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就这样回去。”和珅咬牙道,“就是想破头皮,也要把我和弟弟的学费银两筹集好,若是上不了学,将来是什么都没有了。”

“那可不是,可是都到这个地步了,有什么法子呢?”刘全皱眉道,“难道少爷有什么点子?”

“点子倒是有一个,但这可能是天下最坏的点子了。”和珅咬着嘴唇,皱着眉头像是自言自语,“不过,最坏的点子也比没点子要好!”

刘全满脸疑惑:“什么点子,能坏到哪里去?”

“这个点子呢,还需要你上赖五家走一趟!”和珅沉吟着,凑着刘全的耳朵低语了两个字。

刘全一听,好似头上被炸了一个雷,叫道:“不行不行,这么干的话,你阿玛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回头让人知晓了,都说你败家,太没面子了。”

“刘叔,现在我们走投无路,方才那三十军棍要是落在我身上,我还哪里有命?命都快没了,我真的不需要面子,咱们务实点好吗?”现在轮到和珅谈务实了。

“不说面子,回头你额娘知道了,也饶不过你,我这当奴才的也得落个教唆的罪名——你再考虑考虑?”刘全毕竟是大人,行事不冒进,颇为踌躇。

“如今形势逼人,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出此下策的。但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为了能够渡过难关,继续学业,我唯有走这一道了。额娘知道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她也是没有办法,我们俩最多落个几天的臭骂——跟三十军棍相比,吃顿臭骂算是够舒坦的了!”和珅为了说服刘全,居然还说笑起来。

刘全皱着眉头,似乎要被和珅说服。

和珅说出的两个字是——“卖地”。

这堪称是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决定。自古以来,不论是当官还是经商,有了钱以后,最重要的用途就是看准时机,广置良田,成为富豪乡绅。田产不仅是家产,更是身份的体现。把祖上地产卖掉的人,则是家族中的败家子,不但败家产,而且把面子全败了,为人所不齿。但凡不是到了穷途末路,还顾着名声的人,绝对不会卖地,况且和珅的这块地还是祖上的官封地,是皇帝亲自赐予的,不仅是地产,而且还是一种荣耀。

和珅在心里权衡过这块地的去留。如果留着这块地,靠着赖五那里偷工减料的租金,可保全家勉强度日,但兄弟俩要继续上学,就不可能了。如果卖了,依照行情,可以维持兄弟俩两年以上的读书费用。

“少爷,俗话说急事缓做,你要不要再考虑几天,稍后做决定?”刘全毕竟把他当成孩子,这么重大的决定,自己是有责任的。

善保明亮的眸子里闪着决绝的光,分析道:“留着这块地,跟赖五这种无赖之徒纠缠,不但耗时耗力,将来也拿不到多少租金;不如卖了获得资本,我兄弟俩能够专注用功。卖了祖产虽是忤逆之举,但我们兄弟也不是守着祖产吃闲饭之辈,将来若有机遇,我再购置比十五顷更大的资产,先父与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必能理解我的衷肠,不会当我是败家子的!”

一番话说出满腹心事、人生苦衷,刘全的眼里都闪出了泪花,道:“确实是形势逼人,你要是想清楚了,我做奴才的唯有听命就是——不会再后悔吧!”

“去吧刘叔,我不怕挨骂,不怕被人说辱没祖宗,就怕不能继续学业,你就不要顾虑了!”

赖五赢了官司,正在家得意着。常保去世后,家族一落千丈,这一次交锋之后,和珅再无敢来骚扰之理,将来这块土地,自己更可以为所欲为。以后自己不是二地主,而是真正的地主了。正在此时,见刘全一瘸一拐,铁青着脸进了门。赖五一瞧这架势,难道是心有不甘来搏命的?忙从庭院的椅子上站起来,退后一步叫道:“你还来干什么?军棍吃不够?告诉你,别耍浑,我可不是好惹的…”

刘全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问:“你这样对待少主人,你就不怕将来他当了官,你遭到现世报?”

赖五一翻白眼,哼了一声:“就那个在公堂上吓得鼻涕眼泪一把抓的和珅,当官?哈哈哈,你别用这个吓唬我了,等他当官我看太阳从西头出来了。再说了,我跟知府是有交情的,在这块地头上我怕谁呀!”

刘全道:“你过来,今天我过来是要说正事。”

赖五狐疑地走过来,眼皮抽搐着。刘全道:“少爷想把这块地卖了。”

赖五眼睛一亮,语气转为雀跃道:“真的吗?这倒是个明智的选择,我早就提过这个意见了。不过现在着急出手,你可别指望大价钱。”

刘全道:“你尽快去找到买家,谈了价钱,到‘小天涯’客栈来找我们——要快,少爷可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天,京城里事儿多着呢!”

赖五道:“这好办的,虽然价钱不会太高,但如今置地的人还是有的,我尽早给你回复——嘿,你可慢走,早做这决定就不用挨皮肉伤了——不过皮肉伤过几天自己会好。”

次日,赖五就屁颠屁颠地跑到客栈,见了和珅也恭敬有加,又是打千又是下跪,道:“少爷,我这给您请安了,您要是一早有这个想法,咱们又何必在公堂上见呢?”和珅见赖五如变色龙般变化,胸中一阵犯呕,道:“你不要一会儿甜如蜜,一会儿恶如狼,我看着难受。你就说,找到买主了吗?”

“跑了一整天,想着少爷您急着用钱,得找家能马上兑银子的,这不,找到了就立马给您跑过来。”赖五还要磨磨蹭蹭地讨好。

“什么价格?”和珅毕竟年轻,性子急,恨不得一下子就把银子拿到手。

“好说歹说,四百两,一次清。”赖五眨巴着眼睛,装作漫不经心道。

刘全一听就着急了,嚷道:“赖五你这没良心的,你当我们是蠢驴呀,这么多地,少说也值个一两千两银子,你又想昧一笔是不是!”

赖五马上变脸道:“好呀,你要一两千两银子你去找买主呀,少主人,这可是刘全说的,我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我是不管了。我告诉你,谁买了地我都是庄主,要经我的同意才行…”边说边骂骂咧咧就往外走。

和珅叫道:“赖五,你别走。”赖五回头装作委屈道:“少主人,您又要我做事,又说我昧财,我里外不是人呀!”和珅道:“四百就四百,我要赶紧签了文书。”刘全叫道:“少爷,别上他的道…”和珅把刘全止住,喝道:“别说了,我做主还是你做主!”刘全苦着脸不敢说话,心里像被刀子割一道口子。

赖五慌忙从怀里掏出文书,道:“我就知道少爷您干脆,所以把文书给准备好了,您只要签字就可以,您签了我立马去给您拿银票,京城天字号银票,兑的是一等一的白银。”

和珅取过房契文书,逐字小声念叨,也不再有异议,签字画押。赖五见如此干脆,道:“少爷您等着,我去给您取银票来。”和珅道:“不用叫买主来?”赖五道:“不用不用,少爷您只管拿了银票就是。”去了不多一会儿,便将四百两崭新银票取了来,拿了房契,道:“少爷,以后我就是别人家的庄主了,你再想要银子也用不着来找我。您走好哪!”拿着房契得意洋洋地走了。

和珅把四百两银票看了又看,道:“这个买主名叫穆琏璋,这个名字有点熟呀。”

刘全也道:“就是,很熟,就想不起来是谁,指定是个跟赖五有交情的有钱人吧!”

当下不再多耽搁,赶紧收拾行李,准备去找回京的马车。刘全心里毕竟凄苦,想着得意的赖五,对和珅叹道:“几年之前,他还是个两手空空的奴才,只因懂得偷奸耍滑,如今肯定成了地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和珅若有所思,轻轻叹道:“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第二章 幼年失怙巧悦继母 官学苦读蒙冤挨打

清高宗乾隆帝二十五岁继位,便统治了一个疆域广阔、世上罕有的大帝国,北至恰克图、南到南海诸岛、西始葱岭巴尔喀什湖、东至黑龙江库页岛。乾隆一生对祖父康熙极为崇拜,在自己统治一个繁荣广大的帝国之后,也想像祖父一样亲自巡视自己的国土,特别是富商云集、繁华如梦的江南地区。圣祖康熙曾经六次南巡江浙,这让乾隆颇为神往。乾隆十六年正月,乾隆以督察河务海防、考察地方军政、了解民间疾苦以及奉母游览为由,第一次南巡江浙。同年正月十三日,乾隆携皇太后离京,经过直隶、山东到达江苏清口。同年二月八日,渡黄河阅天妃闸、高家堰,下诏准许兴修高家堰的里坝等处,经过淮安,命令将城北一带土堤改为石工;然后由运河乘船南下,经扬州、镇江、丹阳、常州至苏州。同年三月,到达杭州,参观敷文书院;然后登观潮楼阅兵,遍游西湖名胜。回京时,从南京绕道祭明太祖陵,陪着皇太后亲自到织造机房观织。随即沿运河北上,从陆路到泰安,到泰山岳庙烧香。同年五月四日,抵达圆明园。

此次南巡江浙,毗邻福建。乾隆闻得福建官员玩忽职守、无所作为,一怒之下,将其革职查办了。福建乃边疆之地,山高皇帝远,如果没有可靠的人担任要职,甚是堪忧。又因地方不可一日无官,再从京城调任,也是远水难解近渴,临机突然想起自己的贴身侍卫常保,拥有世袭三等轻车都尉,此人忠心耿耿,诚为可靠。也该是常保升官,乾隆决定指派常保担任福建兵马副都统,这是正二品官位,相当于清军福建军区的司令,已经是真正的封疆大吏。常保的三等轻车都尉的品级是三品,此刻不仅升了一级,而且握有军事实权,实在是天壤之别。

天降福运,不但官升一品,而且成为边疆将臣,这是何等荣耀之事,常保自然十分得意,即刻走马赴任。

当然,得意之外,自然也有牵挂。自己原来是京官,京中有诸多亲友党朋,互相往来照应,闲暇时也在什刹海边,与八旗子弟饮酒喝茶,生活是一种况味。福建边远之地,人生地不熟,自己也不能带家人过去,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当然,对于军人来说,戍边为国,报答皇恩,也是常事,这点辛苦滋味,也就不足为外人提了。

常保最牵挂心头的一件事,乃是去年,夫人刚刚在驴肉胡同为他生了一个孩子,长得明眸善睐,看上去甚是聪颖,乳名叫善保。自己戍边,就不能得膝下之欢,这其实是常保在异乡最牵挂的事。

大丈夫以国事为重,常保新任,将福建军队肃理一清,惩治弊病,以新的规制训练士兵,加强战斗力,过了几个月,一切井井有条,才选了一个空档,回京汇报,同时省亲。

久别如新婚,再见娇妻稚儿,不免缱绻一番。回到福建,不久便得到书信,夫人已经怀孕。自己官场得意,家中再添新丁,不免感叹皇恩浩荡,更加勤勉。

岂料人生祸福相依,世事无常。数月之后,传来一条好消息,一条坏消息,好消息就是第二个孩子呱呱落地,安然出生;坏消息就是夫人因难产去世。

常保赶赴回京,处理后事。家中不可一日无主,很快便迎娶了礼部尚书伍弥泰的女儿为继室。此时善保刚刚三岁,对身边发生的变故尚不太能体会。

善保生得粉雕玉琢,有文雅之气。几年之后,常保为兄弟俩请坐馆先生,教授识字、写字和基本知识,传授《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乃至《增广贤文》《四书》。善保此刻显示出天赋,很多文章看过一遍便能成诵,还能解释得头头是道,常保很是欣喜。八旗子弟多世代习武,靠着军功出人头地。但自从康熙收服台湾之后,清朝的战争多是边疆平叛,内地百年没有战争,京城之中,八旗人口成倍增长,建立功勋愈加困难,别说升官发财,“八旗生计”在当时就已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虽然朝廷采取赐给银两、适当增加兵额等办法,但还是很难从根本上解决。常保自己家族世代习武,为清朝的建立功不可没,可如今情势大变,已少有用武之地,如能培养出腹中有才情、金榜能题名的儿子,将会气象一新,光耀祖宗。因此,见到儿子有习文的天赋,常保焉能不喜。

常保怕将来儿子进入官学没有文雅的名字,被人取笑,便请葛先生给兄弟俩取个好一点的官名。

葛先生道:“两位公子天资聪颖,实堪造就,我看就叫和珅、和琳。这‘珅’和‘琳’都是玉之意,和有和气之意,又暗含和氏璧之典,窃以为将来是国家难得的可造之材!”

先生取这两个名字,是有用意的,两个孩子都很聪明,但和珅性格机敏善变,和琳更加正直率真,先生更看好和琳,因为“琳”是一种更珍贵的玉。

常保听后心生欢喜,连连称赞,内心升起了对孩子和整个家族的无限期望。

此后,善保就有了一个温雅又充满希望的名字:和珅,字致斋。

天有不测风云,几年后,这两块玉还没有闪光,常保却在福建任上病死。

这一年,和珅九岁,双亲已亡,虽有继母,但成了事实上的孤儿。

这一支英额地方钮钴禄氏家族的前景,也陷入了风雨飘摇、青黄不接的状态。

葛先生把几件半新不旧的长衫,塞进桃木箱子,然后收拾折扇、戒尺、毛笔和砚台,还有几张闲暇时的工笔人物与花鸟,那是自己心境的见证。十来年的坐馆生涯,陪伴他的就是这只箱子。

葛先生提着木箱走出房间,恰被在天井中诵读的和珅窥见。

和珅惊问道:“先生要去哪里?”

葛先生微笑道:“已和你母亲说好,今日要辞馆,正要与你打个招呼。”

小和珅乌黑的眼珠子一转,已经发觉气氛不对,忙上前抓住先生长衫,道:“先生何故辞馆?是我等兄弟太过愚钝,先生不屑教习?”

“不,你俩兄弟将来必成大器。只是我…我家中有急事,不能待下去,你们可以另请一个高明。”葛先生支支吾吾。

“先生家中有急事,可以处理完毕再来,何必辞馆,让我兄弟失学?必定是在家母那里拿不到脩金,弃我们兄弟而去。”和珅何等聪明,一转眼已猜测出事情原委。

“不不不。”葛先生急得红了脸,“我虽未考取到功名,却也是读圣贤书出来的,怎么可能为了银钱…绝对是家中有事。”

“先生不必说了,先请回屋,此事我必定要想办法的,但请先生不要抛弃我们。”和珅一把抢过箱子,把葛先生拉进屋。葛先生叹了一口气,内心纠结不已。

常保在世时,官居正二品,年俸为银一百二十两,年柴薪银一百四十四两。乾隆十年,特旨八旗官员给养廉银,满洲副都统每年五百两,合计达到七百多两。在官员中虽然不算多,但供给一大家子还是宽裕,家境甚是不错。葛先生的脩金一年分两次,付给及时。另有清明、端午、中秋等的节庚包,一样不落,另外写信、写联、写契,都有意思酬劳。每年十二月初十离馆休假,也备齐年货赠予,礼节俱全。那时候葛先生觉得找了一个不错的主家,颇受尊重,住得踏实,教得用心。常保为官正直,未置办其他家产,去世之后,这主要收入没了,不得不靠着官封地的租金勉强度日。女主人伍弥氏对先生,节庚包能免就免,束脩也分四季领取。而这一次,已连领取都取不到了,女主人说家中拮据,希望延期,言外之意,这家馆不办也罢。

葛先生并非刻薄之人,面子上还是要儒生风度的,不与之计较,心中百般惆怅,也给这个家合计了前景。不说女主人吝啬,即便女主人通情达理,这个家能维持到什么时候也是不晓得的,自己再教下去,恐怕也是白干一场。恰巧前日一友人造访,谈起处境,说是宣武门内也有一户人家,家境颇为殷实,想聘请坐馆先生,如果葛先生有意,便可代为推荐,葛先生便生了去意。

和珅跪了下来,两眼垂泪:“先生若是走了,额娘决意不肯再聘他人教馆,和珅兄弟学业中断,此后再无前程,望先生可怜。”

葛先生叹气道:“这个…你们兄弟,我是怜爱有加,怎肯放弃,可是…”

“额娘苛刻,我知道先生的难处,但请先生放心,额娘不予的束脩,我必定能想到办法。阿玛去后,额娘是继母,我们兄弟恍如孤儿,唯独先生亦师亦父,希望先生能跟我们兄弟一条心,共渡难关,以后必当回报。”和珅说着,眼泪更是决堤而下。

葛先生也动了情,倒是一时踌躇了,嘴里却道:“我走与不走,岂是关束脩的事…但你有什么法子,我倒是想听一听。”

和珅做信心百倍状,道:“法子肯定会有,您且等两日,看我效果就是。”

葛先生本来犹疑不定,见和珅这般挽留,只好留下,以观后效。和珅坐在天井的栏杆上,把一根黑粗的辫子抓在手里,牙齿咬着辫梢,胸口随着呼吸起伏着,眼睛渐渐地湿润了。葛先生要弃自家兄弟而去,这不但令他伤心,而且寒心。阿玛去世后,他把对阿玛的依赖,渐渐地投到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葛先生身上,有时候觉得葛先生就是自己最值得依靠的人。可是,他最终还是会离开,会为了拿不到银子而离开。他的心像被刀子切开一样,疼痛、空虚,积蓄在内心的情感仿佛被抽空了。从天井里可以看到天上的云,和珅觉得自己跟那朵云一样,没着没落,像一个从石头中蹦出来的孩子。

和琳刚刚练完正楷,从书房里出来,见了和珅问道:“哥哥,颜书与柳书似乎难以兼容,难以合而为一的?”和珅惊觉,抹了抹眼角道:“柳书遒劲挺拔,需要力道,你笔力还不够,就练颜书的,颜体丰腴端庄,你笔上多吃墨就是。”

和琳蓦地发现和珅有泪痕,道:“你哭了?”

和珅可不想让弟弟知道心事,慌忙揉一揉眼睛道:“哦,没有,刚才眼睛跑进一只飞虫。”

和琳信以为真,道:“我帮你看下,飞虫还有没有在眼里。”

和珅摆摆手道:“哦,已经飞走了。不过,你倒可以帮我一件事。”

和珅附着和琳的耳朵,如此这般悄悄吩咐。和琳自开蒙懂事以来,跟着哥哥屁股后面,言从计听,绝无怀疑。当下点着头,一一记在心上。

和珅到伍弥氏房门前请安道:“额娘,孩儿给您请安了。”

伍弥氏虽然是遗孀,却还未到三十。她原是秀女出身,出了宫后,嫁给常保,想不到数年之后常保却撒手而去,也没有落个自己的儿子。对和珅和琳,也是不冷不热,好的时候当是孩子,心情差的时候,也就不论是谁家的孩子了。她从宫里带了风气出来,闲着无事,整日里喜欢梳妆,有时化满妆,有时化汉妆,有时一天化几次妆容,反正欣赏,以排解寂寞,脂粉钱倒是花了不少。

此刻她心情正好,正描了细眉,颇为悦目,道:“你既然来请安了,帮额娘看看,这眉毛好看不。”

和珅道:“额娘请到外面来看得清楚——另外我也有话跟额娘说。”

伍弥氏道:“你且等等,让我再修饰一下。”

待伍弥氏袅袅娜娜出来,和珅引她到花园亭台,她坐在美人靠上,仰着头,道:“你看清楚了没有?”

和珅心里有事,不过装出一副惊叹的样子,绞尽脑汁想词道:“额娘今天的妆容真是闭月羞花,比四大美人还要漂亮,杨贵妃到您面前都要羞愧呀。”

伍弥氏被他夸得苦笑道:“胡说八道,杨贵妃长得如何你见过?”

和珅忙解释道:“书中有说杨贵妃如何丰腴如何动人,孩儿心中自有形象,额娘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千真万确,绝对没有胡说八道。”

由于伍弥氏喜怒无常,和珅有求于她,必要取得她的欢心,所以嘴上的婉转功夫,也是练得相当老练,跟年龄不大相符。

伍弥氏知道他的小意儿,但还是高兴,道:“为娘当秀女的时候,在宫里也是人人都夸的主儿,当然不会比四大美人差哪里去了。你人小,眼光还不错,就这一点还讨我的喜欢。”

和珅见伍弥氏心花怒放的样子,赶忙道:“孩儿有一事相求。该给葛先生的束脩还是给了,否则他走了,孩儿与和琳将无人启蒙,荒废学业。”

伍弥氏见提到钱的事,脸色瞬间变了,道:“你还好意思提钱,我们现在的家当你也知道,不是你阿玛在世的日子,我脂粉钱也都没有,能省则省。家里凭空养着这么一个先生,也不知道教你什么了,吃穿用度,还要束脩,反正我是拿不出来了,你想给的话,去外边想办法。”

和珅道:“额娘,家境虽然不好,但给老师的束脩还是拿得出来的,将来有一日我跟和琳当了官,一定好好报答额娘。”

伍弥氏道:“当官?你还是想想现在这个日子怎么扛下去,该典当的典当了,家里养十几口人,还要贵养着个满口之乎者也的先生。你跟他学能当官,他自己为什么不能当官儿,我看,还是靠你们自己的造化吧。”

和珅知道额娘发了脾气,跟她辩论下去无益,道:“哎,希望额娘看在阿玛的分上,多想想我们兄弟的前途,不要把先生赶跑了。”

就在这间隙,和琳偷偷地潜入伍弥氏的房间,取了一面铜镜,那是宋代的玩意儿,用布包了,慌慌张张走到前院从门口出来,站在驴肉胡同中等待。见和珅还没出来,颇为着急,东张西望,引得行人都注目。好不容易等和珅出来,已经手心出汗。和珅从弟弟手里拿过铜镜,也不言语,兄弟俩就往胡同口走,出了驴肉胡同,和珅向东转,和琳忙叫道:“哥哥,走错了,聚福当铺在西面。”和珅道:“没错,你且跟我来。”和琳只好狐疑地跟着哥哥,小跑几步到哥哥身边,小声道:“不去聚福当铺?”和珅亦小声回道:“我们去积水潭,那里有一家德胜当铺。”兄弟俩多跑了一段路,气喘吁吁又贼手贼脚地观前察后。德胜的账房一看哥俩的样子,就知道东西来得不是正路,瞅了瞅吹了口气,道:“这玩意儿普通得很,值不了几个银子。”和珅道:“这是古董,怎么不值钱了,你甭当我们是孩子糊弄。”账房道:“古董,从哪儿看出古董呀?”和珅取过镜子,道:“你看看这印款,明明是宣和年间的。”账房故意抬了抬眼睛,看了看道:“宣和倒是宣和,就是这玩意儿太普通,给你五两银子吧。”和珅道:“这个至少值几十两的。”和琳道:“哥,我们不如拿到聚福当铺去。”

管账的见了道:“最多十两银子,你们爱当不当,我最怕跟小孩子纠缠,一会儿大人杀个回马枪还说不算。”和珅一咬牙道:“行,十两就十两。”账房窃笑着伸出手来拿铜镜,一边低声道:“来路不正吧,放心,我不会走漏消息的。”和珅却抓着镜子不放。账房道:“怎么,反悔了?”和珅道:“这是我阿玛留下的,我再摩挲摩挲。”仔仔细细把镜子又摸又看了一遍,道:“等我有钱了会赎回的。”管账的道:“好呀,赶紧做官去,如果做不了官,就做梦去。”

和珅将十两银子放在袖子里,牵着和琳快速回家。和琳好奇地问:“为什么要跑大老远到德胜来?”和珅环顾左右,小声道:“如果被额娘发觉铜镜不见,要查的话一定要聚福去问,绝不会跑到德胜来的。”和琳脑子没有和珅活泛,眨了眨眼睛,道:“哦,原来是这样的。”

平日里,家里能当钱的古董物件,几乎隔一段就往聚福当铺送。这几年能看上眼的几乎已送光,和珅寻思没什么可送了,盯上了伍弥氏房里的东西,又怕伍弥氏不愿意,便想出偷拿铜镜的主意。

次日,和珅将十两银子偷偷送给葛先生作为束脩,请他留下。葛先生一见和珅的神色,觉得可疑,便问银子是不是额娘给的。和珅怕闹乌龙,忙跟先生承认,是自己把物什拿出去典当,目的是让先生放心,不必做走的打算。葛先生大惊失色,道:“不让你额娘知道,这事就是偷,我教出一个小偷学生,这个罪名可不敢当。我不收。”

和珅讪笑着争辩道:“家里的东西,怎么能算偷呢,况且我是给先师傅作为束脩,天经地义,就是阿玛在九泉有灵,知道此事,也不会怪我,师傅您还是收了吧。”

葛先生摇摇头道:“你要是这样子,我就更要走了。你天资聪明,但心思太多,我不教你也罢!”

和珅赶忙道歉,道:“师傅就原谅我这一回,我再想办法让额娘留你下来。”又是下跪又是流泪,把先生暂且留下。

和珅眉上乌云,想着有什么法子呢?额娘是个操持全家的女主人,实际上对家里的远景并无打算,过一日算一日,开心一天算一天。两个孩子,既不是亲生的,开心的时候也当成亲生的孩子,不开心的时候就跟别家的孩子一样,训斥也是家常便饭。最主要的是,她并未把两个孩子的前程远景放在心上,这是让和珅最烦恼之处。当然,久而久之,和珅也知道一个原则,如果想让额娘答应要求,就必须讨得她的欢心——她高兴的时候,就像亲娘,不高兴的时候,就比路人还陌生。有时候,和珅想,如果自己的亲生母亲在,兄弟俩该会多了多少母爱,多少温情,想到此处,不禁黯然神伤。

就这么思索着,和珅伏在案上睡着了。他梦见亲生的额娘苏醒了,他已经很难想象她是什么模样,只是类似观音菩萨的样子,在云端出现。和珅见了生母,眼泪就出来了,但是不能接近。和珅正要哭诉什么,她就从云层中消失了。这时伍弥氏在花园中出现了,走到和珅身边,和珅赶忙转成笑脸,道:“额娘今天真是艳若桃花,青春永驻呀。”嘴里夸着,心里却苦涩不已。伍弥氏道:“你又瞎说了,人怎么能青春永驻呢,哎,如何能像你说的青春永驻呢?”和珅道:“等孩儿当官了,给娘去买长生不老的丹药,到时就能永葆青春。”伍弥氏道:“你说这话已经说过一百遍了,想哄娘开心能不能找点新的词儿?”和珅辩解道:“可是这是孩儿的真实想法。”伍弥氏道:“等你当官?我只知道像你阿玛一样骑马射箭勇猛立功才可以当上官的,你这细皮嫩肉的,想当将军不成?”和珅闷闷不乐,从梦中郁闷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