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她疯疯癫癫的,最爱偷看男人洗澡?”仍是先前那个问话之人。现在这话里,就夹杂了些笑意。
“可不是么!那日我就在澡堂子里,差点被看个精光…”接话之人虽义愤填膺,但徒惹周围一片哄笑。
听到这几句略带淫~秽的对话,顾怀丰自然是厌恶得难受,但反应过来,他眉头猝然一紧。要知道咱们顾大人沐浴时,最不喜有人在旁伺候,就连贴身小厮都不行。于他而言,好似被人偷窥了一般,赤~裸裸的,怎么自在?
现在听那些人说的煞有其事,顾怀丰心里膈应丛生,也赶忙四下环顾,上下打量,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藏人的边边角角。就连头上那几道横梁,他都认真看了。
除了身下水流哗哗作响,整个房内空空荡荡,毫无声息。顾怀丰不敢大意,来回确认了好几遍,才松下心房。
他吁了一口气,又专心听二人交谈。可那些人的声音渐循渐远,饶是他竖起耳朵,也再听不到任何的只言片语。
顾怀丰愣了愣,仰面怔怔看着上方漂浮的氤氲水汽。他眼皮子渐渐沉重,不知不觉,支撑不住便阖上了。少顷,脑袋歪到一旁,他就这么睡着了。
顾怀丰睫毛上挂着些小水珠,偶尔一颤,就会簌簌掉下几滴来。水汽缭绕之中,一个白衣人影慢慢现了形,身段婀娜,一双媚眼入骨。她移到顾怀丰身旁,柔荑纤纤,摊开来,正好接住一滴晶莹的水。可倏地,那水珠穿过她的掌心,还是掉进盆中,激起些细小浪花。
那白衣人影也不气恼,她仔细端详着盆中那人,目光最后落在他的胸膛处,忽而,掩面一笑,媚意尽现。若是被其他男人瞧见了,只怕都把持不住,若是被顾怀丰知晓了,只怕会羞愤而死!
这人正欲动作,恰好“咚——咚——咚”三声响,不疾不徐,不轻不重。有人敲门?她一愣,眼波流转,又看了昏睡的那人一眼,白色身形方缓缓消去…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睁开时,含着惺忪睡意,疲倦至极。水汽经久萦绕,顾怀丰隐隐有些头痛混沌,他估摸自己是闷得太久,便伸手揉了揉额间,方觉得清醒一些。
咚——咚——咚,又是三声不急不缓的敲门声。
“谁?”他有些警惕地问道。没有他的吩咐,王二不会擅自前来打扰,而如今夜已深,究竟谁人会突然前来造访?
他不得不疑,也不得不防。
门外响起一阵浑厚爽朗的男人笑声:“晚山兄,是我啊,岩南范晋阳。”这位范晋阳,乃是顾怀丰泰和九年的同科。自入夏以来,因溃堤一事,皇帝撤职查办数十人,其中就有当时的安州知州。而后来新上任的知州,正是这位范大人。
今日,顾怀丰在兴县驿馆出示过公文。驿丞人精的很,见是钦差大人到了,就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去安州报信。两地离得并不远,范晋阳又与顾怀丰有同科之谊,便亲自过来了。
顾怀丰亦笑:“子正兄,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顾大人好不容易重新出场,用他的表字单独做个标题

、安州

“子正兄,请。” 顾怀丰手执明烛,将门外那人迎进来。
范晋阳身形高大魁梧,他以黑色小巾束发,着一件普通的青布直身,这衣衫虽旧,但干净妥帖,与顾怀丰的华服相比,毫不逊色。他双手作揖,又说了句叨扰之话,这才撩起衣摆,跨进屋内。
烛火幽幽,正好拢在范晋阳脸上,映照出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庞。他生得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只因这些日子的决堤之祸,被晒黑了许多,皴裂好几道口子。
借着手中的火光,顾怀丰自然也看到了旧友现在的模样,不禁叹道:“子正兄,多有辛苦。怀丰来晚了,实在惭愧。”
回应他的仍是一阵爽朗大笑。范晋阳道:“为人臣者,这些都是应当应分的,谈何辛劳?不瞒晚山兄,治灾一事,我做的并不甚好,如今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你我二人虽有同科之谊,但公事公办,我有何不足之处,请尽管斥责。若日后有要用到的地方,亦尽管吩咐,我定当听命,尽力而为。”
范晋阳先自打一耙,姿态摆的如此低,顾怀丰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让他将如今安州和下辖各县的灾情细细说明。
那人长叹一声,连说几个不妙。他跪下,往东边京城方向拜了一拜,口中称道:“臣实在有负皇恩。”做完这一切,他才将实情一一道来。
顾怀丰自东向西,沿洛水一路过来,见到不少灾民流离失所、举家逃难,他心中虽早已有所准备,但真正听到范晋阳所言时,心头仍是止不住的震骇。
安州境内洛水共决溢四处,辖内大多数村庄被淹,死伤百姓甚多,全家毙命者不在少数,阖州人丁只怕少了一半都不止!而那些好不容易逃出来的灾民,无家可归,饥不得食,寒不得衣,惨苦情况,不堪言状。
“真是…胡闹!人命关天呐!”
顾怀丰再也顾不得自持的大家公子风范,他拍着桌子破口骂了一句。脸色愈发凝重,他望着范晋阳,疑道:“朝廷拨下来的银子呢?安州衙门就没有存粮?那些个士绅袖手旁观?至于商家么,莫非想要囤积居奇?”
句句问到要害之处。他亦知道,为何范晋阳要先自打一耙了,因为这事儿实在太过严重!
范晋阳又是一声长叹,他道:“晚山兄,你我身在官场,难道还不清楚那些猫腻?皇上拨下来的救灾款项,一层层盘剥,真正到这儿的,能剩多少,怎么够哇?还有,我初到安州,不过一月有余。就算前头那位被砍了,但底下早就盘根错节,他们怎可能真心听我的?不过是装装样子,随便应付糊弄我罢了!”
末了,范晋阳不无感慨道:“晚山兄,我实在是有心无力,所以才一直盼着钦差大人到呢。有了皇命,看那些浑水摸鱼之徒还怎么敢造次!”
顾怀丰怎会不明白其中利害关系。这一路来,他烦心苦恼的,就是以上种种境况。现在,一桩一桩,皆被他料中,还真是乱入麻,怎扯得清?
他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去。外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偶尔听见淅沥沥的声音,怕是又下起了绵绵细雨。
不知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会宿在何处?顾怀丰心怀忧愁,满脑子就剩救灾一事。待想到安州自家府上,他正色问道:“不知我顾家如何?若亦是事不关己、如此不堪的态度,那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他们。”
“顾老夫人宅心仁厚,早已命人施过好几回米,亦给衙门送了好些救灾钱粮。”范晋阳应道。
顾父驾鹤西去的早,留下几房妻妾,顾母当仁不让成了当家主母。她为人知书达理,精明能干,凭一己之力,将顾家打理的井井有条,又好做善事,所以,顾母在安州名望极好,就连顾怀丰的几个叔叔对她亦极为尊敬。
这寥寥几句,让顾怀丰略感宽慰。他道:“子正兄,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安州。”他心下焦灼,连一刻都等不得了,怎还记得自己几夜未阖眼一事。
果然如范晋阳所言,越靠近安州,灾民越多,基本已是随处可见。密密麻麻,或躺在路边,或靠在树旁,或一人抱臂,或几人相拥,也不知是生,还是死。
轱辘嘎吱嘎吱,吵醒了一些人,他们直勾勾盯着官道上那几辆马车。夜幕下,细雨水光盈盈,那些眼眸幽幽发亮,就像是蒙上灰的星光,又像是饥饿许久的狼。
这一切,无声无息。顾怀丰浑身止不住发凉,他察觉到一股冲天的怨愤,萦绕周围,经久不散,压得他极其难受。
进了安州城门,就算夜已深,凄惨的嚎哭声仍是不断传来。也许是唤儿,也许是哭娘,夹杂在一起,凄厉无比,比人间炼狱好不了多少。
“大水淹死的人实在太多,先前尸首未及时处置,以至于瘟疫四处蔓延。灾民逃亡过来,我不愿他们在城外受冻,便收容人进来,也许就这么带进了城。这几天,安州城里有病发之兆,偏偏医士们暂实没什么好法子。素手无策之下,我才严禁外人入城了。”范晋阳在旁解释道,他一个七尺男儿,话里话外很是沮丧,好似不管怎么做,都是个错。
“如此一来,只怕不消几天,整个安州就彻底成了个死城。”顾怀丰长叹。身旁的人闻言,皆情不自禁打了个颤。
一行人登上城墙,城外是死寂般的遍野灾民,城内是星星点点的光亮。顾怀丰的目光来回流转,最后还是落在范晋阳身上,他有些看不明白这位旧友了。
他又轻轻一叹,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子正兄的做法虽不错,可到底心软了些。自古以来,大水大旱之后,疫病总是避无可避。要么该早作打算,防治在前;要么彻底不放人进城,还能护得剩下一城之人的安危…”
说到这里,顾怀丰到底心有不忍,他停顿片刻,才接着往下:“依今夜情形看来,大量流民滞在城外,只怕会更不利。如今既已成这样,咱们还得尽力想法弥补。”
范晋阳点头称是,道自己思虑不足,又问后续该如何弥补才好。
顾怀丰负手。清风徐来,其间似乎混着一丝腥咸,吹动着他的白袍,连带着他的心弦,也一并被吹得有些乱。
沉吟半晌,他缓缓开口:“救灾一事,银两款项最重,刻不容缓。这两天,我会亲自去布政使那里一趟,尽量逼得省里头那些人多拿一些出来。安州城里的士绅和商家,我今夜回府,即刻会找人商议,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救一救急。至于瘟疫么…”
提及此处,顾怀丰眉头紧蹙,道:“先按照以前的法子,将所有尸身都烧了,以免其他无辜之人再染上。”
这是顾怀丰暂时能想到的一切。他虽然说得极其镇定,可心里却没什么底,那么多的人命握在手中,他只觉得沉甸甸的,喘不过气。尤其要去省里和那帮老贼交涉,哪儿是那么容易的事?
“无论如何,也请子正兄在安州和几个县内,开仓赈粮,能救一些,就是一些。千万莫让那些百姓躲过了水患,却抵不过饥荒…”最后这句,顾怀丰幽幽轻叹,说不尽的凄凉。
前途多舛,他一人是否能应付得来?
作者有话要说:过度下^_^

、故人

嗯昂嗯昂,咯吱咯吱,嗯昂嗯昂,咯吱咯吱。
偌长的一条官道,只有驴子和车轱辘的声音来回交替,其余声响一概没有,静的可怕。越靠近安州,越是如此,就连前几日还能遇到的流民,这两天也毫无踪迹。
明英心宽,并不在意这些。他倚在边上东张西望,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骑在驴上的谢一一搭话。这些日子,他们已经变熟,至少,明英可以直接唤她名,而他亦得偿所愿,不用再听到那个生分见外的“明大哥”了。
阿秀盘腿而坐,她并未掺和那两人的交谈,只是静静看着前路。今日一扫多日的阴霾,难得天朗气清,金乌遍野,可在阿秀眼中,前头却弥漫着一股化不开散不去的青灰色,无端端渗出些骇人的鬼意。
都说同类相吸,阿秀自忖是不会看错的。这里,有很多很多的死人,还有很多很多的怨气。她闭上眼,不愿再看,只是愈发握紧边上的那把油伞。伞柄上青光暗涌,与主人的心意相和。
明英忽然大声嚷嚷:“一一,那边又有个,好像快不行了!”说着,他脚尖一点,掠上前去。
他们这一路过来,遇到不少重病濒死之人。谢一一的医术和她这个人一样,透着股纯真之意,虽不算十分精湛,但总能剖开重重病样,找到症结。她心地善良,对素不相识之人经常是勉力相救,也因此耽搁了不少时日。
谢一一闻言,赶紧吁住灰驴。她回身背起自己的医箱,跟着跳了下去。
阿秀不大放心那二人,她重新睁开双眸,顺着他俩的方向看去,就见一个穿着破落的中年汉子,紧闭着眼,身子软绵绵歪在一边,也不知到底什么境况。她沉下心,再定睛一看,那人身上窜出些凡人不可见的细小青烟,倏尔,一个极其模糊的影子,在半空中,轻飘飘地现了形。
阿秀摇头,这人刚死,已化作了鬼,救不活了!
果然,谢一一伸出两指,探了探那人鼻间的气息,亦是摇头。她一张俏丽的面庞,满是懊恼与自责,目光渐渐含了水汽,似要垂泪。
明英最是心疼姑娘家,他见不得这般情景,赶忙围着谢一一,抓耳挠腮,宽慰了好几句,才逗得她的眉头重新舒展开。只不过,那张俏脸还是耷拉着。
两人垂头丧气的回来。阿秀远远地,再看了死去的中年汉子一眼。那人的魂魄,原本想要跟着明英他俩上前的,结果被阿秀的目光一扫,就直愣愣定在原处,不敢随意动弹,可怜兮兮的,连飘走都忘了。
鬼界,其实和凡尘一样,也要分个一二三等。像阿秀这样的千年厉鬼,戾气极重,而且早就与她本身融为一体,凶煞的很。一般的鬼怪、小仙遇见她,不愿多生事端,自然会主动退避三舍,何况是这只初出茅庐的新鬼呢?
直到阿秀他们仨走了,彻底没了踪影,那只新鬼才松下一口气。
地府最近实在太忙,前来接应的黑白无常还没到,这鬼没什么地方可去,漫无目的之下,他便想着再回故土看一眼。熟料,往前游荡了一会儿,他一连就被数十个有些年头的老鬼给超过了。看方向,都是奔安州去的。
中年汉子本想拦下一个问问,可那帮鬼自持资历老,根本瞧不上他,居然没一个愿意搭理的。一气之下,中年汉子也改了方向,径直往安州去。当然,他刚飘了一段,就被捉回地府,再也赶不上那帮老鬼了…
驴车依旧嘎吱嘎吱,明英依旧围着谢一一叽叽喳喳。刚刚发生的那一幕,这些日子以来,于他们而言,其实已经稀松平常了。
阿秀自顾静下心,正欲打坐,就极其敏锐地捕捉到身后有团阴森鬼气,聚在一起,如影随形,来势汹汹,只怕人数不少,而来头,亦不小。
她有些好奇,很想过去亲自探一探那帮鬼的虚实。可自从拥有人形,她的元魂不能再肆意出窍,否则会酿成大祸。所以现在,阿秀就是想看,也看不到后面的情形如何。她只能阖上眼,催动内力,勉强试探一番。
她的内力,此刻宛如湖中心的涟漪,一纹又一纹,不停往外翻涌。那帮疾行的鬼,亦察觉到有人试探,他们止住动作,齐齐催动内力,迎了上去。
两方相斗,阿秀越激越盛,而她体内一直压抑着的戾气,此刻嗅到一丝本能的危险,好像又活了过来,一并往外散去。那数十个鬼,一齐感知到这份极强极悍又霸道的煞气,均是一愣。
阿秀第一波内力传出来时,明英就有了知觉,他有些狐疑地看向阿秀。阿秀面色并无异样,他却不敢懈怠,只当遇到了什么劲敌。明英不再插科打诨,他的一只手悄悄地,摸上一旁的长刀,以备万全之策。
待那股子冲天的煞气萦绕周身,而檀香渐渐开始浓烈时,明英已知不妙,他连忙屏住呼吸,捂住口鼻。眼看着谢一一支撑不住,趴在灰驴身上,明英凑到阿秀耳边,飞速地念诵起清静经。
阿秀心头一震,脑中清明重现,她胸膛缓缓起伏,眼眸睁开,里面还残余赤红。
看着明英满脸的关切,阿秀抿唇,浅浅一笑,俏皮的虎牙若隐若现。她低声解释道:“师兄,就在刚才,咱们后头突然来了数十个法力不弱的鬼怪。我以内力试探过,他们修为皆在你我之下,想必又忌讳着我,不会贸然上前。只是他们数目众多,咱们还是轻视不得。”
明英长吁一口气,皱眉道:“阿秀,好好地,你去试探那些做什么?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又没惹我们,你这样涉险,若是…一时控制不住,那就糟了!”
阿秀知道自己又莽撞闯祸了,她吓得冷汗涔涔,好说歹说,又指天发下若干毒誓,比如再冲动就魂魄烟消云散,或者神形俱毁之类的,才让明英消了气。
明英心里虽然愤愤,却又不舍阿秀这样胡说八道。他双手合十,对着朗朗乾坤,道:“老天爷,阿秀先前说得那些毒誓都做不得主,您千万别当真啊。”说罢,他跳下车,束手束脚地,将中了檀香的谢一一抱到后头,由阿秀照顾,而自己牵驴。
谢一一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一个茶寮里。看着眼前淡定饮茶的两位,她自言自语疑道:“明英,阿秀,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就不省人事了呢?莫非中暑了?不对啊,暑气已过,正该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啊…”谢一一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她还想继续往下说时,明英赶紧倒了杯茶递过来:“一一,你口渴了吧,喝水喝水。”经他这么一提,谢一一真有些口干舌燥。她端起那杯茶,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方点头道:“是有些口渴呢。那看来,我真是中了暑热。”
阿秀讪讪一笑。她的檀香能够乱人心智,可这位谢一一吸入那么多,居然只是昏睡过去,由此可见,这人心里,竟真的毫无杂念,着实不易。
谢一一又喝了好几杯,如此一来,她就觉得有些饿了。正要点些吃食,她忽然想到什么,为难地看着面前两人,问道:“明英,阿秀,你们还是…不吃东西么?还在辟谷?”
话音刚落,阿秀与明英对视一眼,尴尬称是。
原来,这一路同行,他二人最大的不便,就是吃。谢一一是个凡人,一日三餐,都是要吃的。而他俩,一个是鬼,空有檀木之躯,一个是琥珀,幻化成人形,怎么吃?所以,他俩便撒了个谎,佯称在辟谷修行,不能进食。谢一一曾听闻过辟谷一法,她心性单纯,就信了明英二人的胡诌之言。
谢一一也就不再客气,她莞尔一笑,要了一大碗汤面,埋头吃起来。
她是真饿了,难得吃起面来哧溜哧溜的响。落在阿秀耳中,亦觉得那碗面格外的美味。
阿秀怔怔看着自己面前的那盏茶,这是明英摆在她跟前,装样子用的,此时早没了热气,只剩一汪死水。她鬼使神差般地端起那盏茶,放在鼻尖下深嗅,却闻不到任何的气息。刚才那位老板可是将这茶说得天花乱坠,什么茶香芬芳,入口清甜之类的。可这一切,对她而言,有什么意义呢?
阿秀有些酸楚,苦苦一笑,她将那盏茶递到唇边,犹豫之间,正要尝试着微抿一口。她那空荡已久的胸膛之处,怦怦地,有什么东西跳了两下,如雷,如鼓。那一瞬间,一阵清爽茶香扑面而来,宛如久远记忆中的一汩甘泉。
阿秀一怔,她茫然抬起头。
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停在茶寮旁边,有位年轻公子撩起车帘,探身而出。月白色长衫和黑缎皂靴,皎洁无暇,衬得人犹如出尘上仙。阿秀看得移不开眼了。
这副打扮之人,正是前去省里要银子的顾怀丰。他四下环顾,目光擦过临街的三人时,并未多做停留。只有其中一位莫名站起身时,他的目光才重新扫了过去。
见是个齐眉粉裙的姑娘,顾怀丰不敢再多看,他提步正欲走向一旁,就听那人道:“顾大人,我是阿秀。”
作者有话要说:

、茶寮

这道声音略显急促,顾怀丰一怔之下,顿住了身形。他循着声,重新打量过去。就见一位年轻姑娘,穿一袭粉色,亭亭玉立,像一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其实,阿秀已经后悔了。方才,她是被胸膛的异样冲昏了头,无端端做出这么一件傻事。待察觉那人目光探寻过来,阿秀十指绞在一处,一想到他常挂在嘴边的“姑娘请自重”,便又有些羞愤。
如果现在地上有个洞,她估计早就钻进去了。可惜,这具寒凉如冰的身体,没有热血汩汩,也根本不会出现什么面红耳赤的害羞之意。所以此刻,阿秀的脸上格外淡定镇静,只有一双闪烁不定的双眸,出卖了她内心的无措和尴尬。
顾怀丰不敢多做端详,他粗粗扫了一眼,也认出她来。鹅蛋脸,齐眉穗儿,远山眉,面色有些白的过分。这女子,正是前些日子,在破庙偶遇过的那位阿秀姑娘。
想到那个雨夜,他没来由的心念一动,忍不住细细深嗅。
果然,在茶香,面香,还有男人汗味、牲畜膻味夹杂的诸多味道之中,一缕幽幽檀香,很浅很浅,却让他这些日子疲惫萎顿的精神,为之一振。
顾怀丰微微一笑,双手作了个揖,道:“阿秀姑娘,怀丰有礼了。”说罢,他也不再多言其他,秉着男女之礼,径直走到另外一边,背对着他们坐下,与阿秀之间还隔了好几个桌子。
反倒是王二,他来来回回张罗,直到点完清茶淡饭,才过来与阿秀寒暄几句。顾怀丰听了,一阵不悦,还知不知道避嫌?
也许是青天白日,王二觉得阿秀身上的魅惑之意,比之那一夜,少了许多,唯独她说话的声音,轻飘飘的,还是虚无的很。他忍不住想要打冷颤。
话里话外,阿秀得知他们这是刚从安州出来,又要急匆匆赶去霈州。她心下略有些失望,又有些不甘。这一路千辛万苦,好容易遇到想找之人,还未来得及辨认清楚他的身份,就又要擦肩而过了?
阿秀偷偷瞥了一眼月白长衫那人。他背端得笔挺,一手执筷,一手撩袖,一举一动之间,都是大家公子的做派,哪怕是普通的咀嚼吞咽,也透着一股桀骜和斯文。
这,是那个阿牛吗?
阿秀心思满腹。她坐下来,正在努力思索辨认之法,忽然,脑门吃了一记爆栗,她连忙捂住。明英在旁挤眉弄眼,阿秀不由气道:“你怎么又作弄我?”可因为忌惮有旁人在,她声音压得极低,连带着原本的气势都弱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