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附近的地铁站将韦明放下车,林书俏刚要启动车子,忽然觉得就在方才韦明下车开关车门的几秒钟里,自己捕捉到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是了,她回想起来了。就在刚才,她听到了一小段音乐。
她按下车窗,没有听到音乐声。她四下张望了一下,就在她停车的街面上有一家咖啡馆。她略考虑了一下,便将车开进店门前的车位泊好。下车,直接走进了那家店里。
果然是这里传出的音乐!
刚才许是有客人进出,开门时音乐从里面流淌出来,而她的车恰好经过,也打开了车门,这才让她听到了这曲子。
“小姐,请问点些什么?”
女服务生递上菜单。
她来这儿本不是来吃饭的。她随意瞄了一眼菜单,漫不经心地道:“就要一杯榛仁摩卡咖啡。”
“请稍等。”
“不好意思,请问…”她叫住了服务生,“你们店里放的,是江淮先生的CD吗?”
“什么江淮先生?我不知道。”女服务生一脸莫名,跟着抱歉地道。
“算了。”林书俏笑了笑,“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你家的音乐很特别。”
林书俏问服务生要了WIFI密码,随后掏出手机预备上网打发时间。就在她等待连接网络的一刻,她听到身后有人和她打招呼。
“小姐,你好!你也很喜欢江淮先生的音乐吗?”
她扭过头,身后是一个身材颀长,面容俊秀的年轻男人,身边还有一个娇小美丽的年轻女孩与他相偎而立。
“你们是?”
男人开口道:“这家店是我们夫妻俩开的,新开业不久,承蒙惠顾了。”
林书俏环视四周,由衷赞道:“这家店真特别,说是叫咖啡馆,可是店里的装修中西合璧,那几杆翠竹和红木门窗很有中式茶坊的清幽,可是里面桌椅和灯饰又是西式浪漫风的,这头顶的吊扇和摆件,还有那么点儿…东南亚风情,组合在一起,竟也不突兀,很有心思的设计。”
男人笑道:“这都多亏了我太太和装修公司沟通,我的眼睛看不见,搞这家店,也多亏了她费了不少心力。”
林书俏经他一说,这才发现那个男人的眼睛有一层雾蒙蒙的感觉,让原本形状好看的一双眼睛失去了神采。
她没有说“对不起”,只是说了一句:“您有这样的好太太,真有幸!”
“可不是?”男人笑得很开怀,没有一丝伤感和遗憾,“我也一直这么觉得。”
“好了,你这拿我炫耀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啊?”他太太轻轻捶了他一下,又抓着他的臂弯晃了晃,最后腼腆地把脸靠在了他的手臂外侧。
林书俏见了他们这对甜蜜的小夫妻,虽然素昧平生,可看着他们恩爱,心里也觉得甜丝丝的,竟颇有些一见如故之感,便直言道:“我很喜欢你们店里放的背景音乐。可是,一家咖啡馆,怎么会选择放民乐呢?”
“谁规定咖啡馆一定要放西洋乐曲的?”那男人笑着反问道,表情倒像是写着“你问得好奇怪”这几个字,“如果咖啡馆就该放西方音乐,那么引申开来,难道咖啡就一定只有西方人爱喝?东方人就该只喝茶了?既然咖啡不是只有西方人爱喝,东方人的咖啡馆,为什么就不能放东方人自己的音乐呢?何况,我这里并不只卖咖啡,也卖茶啊!”
老板娘打圆场道:“小姐你别见怪,他这个人啊,就是那么贫嘴,绕着绕着,就把你绕进去了!”
“你就是我这么绕进来的呀。”那男子笑得一脸得意,“没办法,眼睛使不上,就只能指望这张嘴了。老婆,你说是不是?”
老板娘羞得脸通红,笑得却比她的先生更得意。
咖啡店老板搂紧了自己的太太,问道:“对了,这张专辑是十几年前的旧专辑了,一般人未必听过,听过也未必有印象,小姐,你是民乐爱好者吗?是江淮的乐迷?”
“嗯唔,”林书俏支吾了一下,“谈不上是民乐爱好者,至于江淮的乐迷…我想,也不算吧。只是最近才偶然听到他作的曲子,觉得…很好听,以至于每天都会听上两遍,所以,路过你们店的时候刚好耳朵里飘进了一段,觉得耳熟,就忍不住进来了。”
离开这家店的时候,她的心情很畅快,觉得那是家特别美好的咖啡馆。有着最好的音乐、最可口的咖啡、还有最可爱的老板夫妇。她甚至神经兮兮地拨通了自己同样开了家咖啡馆的哥哥的电话,聊不到两句便对他说:
“哥,你那家‘猫与钢琴’能不能也偶尔换些背景音乐啊?我觉得我最近听的一盘二胡专辑不错,改天放给你听听。”
她哥哥的声音里装满了莫名其妙:“老妹,你特意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这个?我店里的音乐怎么了?你以前不是说挺优雅的吗?而且我的店名是‘猫与钢琴’,关二胡什么事?”
林书俏笑道:“叫‘猫与钢琴’就不许有二胡出现了?改天我就帮你在店招牌上改上几笔,叫‘猫弹钢琴拉二胡’。”
“什么乱七八糟的!”林书俏的哥哥笑骂道,“有病赶紧吃药,我不和你扯了。”
作者有话要说:《檐前雨》里的南庆和明蓝来串场了,大家喜欢吗?


第 6 章

林书俏在钉有“江宅”铭牌的那栋别墅前将车子熄了火,正打算走下去按门铃,铁闸门却自动打开了。于是她将车缓缓驶进了庭院。
没开几步路,就有人迎向她的侧前方,向她鞠了一躬。她认得那个人,是那天在陶意然家陪同江淮前来的莲姐。她也朝她微微颔首微笑,顺着她指的方向,将车停好。
停车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庭院里看到了另一个人。他仍然是那样的姿势坐在轮椅上,只是身上多了一条薄毯,腿上还蹲着一只白色短毛猫。
他的眼睛望着那只小猫,神态特别温柔,像是对着一个孩子。双手虚虚地护着那只猫,不时伸出一两根手指,似逗非逗地轻抚它。
林书俏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爱好小动物的人,天生就有好感。每次在网上看到消防员救下火场中的小猫,或者是交警护送误入高架的小动物安全离开的照片和视频,她都觉得这种“猛/男配萌兽”的组合真是太有爱了。
猛男?她唇角的笑变得有些夸张,江淮可不是猛男。他…她的笑容僵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涩涌上心头。可是,当她再次将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时,她又觉得,眼前的这幅画面非常美好,美好到她不忍用“怜悯”之类的情绪去破坏、去亵渎。
“林书俏,你来了!”江淮将脸转向她,右手抬高了半寸,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他的声音和动作可能是妨碍到了正在他膝头休息的猫,那只猫竖了竖耳朵,从他身上跳了下来,倒也没走远,只是跑到附近的葡萄架下盘成了一团。
林书俏拢了拢头发,走过去在他的对面坐下,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椅子向他的方向挪近了些。
“我说过我不会食言的。”她笑着说。“你养的猫吗?”
江淮看了一眼正在舔毛的猫咪:“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到我们院子里来的,当时它折了一条腿,我让人抱去看了兽医,后来好了,就干脆养下来了。好在它是只猫不是狗,也不需要主人带出去遛,不然成天关在家里,那可太可怜了。”
“难道你就不能出门遛狗吗?”林书俏反驳道,语气却是柔软的,“国外也有很多轮椅人士的介护犬,它们和主人相处得很愉快啊。”
“有谁知道那些介护犬到底开不开心呢?我倒是觉得它们为了照顾自己的主人,一辈子都很辛苦。如果是我的话,我一点也不想要一只介护犬。”他笑容里有些微的苦意,可终究还是对她笑着的,“要不要先喝点什么?”
“不用,我车里带了水,路上喝过了,不渴。”
他点头:“那我现在可以带你去我母亲的房间了。”
林书俏愣了一下,心里忽然有些失落,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未免有些莫名其妙,便站起身,简单明了地道:“那走吧。”
江淮驱动轮椅,蓦然挡在了她的身前。“我是不是惹你不高兴了?”
林书俏翻了个白眼,心道:我的表现有这么明显吗?
“对不起,我很少和外人接触,可能…会在不经意之间做些有些不近人情之举。如果我刚才…”
完了!刚才自己翻白眼了!江淮那么敏感,又那么容易自责,搞不好以为这白眼是冲他翻的!可才不是嘞!
林书俏蹲下身,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跟他解释道:“江淮,我翻白眼是因为气我自己,我…我莫名其妙情绪不好,还被你看穿了,我觉得自己非常低级所以才怄自己的!和你没关系啦。”
解释完之后,她觉得自己这下更加莫名其妙了。
江淮看起来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可是,他什么也没有问,最终只淡淡一笑道:“好了,林书俏,不管你为了什么情绪不好,我都希望你能尽快开心起来。你是个拥有所有美好的幸运女孩,实在没有值得闹情绪的事,不是吗?”
林书俏的眼底突然放光:“拥有所有美好?我吗?”
“是呀,你不觉得吗?”他的夸赞听起来那么出自肺腑。
林书俏笑容坦荡而大方:“没有人会拥有所有美好的,就算是我,也会有得不到的东西…得不到的人。”她从他身前站起来,作了个请的手势让他轮椅先行,她则在他的后面跟着走。
“那大概是老天给你在前方安排了更好的吧。”江淮说,“我的直觉告诉我,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运气是不会太差的。”
“谁知道呢?”她说,“希望能承你贵言!”
这栋楼一共有三层,楼内设有电梯井,可供轮椅上下。江淮母亲的房间在别墅的二楼。
“妈,这是新来的复健师林小姐。”江淮将自己的轮椅停在他母亲的轮椅前。
林书俏看着江淮的母亲,年纪大概六十岁左右,短发,身上穿着质地精良的家居服,只是领口处有淡黄色的一小滩污渍,她的嘴角有些歪斜,应该是不久前进食时不小心留下的食物污渍。她的左手握着一根四脚手杖,看起来还比较有力,右手则带着分指板。
她看过方孝龄的病历,知道她半年前突发的脑溢血,不仅造成了她右侧肢体的偏瘫,还造成了她枕叶和颞叶交界区的受损,由此导致了语言障碍。
“江伯母,你好!”林书俏在方孝龄的轮椅左侧蹲下身,微笑着指了指自己,“你可以叫我小林,我是你的复健师,也是你儿子的好朋友,从今天起,让我们配合好,一起加油好吗?”
方孝龄的眼睛瞥向林书俏,眼底却满是不信任的光彩。嘴唇颤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江淮,麻烦你先出去一会儿,好吗?”林书俏转头对江淮道。“虽然我看过你母亲的报告,不过,既然是我接手,我想给她亲自再做一些测试。”
江淮将自己的轮椅驱动到离母亲的更近的距离,伸出右手蹭了蹭方孝龄的手背:“妈,林小姐是位很有能力的复健师,请你信任她,她能帮助你恢复健康。”
“阿…生啊…我啊!”方孝龄蓦地左手反扣住了江淮,头部朝左晃动个不停,眼神犹疑。
“妈,我是阿淮,是你的儿子。”江淮的眼中充满心疼和痛苦。“你从小到大都叫我阿淮的,不记得了吗?”
方孝龄摇头又点头,大颗的眼泪从眼中掉落下来,又沿着颤抖的嘴角往下淌到了脖颈里。“我…生…”
林书俏蓦然明白了什么,将他二人的手拢在自己掌心,温柔地道:“江淮,伯母心里是明白的,她的意思是,她生了你,你是她的儿子,她想叫住你、留下你,可是,她却不知道怎么表达‘儿子’这个词,也忘了名字该怎么称呼。”
林书俏心里明白,江母这种言语的“迂回现象”是失语患者的言语症状之一。患者在命名和找词困难时,因找不到恰当的词来表明意思,常以描述说明的方式进行表达。
江淮试探地望着母亲,道:“妈,是这样吗?”
方孝龄眼中的戒备有所减退,歪着头向下点了点:“阿、生,走、不!”
林书俏见状道:“江淮,那今天暂时先不做测试了,你就留下吧。我想,有你的陪伴,或许对伯母的治疗更有帮助。”
“可以吗?”江淮迟疑道,“我并不希望自己影响到你开展治疗。”
“治疗不一定是默守陈规的。”林书俏笑道,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我想,如果可以,你妈妈最想学说的词,就是你的名字。”
她的话音刚落,便吃惊地看到,方孝龄竟然冲着她若有似无地笑了。
林书俏觉得受到了鼓舞。她搬了把椅子,做到江淮和江母轮椅的侧面中间,指了指江淮:“伯母,她是你的儿子,他叫江淮,小名阿淮。”又拿手指着方孝龄,道,“你是他的妈妈——妈妈。”她说“儿子”、“阿淮”和“妈妈”这几个词时,刻意放大了自己的口型。并且,她重复手指动作好几遍,同时也跟随手指的指向,重复那几个关键词的发音。
“伯母,你试试看,好吗?”林书俏柔声鼓励道。
方孝龄的视线沿着林书俏的手指望向自己的儿子,江淮的目光里也充满了紧张的期许。
“妈、妈。”方孝龄一字一顿地发出这两个音。
江淮的表情顿时失落,泪光在他眼底闪烁。
方孝龄显然也认识到了自己把称谓说反了,顿时懊恼地挥动左手的手杖,嘴里发出呜呜的怪叫声。
“小心!”江淮驱动轮椅,在拐杖差点击到林书俏的胸前时,挡了过去。
方孝龄惊慌失措地松了手,手杖掉了下来,砸到了江淮的拖鞋鞋面上,最后掉落在他与林书俏之间的地毯上。
“江淮!”林书俏从椅子上跳起来,双手捧起他被砸到的右腿,摘掉了他的拖鞋,“你有没有怎么样?”
“我没有感觉的。”他说得很平静。“幸好没有伤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 7 章

江淮的眼神低下去,只见林书俏麻利地将他的袜子从脚踝上褪下,脸登时红了,他别开眼去,似乎是有意逃避自己的难堪,转而对自母亲说道:“妈,我知道你着急,你烦躁,可是,我请求你不要再伤害周遭的人。你可以朝我发泄,我并不会怪你,但是别人没有义务容忍你,不是么?书俏是个很优秀的复健师,相信我,她可以帮助你慢慢好起来,请不要把她逼走,好么?”
林书俏还来不及说话,就听到一旁的方孝龄压抑不住的呜咽声。她看过去,那是一张痛苦的表情,略微歪斜的嘴角抽搐着,让整张脸孔看起来有种令人心疼的扭曲。她喟叹一声,忽然不忍心责怪她的无礼,反而安慰起方孝龄来:“伯母,我们都没事,我替江淮也检查过,他没被伤到。”
方孝龄逐渐平静下来,却仍然偏过头来,努力瞥向儿子的脚背,确认他没被自己伤到后才扭回头去。
林书俏顿了顿,道:“其实,你并不想冲我发脾气的,对么?你的确在生气,可你是在生你自己的气,你的不良情绪是源于对你自身的失望。我都了解的!”
方孝龄的眼中泪光莹莹,紧接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林书俏对她报以鼓励的一笑,随后替江淮穿好刚刚被她脱掉的袜子,套上拖鞋,把他的脚轻轻放回踏板。直起身前,她仰起头,说:“也许你的腿没有感觉,可是,爱你的人却会替你疼的。以后,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江淮的笑里有一丝凄恻:“说得是。其实,就我这样一副身体,即便想保护别人,也力不从心。我连我自己…都…”
他的话让林书俏气恼,她想反驳,却碍于江淮的母亲在场,自己到底是在工作时间,因此忍下没有发作。直到从方孝龄的房间走出来,回到一楼的客厅,她才把想对江淮说的话一吐为快:
“江淮,你说你没有能力保护别人,也照顾不好自己,我看这话说得很对!因为你已经把你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对自己的苛求折磨之上了。所以你有深深的无力感一点也不奇怪,要知道,你所做所想的事,本来就是这世上最吃力不讨好的一件事,既让别人烦,也让自己厌!”
她的话无论口吻还是措辞都并不婉转客气,反而“火力”有些冲。莲姐正从厨房走进客厅给她端茶,听到她的话,惊得连茶水都泼了出来。
江淮却是一脸不急不怒的样子。事实上,林书俏看不透他的表情,他身上有一种疏离的气息,却并不是那种刻意为之的孤傲。他坐在轮椅上,像一株雾里的水仙:漂亮、沉静,带着些许清冷。
拿花形容一个男人,这比喻对现代人来说有些奇怪,可不知道为什么,林书俏就是一下子产生了如此的联想。
她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来,笔直地走到他的轮椅前,像是执意要穿过那层迷雾,直到触到那朵水仙的花瓣。她停下来,他忽然抬起头看她,睫毛浓长,瞳仁黑亮。
站在那么近的距离看他,他的身形显得更加瘦削,双腿略微倾斜着,显得软弱无力。都说男子以阳刚为美,可是江淮是一个看起来那么文弱甚至带着病容的男人,却难掩风华俊美。
他坐在轮椅上,手提不高,足不能行,可形容并不萎顿。他有两道修长倔强的剑眉,一双明澈深邃的星目,自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高贵气质笼在他的身上,让人无法轻视。——林书俏暗叹:也难怪他的心境如此,他原是那样一个内外皆完美的人,也难怪一直不能接受现在的自己。
可为了他好,她不允许他回避现实!她轻轻眨了两下眼皮,狠狠心,把在心底酝酿的“狠话”一溜说了出来:“你有没有试过,喜欢现在的自己?你刚刚受伤的时候,是什么样?如今的你,应该比起当时要进步很多了吧?只要坚持努力,今天的你比昨天的你要棒,明天的你也会比今天的你更好!可是,就目前可以预见的医学发展情况来看,你很可能永远没有办法恢复到你受伤之前的状态了。无论你有多么喜欢那时候的自己,也已经回不去了。既然这样,你还要继续讨厌现在这个你么?你宁可带着一副你讨厌的身体活完你的下半生,也不愿意试着真正去接受它?”
“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的问题,林书俏。我不知道我会以怎样的心境过我未知长短的下半生,我也不敢细想。只单单活下去那么简单的事,对我就已经很吃力了。”他的语气很淡,像吹过湖面的一阵微风,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刹那间,眼中泛起的细微的情绪波澜便已隐匿不见。“我只知道,如果没有别人的帮助,不要说下半生,就是下一天我也未必能活。可我活了下来,我感激那些为我能活下去而尽心尽力的人,也不想辜负他们。也许我做得还很糟糕,可我确实已经在尽力了。”
“人,是很难光凭着对别人的感恩而活着的。”林书俏道,“因为我们绝大多数都只是一介凡人,并不能无私无求到为了满足别人的愿望而活。江淮,你既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你也绝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伟大!你的残疾并不会让你卑微可怜,你的残疾也并不能令你超然物外。不要说什么活着是为了别人的付出,那恐怕只是次要原因,你活着,是因为你也有梦,你也有所思、有所求,你有你想要追求的事业,有你想要得到的幸福快乐!我听过你的音乐——十四年前的和十四年后的,你的心境虽然不同,可你的音乐一直是动人心弦的。你感恩别人对你的帮助,这很应该;可是我希望你明白,在另一个地方、甚至是许许多多的地方,一定也有人感谢你,感谢你给他献上了这么好的音乐,他们也被你感动着,鼓舞着。江淮,”她的眼神如水,声音轻柔,“不要觉得自己欠这个世界什么,不要觉得自己只是他人的累赘,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得到别人帮助的同时,你也在付出你的心力,别人也一定从你那里得到了美好的东西,也许你为他人所做的事,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可爱得多、重要得多!”
江淮沉默地注视着她,他的目光看上去很专注。林书俏坦然地接收他的视线,只是心里不免也在揣测他在听到她那番言论之后会作何感想。
“林书俏,”他终于开口道,眼睛依然是望着她的,“我可不可以握一握你的手?”
她大大方方地将手伸低到他的右手前,并没有主动去握他,而是停留在他略一抬手便能触及的地方。
他的手肘微屈,手掌慢慢翻转,伸出手指,他触到了她的指尖,并且握住了它们。
他手上的皮肤带着微凉的触感,那是一只白净好看的手,指尖覆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他与人握手时的姿势有些别扭,力量也小,可是,任何人看到他那双眼睛时,都不会质疑他伸出手时内心的诚恳。
“你刚才的话,对我很重要。”江淮说,“对于一个连基本的自理能力都丧失大半的人来说,活着最可怕的有两件事,一件是找不到自己生存的目标,第二件便是在这个世界上不被他人所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