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神在少燕她族君姑姑的搀扶下在下席坐定,一开口又是老泪纵横:“祖宗不知,正亟您开花落叶、功德圆满之时,不知因何缘故陷入沉睡之中,迟迟未抽出花骨。我等以为仅是一时时辰未到,没想到这一拖就是个数万年。今日见祖宗您已脱胎而出,风华正茂,小人真真是死而无憾了。”

言罢,席间皆是片唏嘘、不胜感慨之声。

为了配合气氛,我也唏嘘两声,扯了袖子,擦了擦干巴巴的眼角。

这时,不远处一声悠长唱念:“秦卷仙上到。”

青墨垂发,赤金锻袍,迈步而来的秦卷看上去除却面上没什么血色,倒是一切如常。嘴角甚至还有微微的笑意,那缕笑意不同与他在我面前露出的冷笑、嘲笑,而是风轻云淡的宁静温和。霎时,我有种错觉,这个人并非是我所认识的那只张扬慵懒的凤凰,而是另外一个人。

看着他从容不迫地一一受了礼,在我身旁坐下,一派平静自然。

我放心地调转回目光,耳侧突然淡淡响起一句:“清晨的露水有点凉。”

喝了口水的我猛地呛出了声,连咳不止,本一起举杯的全殿人齐齐朝我看了过来。后背被人轻轻地拍了拍两下,一块帕子伸了过来温柔地替我擦拭嘴角:“你看你也三十六万岁高龄了,怎么还像个孩子样?”

“…”我呛得更厉害了,狠狠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绢子,再狠狠地用眼神剜了他一刀,试图在他身上剜出千刀万剐的气势来。

坐得最近的老山神摸了摸胡子:“祖宗虽有三十六万岁,但毕竟从仙胎化出不久。说句不恭之言,与一般少年少女的心性是差不离的。”

这话总算说得我心里舒坦了点,若真算起我从娘胎里出来到现在也不过八万岁的年纪,正是豆蔻年华、青春大好之时啊!

秦卷一笑,不做他言。

底下觥筹交错,杯光水影,泛成一片。开场没多久,便有人端着酒杯上前,在我和秦卷前略顿了顿,却是朝着我而来。以至于我不得不放下和秦卷明争暗夺的筷子,端起酒盏来。

哪晓得嘴唇还没靠上瓷盏,秦卷在旁凉凉道:“别人以酒,你却以水,未免失之不恭。”

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够全殿人听到。

刚举起酒杯的我手僵在那,对面的小山精敬也不是,不敬也不是,皆是进退维谷。

我清了下嗓子,委婉地对那小山精道:“我不善饮酒。”

小山精怔怔点点头。

我略侧过身,一手出其不意地抓住秦卷的手,一手将酒杯塞了过去:“所以,就有劳仙上你代而为之了。”

满殿的目光此刻又都集中在了我和秦卷相握的手上,不用看我都能感受到漂浮在空气里各种亢奋而八卦的气息。年轻真好呐,我感慨一句,低头吃菜,全然不顾秦卷表情如何。

酒过三巡,看老山神的样子也是有话要讲,该步入正题了。

“祖宗。”他起身颤巍巍行了一礼。

我抬袖示意他有言便道。

“以当年父神委托我族侍奉祖宗起,时至今日,已有三十六万年。”他道。

我点点头。

他顿了下,继续道:“当日,父神羽化之前特意来过一趟白茯山看望祖宗,留下一道遗命。命我等在祖宗成年之后交付与你。”

遗命?听到这,我的耳朵尖不禁抖了抖。

“父神遗命,祖宗成年之日便是成家立业之时。”

手中杯子一歪,我不明所以地反问了句:“成家立业?!”

“是了。”老山神似全然没看出我的震惊,侃侃道来:“故从祖宗苏醒之日起,我便依照父神所命,向四海八荒各族散了帖子。按照我昆仑风俗,明年春暖花开恰是订亲结姻的好日子。那时,各族青年才俊便会奔赴此地。虽说这四海之内找不出匹配得上祖宗您的,但也有那么几户,譬如高俊家的嫡长子,涂山氏的小白公子,魔族的长奉君,北荒的微生氏等等,也算是这数万年来风头正盛的人物。待他们来了,祖宗您先挑挑看,不好的咱们再找。”

我望望秦卷,秦卷纹丝不动,稳如泰山,更甚是贴心地将我的杯子扶正了,勾起一缕笑:“小心点,别洒了一身的水。”

被他这笑里藏刀一激,我恢复了点镇定:“这不太好吧…如秦卷所言,我已三十六万岁高龄,做那些才俊的祖宗容易,做他们的妻子未免太不合适了点。你看他们都是我八荒栋梁,白白糟蹋了多可惜。”

老山神笑呵呵道:“这点祖宗莫愁,能与父神之后攀上亲家,是他们百世修不来的福气。便是高俊帝那样的神族首领,听闻祖宗您醒来后,都特意递了帖子拜见。”

高俊帝…

我只见过他寥寥几次,每一次他都是坐在轩辕宫一重又一重的垂帘之后,即便是和他的嫡长子重华说话时也一样。对他记忆并不多,最深刻的一次就是,重华带我去拜见他。他先是询问了重华一些政事,最后挥一挥手:“我乏了,退下吧。”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我一眼,或是向重华问起我来。这种直接明了的无视比轩辕宫中那些背后看我的轻蔑眼神和碎语更加伤人。

有朝一日,居然轮到他来拜见我。

我低头笑着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从开始到现在都在作壁上观的秦卷着意瞥了我一眼。

随后便是先照旧的丝竹舞乐,我对这些从来没什么兴趣,倒是秦卷看出几分兴味,看来传说凤凰擅乐不是假的。

宴罢之后,白茯山中大大小小的各族仙妖一一过来作礼道别。末了,我起身时秦卷不动声色在我耳侧留下句话:“子时,原地见。”

子时好说,原地?我苦苦思索了会,才想到,莫非是昨夜那个凉风习习的小屋顶?

踏出殿门前,背后一声低唤:“祖宗,请留步。”

我慢慢收回迈出去的那一步,依言停了下来。唤我的人是老山神。

 

第4章 祖宗,幽会了!
老山神邀我到一处偏僻冷清的小峰顶品茶,赏花。

山中恰是草长莺飞,烟雨氤氲之时,峰顶更是风云纵起,连天上的日晖都不甚分明。

“我以为刚刚您当场拒绝小人所提的姻亲之说。”老山神拄着竹节杖在八角石桌边坐下,白眉之下的双眸比方才少了些浑浊,现出几分精明之色。

“既然是父神遗命,我怎能不遵从呢?”弹开挡在额前的玖叶花枝,我扫一扫身上云谁也坐了下来:“更何况我与其他人不同,是父神亲手在这白茯山中下,父神与我,便如寻常人家的父女。”

谎话嘛,便是要说的既正直又大义凛然,这是当初长奉教给我的道理。我一直觉得很幸运,就是同时交了重华和长奉两个朋友,一个教我人间正理,一个教我旁门左道,真是十全十美。

“祖宗如此想,自然是再好不过了。”老山神先给我斟了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却没有喝:“其实从小人来看,祖宗您当务之急也是找门好亲事。”

“为何?”

老山神放眼看向云端深处:“祖宗恐怕不知道当今世道再也不是父神在世时的世道了,八荒之内群雄割据,神魔两族纷争不休,夹在中间弱小的妖族人族苦苦挣扎。祖宗您的身份是您的保障,可也是您的祸害,多少人想要依仗您,就有多少人想要毁掉您。”

我听罢,觉着他说得有点严重。因为我觉得这颗三十六万岁的玉姥树,无权无势无兵马,于这些神魔来说顶多起到个精神象征的作用,就好像两军对垒挂在自己阵后的那面大旗一样。开战前鼓舞下士气,将军喊个:“我军有上古神树的庇佑,必得天助,大家放心地给我上前一路砍。”什么的。

但我这人一向很有素质,从来不打断别人说话,所以我只是默默喝了口茶。

“小人在此可否斗胆一问?”老山神见我半天不语,突发一问道。

我点点头。

“如果将来神魔两族皆有人求亲,祖宗会选哪一族?”他试探道。

这可是个艰难的问题啊,神族与我有血海深仇,魔族那边与我也不大对付。我笑道:“天下六族,为何要在这两族之间选呢?我看妖族也有昌和君那样的人物,地府十殿阎罗也个个都是拔尖的。”

老山神忙道:“这不可不可啊。莫说只有神魔势力强横,足以护得祖宗平安。便说那妖族昌和君,听闻其生性残忍狠辣,手下尸骨无数,哪配得了祖宗?至于地府,属三界里最阴森寒冷的鬼域,祖宗这样的贵体哪受得住。”

八千里深的无量海底我都待过,区区一个地府鬼域,祖宗我受得住啊,绝对受得住。

“这个,婚姻之事还是看自己喜欢为好,想来父神也不愿委屈我嫁个两看两相厌之人。到时候待那些才俊们过来见了面后,再做抉择不迟。”我只得搬出父神,打个太极。

“这是自然,自然。”老山神连颔首,吞吐道:“其实…”

我看这花也赏得差不多了,茶也喝足了,惦记着回去还有点事,站起身便想告辞,却又被这个“其实”给拦了下来。

“山神有话不妨直说。”我向来看不惯别人吞吐,催促道。

“其实,秦卷仙上,与祖宗您才是真真般配的一对啊。”老山神长长吐出口气道。

脚下一个趔趄,我差点仰面滑倒在地。一想起初见时,秦卷那身华丽斑斓的袍子,狭长妩媚的双眸,我就和吞了苍蝇一样。扶着桌子站稳身子,我忙道:“这个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为何使不得?”老山神较起了劲来:“论身份,再没有比秦卷仙上更适合祖宗了;论仙术实力,早在多年前,秦卷仙上为了护住祖宗,以一身之力斩杀了四大凶兽之一的饕餮。真真是祖宗不二的良配。”

“这个,实不相瞒,其实我心中已有…”

“爷爷!”一声娇喝乍然响起在半空。

“阿蛮!”又一声叱喝。

随之,两个人影显现在空中,一个粉嘟嘟的身影和道箭光似的直冲了下来。

我退了两步,又重新坐了回去。

落地的少女紧走了几步,噗咚在地上跪下,满面泪痕道:“爷爷,你为何如此狠心,将我与阿泽分开,嫁到长白山去?”

“这是…?”老山神糊里糊涂地看向紧跟而来的青衣少妇。

青衣少妇先朝我跪行了一礼,才直起身,拉着少女衣袖,低斥道:“此事你爷爷并不知晓,我也才从你阿爹处得知,你这样贸然闯来,实在太过无礼,被你阿爹知晓,又要生好大的气!”

“我与阿泽自小一起长大,你们要嫁便将少燕嫁过去好了!我听闻那长白山少主是个男女皆爱的,少燕那样的,正是合了对方胃口!”少女拧着脖子,一张俏脸因气恼涨的红通通的。

“你这孩子!”少妇也生了气性,喝道:“在祖宗面前怎么说话呢!”

少女斜过眼睛瞟了瞟我,愣了下,又瞟了瞟,忽然疑惑道:“这就是山顶那颗玉姥树?我瞧着…好生眼熟…是不是在哪见过?”

“胡闹!”老山神动了怒,朝着少妇道:“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白茯山一向与外界毫无联系,怎么突然要将少蛮嫁到极北之地的长白山去?”

少妇叹了口气,道:“公公有所不知,还不是这孩子自己闯的祸。数万年前,她曾偷偷溜出昆仑,下山游玩。在西荒恰巧碰见了最是残忍无道魔族的蚩炎魔君,被长白山少主所救。如今人家拿了这救命之恩过来提亲。夫君道,既是救命之恩,怎么还都不为过的,便许了这门亲事。”

“哪有这样的道理?他救了我的命,我就是给他做牛做马还了也行,为何独独要我嫁了他?”阿蛮实是气愤,转身扑在老山神的膝上嘤嘤大哭:“爷爷,阿爹他糊涂,还带着阿娘一起糊涂。我与阿泽在一起的情分,你也是知道的,

老山神的长眉毛揪在了一起:“这个,阿蛮啊。阿泽它,作为一条没有修行的鲤鱼,即便被你用灵水灵气养着,早晚也会死的。”

“…”我强忍住喷茶的冲动,原来这个阿泽它是…一条鲤鱼。

“可可,可它迟早会变成龙的!”少女急得脸颊通红:“若不为了救我,阿泽不会失去数千年修行,早已成了散仙,再过个几万年或许就成龙了呢?”

“可是它现在就是条鲤鱼,也没有那机缘变成龙。”我抬起头,对上她愤怒的双眼道:“你就算再喜欢他,生老病死是凡物不可违抗的天理。其实我觉得你嫁去长白山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我朝老山神看去:“我记得,山神一族的未婚少女到了一定年龄是要历个生死劫的,活者成山鬼,死了魂飞魄散。这开天辟地这么多年,也就仅仅出了女娃、阮娇两个女鬼而已吧。就算你的阿泽等得起,你自个儿也怕是等不起的。”

老山神沉默地点点头,后又道:“所以我族女子一般都在及笄之时便选好人家,嫁了。”

“天理天理…”少女突然一下站起身来,冷冷地看着我们道:“不愧是父神后裔,与那些虚伪神族完全一个样子,满口天纲地命,仁义道德。若天意慈悲,当初阿泽舍弃全身修为救了白茯山一山生灵,为何落得那个下场?”

“啪!”少女的脸上浮出清晰的指痕,可她纹丝不动,那双眼睛看起来就像两颗毫无温度的冰珠子。

少妇放下颤抖的手,看着少女的样子,扭过头去兀自落泪。

少女冷笑一声,陡然消失在了云雾间。

我合上茶盏:“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不会只顾站在这哭。这孩子…阿蛮,怕是当年在西荒还遇上了别的人别的事,已心生了魔障。我听闻西极有种大鹏鸟,在雏鸟才长出翅羽时便推它们下悬崖,要么摔死,要么飞起来。”

少妇身子一震。

我叹了口气:“我不是劝你对她下毒手,只是如果你和她阿爹感化不了她的话,但还想尽一尽做爹娘的本分,就追上去严加看管着,骂也罢打也罢,别让她走了歧途。”

若是放在被人身上,我未必会费这样的口舌。但这白茯山神一族毕竟与我附身的这颗玉姥树有三十万六岁的恩情,既然我现在我用着别人的身子,自当偿还些恩情。

她听了,擦擦泪痕,矮身一拜,就追了上去。

“祖宗,降世不久,却很通道理,到底是父神遗脉。”老山神喟叹一声。

心中一嗤,父神遗脉哪会天生懂得这些?神族一个赛一个得超凡脱俗,恨不得化身清风明月、全然超脱于红尘之中。这些道理都是要在俗世中摸爬打滚,用多少不堪的经历所换来的。

我认为秦卷是个很守时的人,顶着凄风楚雨在屋顶站了半个时辰后我不得不换了个认为,秦卷是个很小心眼的人。

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我思考了下到底是先去他的鸟洞里把他拖出来揍一顿再回去泡个热水澡,还是先回去泡个热水澡再去他的鸟洞里把他拖出来揍一顿。想想在秦卷入睡后把他弄醒再揍一顿显然更解气一点,于是我决定先让少燕去准备热水。

“抱歉,有点事耽搁了。”秦卷的声音姗姗来迟。

我抖了抖湿重的衣袖:“没关系,我不介意。”顿了下:“想必,你也不会介意接下来我对你动用暴力。”

秦卷当然不介意,因为,我完全打不过他…

“三十六万年的修行就是这德性?”秦卷捏着我的手,咔嚓一声,重重甩了开,眉梢眼角含着轻蔑。

我却也不是很生气,既然打不过也就不做挣扎,非常配合地收手了,这倒让他露出一两分讶异之色。我拧了拧错位的手腕,咔嚓一声,又归了位。我撇撇嘴道:“俗话说的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必浪费不必要的时间、精力,换更多的苦头吃呢?”

“骨气呢?”他一撩袖子,周围淅淅沥沥的雨水蒸成腾腾热气,连我身上的湿气也一并带了走。

我油嘴滑舌道:“骨气是什么,能吃吗?好吃吗?”

他那双凤眸无意睨来,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月黑风高,你把我叫到这小屋顶上来,莫非是你竟也要争一争我那倒插门的夫君之位?所以想借着近水楼台的便利,提前讨好祖宗我?”

“胡说八道什么!”秦卷打断了我的话。

我奇怪地看着他:“难道你不知道山神老儿把你也算计到了我的…”话说到一半我就知道我说错话了,秦卷现在的脸色很不好看,青中带紫,就和中了毒一样,眼神比刀尖还锋利。

瞪了我一会,他脸色青紫依然没有消去,光洁的额头渗出点点汗珠。竟然,真的毒发了?

我傻在原地,一时没个主意,忽然一下子跳了起来。转身时手腕被猛地一扯,他冷冰冰地在背后说:“就算我死了,也要拖着玉姥你一起。”

我一脚踹开他:“死到临头,还有胆威胁我!不要面子会死么?!还有,”我毫不犹豫地跳下屋子:“我不是玉姥,我叫云时!”


第5章 祖宗,遇险了!
秦卷中的毒有点棘手,那不是一种单纯的毒药,而是约有几十种毒性刚烈的药物搀和在一起,若轻易对一种毒下药,说不定勾了另一种毒,顷刻要了他的性命。昨夜我也只是暂时压制住了他身上的毒性,若要解毒绝非是一朝一夕所能办到的。

白茯山虽然是座孤僻小山,但身处遍地皆是灵草灵药的昆仑山脉之中,找一两味略克制毒物的草药并不难。唯一难的就是我对此地不熟,加上夜色昏迷又兼风雨,我行走在山林乱石之间很是困难。

我想了想,试着使了个通明术,居然真照亮了一方小小天地。不知是否是因感知到了我的灵气,那本横乱在前方的荆棘草木无形之中辟出条一人行的小道来,看起来这玉姥树不枉担了这么久的祖宗之名,至少在草木间也算得上一方霸主了。

白茯山得山神一族看管,山中并没有多凶恶的走兽,至多几只青羽红尾的灭蒙在暗处缩头缩脑地看着我。走了阵,灵草倒是有不少,能驱毒的也有,但都药性刚猛,不能用在秦卷身上。

走走找找,我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听,皱起了眉。往前走了几步,风雨飘摇中稀疏的婴儿啼哭声更加清晰了。走了约小半里路,前方交掩的树枝间隐约显现出了一星半点的粼粼波光,似是个湖泊,那婴儿声恰是从那里传来。

走近了,却发现已有人先我一步到达了。修长身影正背对着我站在湖边,抬头看着前方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我大惊之下,忙大喊道:“小心!”

他身影一滞,似想侧过身来,情急之下我一个箭步飞去,同时手里明光直飞向他背后窥视已久的庞大身影。明光正正击在恶畜头顶的尖角之上,无数赭色羽毛蓬飞在空中,一双铜铃大小的圆眼珠在夜色中发出血红光芒,稚嫩的啼叫因过于尖利而显得破碎与凶恶,贯穿了整个白茯山的深夜。

“傻站着做什么!连蛊雕(1)都不认识,你是怎么敢半夜行走在深山老林里的?!”我大力推了一把仍旧一动不动站着的那人,因没了明光照耀,看不清他的表情,多半是被吓傻了。

那蛊雕受了我一击,狂性大发,双翅一击,两旁树木石块皆化为齑粉,纷纷扬扬散在雨水里,那双眼珠子更是红得能滴出血来。

我心中疑惑更盛,这蛊雕是个低等凶兽,而且极惧光亮。以前遇到的那些,若在此刻之下,大多已逃走了。为何这只不但丝毫没有畏惧之色,更反而凶性抖生了呢?

“你若认识它,又为何会被它的啼哭引诱过来?”身旁有声音传来,一团耀眼光芒同时照亮了整个湖面,且愈燃愈烈。那蛊雕向后退了两步,迟疑了一下,最后展翅向高空逃去。

见它成了个黑点,最终消失不见,我才松了口气,没好气道:“我才不是被引诱过来的,只是奇怪,东荒鹿吴山上的蛊雕为何会出现在遥遥相距千万里的白茯山中。”

面朝向他:“你又是什么人?”

看清他样貌时我稍微楞了下,不是猜想中误入山林的凡间樵夫之类。绛紫华衫,一把如云青丝连同额发整齐束于身后,垂得像条不见波澜的瀑流,仅以一块羊脂玉石压着,至于样貌,却非很俊朗,但任谁见了都绝不会将平凡二字加之在他身上。因着他的气质太过强烈,不是秦卷那种俊美到妖异的气质,而是…类似于杀气却又无杀意的气势。

一个叫人看着便心生惧意的人。

“我?”他笑吟吟道:“躲避高俊神族的追杀,一不小心误入了这里而已”他顿了下,眼神冷了下来:“你信么?”

“…”我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对着他这眼神,我说信似乎不妥,说不信似乎也不妥。我说这位侠士,你何必呢?你就哪怕扯个深夜难眠,出来散步结果迷路到这里也好啊。

“那你呢?”他散漫地问道:“妖族?魔族?神族?”最后那两个字,但愿是我的错觉,在他嘴里念得分外轻与…冷。

没有任何犹豫,我道:“人族。”

狂风骤起,湖中水波迎面竖起,化成根根尖而细的冰锥子,蠢蠢欲动地浮在空中。

“我最厌恶花言巧语,妄图蒙骗我的人。一般对方说一句谎话,我就扎他一个眼珠子,说两句就扎两个。”他悠闲地笑道。

我不怕死地回了句:“那三句呢?”

“我就把他埋在土里,扒了他头盖骨,种上株扶桑花。怎么,难道你想做那株供我赏玩的扶桑花么?”他含笑道,那一片冰锥子泛着盈盈冷光。

我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最后小心翼翼地憋出一句:“大人,我能当今夜咱两没见过吗?”

他盯着我,那眼神我感觉像看个已死之人一样,似过了一天一宿般漫长,最后他散漫地掉转过目光:“为难你这种货色,没什么意思,滚吧。”

我立刻麻溜道:“那我就不客气地滚了,江湖再,再也不见。”

直至我走出百来步,仍能察觉到投在背后那道凌厉的目光,钻心挖骨似戳得我背后凉飕飕的,连忙加快了脚步。

在快回到山神宫邸时,因着走得太过急促,一不小心跌了个狗啃你。瘫坐在地上,死里逃生的我长长嘘出一口气,恼恨地一拳砸在地上,却不料砸了满手的水。原来一夜风雨,山中径流逐渐汇聚,形成了条不宽不窄的小小溪水。

掌心有滑腻的触感,没等摸透,那细条的身子已溜了出去。我赶忙伸手再一捉,还是溜了。追着那小东西,在水中跌跌撞撞淌了会,终于用两块石片掐住了它,急得它清脆鸣叫。

果真没有看错,是条横公鱼。今夜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也是走运,这是条没长大的横公鱼,否则入夜变成了人身被我遇到,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把它给煮了。

路上顺手摘了些乌梅,不禁唉声叹气,这祖宗名头担的是响亮,可做的为何都是劳心劳力的丫鬟活计?

到了那屋顶,秦卷果然不见了,不用想都知道是生了脾气了。

一路寻到洞府,就见伺候秦卷的小厮少英苦闷地叼着根草叶子蹲在门口。

见了我来,大感意外又如见救星般迎了上来:“祖宗,您来得可真太巧了,快去瞧瞧仙上吧。”

“怎么了?你们家仙上给你气受了?”秦卷的小心眼我可算领会得十分透彻。

少英摆了摆手:“仙上那么和气的人哪会给别人气受。”

我冷笑两声,也是,他从来只给我气受。

“今夜也不知怎的,仙上一早出去了,回来时脸色却不甚好,苍白得紧了。我说请族中通医法的人来,他即刻就拒绝了。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中,道任谁也不得见。”

“哦…”我提步往洞府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