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了大庆陈州被破。
岑轻寒垂下头,往厅内走去,唇边却抑不住地冷笑。
怕是不止为了大庆陈州被克。
陈州一失,赜北北境便被彻底撕开一条口子,陈克用贪生怕死拒不发兵,符淮败部军心涣散,他章惕只要领兵一麾南下,这一片瘠山多地的广袤河原,又怎能挡得住那一阵滚滚如怒江潮涌般的骁悍战马?
容州……
她微微攥拳,岑轻爵既死,短日内容州更没可能发兵东进阻敌,莫说无帅可领那一军骄兵傲马,便是此时朝中……
恐怕也不会愿动容州的一兵一马。
长裙垂苏缓缓扫过厅门高槛。
里面说笑声渐渐低了下来,数束目光露骨放肆地向她射了过来,酒盅磕案,银箸置盘,人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岑轻寒立在门口,看清里面竟是没有一个女子,不由微微诧异——想以章惕的性子,这等司宴上怎会不置女子陪宴,而这群将校们又岂是甘心只相对纵饮之人?
可既是如此,他要她来这里做什么。
脑中一时想起清晨屋中,他那目光语气,她摸不透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可她却知道,他一定不会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她。
章惕高坐在上,冷甲寒光犹然慑人,一双眼如鹰隼利眸,盯着她不放。
岑轻寒低眼,双手轻揽臂纱,从两列将校案座中走了过去,在他身前垂首道:“将军。”
他不语,嘴角却翘起,冲她伸过手来。
她会意,立刻将手放进他掌心中,由他拉着上了那高座,坐在他膝下的矮垫上。
红彤彤的火红之色比这厅内的任一支灯烛焰苗都要刺眼,配着他那一身冷冽铁色,竟是说不出的暧mei诱人。
底下将校们将她看够了,便嘻笑着收回目光,继续饮酒作乐起来。
章惕的手抚过她落在肩上的长发,指尖伸进她背后的薄纱中,揉捏着她那块刺了字的皮肤,低声道:“这衣裙可合身?”
她肩颈处微微发麻,咬唇道:“再合身不过,多谢将军费心。”
他的手突然用力,“可我却看你不像高兴的样子。”
岑轻寒转身,仰起下巴看向他,轻声细语道:“能在将军翼下得一容身之所,我怎会不高兴?”
说着,她便倾身过去,柔柔地伏在他膝头,两只手绕上他的腿,一副知足喜乐的模样,又扬唇笑道:“只是不知将军过几日是否又要拔军远行,到时我又要如何是好。”
章惕目光深深,“你想一直跟着我?”
她低眼,长睫忽扇忽扇的,趴在他腿上一声不吭。
底下有将领喝多了,满面红光,张嘴大声叫骂,胡言乱语起来。
旁边有几个人上前将他按到座上,拿大块骨肉堵住他的嘴,可他不依不饶地挣扎起身,按剑冲着上座便叫:“……这个婊子!就是她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哥哥岑轻爵,当初令我们一役惨殁四千余人,我三弟就是被岑轻爵纵火给活活烧死的!”
与座众人皆默然,可神色却有所变,不少人都朝她看过来,显是被那人说中了心事。
岑轻寒如芒在背,抬眼看章惕,就见他脸色依旧冷然,垂眼望着下面众将。
说话之人看与座没有一人出来制止他,一时酒劲冲头,胆更是大了起来,飞快地拔剑指向她,张口又高声道:“将军若是体恤属下们,就该把这臭婊子交由属下们处置!属下定会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好叫这帮子赜北杂种们知道我们漠平男人是不可小觑的……”
章惕听着,目光一转,竟然点头道:“那便把她交给你处置。”
岑轻寒轻轻眯眼,不知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只听见底下群将一时都躁动起来,显然是没料到章惕竟会应了一个喝醉酒的将领所请之事。
章惕站起身来,抬手一把将她拽起,搂进怀中,“可你只能在这里处置她,就看你能怎么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底下一片哗然,那个将领尤是两眼怒红,盯着她的神色似是恨不得一口将她吞下肚去。
她微微一屈身,朱唇血色在这厅内犹是可怖,被长袖掩住的双手早已紧紧攥了起来。
章惕却突然低头,嘴唇贴上她的耳,一字一句道:“你觉得如何,岑轻……寒?”


第四章 和使


他这一字一顿,令她脊背陡然生颤。
下面诸将纷纷起身,让开一片席案,探至她身上的目光下流且不加遮掩,口中低嚷声也是不堪入耳。
她仍然低着眼,轻轻道:“但遵将军吩咐。”
章惕低笑,一把抓住她腰间薄纱,又道:“一会儿倘是受不住了,只管反抗,我断不会加罪于你。”说罢,便将她狠狠向下一推,令她跌入一众将领席间。
她如一片薄叶一般地伏在案上,一动不动地埋下头。
那个请令将领拨开身边几人,大踏步迈过来,抬手便掐上她的脖颈,逼她抬起头来,冷冷笑道:“端的是一张媚惑众生的脸,也不知这几年来有没有被赜北吴王好生调教过!今儿就让爷喂喂你这张嘴,叫你尝尝漠平男人的味道,可比得过你那个只知画画儿写字儿的吴王!”
她长睫轻掀,冷不丁冲他扬唇浅笑,两只手就势环上了他的腰。
一厅皆愣,人人都以为她会不堪受辱而试图反抗,谁知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会如此不知廉耻,竟敢做出这等事情。
那个将领也是一愣,见她没有丝毫被羞辱到的样子,不禁更加恼火,抬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打得她半侧发髻都散了开来,缀饰扑簌落了一案。
力道之大,令她左半边脸登时就肿了起来。
“婊子就是婊子!”他斥声骂道,然后两手一把扯开了她的衣襟。
她脸上终于露怯,可被长睫遮掩的眸中却是一片生冷,环在那将领腰间的两只手十指微动,慢慢地沿着他的骨线朝下探去。
章惕坐在上位,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她这一纤毫动作,双眼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
那将领冲身边的同僚们歪着嘴厉笑几声,好像已是全然掌控了身下女子一般,扯着她的头发向众人展示,另一只手又伸进她衣服里肆意揉捏着她,口中连道猥亵之辞,极尽辱没她之能事。
周围几乎所有看的人都红了眼,仿佛趴在案上的这个人根本不是岑轻寒,而是那个和她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曾经令整个漠平大军血淌成河的赜北少将岑轻爵!
真是恨不能——恨不能就让她这么被当场折磨死!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喊叫,也没有反抗,一张脸平静得如同死木一般,好像知道不为所动才是对这些披甲将校们的最大反抗。
可是她的双手却一直不屈不挠地抱着男人的腰,十根手指抵在他腰间脊骨处,任他如何折磨她,她都没有松动过手。
在男人彻底撕扯开她衣裙的那一瞬,她不由自主地动了下手腕,眼底寒意有如锋刃出鞘,可一抬睫就触上高座之上的那一人那一双眼,和那一束似能洞悉她一切的目光。
手上动作不由一滞。
门外忽起一声高喊——
“报!”
继而有男子飞步窜了进来,又高声喊道:“报将军!”
厅内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目光纷纷探至门口的那一人和他手上高擎着的一道黄绸。
来者正是之前奉命领兵去同州送蒋煜首级的薛领。
章惕脸色变也没变地看过去,“报。”
薛领振甲,单膝跪下,双手高呈道:“赜北朝廷欲与将军议和,来使今晨方至陈州脚下,着请将军暂缓兵事、往奏京中,以咨二国和事!”
此言将落,厅中便一下子炸开了锅。
北境才刚刚被他们破了个口子,而赜北屯于沿线诸州的数十万大军犹然未动,西面容州更有岑轻爵生前之精锐遗部尚未发兵,赜北朝廷居然就这样不战而请和!
章惕撑臂在座,下巴微抬,道:“条件。”
薛领低头,答得干脆:“割雍、丹、陈、同四州与漠平,外加钱帛三十万,以换将军止兵不进,及此役被将军所俘的赜北将士们。”
章惕低眼看向伏在案上的她,目光深浅不定,片刻后缓缓道:“雍、丹二州本就是我漠平国土,我此番不过是率兵重夺罢了,轮的着他赜北皇帝拱手割让?陈州更是不待他让,就已被我漠平铁蹄踏城而入!至于同州,”他低低一笑,“让与不让,可有差别?”
岑轻寒在下面听得一清二楚。
这来使议和的条件显然是在章惕大军未占丹、陈二州时从京中发出的。
只是赜北朝廷的那些臣工们断不会想到,在和使携书抵赴陈州之时,这座北境重镇便已被漠平大军破城而占了。
想着,她不禁微微咬牙。
世间焉有权臣在朝,而大将建功于外者?
赜北朝中……赜北朝中……
那一个儒雅潇洒持笔书画、轻覆手掌便可遮天的嫡亲王爷……可知眼下这北境一线已成了什么态势?
章惕又瞥她一眼,话锋忽转:“倒是那外加的三十万钱帛够诚意!”他双掌撑膝,看向诸将,喝道:“可够麾下将士们过个好冬的?”
底下众人纷纷大叫够。
他便挑眉,冲薛领道:“只是赜北的俘兵们连牲口都不如,没用得紧,已让我尽数全杀埋了——除了她。”他稍稍一顿,“却不知赜北朝廷觉得拿三十万钱帛换这一罪眷,值是不值?”
岑轻寒听清,不由再度咬了咬牙。
倘是叫京中那人知道她眼下就在章惕手里……
深深一吸气。
一干将领们听了,倒一下子面面相觑起来,就连先前一直羞辱她的那一人也似酒醒,一把将她放开来。
事牵两国议和,又是章惕发话,谁也不敢再肆意妄行。
她身上没了钳控,这才慢慢地爬起来,拢袖擦了擦嘴角血迹,又轻轻地将蓬乱的发髻推了推,然后将破碎的衣裙一点点拉好,蔽住身子。
“过来。”
她听见他在上面唤她,便挪步回去,低着头跪坐在他脚下。
章惕道:“若是赜北朝廷肯赎你回去,你可还愿如方才所说那样一直跟着我?”
话中语气虽平常,可他字字如枪,逼得她无盾可挡。
他一定是知道的。
他方才看她的目光,试探她的手段,似恨非恨的神色,不杀她的理由……他一定是知道的。
她一直低着头低着眼,半天才小声道:“两国议和之大事,莫非将军一人就可独断?竟不须往报漠平朝中、奏请漠平皇帝陛下及商王殿下议决?”
此言一出,方才已平静了片刻的将领们又群情激愤起来。
有人冲她拍案怒道:“商王算是个什么东西,安得插手我大军境前诸事!我们将军何许人也,自然是想和便和、想打便打,不过区区四州赜北之地,岂用往报京中朝廷议决?!”
“对!”“正是此理!”旁边众人纷纷附和道,神色皆是骄躁难抑。
章惕低头看她,目光半是轻蔑半是玩味,“你真不愧是岑轻爵的双生妹妹。想拿商王的名号来压我?”
岑轻寒自然听得懂他话中深意,可她却假作不知,只是默默垂下头。
本只是浅浅一探,想看传闻中漠平商王姜乾与宣武侯章惕间久积宿怨一事是否为真。但没料他未作怒,倒是这一厅将领们的反应出奇激烈。
·
漠平商王姜乾,字尚坤,先帝胞弟是矣。
先是,漠平先帝册立皇长子姜偾为储,而太后久溺幼子商王,欲劝先帝改立胞弟姜乾,先帝怒而驳太后之议。此事本是内廷秘知,却不知缘何传至外廷,令漠平举朝皆知商王欲图储位、而先帝患其争位也。
显德二十四年春三月,先帝旧疾复作,病榻垂危之际却逢赜北趁势发兵、北犯其境。先帝因患大行之后姜乾与太子争位,遂以姜乾为南面军行营都部署、令其挂帅出征,却不予其朝中禁军精锐,仅敕令南面数州厢军合为一处、受姜乾统辖,以迎战来势汹汹的赜北大军。
姜乾奉诏出征,然而天寒路远,未抵军前便染急疫,久居帐中、卧榻不出,一切军务皆委于左右都虞侯论处。两军尚未交战,漠平便折帅在营,赜北闻之军心大振,未及休整便派兵来袭,意欲趁机大败姜乾之部。
是夜漠平大营遭袭,正当人马方阵大乱之时,却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卒士头戴獠牙面具、披发驭马而出,直直冲入敌军阵中,惊得赜北大军人人惧骇,未及闪躲之时便见那人直取来犯大将首级。赜北众兵见主将已殁,夜火之中来者似鬼,其破阵之胆更是令人心惊肉颤,不由火速鸣金收兵。
而这个似鬼之人,正是章惕。
章惕自此一战扬名,被左都虞侯擢为五品校尉,并予其一厢人马,令其乘胜追击赜北犯军。漠平大军主帅姜乾虽卧病在榻,然而军中将士却因章惕骁勇善战而士气大振,与赜北大军交战中连胜数役,章惕麾下厢军遂以“鬼章”为号,一支轻骑劲旅一时间名震两军。
此后数战中赜北大军屡屡受挫,没能掠得漠平寸壤、反遭章惕领军直逼入境,当下遂号大军合师回朝、不与漠平再战。此役漠平大获全胜,商王姜乾名虽为帅,但军心所向唯章惕一人耳。
章惕与姜乾二人生罅之由,自是而始。
漠平先帝在京闻报,千里特旨,擢章惕为南面军行营都部署、统边境十二州之军防事务,再拜宣武侯。
此诏一出,举朝哗然,人人皆知先帝此举是为掣肘姜乾在京之势,而借章惕之军中骁名以助太子顺利登基。商王姜乾奉旨归朝,途中忽闻上薨于京中,而太子姜偾奉诏即位,除旨特拜章惕为镇国将军。
新帝年幼,太后遂与老臣密议,以商王姜乾为摄政大臣,使居宫中,凡军政大事皆委于姜乾定夺,而后幼帝乃得具印除诏。自此姜乾在朝一手揽政,又以亲腹之将统领朝廷禁军,满朝文武皆畏其势,唯独章惕坐拥军功爵名、领军偏处边境、从未入京朝觐过新帝及商王。
商王姜乾虽然恨其恨得牙痒,却需赖其坐镇边境,便许其独断南面数州军务,免其边将连年入京朝觐之例。
章惕一张鬼面骇动天下人,倚仗前役之胜而大举出兵,于显德二十五年秋九月领军南犯,直逼赜北边境重镇陈州。时陈州守将望风而降,赜北未损一兵一马便折了北境第一重镇。
赜北皇帝垂老,遂依吴王肖塘之荐,以太子太傅岑峭远之子岑轻爵为帅,统兵北上抗敌。
显德二十六年冬正月,章惕麾下骑兵南进途中遭岑轻爵之部以鹿角阵陷败,未及回身调兵便闻陈州已被岑轻爵领兵速破。其后岑轻爵破祁关之险,连下漠平边境重镇雍、丹二州后乃策军回师,却在鹿邑洄曲与挥师而返的章惕阵锋相对。
两军快战速决,岑轻爵以奇计胜之,令章惕首尝兵败之苦。
此役后,章惕因败北而遭姜乾下旨罚俸减权,而岑轻爵却因大胜而被拜正四品轻车将军,权领赜北边地数军,以镇北境。
其后一年中,二国边境时有摩擦,虽无大战,可章惕与岑轻爵二人亦时有对阵,胜败之绩可谓平分秋色。
显德二十七年夏六月,漠平朝中除诏,令章惕缓兵筑城、以防为上,章惕遂收兵休憩、久未南犯。是年十月,岑轻爵振旅回朝述职,后被除履正大夫、安远军节度使知容州、正三品至麾将军,被调往坐镇西北重陲容州。
二国自此战事稍停,而章、岑二人亦未再于沙场对决过。
……直到显德二十八年的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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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话是有意试探。
章惕虽在北境肆行无忌,可他头上仍旧有个皇上,而千里之外的漠平朝中也仍旧有个商王。二国议和这等大事,她不信他真就敢一人做主。
只是她这话激起了章惕麾下将领们与姜乾多年来的积怨,而这积怨中又多多少少掺杂着他们拜岑轻爵所赐的旧恨,势必又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岑轻寒低着头,不知他的神色,遂不敢断定他的心思。
章惕沉默许久,忽而沉沉一笑,然后抬眼视下,开口道:“便依她之言,派个人往报京中,让皇上与商王遣人赴北境、与赜北来使谘议二国议和之事。”
下面众将愕然,却不敢有抗,只得遵他之令。
薛领抬头望了望他的神色,便起身上前,道:“属下还有一事要禀,烦请将军移步。”
章惕便站起身来,顺手将她一并拽了起来,搂在胸前往外行去,目光直率露骨,道:“此女不可亵贱,且让来使带回京去献给商王,聊表我北境军前忠君之心!”
众人又是一怔,转瞬又都反应过来,哗然大叹,高呼将军英明!
岑轻寒却僵了僵,随着他的阔步,踉踉跄跄地出了宴厅。
过门便是冷意逼体,呼啸寒风卷着碎雪扑面而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前方来路早已被雪覆没,银亮晶剔的雪芒一路无底,尽没于黑夜之中。
章惕压着她的身子,逼她一步步踩着过踝厚雪向前走,口中烫气又吹至她耳侧:“商王好色,将来若见了你,必会宠你至上,你该提前好好谢我。”


第五章 初锋(上)


夜里寒风绞着雪沫,一寸寸割过她露在外面的肌肤。
他这样掐着她的腰枝,她动不得,定定地站在原地许久,才冷笑了一声:“将军倒想要我如何谢?”
他一面答应着赜北来使议和一事,以她来换那三十万钱帛,可转头便将她反手献给姜乾,还好整以暇地叫她谢他?
但她多少是明白他的。
他此番率军纵掠赜北边境数州,擒她为俘一事已是军前军后人尽皆知,而她岑轻寒与赜北吴王肖塘之间的那点子事,这天下还有谁人不知?一旦她落入章惕之手一事被传至漠平朝中,可以想见漠平朝中会起怎样一番波澜,而她若想能保得全身,只怕亦是痴心妄想。
她若滞于这大营里,漠平朝中必会有人弹劾宣武侯章惕私存忤逆之心、与敌国罪眷互通有无。他虽是疑她身份,可却绝不会留她在军前以惹事端,若叫漠平朝中来使将她带回京去献给商王,倒可以叫姜乾找不出借口来趁机问罪。
他一向锐勇难当、势如锋刃,眼下正是大举进取、攻城掠地的大好时机,放她北上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力破容州才是他真正在乎的事。
倘是容州被他所取,赜北西面亦会彻失屏障,这一揽万疆的赫赫功勋只怕再也无人能及,到时候他章惕岂会再惧姜乾之势?
而她岑轻寒,亦不过是他囊中之物罢了。
想着,她又抬眼看他,却见他嘴角噙着抹嘲意,已是一言不发地盯了她许久,肩上早有落雪薄霜。
突然地,他毫无预示地伸手来触她的红唇,长硬的手指飞快一捻,抹去她唇边残存的血迹,这才戏谑地开了口:“你不怕冷,不怕疼,不怕我。”
被他手指抚摸过的地方,有如被放了一把烈火,一路烧进她的筋脉骨络,令她忍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他眯起眼,仔细打量着她脸上细微变化着的表情,嘴角那抹嘲意愈发明显,“你是聪明。可惜聪明得过了头,便成了愚蠢。”
“将军!”
身后传来薛领的一声低唤,语气透着急促。
他这才放开她,“明日随我一道去见赜北来使。”
被钳制的力道一下子消失,她顿时有些站不稳,略有踉跄地退后两步,没来得及反应时他已带了薛领大步行去,任她一人随意去留。
逆光倒影,风雪愈大,她这才垂睫一咬牙。
想到薛领定是急着要报与他赜北遣使议和的相关细末,她心头便发起了急。是没料到他会叫她一道去见赜北来使,更不知赜北究竟是遣何人为使前来议和。至于那割土献金以换俘虏一事……
她闭了闭眼。
倘是此议为那人所出,那倒真是令她感到费解了。
·
余夜无事,惟寒风怒啸,至天明时,积雪已没门前二三阶。
早早地就有人在帅司中排布诸事,待赜北朝使入衙,岑轻寒便被带去前厅,列席座上。
诺大的厅中东西已被搬空,四处一片冰冷。
在几个貌似馆伴来使模样的军校陪同下,赜北朝使终于迈槛而入。
门外雪光刺眼,她微微侧头望过去,正对上来者探来的目光,她眼前一花,只觉此人容貌熟悉,可来不及辨清时,就已被人错开了身。
恰当此时,身后有人报曰漠平宣武侯、镇国大将军、南十二州行营都部署章惕至。
她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人却已被章惕的大手抓捞了起来,又被他端端正正地搂进怀中。
“将军!”“将军!”
厅中列位的数名将校纷纷行礼,章惕却无视在场众人,一扯袍摆入座,然后将她抱在腿上,开口道:“钦使久候。”
“不敢。”赜北朝使正过身子,冲他恭了个礼道:“下官乃赜北阁门宣赞舍人高遵穆,久仰将军英名。”
高遵穆。
她一直低着眼,耳边却传来这清晰的三字、这熟悉的声音,手脚一时间僵了下。
方才还当是自己看花了眼,没想到竟然当真是他。
赜北千里遣使前来议和,所遣之人居然会是高遵穆!
……既然如此,那这割地献金以求和一事,定是出自那人之议了。
章惕抱着她,像是逗弄小猫似地以手摩挲了一下她的脖颈,漫不经心道:“章某在边地亦久闻高宣赞之名,平日与僚属私论赜北朝中权重之人,高宣赞亦在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