无人不知?
“自然不会,顺义伯只会晓之以理诱之以利,然后许以重金高位,教你乐呵呵地退亲半分怨言都没有,甚至会觉得退亲是沾了大便宜,反而对他感恩戴德。
“所以,顺义伯绝不会在这个当口退亲。为了消弭流言,他只能遣人安抚宋家没准还会过礼。”
宋青葙要张全做的事,就是散布郑家嫌弃宋家门楣低,要退亲另娶的谣言,而且谣言要出自郑家人的口。
现在,流言已散布出去,只等着郑家上门了。
过了一天,郑家果然来了人。
同时来的还有周医正以及郑德怡身边最得力的周妈妈。
恰好,钟琳也遣了婆子送贡梨,见状,婆子就笑嘻嘻地道:“我家奶奶也惦着宋姑娘的身子,周医正在,奴婢就等有了消息一并回二奶奶。”
宋青葙心知肚明,让武康侯府的婆子在侧屋坐了。
郑德怡的小姑嫁给了武康侯世子杨靖益,跟钟琳是妯娌。周妈妈对钟琳身边的婆子并不陌生,便客气地笑了笑。
隔着绡纱,周医正低缓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来,“姑娘脉象沉稳有力,和缓有度,从脉象来看并无病症在身。”
碧柳脆生生地说:“好叫太医知道,我家姑娘前两日夜里偶有不眠、咳嗽之症。”
周医正细细地再把遍脉,“姑娘身体底子甚好,不眠咳嗽许是秋燥之故,姑娘多用些败火之物即可,若不放心亦可稍服点杏苏散。”
杏苏散适用于轻宣凉燥止咳化痰,是极常见的方子。
碧柳依照宋青葙的叮嘱厚厚打赏了周医正。
武康侯府的婆子笑着自侧屋出来,“姑娘康健就好,奴婢正好回去给我家奶奶复命。”
客走屋空。
秀橙四下张望一番,鬼鬼祟祟地溜进来,“顺义伯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来了,在大太太屋里说了会话,这会给老太太磕头呢。”
“瞧你这模样…”碧柳又好笑又好气,往门口一站,笑道:“我给你把门,你正常说话就行。”
秀橙白她一眼,声音仍是压得极低,“郑家带了四只红漆礼盒,也不晓得是什么,那个管事妈妈说过两天媒人上门商量过大礼,赶年前把成亲的日子定下来。”
宋青葙点点头。
当初两家定亲,因孩子年纪都小,六礼只进行到纳吉,大礼也就是纳征还没过。
如此看来,郑家果然是不打算退亲的。
那么,白衣人为何不惜毁她清白也得让她退亲?
伯父宋隶文升官心切,向来行事谨慎,绝不会平白得罪人。
会不会有人相中了郑德显的人品家世,嫌她从中碍事,想除掉这块绊脚石?
宋青葙没见过郑德显,可听大堂哥无意中提起,郑家三郎气度高雅丰姿秀美,颇有魏晋名士之风。
想起以往花会里那几张尖酸刻薄的面容,宋青葙唇角弯了弯。
第6章 山雨欲来
京城素有西贵东富之说,尤其什刹海与积水潭附近更是寸土寸金,一屋难求。武康侯府作为百年世家,却在仁宗皇帝时卖了位于鼓楼附近的宅子,改在黄华坊的柳树胡同另置一宅。
宋家位于南薰坊的白家胡同,乘马车不过一刻钟的路程。
宋青艾身穿桃红色西番莲纹褙子,油绿色湘裙,头戴新打制的金镶玉嵌宝蝶赶花头面,脸上脂粉明艳眉目如画。
透过晃动的窗帘缝隙,她看到外面停着的一长溜马车,强健雄壮的骏马、宽大阔气的车厢,车身车头缀着银色螭龙绣带或素色狮头绣带…宋青艾看直了眼,低头瞥见娘亲压着自己的裙角,她的绣鞋抵着三姐的脚尖,严妈妈跟两个丫鬟缩手缩脚地挤在角落里。
生平头一次,宋青艾感觉自家的马车是如此逼仄与拿不出手。
其实按宋大爷宋隶文的意思,连马车都不想买。白家胡同离户部很近,只隔了两条街,他走路上衙才一炷香功夫,根本用不着,且养马花费颇大。
当初付氏经常外出巡察店铺,为着方便遂用私房钱买了匹便宜的蒙古马。
宋二爷夫妇相继去世后,养马的费用便从公中开销,林氏几次生出念头想将马卖掉,怎奈时不时要出门办事、探亲访友,还真离不了它。
譬如今日,即便南薰坊离黄华坊不远,可若步行来,岂不被人笑掉了大牙。
柳树胡同本就窄小,加上宴客,停着不少马车。车夫费了好大劲将马车驾到武康侯府门口不远处,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林氏没办法,眼看着两位姑娘整好裙裾戴好帷帽,带着她们下了马车。
早有眼尖的管事妈妈跟丫头紧挪着小碎步迎上前。
宋青葙跟在林氏身后,刚走两步便鬼使神差地停下来,侧头看了看。
细长的胡同里,除了挤得密密匝匝的马车,就是跟她们一样戴着帷帽、小心翼翼遮住容颜的千金小姐。
可就在这喧嚣纷杂中,宋青葙隐隐听到一阵脚步声,极轻极慢,正合着她的步伐,就像特意追随她而来。
这种感觉让她毛骨悚然,心莫名地跳得厉害。
进门后,男客在小厮的引领下径直往外院去,女客则由穿官绿色比甲的丫鬟引着沿抄手游廊往内院走。一路上回廊连着回廊,飞檐接着飞檐,更有数不清的流水竹桥假山亭台穿插其中,奢华又清雅。
宋青艾不错眼地四处打量,游廊里挂着半旧的五角串珠宫灯,院中堆着嶙峋的太湖石假山,亭边斜着枯瘦的苍松…无一处不匠心独具,无一处不彰显着百年世家的底蕴。
宋青艾看得入神,宋青葙却始终忐忑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郑家已明确表态过两天会纳征,她无需为此事担心。
退亲的流言仍传得沸沸扬扬,白衣人不会听不到,这足以应付他了,难不成他还会亲自察看退亲文书?
一路怔忪着,直到看到钟琳明朗的笑脸,宋青葙才安定下来。
钟琳握着她的手,眨眨眼,“待会有话跟你说。”说罢,带着林氏与宋青艾去见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袁氏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大红色宝瓶纹褙子,笑容矜持,“早听弟妹说起宋家的几位姑娘个个人品出众,今日见了果然如此。”一手拉着宋青葙,一手拉着宋青艾,又不迭声地催人取见面礼。
宋青艾眼尖,早瞧见丫鬟端来的托盘上摆着两块羊脂玉,分别刻着竹报平安和流云百福的图案。
玉在墨绿色绒布的衬托下,温润莹透,光泽柔和,一看就是上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