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来自己的妹妹,他被人欺负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嘤嘤地哭。

那年,黔南的冬天格外冷,爹娘早就离家不知到哪里去了。十岁的他带着六岁的妹妹生活,终于有一天,家里既无米面又没了柴草,他背着妹妹走了好几个村子连半粒米都没讨到。妹妹又冷又饿睡着了,他将家里唯一一床破棉被盖在妹妹身上,独自进了城。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说只要他跪下磕三个响头就能得到一个包子,他毫不迟疑地跪了。少爷却反悔了,不但没给他包子,反而拳打脚踢把他痛揍了一顿。他脸上带着血,眼睛肿得快睁不开了,挣扎着在城里转了半天才捡到小半个沾着泥水的烧饼。他欣喜若狂,飞奔回家,可他的妹妹躺在土炕上,浑身冰凉。
他抱着妹妹瘦骨嶙峋的身子哭倒在地,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救了他的命。镜叔买了一副棺木,帮他料理了妹妹的后事,他跟着镜叔来到了落枫山。

所以,当他自昏迷中醒来看到杨怀瑜眼泪的那刻,他暗暗发誓,要将她当成亲妹妹一般爱护。

杨怀瑜在落枫山住了半个月,白天在寺里念经拜佛,夜里则在镜叔的帮助下调整内息。月影和丰宜每天陪着她。日子虽然清苦,可她很快乐,就好像不经意间,那些失去的岁月又回来了。
期间月影带来一条消息,郾城知府孟兆年请求治理望江的折子被驳了,理由是内阁首辅韦昕认为天下始定,国库空虚,又加边境战乱,当务之急乃安养生息,不宜大兴土木。

韦昕,时年二十三岁,内阁首辅,礼部尚书。其人文采风流,琴艺超绝,心思机敏,谋略深沉。最重要的是,他生了一副人人称羡的好皮相,深得皇上宠信,在官场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他有个致命的弱点,贪财如命。据说,他提拔官员,必定会按官职大小收取少则几千,多则十几万两银子的升迁费。

“既然爱财,就豁上一笔银子喂饱他。”杨怀瑜淡淡地说,“若他狮子大开口,就让魏知县将他卖官索贿之事写个折子给老爷,另外准备两个无家累的御史。”
月影点头,领命而去。
杨怀瑜轻蹙了眉头,隐约觉得此事并非预想的那样简单。

果然,没几日,月影沉着脸踏入了青竹院。
消息有三:其一,杨重运与韦昕在早朝时发生了口角,皇上怒而退朝;其二, 都察院一御史力谏皇上立案审查韦昕索贿之事,不惜以头撞金柱,至今昏迷不醒;其三,郾城孟家来下定的人到了京城。
“孟家先后花了十几万两银子打点,韦昕收了银子却不松口…他卖官的事很多人都知道,皇上也不会没有耳闻,只是一力护着他。倒不如…”月影挥起右手,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杨怀瑜思量片刻,道:“他是朝廷重臣,即便侥幸得手,只怕你我的后半生就只能狼藉天涯逃避追捕了。此事倒也不急,若他不再横生是非就算了。实在不行,等明年春闱,万千学子汇聚京城,找人带着学子们上个万言书。”
此时天已尽暗,月华如水,自枝枝叶叶的缝隙中流淌下来,一袭素衣的杨怀瑜隐在树影里,看不出面上的表情,只看到那双亮闪闪的黑眸,如月色下蜿蜒溪水反射的浮光万点,璀璨晶莹。
“姑娘也学会谋算了。” 月影心中感叹,只听杨怀瑜又道:“帮我调查韦昕,我要他的所有消息,越详细越好。”
月影点点头,想起一件事,“菊花会要开始了,听说往年韦昕都会去。”
呵,菊花会?!一朝菊花开,满城脂粉香,原来不知不觉竟到秋天了。

八月初八。
韦昕准时于寅正起身,用过清淡可口的稀粥小菜,换上大红缀三寸小独科花的公服,镜子里的人眉目疏朗气度卓然,只肤色稍嫌苍白了些。
打发走身边的下人,韦昕拉开抽屉,从暗格内取出个白玉盒,盒内清香绵长,竟是上好的胭脂。他伸手挑了豆粒大一块,在掌心晕开,淡淡地拍在腮边。
苍白的肌肤顿时红润起来。
韦昕满意地笑笑,出门坐上早已候着的轿子慢悠悠地向皇宫走去。

早朝依然纠缠在疏通望江加筑水坝的问题上,满朝文武分成以杨重运与韦昕为首的两派,各说各的理,寸步不让。
看着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朝臣,景德帝俊颜含笑,不见半丝恼意,待朝堂安静下来,随口问了句:“听说杨爱卿家中三位女公子,可曾许了人家?”
杨重运一时摸不着头脑,晃了会神,才回:“启禀皇上,家中长女已与郾城知府孟兆年之子定亲,次女跟三女年纪尚幼并未婚配。”
“既然如此,韦爱卿年纪不小,亦未成亲,朕作主,替两位爱卿结了此门亲事,从此化干戈为玉帛,同心同德,替朕分忧。”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
韦昕与杨重运向来水火不容,在朝廷上分庭抗礼,私下也极为敌视,甚少往来。如今皇上竟然在朝堂上为两家结亲,不知从此翁婿二人如何相处,百官又该何去何从。

姜还是老的辣,静默之后杨重运立时反应过来,口呼万岁跪谢圣恩。韦昕却踌躇了片刻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了下来。
堂堂九五之尊,政事不理,却管起他的亲事。
可,庙堂之上,众目睽睽,皇上金口玉言,便是他再不甘不愿,皇上也不可能改口。倒不如先成全他的面子,日后再做打算。一念至此,韦昕脸色稍霁,复挂上千年不变的优雅笑容。
景德帝甚是欢愉,甫离开朝堂,便大笑出声,韦昕素来机灵狡猾,今日之事恐怕他也没有料到。难得见到他满脸怒色却不敢分辩的样子,还真令人开心。

时值辰初,气候微凉,路旁的桂花树蓓蕾初绽,清幽的甜香令人神清气爽,景德帝不去御书房,改道前往丰华殿。
月桂树下,一人负手而立,神情清冷,大红公服与米白的桂花辉映着极为夺目。
景德帝挥手,身后跟随的宫人尽数退了下去。
“爱卿可喜欢朕送你的生辰贺礼?”
“皇上,微臣白天被公事缠累,精神不济,夜里恐怕无力应酬杨家千金。”韦昕不掩愤懑之意。
身边躺着杨家女,还不如头顶悬一把青玉剑,让人来得放心省心开心。
“杨家长女素有盛京第一姝的美誉,想必其余两女相貌也不差。”景德帝避而不答,顿了一下才低低道:“朕未定婚期,若你不愿,尽可以拖下去。”
韦昕苦笑,拖延下去,怕拖不过两年,杨重运那老狐狸就会吃了他。又何况,拖得杨家姑娘年纪大了,岂不更怨恨他。思来想去,终是不妥,遂苦了脸道:“皇上,臣近日身体有恙,寝食难安,特告假五日,请陛下恩准。”
皇上算计他,他也不能善罢甘休,亲事推不得,朝事总可以推了吧。
景德帝知其心思,爽快地说了声“准”,顺手攀下一枝桂花握在手里,扬长而去。

韦昕出了宫门,随从杜离迎上来,“大人,马车备好了,这就出发?”
韦昕阴沉着脸,“唔”了一声。
杜离不敢多话,忙扶着韦昕上了车。
这日是韦昕二十四岁生辰,每年此时他都会到落枫山的别院住一夜,松懈一下在宦海里沉浮的心,顺便去观枫寺找净空和尚下几盘棋。
如今得了假,更得要好好散散心。
韦昕靠在雪青色靠垫上,脸色渐渐缓和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亮相了,有何感觉?
隔墙音
烈日当空,炽热难耐。
一辆轻便精巧的马车缓缓停在忘忧阁前。只见车帘掀动,青葱般修长的手紧扣车沿,接着身穿宝蓝色云纹直缀的身影优雅从容地下了车,墨黑的长发用宝蓝色锻带束着,如高山遗雪般清雅绝伦。
“大人,当心。”随从杜离早立在车门旁,扶住男子的手臂,也遮挡了周围不知何时冒出的一干人的视线。
早就习惯了被人群包围,韦昕勾起唇角轻轻一笑。那笑容如春风拂面,又似甘霖初降,让人觉得温润清凉,浑身舒畅,不由自主地想要近些,更近些。
可他与生俱来的淡然气质又让人心生怯意,不敢轻易唐突。
虽然看惯了他的笑容,杜离的心还是停跳了一拍,待回过神来,韦昕已踏入忘忧阁。

忘忧阁摆设极为雅致,迎面一张紫檀雕花八仙桌,桌上一对嵌金丝景蓝花瓶,内插两枝早绽的墨菊。周遭墙上挂满了京城名士的字画,正中一副水墨山水图更是惹得来往客人频频注目。
杜离显然也看到此画,忍住笑问:“大人意下如何?”
“不过尔尔。”韦昕不动声色地答。此画是他旧时所作,只不知缘何竟挂在此处。
“哎,客官有所不知,此乃本店镇店之宝,当今首辅大人特地画了送给我家老爷。”店小二见两人注意此画,眉飞色舞地凑过来,“您看,此画高空飘云,低处流水,远观见山,近看有木,正是我家老爷的名讳,云沐山。”
原来是云家的产业,韦昕暗暗点头,云家不愧万晋首富,在如此偏远的地方开个酒楼,还有这么多人光顾。
杜离打断店小二的话,“去准备间雅席,上几盘拿手好菜。我家大人有些饿了。”
“雅席怕是没有了,等着吧。”店小二见客人不再听他罗嗦,顿时冷了脸,“饿了?不饿谁上酒楼来?”

恰此时,楼上出现个矮胖子,似是掌柜模样,满脸肥肉,一双小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线,不笑也似带着笑。胖子人未至,声先到,“客官可来得巧,正好最后一间雅席给您二位留着了,楼上请。”说罢,水桶般的身材晃悠下来,朝韦昕作了个揖,又招呼小二沏壶最好的毛尖送上去。
小二低声嘟哝:“这两位是什么人物,您老这样殷勤?”
掌柜推他一把,“你没看那随从身上的玉,难得的好货色。还有那主子周身的气派,绝非寻常人物。”
杜离听了,面露得色,瞥一眼韦昕,抢先踏进雅席。
这雅席其实并非雅席,而是间与上房相连的耳房。高档的酒楼常在上房旁边设置耳房,以供酒醉的客人歇息用。如今许是客满,掌柜的急中生智,竟用屏风将耳房隔开,充作雅席。

两人刚坐定,有声音自隔壁上房传来,“如此说,菊花会你定是不去了。”
“不去,明明野生的菊花,首辅大人找人修了围栏挡着,一人二十两纹银方得入内。想银子想疯了,尽干些搜刮民脂民膏之事。”语气虽是不屑,可那声音糯软轻柔,着实好听。
“不过二十两,你还在乎这点银子?”又一个女子开口。顿闻满座附和之声,怕有十几人之众。
“与银子不相干。还别说花费二十两银子,就算分文不花,首辅大人亲自请我去,我也是不去的。”先前那个糯软声音答。
“嘻嘻,你就做白日梦吧,韦大人会亲自请你,怕是疯了不成?”此语一出,只听笑声不绝,连韦昕都忍不住嘴角弯了一弯。
那女子“嗤”一声冷笑,“若他当真来请呢?你敢不敢打赌?”
“赌就赌,若韦大人真当众请你去,我输你纹银百两。若你输了,又如何?”
“若我输了,奉上足银二百两。”糯软声音毫不示弱地答。
随即叽叽喳喳有人忙着下注,有的撺弄着加大注码,又有人唤小二拿纸笔,似是要写字据。只听衣裙窸窣佩环叮当,好不热闹。

韦昕脸上露出饶有兴味的笑容。若他没有听错,若糯软声音的女子赢了,可得几千两银子,若是输了,至少赔二百两。一进一出均非小数,却不知这女子缘何如此胸有成竹。
众所周知,他韦昕受尽女子青睐,向来只有别人追捧他,他还不曾对哪一个低声下气过。
韦昕尚在思量,只听隔壁又有人开口,“韦大人风流倜傥,温文尔雅,你倒是为何对他有如此大的成见,连菊花会都不去。”
“还不是因为萧大人。”另一女子笑着插嘴。
“成见倒是没有,只看不惯他的做派。桃花宴时,众人作桃花诗,萧大人诗作与他不相伯仲,可他偏说萧大人的诗太过伤感,自己强夺了头筹。他却不知,萧大人的母亲正卧病在床,生死未卜,萧大人被强拉着到了桃花宴,怎生做得出喜悦之词。”

韦昕想起来了,三月桃花开,太后爱热闹,在千水山庄设桃花宴,遍邀皇亲国戚朝中大臣的内眷赏花,请了京城许多清俊少年风流才子。前年新登科的状元郎萧如是也在内。桃花诗,他与萧如是确实不相上下,当时刘侍郎说萧如是的诗作有些悲情,不合气氛。
刘侍郎与他交好,这笔帐算在他头上倒也没错。只是,她又怎知萧如是母亲重病?

正疑惑着,有人仿似了解他的想法,先一步问了出来,“这倒奇了,你又如何知道萧大人的母亲重病?”
“切,”糯软女声轻笑,“难道你不知,桃花宴那日,你犯了杏花癣,咱们一早去回春堂配药,恰见萧大人的家丁去请郎中。你还笑料峭春寒那家丁却挥汗如雨。若非着急,家丁会跑那么快?”
“幸好萧大人母亲康复了,若是病故,萧大人还不得恨死韦大人了。”糯软女声接着道,“世人皆道首辅大人少年老成,才智过人,我看未免言过其实。”言语间讽刺意味甚浓。
“你对萧大人倒是关注,不会看上他了吧?”有人打趣道。
众人笑作一团,却不闻那糯软女声辩驳。

有闺阁流言下饭,韦昕吃得格外愉悦,一扫原先的郁闷之情。酒足饭饱,杜离悄悄起身,转到屏风后,哪知屏风甚是严实,并不能窥得隔壁半分。
下了楼梯,韦昕朝杜离使个眼色,杜离心下明白,走到后院,不过片刻,就满脸欢喜地跑回来,“大人,这京城中的名门闺秀可都到忘忧阁来了。云家独生女,杨尚书家三位千金,李太尉家的两位小姐,还有孟侍郎、钱守备家的女公子都在这里,说是一早到普照寺上香,特地来此用膳。”。
听到杨尚书三字,韦昕眸中一暗,沉着脸走了出去。

韦家别院位于落枫山脚,映枫湖畔,最是闲淡清雅之地。
饶是韦昕满腹烦恼,见了这满山绿树苍翠,一颗心也变得平静澄明。时节尚早,枫叶未红,游人罕至。绿树丛中,观枫寺一角青色屋檐乍隐还现。
净空在树下打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听得脚步声,净空头不抬眼不睁,闲闲地伸手指了下旁边的石桌。
石桌上,两只白色骨瓷茶杯,杯底数根茶叶。闻茶香,清幽浅淡,观汤色,碧绿透亮。韦昕口中干渴,仰头一饮而尽。
净空笑得胡子翘,作手势嘲讽他喝茶如牛饮,一边拿起茶壶替他再续一杯。
韦昕掂起桌上棋子,问:“来一盘?”
净空摇头,比划道,他心不静,赢不了。
韦昕笑笑,净空是哑巴,口不能语,耳力却极好,想是自喘息声听出他的心绪不宁。

暮色层层笼罩下来,韦昕婉拒净空留饭,健步如飞,直奔赏枫亭,杜离怀抱古琴紧随在后。
赏枫亭位于映枫湖心,以竹桥与岸相连。踏上去,竹桥吱呀作响,别有古意。
韦昕来赏枫亭,是因为一个人,一个两年前与他和曲的人。

前年此时,韦昕来此游玩,面对着半湖残荷,耳畔是空山鸟鸣,突然福至心灵,信手弹了一曲《风入松》,正如痴如醉时,山间飞来一丝箫音与之相和,箫声激越,在高音处飞荡盘旋;琴音肃和,在低音时沉静空灵。琴箫相合,丝丝入扣。
一曲既罢,韦昕心神俱醉,正恨曲短,只听箫音又起,清润缠绵,却是一曲《小江南》,韦昕稍感意外,随即十指飞舞,紧随箫声韵律,又不喧宾夺主,相伴着掠过温润光滑的水面,飞过苍翠欲滴的竹林,飘过烟雨蒙蒙的小镇,进入彼此敞开的心门。
箫声停止,琴音滑落,韦昕迫不及待地举步上山,想见见与他和曲之人。观枫寺后有处青砖屋舍,隔墙可见翠竹清幽,老藤蔓延,韦昕直觉那人就居于此处。
杜离叩门,一青袍老者应声出来,神色极为不耐,“何故敲门?”
韦昕摆出万人迷的微笑,“在下偶然路过此地,听箫音空灵…”
“此屋老朽一人居住,并无他人,阁下听错了。”老者打断他的话,便欲关门。
韦昕忙上前施礼,“在下奔波一日,腹内饥渴,不知可否讨些残羹冷茶?”
老者看他一眼,冷冷道:“老朽贫贱,并无剩饭。阁下求施舍可到前面观枫寺,若不惯素食,山脚皆是显贵人家,定有美酒佳肴相待。”说罢,自顾自关上大门。
杜离黑脸涨得通红,“大胆刁民,看我不给他点眼色瞧瞧。”抬脚便欲踹门。韦昕却不恼,朗声大笑,“既如此,就去观枫寺用些斋饭吧。”
净空正作晚课,双手合十专心诵经。韦昕站在高处望青砖屋舍,但见雾气缥缈,并无半丝灯光。

去年韦昕不死心,仍在这日来弹琴,却始终不闻令他心驰神往的箫声。
今年韦昕还想碰碰运气,看看是否能遇到那个让他难以忘怀的吹箫人。
想到此,韦昕双目微合,深吸一口气,古朴雅致的琴声响起,仍是《风入松》。
半支曲子弹完,韦昕停下来。
“大人,那人恐怕不会来了。”杜离会武,耳力好,远近内外并无半丝回应。
“再等等。”韦昕不死心,修长的手指划动琴弦,跳出一串断裂的音符。
恰此时,身后传来东西倒地的“扑通”声,接着一个冰冷尖锐的硬物顶在他的后颈。他缓缓转身,一黑衣蒙面人站在面前,手里一把长剑,剑身微颤,青芒闪动。

见到他的面容,黑衣人眸中闪过惊讶。
几乎所有第一次见到他的人,都会有这种表情。韦昕微笑,越发优雅从容。
黑衣人目光很快转冷,哑声道:“三日后,郾城知府进京,请大人务必促成疏通望江一事。否则——”
韦昕诚挚地说:“兄台所托,下官自当尽绵薄之力,只是此事属工部管辖,下官无能为力。”
黑衣人冷笑一声,“韦大人太过自谦,此等小事对大人来说不过一句话罢了…七日后,我等韦大人的好消息。”说罢,不待韦昕作答,长剑入鞘,低哑的声音飘荡在湖面,“韦大人让侍卫们散了吧,我不想无故伤人。”
身影翩飞,已没了踪迹。

少顷,两条黑影踏波而来,落入亭中,单膝点地,“大人受惊了。”
亭内静默无声。韦昕专注地看着昏倒在一边的杜离。
青梧与青槐对视一眼,小心地解释:“那人轻功极高,属下发现时,他已进入亭内…湖边另有三人藏着,属下不敢妄动。”
“下去互打二十鞭,回府后加紧布置,七日后,我要活捉此人。”声音冷厉,不复方才的优雅慵懒。

风乍起
中秋佳节,皓月当空,夜色幽深。
韦府后院一面镜湖,湖旁两棵垂柳。树下摆了酒菜,身着华贵锦衣的男子正对湖独酌。
菜是好菜,清淡可口,酒是佳肴,绵香醇厚。
微风吹拂,湖水泛起银白的光晕,一层一层,似是无数条银鱼在水面闪动跳跃。长长的柳枝低垂下来,搅起涟漪无数。
月影西移,照出男子俊美无双的容颜。韦昕斟满了酒朗声道:“月色清幽,兄台已站立多时,不妨坐下同饮几杯?”
黑衣人静静地立在他身后,半晌,悠悠吐出一口气,“首辅大人好气度,好兴致。”
韦昕起身浅笑,“兄台好功夫,府中一百二十名侍卫,二十四道机关都拦不住兄台。若非人影晃动,下官还真不知兄台已应约而来。”
黑衣人恍然大悟,是影子将他暴露出来。方才他差点以为面前气定神闲的首辅大人是位深藏不漏的高手。他定定神,问:“孟大人前日在诸城遇袭,至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不知大人有何高见?”
“孟大人温良俭朴克己奉公,极受郾城百姓爱戴,如今遭此不测,下官已命人速将凶手捉拿归案,尽快审理,还孟大人一个公道。”
黑衣人不理他的官腔,冷冷道:“上次所说之事,务必请大人成全,否则下次府上的侍卫就不单单昏迷而已,大人您也不会活生生地站在这里了。”
韦昕微微一笑,“是吗?”手起杯落,满地酒香。

立时,柳树上落下一张大网,堪堪向黑衣人罩来,黑衣人矮身就地一滚,却见身前四个侍卫拦住了他的去路。
电光火石之际,黑衣人左手将斗笠掷出,阻了大网下落之势,右手甩出数枚暗器。趁侍卫躲闪,他纵身往树梢而去。树上突又现出两个身影,举剑朝他挥来。黑衣人并不应战,猛转身朝围墙飞去,身姿飘逸,翩若惊鸿,宛如游龙。
青梧候在墙外已有多时,见黑衣人出来,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挺出,剑走龙蛇,白光如虹,直奔黑衣人面门。黑衣人闪身避开,脚下顺势施展开追风逐花步,往巷底纵去。青梧紧随其后,寸步不离。不料斜地里又出来一名黑衣人,阻住了青梧去路。青梧身势只缓了一下,两名黑衣人均已消失不见。

“…那人轻功很高,应敌经验却是不足…他的同伴功夫似是更高些。”青梧跪在厅堂外,半晌才听到头顶的声音问:“你可看清他的模样?”
他的模样?青梧眼前出现一双亮如曜石却沉静如水的眼睛,纵是皎皎月色也遮掩不了那双眼眸的光华。他低声道:“回禀大人,他的斗笠虽除,脸上仍是蒙着纱,只看到一双眼睛,很是夺目。”
韦昕眯了眯眼,不记得印象里有谁长着一双闪亮的眼眸。

“爱卿昨晚受惊了。”景德帝闲闲地啜着雪山红芒,随手落下一子。
皇上的消息还真是灵通,韦昕挑了挑眉,“皇上可是替微臣担心?若微臣如杨尚书一般高风亮节,就不会屡屡令皇上牵挂了。”
世人皆知首辅大人卖官鬻爵,搜刮民脂,却无人知晓,他搜刮的这些钱财分文不少地进了国库。
景德帝把玩着棋子,意味深长地笑,“爱卿是怨朕?”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担心公事忙碌冷落了杨家千金。”
景德帝听出来,他对自己赐婚之事还是心有不满,遂叹道:“朕花了五年时间始终看不透杨重运,只得委屈爱卿…无论怎样,爱卿有艳福。”
“即便是艳绝天下,只要姓杨,微臣就毫无兴趣。”韦昕明白皇上意图,可查清杨重运底细的方法很多,他终究不愿身边有个自己厌恶的女子。想到此,韦昕心里烦乱,伸手搅了棋局。
他的手修长白皙,指甲干净且平整,根处有些微红色,似是蔻丹残痕。景德帝不禁一动,打量起面前之人,原本风流倜傥的韦昕身穿大红绣锦鸡补子朝服,头戴黑色乌纱帽,愈发显得面如冠玉目如朗星。
韦昕避开他的注视,起身立于亭边。御花园里,菊花开得正盛,团团簇簇,五彩斑斓,他深吸一口气,馥郁的芳香立时盈满胸襟,淡去了方才的不快。

雁叫声声,打破了此时的静寂,景德帝望着蔚蓝天际上的两行大雁低叹:“又是秋日,也不知今冬该如何度过。”
多年战乱致使国库空虚,自他登基之日起,就为银两犯愁。尤其,中原地区连接两年大涝,农田几无收成。秋日尚有野菜杂粮以充饥,到了冬日,数万灾民将如何应付?边关将士的冬衣粮草又自何而来?
境内流寇骚乱不止,境外强敌虎视眈眈,他却连士兵的补给都无法筹措。
暖暖的秋阳照在景德帝清瘦的脸上,也照出他眼底因疲倦而生出的青色。
韦昕嘴角漾起浅笑,“皇上切莫心急,微臣会想办法,这佞臣之名可不是白担的。”
一丝柔和在景德帝脸上闪过,转瞬消失,他闲淡地起身,“近来朕闲着无事听了些江湖野史,爱卿可听说过南宫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