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同行异心(1)

虎修在中原之极南,而宛阳则在中原之极北,两者相距数千里。如果水路行船加陆路快马,不眠不休也要花上二十来天的时间,至于阴九幽的老马,一天连三十里都走不到,起码要走上三个月之久。
燕九心中着急,却也不敢催促,何况以她目前的身体,也没办法加快速度。于是一匹老马,一个病弱少年,加上一个伤残少女,就这样不紧不慢地穿行过罕有人迹的废弃古道上。
“阴九幽,你识得路?”行了几日也不见鬼影子一个,燕九心中嘀咕,忍不住便问了出来。
“不识。”阴九幽的短笛插在腰间,露在长衫外面的双腿随着老马的走动而摇晃着,有一下没一下,说不出的悠闲自在。
这几天燕九没有任何惹怒他的举动,于是过得极平安,身上的伤都长了新肉结了痂,行走起来也没之前那么吃力。闻言,她大吃一惊,紧赶几步,走在野道外,与老马并排而行。
“那如果走错了,怎么办?”
阴九幽居高临下睥睨了她一眼,淡淡道:“回头。”显然,走错路在他眼中并不是一件大事,甚至可能根本不算一个问题。
燕九哑然,走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那、那我帮你换一匹好马,成不?”她小心翼翼地试探,并暗自打主意,如果他答应的话,一定要想办法给自己也弄上一匹。
不想这次少年还没有所反应,他座下的老马突然转过头来,牙一呲,竟然冲着燕九威胁地直喷气。燕九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往后退去,不想被纠结的草茎绊住,咚地一声摔坐在草丛中。
强震之下,牵扯到身上的伤,痛得她额上冒起了一层虚汗。
看到她狼狈的样子,阴九幽竟然长眸一弯,笑了起来。那笑不张狂,也不讥嘲,只是很平常的开怀,让人感到说不出的舒服。
燕九嫩白的脸刹时之间红了个透彻,局促地爬起身,看着已经走到前面去的一人一马,抱歉地轻语:“我不知道它……”她没好说完,担心又惹怒那极通人性的老马,心里却惴惴不安,暗忖这少年脾气古怪,连马儿也古怪。
阴九幽脸上的笑容敛去,垂眼,一边取腰间笛,一边道:“它跟着我,已经有二十年了。”语罢,不去看燕九惊愕的神色,横笛于唇,吹奏起来。
笛声轻快悠扬,穿林过野,绕风弄云,显示出吹笛之人的好心情。
二十年……燕九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一瞬间转不过来。她一直以为马上的少年决不超过十八岁,但是如果他所言是真的,那么就按他五岁开始骑马计算,也至少应该有二十五岁了。而他,实在不像一个会说谎的人,倒不是因为实诚,而是不屑。
“阴九幽,你多大?”回过神,她追上,好奇地问。
自然,除了笛声,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意料中的事,她也不恼,想了想,从腰后取下竹箫,低低和起那轻悦的笛曲来。旅途寂寞,以此打发时间倒是不错。
箫声初响的那一刻,阴九幽原本垂着的眼睫终于扬了起来,温和地看了专心致志的燕九一眼。那一眼,没有了少年的桀骜与乖张。  

 


第二章 同行异心(2)

傍晚的时候已经走过虎修地界,进入玉林。当燕九看到那几乎湮没在荒草丛中的分界石墩时,心中微微松了口气,还好没走错方向。
渐渐的,前面开始出现人家户,以及绿油油的稻田。这个时节,稻子已经在抽穗。在经过田间时,阴九幽下了马,弯腰挑选出两根含穗的稻干,丢了一根给后面的燕九,自己剥开另一根,露出里面嫩白色的穗芽,然后放入嘴里慢嚼。
燕九咦了一声,照样而为,嫩穗入口,竟是说不出的清甜。忍不住,她半弯下腰还想再拔两根尝尝。正在此时,破风声倏至,她心中一懔,匆忙起身后退。
啪——某样不明物体落进稻田中,泥水四溅,弄脏了两人的衣服,接着便是一连串呜呜哇哇的咒骂声。
“笨蛋!”阴九幽低咒一声,翻身上马,策骑便跑。
燕九微愕,抬头,只见不远处,一个裤腿高卷的农人正举着锄头撒开脚丫子气势汹汹地往这边跑来。登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暗叫一声不好,赶紧往阴九幽逃走的方向追去。
直到跑出那片稻田,转过山弯,燕九才看到阴九幽。他正跷着腿双手枕在脑后躺在一块大石上,嘴里仍叼着那根稻杆,优哉游哉地欣赏她的狼狈。
燕九脸微红,不由狠瞪了他一眼。只是她秀气有礼惯了,这一眼真是没什么威力。
“跑得挺快!”阴九幽呸地一声吐掉稻杆,笑了笑,翻身而起。
“你干嘛要害我?”燕九埋怨,虽然之前因他竟然愿意和她分食稻穗而有过莫名喜悦,但现在回想起来,他定是故意捉弄她。他定然早就看到了那个农人。
阴九幽撇唇,拍拍老马的脖子,让它先行,自己则负手缓步于后。
“自己蠢还怨别人!”依然是不阴不阳的话。想从他口中听到道歉或者解释,估计是没什么希望的。
燕九语窒,想了想,笑开。
“不过,那稻芽确实挺好吃的,我以前可不知道也能这样吃。多谢你教我这个了!”她不是会记恨的人,阴九幽之前的狠毒在事后都没怎么放在心上,何况这点无伤大雅的小恶作剧。
阴九幽睇了她一眼,摇头,只觉无趣之极。
“今天什么日子?”他随口问。翻过山坳,可以看到山下有一片密集的民居,还有宽敞的大路。此时,日头落山,仍然能不时看到匆匆而过的行人和车马,似乎不是一般的村落。
他转得太快,燕九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掐指算了算,“七月十二。”
阴九幽沉默下来。燕九则想到黑宇殿的乱局,过了这么久,不知变成怎么样了,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没人再说话。被薄暮笼罩的山间小道瞬间寂静得让人不安,归巢的鸟儿扑翅而过,微弱的声音振不开那越来越暗的夜色。
出了山径,便是之前看到过的大路,一辆马车从两人面前飞快驰过,显然想赶在天完全黑之前投宿。阴九幽仍然不紧不慢地走着,燕九的耐性这几天已经被他磨得增强不少,走在后面,也不急躁。
大约走了盏茶功夫,终于走到了人烟聚集之处。却是一个小城,有土垒的城墙,有的地方已经坍塌了,因此在山上没看出来,直到近前才看到低矮的城门以及上面所写的边县。
城门处没有守卫,县城内的街道是夯筑紧实的泥土道,两人一马走上去,可以听到马踏轻踏的声音。
七月,天黑时已经过了戌时,此城处于南方,自是极热,很多本地人睡不着觉,都熄了灯火坐在屋外一边摇着扇子纳凉,一边闲聊。见到两人,只是看一眼,倒不是如何注意,似乎早已习惯。

 


第二章 同行异心(3)

城里有客栈,没什么住客,房间空出很多。但是阴九幽却只要了一间客房,燕九无可无不可,在江湖上行得久了,只知道尽量减低自己所受到的伤害,至于其他,如一般女子的闺誉啊什么的,倒计较不来了。
在上楼梯的时候,上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一个身着桃红薄衫的小丫头,她并没下楼,只是站在楼梯中间,按着扶手冲下面喊:“掌柜的,烧桶热水上来,我家小姐要用。”
那声音极清脆,如同黄莺儿一般。
因为挡在两人面前,自然就打了个照面,看她长相娇俏,衣服质地上佳,显然不是这种小地方的人。于是,燕九忍不住猜想,她家的小姐恐怕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
这种想法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那一夜,阴九幽睡床,而燕九则在桌上趴了整晚。次晨天蒙蒙亮,她去客栈后院洗脸的时候,不经意地抬头,看到就在他们客房的隔壁,有一个披着薄衫,长发散垂的女子正倚窗赏着晨景。晨雾轻漫,将她的脸衬得朦朦胧胧,但仍能够确定,那是一个气质高贵,容貌绝美的少女。
燕九呆了一会儿,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女子匆忙扫了她一眼,而后略显仓皇地退了进去。然后,前一天曾见过的那个丫头出现,关了窗。
燕九失笑,同为女子,多看一眼还怕怎的?正准备收回目光,突然看到了阴九幽。他不知什么时候起的,正曲着一腿坐在窗上,另一腿吊在窗外晃悠着,若有所思地看着邻窗,对自己的注视似若无觉。
他应该是看到了那个少女吧。燕九暗忖,不知为何,总觉得他此时的神态像极一个人,像极那个人准备捕获某个美人芳心时的样子。
跟那个相处其实也不算太久。三年前的几天,三年后的两个多月,总共加起来连三个月都不满。但是她就是知道,当他脸上浮起若有所思表情的时候,就注定有美人要失落芳心了。而当他玩世不恭地笑着的时候,则正是他处理别人眼中正事的时候。
摇头,燕九失笑,为自己竟然会想起那个人而自嘲。深吸口早晨的新鲜空气,她拧好帕子,倒掉水,转身往回走。
或许她的预感灵验了,阴九幽决定在此地多住两天,打算过完中元再走。而隔壁的那对主仆,显然也无意离开。
燕九将一切看在眼中,心中莫名的有些不安。似乎,有一件极可笑的事正发生在自己身上,而她却一直想自欺欺人下去。
吃过早饭,阴九幽便出了门,没让她跟,好像并不怕她逃走似的。
在房内呆坐了一会儿,燕九不是没想过就这样离开,然而却怎么也迈不出那一步。想出去走走,又怕他回来时看不到人,以为她跑了而去追。思来想去,头开始作痛,于是探手去取箫,打算吹奏一曲平复心绪,但只是摸了两下,就放弃了。最后索性躺倒在床上,也不管是否会惹阴九幽生气,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睡得不安稳,总是在做梦,时不时惊醒,眼前总是一片血红。可是又不想起身,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混过了最热的中午,直到西落的残阳染红房间。
阴九幽还没回来,她扶着睡得有些发痛的头,走到后院,用冷水清醒后,便去客栈前堂要了点吃食填饱肚子,然后又在附近转了转。如果不是看到那匹老马还在马厩里悠闲自在地吃草的话,她一定会以为那小子丢下她自己走了。
直到掌灯时分,坐在客栈屋顶上欣赏夜色的她才看到那抹熟悉的灰白身影出现在长街一头.于是,心莫名地放了下来.

 


第二章 同行异心(4)

阴九幽回到客栈,沉默地吃饭,洗漱,上床,燕九和他说话也不应,就像她不存在一样。第二天也是如此。燕九不解,却不再多问,倒是自己去街上逛了逛。
一路上到处都是卖香烛纸箔的小摊,还有制作精美的河灯,人群熙攘,充满了节日的气氛。燕九边走边看,不觉就走出了小城。
这一边没有城门,因此是在发现房屋越来越稀少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已经在城外。路旁有一座简陋的茶棚,此时是正午,行路的人都坐在里面歇脚,以避开日头最烈的时段。
燕九也想进去坐坐,但是一摸身上,一个铜板也无,不由有些气馁。
站在路边的一株老榆树下,她回头看看边城,又看看正前的官道,心思百转,而后蓦然一咬牙,提气往前方急奔。如果说昨天她还因一点莫名的理由而有些犹豫的话,也被阴九幽的忽视以及眼前诱人的康庄大道而扫除得干干净净。
也许他觉得留自己在身边并没有任何好处吧。一边逃,她一边推测,实在是因为捉摸不透那个少年的心思。
跑了近一个时辰,直到确定阴九幽没有追来,燕九才在一个小水塘前停下,喝水休息。此时她功力已尽复,就算阴九幽真追来,也不一定能讨得了好去,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之前的暴戾在她心中留下了阴影,她总是希望不要再看见他才好。
歇息过后再继续走时,她便不再循着正道而行了。只是找对方向,然后尽量走荒僻之所,饿了就挖些黄精摘些野果充饥。如此走了半日,天黑时怕迷失方向,于是在一株古松上寄宿了一夜。
次晨,当被太阳的光芒照醒的时候,燕九坐在树杈上,有些发愣。
透过松枝,可见前面山林莽莽,云海翻腾,耳边晨鸟啼啭,风中有松树以及野花混和的香味,吸进肺中,一瞬间只觉心胸说不出的开阔,想到自己与阴极皇的恩怨已了,又摆脱了那古怪少年阴九幽,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觉得有些寂寞。
黑宇殿被侵,女儿楼散,她该何去何从?在她六岁前是有一个家的,可是那个家虽然还在,却早已不属于她,她是不可能再回去了。眯眼,想到那个从小受尽宠爱的同胎妹妹,一抹浅笑浮上唇角。
摸了摸腰间的竹箫,她跳下松树。往事她很少想起,就如同那个妹妹一样,说不上怨恨或者计较,只是情份早没了,记着也于事无补。这一点,是在父亲亡故时却没通知她回去奔丧那一刻她便体认到了。
那一年,她十四岁。听到父亡,匆匆赶去时,父已下葬近月。消息显然是被有意压下的,否则以女儿楼的情报网不可能知道得这么晚。她没有正大光明地回那个家,只是在父亲坟前上了炷香,叩了三个头,又偷偷去母亲的院子看了眼。
躲在窗后,看到出落得更加清丽无双的妹妹正偎在母亲的怀中撒娇,母亲一脸的温柔纵容……
抬手摸了摸眼角,燕九笑自己胡思乱想,脚下的速度加快。
目的地是离宛阳不远的魏水源,黑宇殿便位于该处。她想一个人先去探探,希望能得到主子又或者其他姐妹的消息。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六年。那时候年纪尚小,见到那一幕,心中堵着口气,便没上前去与母亲相见,而是如去时那般偷偷离开,一路走一路想一路哭,等回到黑宇殿之后,就再也哭不出来了。
现在再想想当时,突然觉得真是小孩子脾气,也不知怎么就通过了宇主子那么严苛的要求成了女儿楼的成员之一。
这些年来,众姐妹谁也不是一帆风顺。失聪的小十一,双目看不见的小十二,无法行走的小十三,无论是谁,遭遇都比她更坏,也不见他们抱怨过。尤其是小十一,明明听不见,却常常在她吹箫时,会笑眯眯地搬来一根小竹凳坐在旁边,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直到一曲奏罢。想到那一幕,她忍不住笑,却又有些鼻酸,心中更加坚定了重振黑宇殿和女儿楼的决心。
太阳正空的时候,燕九站在了一座高崖上,极目望去,只见一条大河如条玉带般横亘前方,逶迤伸向远方,而河的上游是船桅林立的码头以及高耸的城墙,竟然是一座规模极大的城池。她对中原的地理不是很熟悉,判断不出这是到了什么地方。不过想进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找到女儿楼的暗桩。
想到阴九幽不可能追上来,她不由得有些大意,就这样穿林而出,大模大样地踏上官道。
然而就在她走到城门口时,耳边突然响起破风之声,身体反射性就地一个翻滚,堪堪避开那凌厉的锐气,待站定回头怒视回去时,不由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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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因为算错时间,所以已将第二章第二节中的七月十三改成七月十二.

 


第二章 同行异心(5)

“反应挺快!”原以为再也见不到的阴九幽正坐在老马上,讥诮地俯视着她。
燕九轻咬下唇,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有胆再退一步,小爷我就让你以后再也走不了路!”轻描淡写的语气,背后是让人不敢置疑的威胁。
燕九几乎屏住了呼吸,不敢冒险。与他相处数天,对他的底细始终一无所知,只是这一点,便足够她警惕。
“阴公子,这位姑娘是……”正当两人僵硬对峙的时候,一个极甜美柔软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那个时候,燕九才发现,就在老马的后面,跟着一辆简朴而结实的马车,此时,马车车帘正被一只玉白素手掀起,露出半张绝色的脸蛋。
虽然只是快速地一瞥,燕九仍然认出是前天早上站在窗前赏景的那个小姐,此时近看,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心中不由微惊,阴九幽的动作为免太快,又或者,难道他们原本是相识?
“路上捡的贱奴!”阴九幽随口回了一句,并不见特别的亲昵和温柔,看向燕九时,眸中嗜血的凶光一闪即逝,然后从马背上的包袱中掏出一绽十两的银子扔向她,“去客栈定两间房,再买些香烛纸钱……”
正说着,手中马鞭出奇不意地击出,在燕九惊觉闪避之前绕过她的脖子,缠住她垂在脑后的长辫,一把拽向自己。
“记着,你的命是我阴九幽的。”他弯腰,伏在她耳边冷言警告,语罢蓦然张嘴,狠狠地在眼前那莹润的耳垂上咬了口。
燕九痛呼出声,抬手去推时,少年已经松口,同时收回了马鞭。
燕九在他唇上看到了一抹血迹,心知自己耳朵肯定被咬破了,一阵阵的疼痛从那里传来,让人感到一种极诡异的不安。她没敢伸手去摸,怕摸到一手的血,更怕摸到他所留下的唾液或者唇温。
无视周围人奇怪的眼光,她闷不吭声地掉头就走,心中暂时都不敢再打逃跑的主意。她不会傻得认为,这一次被他逮住只是巧合。他用的是什么方法她猜不出来,但是她知道的方法就很多,比如本身势力强大,比如通透的智慧,再比如在人身上下让人不能察觉的追踪蛊毒迷香……
是中元,城中各处街巷正在搭建鬼王棚座,准备请人演目莲救母,喧喧嚷嚷的,很是热闹。
叹口气,燕九抛开烦恼,认真地给阴九幽办事。
在看到的第一家客栈定了房,这才去买阴九幽要的东西。她想不明白,一个游走江湖的浪荡儿要这些做什么,如果要祭拜先人,应该回家才是。虽然如此想,但该做的事她一点也不马虎。
“姑娘,你的耳朵出血了!快去大夫那里看看。”香烛店的老板娘提醒她,陌生的脸上有着关切。
燕九笑笑,道声多谢,拿着买好的东西转身离开,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温暖。
回到客栈,阴九幽的老马正被人牵着往客栈后面的马厩走去,见到她,老马昂头冲着她打了个响鼻,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中有着轻蔑以及……幸灾乐祸。燕九微怔,又仔细看了眼,没错,就是幸灾乐祸。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她不解,走上前,想要学着阴九幽那样拍拍马颈。
牵马的小二认得她,停了下来。
不料燕九的手刚刚伸到马脖子上面,还没落下,那畜牲突然回过头,张嘴便是一口,还好燕九反应快,加上它牙齿稀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即便是如此,燕九仍然惊出了一身汗。
“坏家伙,跟你主人一个德性!”她又好气又好笑,恼骂,不好意思去看小二同情的目光,赶紧绕过一人一马,走进了客栈。
阴九幽已经在房中等着,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她买回的东西,,沉吟半刻,又让她再去冥器店再做九个纸美人。
这个要求更加离谱,燕九却不想多问,只是闷不吭声地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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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月半之殇

傍晚时分,戏台子上已经开唱。家家门上都挂了红灯,上书“普度阴光”,并在门口摆设供品,以解饿鬼倒悬之厄。
燕九走出客栈时,街上到处有人在烧冥衣纸钱,风将未烧尽仍带着火星的香纸屑吹得满天飞舞。偶尔遇到插路香或擎荷叶灯玩耍的孩子,她便要忍不住停下看上好久。
阴九幽让她将白日所买的东西送到城外的坟地,自己则带着那少女主仆先行离开。
燕九已经懒得再费神去揣测他的意图,只是按吩咐行事。出了城,在岔路口遇到一个给孤魂野鬼烧纸施食的人,问清了方向,寻路而去,柱香功夫便踏入了荒草湮没的坟茔之地。
又寻了许久,才在茫茫暮色中看到那三条立于荒野中的人影。他们所站之处是片空地,四周土坟环绕,破败之极,坟前冷清,显然无人扫祭修缮。

 


第三章 月半之殇(1)

“这些都是无主孤魂,多为昔日保家护城的战亡士卒……”阴九幽一边点上白烛插在地上,一边淡淡道,不知是在跟谁说。
也许是为了应节,那小姐主仆都穿的是素白衣裙,更显得风姿绰约,出尘脱俗。
“难道他们之中有阴公子的旧识?”那小姐开口问。
燕九注意到她一直称阴九幽为公子,阴九幽却没有丝毫反弹迹象,心中不由暗自纳闷。他不是很厌恶别人在他的名字后面加上多余称呼的吗?
“没有他们,哪有中原如今的太平盛世?便是不识,路过祭拜一番,奉上一杯水酒,也属应当。”阴九幽声音冰冷,显然不喜这样的问话。
小姐被抢白得俏脸一红,暗暗瞥了眼一旁的燕九,见她神色如常,没有轻视嘲笑之意,这才稍稍好过些。心中虽对阴九幽有些怨气,但更多的却是油然而生的敬意和迷恋。
自昨日与他相见后,也不见他像其他男人那样殷勤讨好自己,偏偏当他双眼专注地看着她,邀请她一同上路时,她却一点也不想拒绝。
拈了三炷香,在烛上点着,夜风吹得烛焰扑扑乱跳,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阴九幽耳中仿佛听到了战马嘶叫,兵戈交击的声音,熟悉的喊杀惨号震击着他的心脏,他握香的手却没有一丝颤动,表情坚毅冷硬,是三女从没见过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