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桥塌埋祸根
沈氏守着丈夫做针线,心里骂了十七八遍的“冤家”,别个看着王四郎这般壮实的模样只道他没有半斤也有八两的量,实则他却是个三杯倒,根本不会吃酒,比他几个姐妹都不如,梅姐儿还能喝上三四杯烧酒,王四郎一口口抿着还嫌多。
他这是心里不痛快正撞上了那三四个朋友,寻了角店吃成这个模样,还是陈大耳把他送家来的。沈氏口上埋怨心里还是偏着丈夫,起了好几回身,去看铜壶里的水滚了没有,好给他沏一盏酽茶来吃。
正用抹布包了铜把倒水,听得外头一阵喧哗,隐隐从河边传过来,沈氏放下铜壶走到院子外,刚打开门就听见“桥塌啦,死人啦”,沈氏一晃这才立住了,叫住常去食铺的小子急问:“前头怎的了?”
“桥塌啦,看烟火的都掉下去了,踩死好些人呢。”烟火的红绿衬得他急切的神色:“婶子告罪,我得赶紧家去,跟我娘报个平安。”
沈氏门也来不及关,进了屋就推醒丈夫,声音里头带了哭腔:“赶紧起来找女儿去!”见推他不醒,急得直打转,回身瞧见竹筐里头的针线剪刀,拿起来就用针尖儿扎了他一下。
十指连心肉最软,王四郎吃痛一记醒过神来,听沈氏又说了一回“忽”一下跳将起来,头还晕着,磕在床柱子上鼓了一个大包,他外袍也来不及扣上,急急奔出门去,一面奔一面喊:“你在家等着,说不定她们见乱家来。”
沈氏眼睛里含了泪一路送到门口,立在门边不伸长了脖子往外望,间隔的徐家娘子丈夫带着儿子看灯去了,也立在门边急等,她不比沈氏纤弱,扯住一个便问见没见过她家当家的。
沈氏便跟她立在一处,她问完了自己也问一声,好几个路过的全都摆手,只一次比一次说的凶险,嚷嚷着那桥上总有百多个人。
沈氏捂着心口发懵,口里连声念佛,听见孩儿哭声心都吊起来了,徐家娘子胆儿却大些,拉了她的手:“沈家妹子莫急莫急,那桥都百多年了,顶多裂道口子,哪里就真的塌了,定是那小儿信口胡绉的。”
话是这么说,可沈氏知道梅姐儿的性子,她贪耍爱玩是个好热闹的,叫她不往桥上去,也不知是不是听了话。
两个就这么立在屋阶上,眼看着人往这头涌,眼珠子都不敢转就怕看漏了,徐家娘子声高见一个问一声,沈氏只管扶墙望过去,见着那身形相似的就要踮起脚儿望一望,总没一个是王四郎,她心里记挂着闺女又怕丈夫裹了乱走差了,手指头把那砖缝里头的青苔都抠尽了。
“娘!娘!”沈氏听见女儿的声音就往东头看,徐娘家一巴掌拍着她:“喏,这边儿!”
一回头才瞧见梅姐儿抱着蓉姐儿从西边来,沈氏一口气儿一松,脚都打着飘,也不及问伸手就把女儿搂过来,蓉姐儿还笑呢,给她看手里捏着的糖人儿。
沈氏还真没料错,梅姐儿确是上了桥看烟火,却没去东边而是去了西边。东头的双荷花桥因两边都有荷花池,占着景好的便宜门楼铺子多些,在那儿放烟火的大户也多,人挤人的立不住脚。
梅姐儿才出门就遇着了平日里交好的姐妹,告诉她西首的脂粉好饶个几文,她便往西边的洪福桥上看,那边也有卖摇鼓糖人贴画的小担子,只不比东边热闹,梅姐儿仰头看得入迷,看见前头乱起来,问一声知道是双荷花桥塌了,赶紧抱了蓉姐儿回来。
趁乱拍花子的摸口袋的都有,梅姐儿一到门前就知道嫂嫂急坏了,她解了蓉姐儿腰上缠的带子:“万幸没去东边,我一路走过来都听见人说掉下去好些人,就跟下馉饳似的。”
王四郎把人一个个翻过去找,没一个说见着了蓉姐儿,他也不知从哪儿顺来个白纸灯笼,蓉姐儿没寻着,到碰上了三姐夫,他带着人来料理桥塌的事,王四郎上去一扯袖子就问:“可见着蓉姐儿梅姐儿没有?”
纪二郎身后跟着的捕快先一步往河边去,纪二郎听见这话眉头一皱:“你怎么的叫她俩去,你姐姐跟孩子都叫我锁屋里头,不许出大门边。”他说完了啧一声:“这一路都没瞧见,你等着,我叫人好好寻寻。”
王四郎转身刚要再往前去,被徐屠户一把拉住:“家去了家去了!”他抱着儿子一回家就瞧见自家娘子拉着沈氏说道个不停,知道王四郎往前边去了,放下儿子就来报信。
王四郎于他一道回家,看见蓉姐儿正伸着舌头舔糖人见他回来还把糖人递过去给他也吃一口,虽是虚惊一场,却也是王四郎醉酒惹出来的事,他谢过了徐屠户一家带着老婆孩子进去,哄女儿道:“等元宵节,带你去望火楼看灯看烟花。”
王四郎在巡军铺屋里头当差,铺屋旁起着砖造的望火楼,每三百步须得起一幢,每处的铺屋里住五个兵丁巡火事,当值的夜里头就和衣睡在望火楼上,若有火警便敲锣示警,再推上装着火叉吊桶铁猫儿的车往火事地方赶。
蓉姐儿跟着沈氏送饭的时候去过,也只在铺屋门前站一站,都是男人,沈氏也不便进去,但蓉姐儿知道里头有幢高楼,就跟庙里头的塔一样,她只在外头看过从没上去过,停住舔糖人的动作,侧头看了看沈氏,见沈氏笑眯眯的点头,也跟着笑。
夜里哄睡了蓉姐儿,沈氏还在发虚:“这回可不许再诳她,万幸没到桥上去,那桥怎么就塌了呢。”王四郎醉中被惊醒,如今提着的心放下来又困顿了,打了吹欠摆手:“你管呢,那是县老爷的事儿。”
一句话还没说完翻过去就打起鼾来,沈氏还想着要给各家去报个信儿,问问有没有看灯的撞着伤着了,见他这样叹一口气,脱了袄跟女儿睡在一边,外头的灯火一直没熄,小院里却宁静,没一会儿一家三口都睡熟了。
第二日天蒙蒙亮沈氏就起来了,到灶下料理这一天的吃食,对半切开的咸鸭蛋,米虾炸出来的虾酱,拿醋拌过的藕丝和腌过的酱瓜笋心,这四个算是案鲜小食,肥鸭烧鸡都是做熟了的,上锅蒸热了切开就算是两个大菜,点上炉子加进切块的猪肉老笋又是一个大菜,再加个爆炒腰子。
四个大菜已不算少,可抵不住来的人多,吃席的快十个,烧灶的却只有沈氏一个,她系上围衣去拍梅姐儿的门,把她叫起来帮忙。
刚把蓉姐儿拉起来喂粥喂饭,王家三娘桂娘拎着食盒抱着女儿萝姐儿进了门:“这么早就烧上了,幸好来的不晚。”她是几个大姑里头跟沈氏处得算好的,早早就过来帮忙,女儿萝姐儿一下地就去找妹妹,蓉姐儿把插在桌缝里的半个糖人给她看,两个孩子手拉手坐到门沿上,你一口我一口的把糖人吃尽了。
桂娘最擅做炖肉菜,拿手的就是金银蹄,她从食盒里头拿出海碗摆在灶台上:“昨儿夜里开始炖的,这会子算入了味,爹最爱拿这个下酒。”
另两个姊妹不到开席前不会来,桂娘坐在小凳子上头给炉子加火,她未嫁时梅姐儿就跟她最说得来,见姐姐来了乐得躲懒儿,到堂前摆起细果盆来,抓一把瓜子分给萝姐蓉姐。
沈氏还记挂着昨儿夜里的事,梅姐儿既得了空便让她去娘家报个平安,比起烧灶梅姐儿更愿到外头去,应一声穿上新袄走到门边又问:“嫂嫂,可有甚要买的?”见沈氏摆手才出去了。
桂娘一边烧火一边问:“我听你姐夫说昨儿蓉姐儿看烟火去了,没遇上桥塌真是阿弥陀佛,等两日你同我到庙里去拜一拜。这回可死了七八个呢,尸身都裹住了,你姐夫早早就到衙门里头等着人来认领,这大节下的也不好发丧。”
沈氏把昨日里的事儿一说,桂娘一接口又一句“阿弥陀佛”,她压低了声儿道:“我这回跟着你姐夫下乡去拜年遇着了三仙姑,她原说正月里头有事,果然就落在这上头了,这不,萝姐儿认了她当干娘,我正想着让蓉姐儿也认下,往后也没个七病八灾的了。”
要说这个三仙姑在泺水镇下面的乡间还真是个人物,据说能通神灵会仙法,病人叫她看一眼烧把子香,就是要死了也能跳起来,在泺水镇里头都小有名气。
可沈氏偏不信这些,有正菩萨不拜,拜什么偏神,却不好当着她的面说,只笑一笑:“在庙里头寄了名儿呢,也不知道忌讳不忌讳,待问明白了再叫蓉姐儿认亲。”
桂娘人软弱,对着个乡下婆婆跟兄嫂只有忍气吞声的份,沈氏念着她的好,生蓉姐儿的时候几个大姑子里只有她隔个三四日就要来一趟,带些肉蛋给她佐饭吃,便一直宽慰她,实在不忿还叫王四郎相帮。
可桂娘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她往在衙后街却跟几个捕快娘子都是厉害脾气,她却一个都不来往,只为着丈夫不许,说女人家就该呆在家里,出去绕舌头便是坏了门风。
纪二郎若要出去巡街时便在门上挂上锁,老婆女儿寻常都不得出门。知道的说她软弱,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清高不肯与人来往,住了小三年,不但新邻居没熟起来,连旧友也都疏远了。
桂娘在家伏低做小就因为没个儿子,其实桂娘前头怀过一个哥儿,都成形了,过年的时候婆母硬叫她烧灶,当天夜里就见了红,后头才生下萝姐儿,在她是心肝宝贝,在纪家却是个赔钱货,婆母没少在儿子面前吹风,说她中看不中用,连个娃儿都带不住。
偏偏桂娘从小就是个软性子,日子越苦就越是信自己前世欠下了债要还,婆家这般待她还只认是自家的错,苦水往肚子里咽完,再去佛前念经拜香,可怜女儿萝姐儿,到了三岁上纪家还不给起名,还是王老爷给定下的名字。
沈氏当着面宽慰她,背地里直惊心,朱氏这个继母当得真真儿的好,挑出来的女婿个顶个儿的强,有读书的有当差的,却又有哪一个不诛心。
可说到底全是当爹的不经心,只图自家快活,把儿女都抛在一边,沈氏拿刀剁鸡,嘴里不时符合,算着时辰差不多去把王四郎也推将起来,打水洗脸一般伺候好了同他说:“爹怕是走到竹枝巷了,你去迎一迎罢。”
王四郎不十分愿意:“梅姐儿呢?叫她去迎,他们俩有话说。”
“梅姐儿让我差去娘家报平安了。”沈氏在后头推着他出门:“爹定是拎了东西来的,你去迎一迎,也好帮把手儿。”

一个姑姑一台戏
王老爷慢悠悠打河对岸来,背着手一路走一路停,等走到春风桥的时候手里已经拎了一堆东西,早早就要干果铺预备下的荷花糖柿饼橘饼黑枣儿芝麻糖,全是孩子爱吃的,又转到肉铺里又切了十斤五花膘的猪肉,一扇排骨,还定下半腔羊叫送家去。
王四郎一步一拖,没走过一条街就看见亲爹拎了四五个食盒,还抱着一坛酒,几步上去接了过来。王老爷看见儿子也不说话:“嗯。”一声,甩了手往前,走了五六步才问:“都到啦?”
父子两个着实没话可说,却又不得不说,王老爷生得富态,一清早走这些路已经喘上了,进了家门往堂前一坐,挨着碳盆烤火,沈氏赶紧把沏好的茶摆上,招呼两个丫头到他跟前拜年。
蓉姐儿人手腿短,又穿着厚袄裤,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到了王老爷跟前还知道他是爷爷,一年只见上三五回,难为她记得,两只小手合在一起拜了拜。
萝姐儿也是一样,拜完了也不敢缠着他要糖吃,两个人挨在一处,眼巴巴看着王四郎拎进来的食盒,王老爷还喘着气,哄了孙女两声见她不敢跟他说话就指指糖盒子:“爷爷买的饼子,去吃去吃。”
两个丫头一人拿着一个,蓉姐儿拉过姐姐的手,在她那块橘饼上小小咬了一口,萝姐儿也不生气,笑着自己也咬一口,两个人吃的满嘴是糖粉,在院子里乱窜,沈氏从灶下伸出头来:“别往井台边上去!”
小孩子疯跑玩乐,大人们在灶下忙活,堂上又只剩下王四郎跟他爹眼对着眼儿,最后还是当爹的拉下了脸去搭茬:“当差的时候跟人处得好不好?”
王四郎一年跟亲爹就见几回面,早就不惯说这些了,要说他并不多恨王老爷,娶了后头婆娘把前头的儿女扔水里溺死的也不没听过,可他恨朱氏。
他十四岁才跟着姐姐们进了城,那时候没见过世面,朱氏拿出一碗肥肥的炸猪肉给他下饭他还只当是这个继母不错,可朱氏转身就同自己儿子说笑,讥笑他乡下人肚皮大,没个两海碗装不住。
当时心里头的难受到如今还记得,明明自己才是嫡子正宗,进了城怎么反而连个站脚下的地儿都没有了。他也不是没想过要争,可他拿什么争,诗书经文原也上在村里的私塾上过,可亲娘一死没人磨他,早就丢到脑后头去了,偏偏做了官的爹只爱那会读书的,被个婆娘拴在裤腰带上。
朱氏的儿子穿什么吃什么,他们穿的什么吃的什么,姐弟几个都没能在有朱氏的那个院子里住上一晚,当夜就被打发到如今这个院儿里来,姐姐们挤在西屋,把正堂旁的东屋让给他,还没等他们摸清楚城里的肉铺往哪边开门,二姐三姐就急急被聘了出去。
这两个人还懵愣着,就被继母定下了终身,说是守孝守的年纪大了,再不嫁不像话,若不是生的颜色好,还没有人要云云,又掩袖遮口的漏两句,笑她们一身的村气。
王四郎少时不懂,后来混得多见得广了才知道,这个巴掌大的小镇里,东头说话话西头迎着风就听见了。两个姐姐惶惶然的备嫁,心里还感激着朱氏把她们一个聘给读书的一个聘给当差的,以为这就是不错的人家。
出嫁的时候两个人都是他给背出去的,朱氏面子还是要做的,前一天夜里把继女接过去住下,第二天花桥来抬,也算是从家里嫁出去的。
两个姐夫什么样儿?一个酸到了骨头缝里,另一个就是个浑人,两个姐姐初嫁过时每回回娘家就跟小妹抹泪,慢慢竟也过了这些年。
王四郎心里发恨,过了好几年一句话也不同王老爷说的日子,朱氏给他说亲,他连见都不见,他知道这个女人背后要哭要闹,可他偏不如她的愿。早在两个姐姐定出去的时候,王四郎就打定了主意,绝不能叫继母给他配婚。
他是自己看中了沈氏的,他跟人出船,路过柳枝巷子的时候,看见她拎着菜篮子跟船家买菜,细眉细眼柔声柔气,还没开口脸就先红了,细条条一个人儿,看着就软和,他当时就想,要是娶亲就得娶一个这样的回来,不能厉害,要听他的话,他自然会待她好的。
王四郎知道族里也在催,一有红白喜事王老爷要回家吃席面,族里哪个人不追着问,似他这个年纪,孩子都能满地跑了,他捏住这个,回了乡下一趟,找到大伯,让大伯在族长面前说了话,这才把事给办成了。
朱氏把银钱抓得紧,乡下的亲戚也不是没有怨言,十村八乡好容易有个人当了官,沾亲带故的却一点好都捞不着,都说这个婆娘心黑,一句话一挑就有人站出来给王四郎说话,族长特地把王老爷叫回来,接着修祠堂的事儿,把传宗接代说了一遍又一遍。
王老爷自然知道是儿子背地里起的事,他还是那付风雨不动模样,背着手坐船回去,在船行了一半的时候问:“瞧中了哪家的闺女?”这样才把沈氏定了回来。
巡军铺屋的差,不过是个过手,等他好了,定要带着全家人往江州城里去,争一口气给死去的亲娘看看。
堂前两个人几乎不说话,沈氏不时探头看一看,跟桂娘一起皱眉头,两人要劝也不开好这个口,这姐弟几个哪个没有心结。旁的不提,光是拜年不上门的事,朱氏就说了多少话出来,可凭她怎么说,就是不登门,还是沈氏进了门才叫梅姐儿去拜年。
人不来的时候朱氏心里恼,人来了她更恼,原来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如今是当着面的硌应她,肚里把沈氏骂了十好几遍,说她是面上憨厚心内藏奸,越发不待见王四郎。
这些个事儿王老爷也不是不知道,不过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闹到他跟前,他从来甩手不管。儿子总归是他儿子,后头的婆娘跟了他一场,也不能叫她什么也落不着,可真的落下多少东西,他心里自有盘算。
蓉姐儿才要迈过门槛儿因着腿短一下扑在地上,衣服厚没摔疼,却跟背了个王八壳儿似的爬不起来了,王老爷把她整个儿拎起来抱到怀里。
蓉姐儿在他怀里不敢哼哼,低着头玩了会儿手指头,见他没把自己放下来的意思就指着桌上的盒子说:“要糖。”
她最喜欢荷花糖,刻成荷花样儿,有红有绿好看的很,寻常沈氏并不买给她吃,这个比没刻花儿那些贵上几文,到过年却不论,要多少有多少。
王老爷从最下面的点心盒子里翻出一盒酥油泡螺,这样的点心蓉姐儿见都没见过,还是从京里来县里当官的老爷家的私厨的拿手点心,既是此间没有的,便用这个送下级官员或是高门富户,那个官儿走的时候,倒有人把这方子学了来,本来也不是秘方,只是做起来费功夫。
蓉姐萝姐一人一个,啃得满嘴都是黄乎乎的奶油,一人拿着半个,到了灶下塞了半个到沈氏口里,这点心本就做的细巧,一盒子也不过六个,再要吃便没了。
蓉姐儿吮着手指头,乖乖的不敢再要,可刚进门的王家二姑娘槿娘瞧见了,她抱着儿子去了堂前,后头跟着那个童生丈夫,没一会儿昊哥儿一手一个拿了过来,得意的看着两个妹妹。
槿娘嫁过去这些年,日子在姐妹里过得最艰难,抠抠索索小气惯了,什么都要多占一个,也不管儿子吃不吃得下,冲着那点心盒子伸手就抓了两个出来。
昊哥儿一来院子里可翻了天,过年的时候买的空竹全被翻了出来。泺水镇外一整座山上没长别的树,全是竹子,便有人砍了来,到年节担在担子上走街串巷的卖,一两文钱便好买一上一串。
小娃儿不给玩加了火药爆竹,干是竹结扔进火堆里给她们听个响儿,蓉姐儿年夜里刚往火堆扔了一个,听那“噼啪”爆开声吓得直哭,只好存起来搁在屋角。
昊哥儿三两口把点心往嘴里塞,眼睛一溜瞧见了屋角的空竹,拿起一个到厨房去,趁着婶婶姨妈扭头的功夫一下扔到了灶膛里,这一声响得还以为屋顶塌了。
蓉姐儿愣了一下放声大哭,萝姐儿也被唬住了,站着要哭又不敢,抖着肩瞪着大眼看向亲娘。沈氏一阵肉疼,把蓉姐儿抱起来不住拍哄。
昊哥儿干完这个嘻笑着跑出去,又去摸另一个想扔到堂屋的碳盆里,槿娘也不说他,只笑嘻嘻的看着:“唉呀,还是男孩子胆儿大。”
王四郎听见声儿从堂屋出来,眼睛朝昊哥儿一瞪,昊哥儿缩了手抱着空竹又出来了,到亲娘面前咧嘴要哭,槿娘看见弟弟瞪了儿子一样,心疼的什么似的,走上去抱起来哄他:“不哭不哭,问舅妈讨了去,咱们家去玩。”
沈氏正心疼女儿,可亲娘都不教训她也不好说话,昊哥儿从来淘气,越大越被惯的没了边儿,桂娘坐在小脚凳给小炉子添火,被这声儿一震整个人从凳子上摔了下来,炉子都差点推倒。
亲娘只知道看着儿子乐呵,亲爹更是不闻不问,只作无事般进了堂屋,对着王老爷唱个肥喏,从袖兜里摸出张大红的拜年帖来,照例又是酸诗一首,这东西原是年前就要送的,挨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汪文清又掉多少根头发,才想出这四句诗来。
王老爷却连看也不看,抬抬眼皮儿示意他搁在桌边儿。汪家上一代出过个秀才,可无奈后头再怎么也没考出来,汪文清早早就过了县试,可直到前年才过了府试,才算刚刚考上童生,整个儿家底都给折腾空了,汪家还得意呢,只以为自家要出个作官的老爷了。
汪文清谁也瞧不上,当年说亲的时候若不是瞧着王老爷有一官半职,怎么也看不上槿娘,嫁进才晓得她不识字,“呜呼哀哉”不知叹了多少回,红袖添香的美梦碎成了渣渣。
他也从不跟王四郎论兄弟,只为着他是个白身,又瞧不上纪二郎,觉得他粗蠢是个武夫,出去交际瞅见他们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大街上叫他,若叫“文清兄”那他必得回头与人作揖,若是喊姐夫妹夫,那必是当听不见的。
王家大女儿嫁到了外地,寻常不回来过年,四女儿把姨母那儿当家,不过了十五不会回来。拢共这些个人就算是到齐了,沈氏桂娘一并摆席,槿娘寄着儿子到灶下,拿起一碗没动过的鸡挑出里头的鸡肝儿喂给儿子吃,再笑嘻嘻的拿了碗摆到席上去。
汪文清看着文弱伶仃,到摆上席了,一屁股就往肉菜多的地方坐,刚动筷子手一伸把个没切开的鸡腿儿挟到碗里。
在座谁都晓得他的毛病,王老爷的眼儿都不往他那边扫,只吩咐一句:“我带了好酒来,开了坛儿,大家且吃几盅。”
王老爷的女儿们都会吃酒,他便买了坛双料茉莉酒,沈氏早早备好了杯盅,大小姑子一气儿就喝下半坛子去,桂娘还劝:“这酒甜水似的,你也吃一盅儿。”
这话给蓉姐儿听进去了,等沈氏吃了两盅双颊晕红转头看见蓉姐儿自儿钻到内室去了,她把舀酒的竹酒构里剩下的一个底儿全喝了,总有半杯的量,也不哭不闹自己去躺着,无奈想爬上床又腿短,只把脸搁在床上,人已经睡过去了。


采石南山祸事起
沈氏借着照顾女儿躲在内室不出去,纪二郎跟王四郎两个猜枚喝酒,汪文清捏着茶杯子跟王老爷论诗文,论得老爷子晕晕欲睡,王家姐妹几个早就躲到梅姐儿的屋子里头,叽叽喳喳的探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