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有人递了张名片进府,给傅二爷的,是总统府警卫军参谋官。
这位参谋官姓陆,在北京城颇有名气,他有个特殊癖好,想杀谁就设宴招待,饭罢再掏枪送人上路。明目张胆,手段毒辣,单去年就杀了不少爱国志士。
名片没递到二爷院子,反倒被下人先一步送到了傅侗文的书房。
傅侗文拿着那名片,沉吟片刻:“唤二爷来。”
“是。”下人离去。
他在书房用了半盏茶,傅二爷来了。
傅侗文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警卫军的参谋官要见你。”
二爷怔了一怔。
傅侗文指八仙桌旁的凳子:“坐,我陪你一道见。”
二爷怕连累他:“还是在前堂见吧。”
傅侗文笑笑,对外吩咐:“带客人来。”
“是,三爷。”
不大会儿,陆参谋官进来了。
他以为要见的是二爷,却不料,自己进的是傅三爷的书房。
对于这位赫赫有名的傅三爷,陆参谋官曾有幸在八大胡同见过。
是上月初八。
彼时三爷为捧人,包了半个场子,翘着个二郎腿,穿着立领衬衫,马甲敞着,偏过头去和身边人低语。那天他只见着傅侗文的侧脸,透着一种消沉的风流。都说他待风尘女子也是彬彬有礼,在一桩桩香艳传闻中,虽是负心郎,薄情却又不寡义,但凡女子提到他,尽是好话,竟无半句恶语。
当然,那是风月场上的三爷,不是这里的。
谁都晓得,三爷为人处世,绝非君子。
从见到傅三爷那一眼,陆参谋官打的腹稿全都作废了,反倒和二爷谈起了民生。
和和气气,仿佛老友重逢。
傅侗文始终冷眼听着,一声也不言语。
期间,医生进来,为他送了药片和水,他吞了药,撂下白瓷杯的手势有些重。陆参谋官听得心里咯噔一下,像得了令,忙不迭推开椅子:“和二爷太投脾气,话密了。时辰不早,我也要去办公了。”
傅侗文不答,算是默认。
陆参谋官不敢再耽搁,匆匆告辞。
傅侗文让仆从将人送走,将陆参谋官送到府门外,傅侗文身边始终伺候的那位医生追出来,从怀里摸出个信封,递给这位参谋官:“三爷嘱咐,参谋官上月初八在八大胡同想是没玩痛快,这里有张支票,够参谋官在那儿住上半年的。”
陆参谋官接过信封,手都冷了。
上回楼里往来恩客无数,傅侗文是如何晓得,在那夜他曾出现过?这一念间,陆参谋官已经明白,日后傅家的人,万万碰不得。
人走干净了,傅侗文无端记起美国的信和包裹,他找到一把军用匕首,割开包裹,拿出来厚厚一摞报纸和报告,又将身上的马甲解开,松了口气。
还没来得及仔细翻看,仆从又抱着一摞书信进来,放到书桌上。
最上头那封,恰好是美国来的。

第二年课业结束,公寓热闹了不少。
又有一批新的留学生被送到这里,大家也会说起国内形势,会讲到宋先生遇刺。
“宋先生家境贫寒,可当袁世凯派人送给他一本空白支票,保证永不退票,却被他拒绝。先生之志,在家国!我辈当效仿之!”
“对!如先生所说,‘死无惧,志不可夺’!”
有泫然泪下者,也有义愤填膺者。
可如今大总统手握重兵,谁又能奈他何?
沈奚听着,猜想,自己父兄当年是否也是如此,才落得最后的下场。
这些人聚在一处,常彻夜畅谈。
此时沈奚已经选读了外科,除了给傅侗文写信的时间,不舍昼夜苦读,从不参与他们的谈话。相熟的留学生里,也有一位男同学和她同专业,叫陈蔺观,倒是和她很投脾气,两人平素不太说闲话,但凡开口,就是课业。
两人你跑我追的,学到入魔,上课做不完、画不完老师提供的模型,下课补上。不满足于解剖课、实践课课时,就由沈奚做东,这位男同学想办法,出钱去买通人,让两人旁观外科手术,也由此积累了不少珍贵的手术素材及解剖画。
只是每每得到珍贵资料,两人都算得清楚,锱铢必较。
陈蔺观家境贫寒,钱大多是由沈奚来出。有时钱用得多了,沈奚也会抱怨,昔日在烟馆有无人领回去的烟鬼尸体,真是活活浪费了。所有花费她都会记在账上,让陈蔺观记得日后要救活多少中国人,为傅侗文积福。
婉风觉得沈奚学得过于疯魔,会想办法将她绑出去,听歌剧,看电影,她对这些并不十分有兴致。后来她迷上了心脏,可能教她的人在这个学校却没有。
教授也说,血液汩汩而出,心脏无法停跳,在如此情况下手术,难度极大。
“上世纪有人说,在心脏上做手术,是对外科艺术的亵渎。谁敢这么做,那一定会身败名裂,”教授在课堂上笑着,摊开手,“可已经有人开始成功,坚冰已经破除,我们会找到那条通往心脏的航路。”
大家笑,对未来信心满满。
等到了第三年,她顺利完成了预定课业。
教授问她,是否准备继续读下去?若她止步于此,在专业上很是可惜。
她举棋不定。
傅侗文从未说过对她未来的安排。
这一夜她在灯光下,翻看着自己生物学的笔记到快天亮,终于从笔记本下抽出早备好的信纸,给他写了一封信。这是她头次提及“今后”二字,想是内心惧怕,怕他会说“后会无期”,或是“不宜再见”的字眼,她遮遮掩掩,写满三张纸也没说明白这封信的主旨。
这一回信寄出去,她又从夏盼到冬。
这晚,婉风和顾义仁都受邀去了基督教家庭聚会。她和陈蔺观切磋血管缝合术,转眼天亮回到家,倒头就睡。再醒来已是黄昏。
他的信被当作礼物放在地毯上。
这一看到不要紧,沈奚人连着棉被滚下床,狼狈地抱着信和被子爬回去。
床头柜的抽屉底层,放着专门裁信封的刀片,今年快过去了,才算用上这一次。
她小心裁开信封,抽出纸,依旧是三折。
心跳得急,手却慢,打开纸,又是寥寥两三句:
我不日将启程去英国,归期不详。至于你的学费,无须挂心,可供你到无书可读之日。匆杂书复,见谅。
傅侗文
七月七日
一看这日期,沈奚猜到,他一定没来得及收到信,就已经动身了。
她内心失落,将棉被裹住身子,脸埋在枕头里。
褶层里消毒药水的味道挥之不去。
他去英国,是为生意还是为什么?还是有什么红颜知己在异国等候?思绪一旦到了这里,越想越离谱。饥肠辘辘,满脑子他要在英国娶妻生子的念头,沈奚再躺不住,翻身下床,勉强算是穿戴整齐,下了楼。
“我必须马上吃点东西,吃点中国人该吃的。”
沈奚三步并作两步,从楼上连跑带跳地下来,前脚刚落到了地板上,就看到了客厅里坐着的人。她一时收不住,很丢人现眼地撞到了扶手上。
公寓的开放式客厅里,坐着几个人。
都呈众星拱月的姿态,将那个男人围在了当中。
傅侗文握着个茶杯,灰黑拼色领的西装上衣敞开着,露出里边的马甲和衬衫来,领带好看,衬衫的立领好看,人也……遗世而独立,佳人再难寻……
天,这是什么要命的话。
幼时跟着家里先生读的书都白费了。
莎士比亚歌德托尔斯泰,李白杜甫白居易,血管缝合血栓止血带……
我该说什么?
沈奚忘了身处何地,身处何时,前一刻还在构想他在英国的风流韵事,此刻却面对面,不,是隔着十一……十三、四步远的距离,彼此对视。
傅侗文饮尽手中的英式茶,将白瓷杯搁下,不咸不淡地取笑她:“没想到,弟妹在这里还过着中国的时间?”
为强调这句调侃,他望了眼窗外。
已近黄昏。
一抹斜阳的光,从窗子透进来,落在他的西裤和褐色皮鞋上,仿佛洒下了金粉金沙。


第4章 第三章 今朝酒半樽(1)
无论受了几年的西洋教育,在她心里,幽静的一个角落里还是立着十来岁在广东,乡下宅子里捧着书卷,看二哥和四哥对弈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藏在记忆深处,沈奚寻常见不着她,可当傅侗文凭空出现,“她”也走出来了,举手投足都十足十的温婉。
沈奚垂下眼帘,低声唤了句:“三爷。”
傅侗文目光流转,应了:“在外唤三哥就好,”他说完,又去对身旁的人嘱咐,“此处不比北京城,都叫沈小姐。”
一句三哥,无形拉近了距离。
“昨夜和同学去研习课业,天亮才回来,所以晚了。”她解释。
傅侗文手撑在腮边,笑:“我晓得。”
晓得什么?
晓得她醉心课业,还是晓得她昨夜与同学研习课业?
医生也算是旧识,含笑上前,对她伸出右手:“沈小姐。”
沈奚心神还飘着,没及时回应,医生也不好收回手。
到她醒过神,却更窘迫了。
“庆项,知道她为何不理你吗?”傅侗文带着一丝微笑,好心将这窘况化解,“当由女子先伸手,才是礼节。我看,你是忘形了。”
傅侗文身旁的一位戴着眼镜的男人也笑:“是啊,别说你同我们一道留洋过,”那人揶揄着,“沈小姐,你快将手垂下来,为难为难他。”
垂下来?她不得要领。
“就是,还没见过他对谁吻手礼过,也让我们开开眼。”
沈奚在众人哄笑中,懂了这个意思,下意识将两只手都背去身后,生怕这位医生真来个吻手礼。那医生本就有窘意,再看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小动作,更是苦笑连连,他气恼地挽了衬衫袖口,做出一副要揍人的架势:“你们这些世家公子哥,就喜欢捉弄女孩子。”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用眼风去扫傅侗文:“庆项你又错了,三爷偏爱偎红倚翠,并不喜好捉弄良家女子,尤其这女子还是自家人。”
大家又笑。
傅侗文懒理这些话,也不反驳,反倒说:“你们这些人,不要欺负谭庆项老实不多话,他这人心思密,很有皮里春秋的。”
眼镜男人忙比个脱帽的姿态:“谭兄,得罪了。”
医生又是无奈地摇着头:“罢了,我惹不起你。”
沈奚在这满堂笑语里,望着他。
戴眼镜的男人察觉了,将搭在桌上的手肘挪了挪,有意撞上傅侗文的小臂,促狭地笑着,摆了个眼色:提醒他这位“弟妹”在看他。
傅侗文一抬眼,她即刻低下头,去看自己脚下的高跟皮鞋。
清清白白的对视,在这些阔少眼里倒都成了眼神勾连,欲语还羞。
当初关于这位四少奶奶和傅三爷的传闻,真真假假的,大家都听过一耳朵。今日一见,倒起了旁观一场风月的瘾头。怕是,那婚事真是幌子吧?
几个公子哥在笑,心照不宣。
戴眼镜的男人将身子坐直:“沈小姐当年,是如何和三爷认识的?”
“我……”
沈奚被问住,为何要问三爷,不该是如何和四爷相识才对吗?
傅侗文不给他们窥探的机会:“散了吧。”
他下了逐客令。
主人发了话,众人也不好再拖延,识相告辞。临走了,还有人和傅侗文低语,此处风月场的人太过外放,喧嚣有,却没了能让人一瞥惊鸿、摄人心魄的佳人。那人又问傅侗文的归期,傅侗文语焉不详,挥挥手,将人赶走。
最后只剩下了傅侗文和医生,还有从家里跟来的仆从,和沈奚年纪相仿的一个少年人,。
二楼走廊尽头的那间空置的房间已经被收拾整洁,傅侗文入房休息,沈奚在他的授意下,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医生为他打了一剂针后,将废弃的针头和药品盒都在废纸里包裹好,拿去了外头。沈奚想瞄一眼是什么药剂都没机会。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傅侗文坐在临窗靠床的桌前,翻看昨日报纸。
“今早,我收到三哥的信,”沈奚立在他身前,像等着被检查课业的孩子,“七月七日的,你说要去英国。”
傅侗文放了报纸,在回想。
“我七月也给你写了信,想问,是否要继续读下去,”沈奚幼时荡秋千,荡得高了,心会忽悠一下子飘起来,没找没落的,眼下就是这种心境,“你没回信,我又不能再耽搁,已经选了新的课程。”
她没停歇地,还想再说。
傅侗文抬手,无声截断她:“欧洲起了战事,倒还没影响到伦敦,可我怕打久了难离开。于是,先来了这里。”
沈奚轻轻地“啊”了声:“是听说那边在打仗。”
她就算再幼稚,也不会以为三爷是为了探望她而来。
傅侗文说的这个,报纸会提到,同学也会议论。
祸是从塞尔维亚起来的,德奥英法俄相继都被卷入。当时的她没有猜到,后来这场战事愈演愈烈。很多年后这场战争被人称作Great War,第一次世界大战将傅侗文送到了纽约,送到她的面前。若没有这场战争,傅侗文怎么会万水千山到了英国,又仓促赴美?自然也就没有了之后的所有事。造化常弄人,唯独这次,算是好事。
“那你去英国的事被耽搁了吗?”她问。
“是去治病,”傅侗文淡然道,“到美国也一样。”
沈奚颔首:“来这里好,这里的医生也很好。”
又是一句傻话。
两厢安静。
傅侗文垂下眼,将报纸翻到背面,对折,两手握住,认真看起来。
借着台灯的光,她悄悄端详他三年来的变化,又瘦了些,脸更尖了。沈奚幼年腮帮子圆鼓鼓的,娃娃脸,是以更是觉得消瘦,面部棱角柔和的人才好看。当然,三爷的容貌,也轮不到她来下定论。
傅侗文眼不离报纸,忽然说:“今夜九点来这里,我有话对你说。”
她脱口反问:“今夜?”
傅侗文没否认。
到晚饭时,婉风和顾义仁才露面。
同在屋檐下这些年,三人都习惯在晚饭时说闲话,今夜却是个例外,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都满腹心事,又佯装全然无事。婉风和她关系再要好,说过好多私密话,只是从未提过为何会来照顾她。沈奚也是如此,一是性命攸关,二是怕连累傅侗文。
到八点半,她将手中的笔记翻了又翻,心绪难宁。
九点是个不尴不尬的时间,平日他们都还没睡。若是被婉风和顾义仁撞上了,怕会误了傅侗文的事。她想到厨房的柜子里有一包桂圆干,平日舍不得吃,想在考试前用来补精神,可一想到傅侗文不远万里乘船到这里,就觉得理应给他用。
正好,也是去寻他的借口。
沈奚没再耽搁,去厨房找到那包藏好的桂圆干,又找到鸡蛋,按照记忆里的法子来烧桂圆。锅子烧上水了,她频频看客厅里的钟,心神在火上,又不在火上,险险将桂圆烧干了。忙活着将烧桂圆倒入碗里,再看落地大钟,离九点还有两分钟。
垫上布,端着碗,她一小步一小步挪着,上了二楼。
到门外,意外没人守着。
“三哥。”她压低声音。
门被打开。
竟是婉风。
婉风倒不意外,笑吟吟地从她手里接过那碗,轻声埋怨:“看来这好东西,你也只舍得拿来给三爷吃了。”
沈奚摸不清形势,没说话,跟着进了房。
书房内,不止有婉风,还有顾义仁。顾义仁像个晚辈似的,没了平日嬉笑,规规矩矩立在傅侗文跟前。烧桂圆的味道很快弥漫开,婉风将碗放到桌上:“这是沈奚私藏的,平日不让我们碰,说是用来大考吊精神气。”
傅侗文目光一偏,看那水面上浮着的蛋花:“只烧了这一碗?”
沈奚惭愧:“我不晓得,他们两个也在。”
顾义仁和婉风对视,笑了。
傅侗文沉吟片刻,从容地将碗端起来:“你们三个,都坐。”
那两人没客气,答应着,将屋子里的椅子搬过来。
除了傅侗文占着的,一人一个,刚好少了一把。婉风和顾义仁自然不敢坐床,自顾自坐下,佯装无事。沈奚本就因为忽然多出两个人,局促不安,此时面对没有椅子的情况,更是纠结了,她踌躇着,是否要和婉风拼坐在一起,又怕对傅侗文显得不尊重。
“我出去,搬一把椅子来。”她终于拿定主意。
傅侗文不甚在意,指那张铜床:“坐床上。”
沈奚仍在犹豫,可大家都等着她,也不好多扭捏,还是坐了。
只是挨着边沿,不愿坐实。
在这场谈话之前,沈奚还在猜测,傅侗文和婉风他们要说的是风雅笔墨。未料,却也是询问两人的课业。一问一答,两人很有规矩,沈奚也渐渐听出了一些背后的故事。
这几年来美国的留洋学生,大多是考取庚子赔款奖学金,绝少部分才是家中资助。
说起这个奖学金的来历,顾义仁曾唏嘘感慨过。八国联军烧杀掠夺,到最后却要中国赔钱,当时的驻美公使游说各国,要回了一些赔款。美国指定退还款要用在留美学生的身上,才有了这个奖学金,建了清华学堂,送出了公派的留学生。
顾义仁说这些时,神色复杂,又是为苦读的学子庆幸,又是为曾蒙难的家国悲哀。
沈奚自然猜顾义仁也是庚子赔款留学生中的一员,而婉风作风洋派,更像是家中资助。可在今晚,全被颠覆了。
这两个人,一个是晚清小官家中的小姐,父亲获罪,流放边关,另一个是戊戌时变法被斩杀的志士后代。二人都是受了傅侗文的资助,被送到了这里。
和她一样,没什么差别。
或许唯一有差别的是,她因形势危急,索性被三爷安排了傅家的名分。
可傅侗文从头到尾,又没提到沈奚的身份是掩饰,是保护。他不说,沈奚也只能保持沉默,听着那两人在感慨着受三爷的恩惠,才能有今日的成就。而在婉风和顾义仁眼中,沈奚仍旧还是傅家的四少奶奶。
婉风和顾义仁说完课业,傅侗文用手背碰面前的瓷碗。
“凉了吗?”婉风问。
傅侗文摇头,问沈奚:“汤匙有吗?”
沈奚立刻立起身:“我去拿。”
傅侗文手撑着桌子,也立起身:“坐久了,人也乏了。”
于是傅侗文与她一道去厨房,沈奚端了那碗烧桂圆。
婉风和顾义仁认为他们是“自家人”,不再打扰,分别回了房。
灯下,沈奚给他找到汤匙,放在瓷碗里,递给他。
傅侗文倚靠在干净的地方,用汤匙搅着桂圆干:“上回吃这个,未满十岁。”
沈奚未料到他会和自己话家常,含含糊糊地应着:“我还是在广东的时候。”
傅侗文饶有兴致,游目四顾:“傍晚你说,要吃些中国人吃的东西是什么?”
他竟还记得那句话。
“前些日子买了个锅,想做一品锅,你听过吗?码放好了食物,从上往下有蹄髈,鸡,还有菜。不过这里我选读过农学,菜的品种和中国不同,菜也许要挑不同的来煮,倒是肉都差不多,”沈奚感叹,“来这里才晓得,不管洋人中国人吃的肉都一样,牲畜也一样。”
“难道你以为这里的牛会有六只脚吗?”傅侗文反问。
沈奚默认了自己的傻气,接着说:“继续说那个,有留学生告诉我这叫大杂烩,他们说在家乡差不多是这么大的锅子。”
沈奚两只手比划着,约莫两尺的口径。
“和炒杂烩差不多?”傅侗文在猜一道广东菜。
“不,我说的这个是水煮的,端上来水还在沸。”
候在门外的少年终于憋不住,硬邦邦地接了句:“我们家乡管这叫‘全家福’,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还能放蛤蜊和鸡蛋,荤素搭配,各地不同,”说完又趁着傅侗文低头吃桂圆时,用她才能听到声音责怪,“三爷早吃过。”
原来这样。
傅侗文早知是何物,却顺着她说下去,还佯装会错意。
沈奚抿了嘴角。
“为何不说了?”傅侗文回望她。
“三哥……”
“怎么?”傅侗文偏过脸来,想听清她要说的话。
可就是这个迁就她说话的姿态,将她到嘴边的话又截断了,灯是半明半昧,他的眼也是。


第5章 第四章 今朝酒半樽(2)
此人此景,是西沉的余晖,是染满天际的火。
沈奚莫名地记起,那夜他出现在烟馆时的情景。
她被绑住手脚,蜷缩在肮脏的地板上,身边就是那个死人。身后是一条大通铺,木板挨着木板,那些骨瘦如柴的烟鬼就是一个个活死人,不留缝隙地挤成一排,握着烟斗在灯火上加热,一口升天,一口入地。有个乞丐在捡包烟泡的纱布,佝偻着身子半爬半行而过,多一眼都不给她。
官员被人唤出去不一会儿,傅侗文走入,看到她。
她还记得,他走了三步到自己面前,弯下右膝,以一种迁就着她的半蹲姿势,去看她的脸:“挨打了?”
这是他此生对她说的第一句。三个字,疑问句。
“怎么?”傅侗文见她这模样,又问。
沈奚一下就回了魂:“你傍晚睡那张床,还习惯吗?”
这又是什么蹩脚的话。
“还可以。”他将碗搁下,左手撑在陶质台池的边沿,手指自然地搭着,食指和中指在轻轻打着节拍。沈奚留意到了。傅家厅堂,他也是如此用脚打节拍。想来……是不耐烦了。
傅侗文没有表露丝毫的异样,却已看破了她的局促,见她接不上话,随即又说:“我行李箱里有几本《The Lancet》,明日让人拿给你看。”
“《柳叶刀》?”她惊讶。
他怎会收集医学杂志?莫非他过去也是学医的?可又不像。
傅侗文看出她呼之欲出的疑问,先作了答:“他们没和你提过,我四弟就是学医的?”
“是有提过半句。”她记起来。
“哦?”傅侗文微笑低声问,“为何是半句。”
“因为,”她回忆当年场景,低声解释,“因为他们怕我伤心,因为……”
他又读懂了她未说的话:“因为我给你的假婚姻。”
她点头。
傅侗文将左手抬起,指向门外:“走吧,我们上楼。”
这一晚的九点之约到此结束。
沈奚以为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会有大把时间相处,未曾想,次日他就离开了纽约。倒是将前夜说好的医学杂志留下了,还有一个信封,里边是巴黎街头的彩色照片。
除了这些,没留下半个字。
沈奚坐在早餐桌上,和婉风肩挨着肩,细细看这一张张照片。
其中一张,是巴黎街头,一个个房子彼此挨着,没有丝毫缝隙,像被人摆放好的洋火盒子,共用着同一个狭长的屋顶。只是每个房子外用涂了不同的颜色,白色,浅咖色,深咖色,绛红色。
“你看,他们的店招牌上是有英文的。”婉风指房子上的店招牌。
果然是用大写字母写着旅馆的英文。
没有去过法国的婉风为看到这些照片而兴奋。
沈奚将这十三张照片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总想在其中看出什么不同。
“三爷昨夜和你又说了什么?”婉风趁机问。
“没有,”她坦白交代,“没有什么。”
“怎么会,”婉风将下巴压在沈奚的小手臂上,“你们在厨房说了好一会儿话呢,我想下去,又不敢,怕你们在说家事。”
哪有家事,扳着手指头数,也能数得清说了几句。
沈奚不好反驳,笑笑,想把这话揭过去。
“当年我第一次见三爷,就是在离开的船上,他亲自来送我和顾义仁。”
是他亲自送?
沈奚想到自己仓促离开的那日,想见他一面都是妄想。
“嗯,”婉风像在自语,“也不晓得三爷去看老朋友,何时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