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来电话说这次五一黄金周几乎所有旅行团都取消,损失惨重,业绩惨澹,短期内很难重振。要他索性多休息一段时间,等这一阵过去,再四处跑。
仇猎再不情愿,也只能乖乖躺在床上看书。
好在,晓猎的书十分有趣,把一个在爱情与阴谋漩涡中苦苦挣扎,在疑团重重、扑朔迷离的意外事故中小心翼翼抽丝剥茧的小女人形象塑造得极之生动。那苦中作乐的自我调侃,常令他回味再三。
有时仇猎忍不住怀疑,现实生活中从未向读者展示过真面目的晓猎,其实就象他的小说中出现的那一系列令人忍俊不禁的女性角色,是颇易令读者心仪的女子。
“仇先生。”整个面孔都隐在口罩后,连心灵之窗也遮在密封性极强的护目镜后的护士走进房间,以耳枪测量仇猎的体温,然后发出模糊笑声,“祝贺你,体温与各个指标连续正常,可以排除传染可能,今天就可以解除隔离回家了。”
仇猎回以微笑。
走出医院,仇猎看见Alex倚在车边,蓝衣衬白色长裤,俊美得一如恋恋红尘的天使,令人一见之下,便心情大好。
Alex大力拥住仇猎,全不担心路人异样眼色。
“欢迎归来。”
仇猎朗声笑。“躺在床上多日,只觉浑身出蛆,似要腐败了。”
“那正好,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我们进道场发泄一番。”Alex等仇猎上车,发动引擎。
仇猎没有忽略Alex眼底如烟般轻浅弥漫的忧郁。
每到特定季节,Alex就会格外阴郁,仿佛一株不快活的植物。
仇猎没有试图劝解,只是淡淡告知:
“麻烦你,先送我回仇家大宅。”
Alex听了,诧异地转头看住仇猎,眼中郁郁之色尽敛,转而换上同情。
“仇妈妈又下了十二道金牌?”
仇猎点头苦笑。“她担心SARS期间我独自在外吃得不干净,住得不舒服,打电话来逼我回家住几天。”
Alex趁红灯时空出一只手拍拍老友记肩膀。“祝你好运!”
仇猎只得笑笑。没错,他的确需要祝福。那个家,他太久没有回去过了,也,并不十分想回去,面对自己心头一道深刻的伤痕,索性一站又一站浪迹天涯,久久才回来一次。他以忙碌为借口,回避了无数次全家团聚。这一次,看起来逃不掉了。
“我晚些时候来救你。”Alex豪气干云地保证。
仇猎半阖眼帘。救?这个世界谁救得了谁?
踏进布置得直似博物馆的自家大厅,仇猎毫不意外,全家齐聚一堂。
坐在明代红木南官帽椅上、戴着金丝边眼镜阅读报纸的父亲;闲适地坐在檀木条案后、执着清朝雍正景德镇墨彩瓷盅,惬意品茗的母亲;相拥依偎在梨花木雕龙凤罗汉床上的大哥和——大嫂。
将手中贴满各色航空公司标签的巨大旅行袋往油光锃亮、几可鉴人的柚木地板上一扔,仇猎张大臂膀,作势要给双亲一记熊抱。
“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仇父只是慢条斯理自报纸后瞥了小儿子一眼,温暾一笑。眼底的温和,与仇猎如出一辙。
“阿弟回来了。”
仇母韶华不再却保养得宜、丰韵犹存的面孔倒堪堪一沉,将手中茶盏往条案上一搁,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避开仇猎的熊抱之势。
“去去去!一股子怪味儿!赶快回房间洗澡,把医院里的晦气除一除,没剥下一层皮来不许吃饭!”
仇猎仍把母亲捞进怀中,给母亲一个大拥抱。“我难得回家,母亲舍得叫我饿肚子么?我还是不是您亲生的啊?”
娇小的仇母拍开儿子的手,嗔怪地捅他。
“要不是我三催四请,你这野猢狲肯回来么?你倒理直气壮了?”
仇猎笑嘻嘻吻吻母亲额头,大方认错。
“儿子知错。”
放开母亲,仇猎向大哥仇远颌首,忽略一旁大嫂如怨似恨的眼神。
“大哥、大嫂,我先去洗澡,回头见。”
洗完澡出来,仇猎看见床上已经整齐摆放着干净居家服。浅色调外套配同色长裤,一双软底LV皮面拖鞋。他忍不住微笑,这是母亲的品位呢。永远以父亲作范本,永远的英式优雅。也,永远当孩子是长不大的小孩。
但他仍将浅嫩颜色衣服套上。
他在很多事上,皆违背了父母意愿,又长年在外,未尽孝道。于穿衣这类非原则性问题上,他愿意妥协,搏母亲一笑。
撩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仇猎一边擦拭仍有些潮湿的头发,一边踱至落地长窗前,眺望远处。
视线所及,是开阔海湾,浅白色沙滩在艳阳下,反射金芒。有人不惧五月微冷海风,在浅海中嬉戏玩耍。
仇猎冷清眸光一闪,忆及最年少轻狂且无忧无虑时候,亦有三个少年少女,不听家长劝告,在春水未暖时下海嬉戏。虽然回家之后,三人齐齐因重感冒整整在床上躺了三五七日,但那种毫无拘束且亲密无间的感觉,却一直深深烙印在记忆里。
时至今日,那似小美人鱼般的少女,已经成了他的大嫂。而那样单纯的快乐,再也无法同时出现在三人身上。
轻缓有礼的敲门声响起,仇猎长睫一霎,冷光尽敛,回眸已是一派温和浅笑。
“进来。”
进来的,是同样一身浅色系装束的仇远,斯文儒雅,笑意盎然。
“果然还是母亲了解你,她说你一定已经洗完澡,让我来叫你吃饭。”
仇猎微笑。“母亲知道我顶没耐性,洗澡直似战斗。”
两兄弟身高相仿,身材也相似,只是仇远继承了他们双亲的全部优点,戴一副无框近视眼镜,俊雅出色,常给人温文学者的错觉。但掩在其后的,是凌厉果决的眼神。那是一个商人才有的精明狡黠。
“可是,母亲也有算不准确时候。”仇远仔细打量一身清爽的仇猎。长大了呵,兄弟间便不似幼时亲厚。
而且仇猎经年在外,仿佛脱出牢笼的飞鸟,除非他自愿回家,否则想在这偌大都市里逮到他,实在难逾登天。
“至少,母亲就不确定今次回家,你打算逗留多久。”
仇猎笑出一口白牙,将手中毛巾掷向兄长。“大哥你直接问我能呆几天就好了。”
仇远伸手接住迎面飞来的毛巾。“走罢,母亲和安洁特地下厨烧了你最喜欢吃的小菜。再不下去,恐怕要被安洁那只馋猫吃个精光喽。”
仇猎点头,与仇远并肩走出房间。
背后,是寂静无声的阳光,照在两兄弟身上,刹那间,幻化成岁月彼端,两人携手同行的光影…
呆在家中的好处,是一切有人打理,不必自己动手亲力亲为。
仇远公务繁忙,每日按时出门,父亲母亲早已放下俗事,常在花园里推牌九、下围棋,对周遭事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晓得多么惬意逍遥。
然之于仇猎,却浑身不自在。他独立惯了,只觉束手缚脚。好在Alex有时间便约他出门跑步健身,总算免却他在家中大闹天宫的冲动。
仇猎穿一身运动衣,准备到离岛公园跑步去。
离岛公园距仇家大宅不过步行十分钟路程,位于本城寸土寸金、最豪华昂贵的离岛城区中央,可算一方红尘净土。
不知多少土地开发商对这片公园虎视眈眈,却也拿地主莫可奈何。
仇猎冷笑,多少丑陋无知,藉发展之名而行呵。
这样一座蕞尔小岛,却高楼林立。没人考虑地面沉降、岛屿陆沉这些小问题,也不屑考虑罢?陆地没了,尚有海洋可去;地球没了,还有火星可去。
人类是最不知惜福的动物,毋庸置疑。
“猎…”
在幽长迂回的走廊里,长发白衣、飘逸得几乎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妇,轻轻低唤。
仇猎停下脚步,保持一臂之遥的距离,有礼地点头。
“大嫂,早上好。”
“早上好。”安洁眼波盈盈,素面楚楚,有欲语还休的迟疑。
“大哥呢?”仇猎微笑。她比记忆中更美丽,褪去少女时代的青涩,散发出成熟优雅魅力,似一尊精致瓷人。
“他上班去了。”安洁侧身,“准备出去吗?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仇猎缓步走近。“谢谢大嫂,不用了。我同朋友约好,现在就出门。”
安洁轻咬下唇,感觉到仇猎有礼的疏离,她一肚子的话,怎样也无法说出口,只能伴在他身旁。
良久,才轻轻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仇猎将眼光去得很远,穿透幽长时光长廊,回溯长年在外的生活,然后朗然肯定。“很好,外面的世界极适合我,几乎令我流连忘返。”
“这样啊…”安洁轻喟,“父亲母亲年纪大了,虽然嘴上不说,可是他们一定希望你能常常回来陪伴他们。”
“你和大哥快快生个宝宝,教他们含饴弄孙,他们就没空闲来念我是否久久才回来一次了。”仇猎调侃,不意外看见安洁脸上浮现淡淡红晕。
安洁下意识伸手捶了仇猎一拳,然后收回手。
“你自己呢?父亲母亲也盼你早些结婚生子,安定下来。”
“我?”仇猎轻抚自己被捶的肩膀,眼中闪过莫明情绪,结婚呵。“大嫂可有好对象介绍?不知谁肯嫁给我这样喜欢流浪的人?”
安洁明眸一暗。当年的事,人人以为他不会记恨,可终不免,成为他心底一道难以抹灭的痕迹罢?
“…猎。”
抬腕看表,仇猎安抚似地微笑。“大嫂,缘分一事,强求不来,还是顺其自然罢。”
这世界上,什么事大抵都可以靠强取豪夺获得,惟独感情,要靠用心经营。狂野不羁或者能吸引女性注意,却不能令她长久爱恋。在很久以前,他已经知道。“我走了,大嫂。”
然后,仇猎继续前行。
走廊尽头,是豁然开朗的大厅,晨光洒在乌木地板上,空气中浮动细细金芒,是光线在浮尘中折射后的杰作。
仇猎展开淡然微笑,跑出客厅,跑过中庭,向在草地上打太极拳的父母亲挥挥手,跑出大宅去了。
他没注意两老宽慰释然的眼神。
晓冽一早被妈妈赶出门,理由是晓冽已经懒到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实在让晓冽妈妈牙痒不已,趁周末在家,敦促晓冽出门,锻炼身体,提高免疫力。
“不运动哪里来免疫力?”晓冽妈妈把女儿推出门。
晓冽啼笑皆非,运动诚然可以增强机体免疫力,但似她这样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奈何妈妈懿旨既下,只能向买菜回来的邻居阿婆投以傻笑,背着乾坤运动包,慢腾腾下楼。
一步三走神地蹭出小区,在街角报亭买了一份《一周》,行过一条铺满细鹅卵石的健康步道,晓冽选择到过海码头等渡轮。
自从有跨海大桥和过海隧道连接本城同离岛,轮渡码头的客流量骤减,航班间隔加长,一般上班族甚少选择乘渡船过海。
但是,晓冽却喜欢渡船的开放空间和其悠悠行进的怡然。
站在甲板上,任清爽海风拂面的感受,并不亚于情人温柔的抚慰。
或恐在这繁忙快速时代,这样悠慢、效率并不高的交通方式,终有一日会被淘汰,然晓冽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恬静时光。
到达彼岸,周末的离岛,静静耸立在淡淡的薄雾中,素日里车流不息的高楼林立的商业区似巨人般,俯瞰芸芸众生。
晓冽从码头牵一辆公用脚踏车出来,骑车慢行约十五分钟,抵达离岛公园。寄存自行车后,晓冽买票随晨练人群一同进入公园。
对这座公园,晓冽有无限好感。树木蓊郁,植满四时花卉,决不哗众取宠。公园里曲径通幽,纵横交错,但都通往公园中央的一大处草坪,那里,竖立着本城的标志。
读大学时,阮囊羞涩的学子们,除开到校门前那间以旧仓库改建的hot bar唱歌打工兼泡吧,便是来这里,铺一张床单在草地上,带各色零食饮料来野餐。男孩子弹吉他唱情歌给暗暗心仪的女生听。
晓冽停下脚步,抬头透过茂密树冠间的缝隙,仰望天空。
彼时欲语还羞的美好,如今早已成为岁月深处一张色彩鲜明、却极少拿出来观看的照片,珍惜,却不留恋。
等晓冽把约一公里长的幽静小路走到尽,拢在离岛上的薄雾已悉数散去,露出碧蓝如洗的长空。
晓冽觅一只长椅坐下,翻开《一周》,色彩鲜明的排版十分赏心悦目。时事政治、经济要闻、流行资讯、情感话题,晓冽逐一翻看。
突然,目光所及,是一篇读者投稿,题目是《爱上天使》。
细细读来,晓冽隽秀的眉不自觉微微蹙起。
一个人到中年的男子,有妻有女,事业小有所成,渐渐不满意生活的无波无澜,无意中结识一个清纯脱俗如天使的女子,情不自禁爱上。作者一一列举天使般女子的优点,细数心动时刻,却,左右为难。妻女之于他,并无过错,如何如何。
晓冽只觉此人猥琐,闷闷将报刊放在一边。
抬眸,正对上草坪中央的大理石雕像。
那是世界级艺术大师A?Kingsley向文艺复兴大师米开朗基罗致敬的作品。
俩俩相对的赤裸天使,肌肉健美,皮肤光洁,散发出欲挣脱束缚,飞翔而去的张力。俊美得无分性别的脸孔上,却并无挣扎神色。
这座次天使之像,在本城开埠三百周年时,被大师作为礼物,赠送给本城。之后一直竖立此间,供人观赏。
晓冽常常怀疑,A?Kingsley予以这座雕像的深意是什么?
是天使想摆脱红尘中的无尽欲望,返回天堂?亦或是想挣脱天堂中的清规戒律,堕落人间?
晓冽不得而知,心间却动了一动,自背包里拿出记事本,写下“不爱天使”四个大字,然后取出CANON S70数码相机,对住那尊美丽得让人屏息的雕像,拍摄起来。
这款DC是晓雨送的,电器白痴的晓冽在晓雨手把手教授数日后,才大概掌握使用方法。
晓雨笑谑,要让晓冽这等懒人买胶卷拍照再送去冲印根本是天方夜谭,可怜晓冽瞬间记忆力又差到极点,还是送带有3分钟AVI功能的数码相机比较实在,可以及时记录所见所闻,又不必跑去冲洗胶卷。
“这是无敌必备傻瓜机,你只管用。”晓雨这样说。
透过相机710万像素,3.6倍焦距的镜头,雕像身上最细微的纹理都清晰可见。
晓冽站起身,后退几步,想取一个最好角度拍摄全景,不意脚下硌到小石子,重心不稳,整个人朝后跌去。
仇猎独自跑向公园中央。
Alex失约了。
Alex不是一个惯于迟到的人,逾时五分钟不到,仇猎知道,他被什么事耽搁,不会来了。
独自在公园的小径上慢跑,周末早晨清馨的空气令人忘却所有烦恼。
仇猎远远看见有抹颇眼熟的身影站在公园中央草坪边缘,看那甚不专业的姿势,似乎正在拍照。
仇猎不想打扰全神贯注的摄影师,原想就这样静静跑过,不料那人一个趔趄,就向后栽倒。仇猎下意识伸出双手,从背后扶住倒下来的人,免得好好一个周末,有人在这美丽的清早,肝脑涂地。
然后,两人四目相对,视线胶着。
不仅出手相助的仇猎大感意外,连被援助的晓冽,也诧异非常,粉红色的唇微微张着。
这算什么?命运?天意?缘分?
前天晓雨在逼供得知在酒吧里带走晓冽的人名为“仇猎”后,迅速传来一份详尽资料,其中包括《一周》人物专访一篇。
仇猎,三十二岁,双亲早年留学英国,解放后回国为祖国建设添砖加瓦。奈何在那动荡不安的十年间,仇氏夫妻双双被打成走资派,遣送到乡间劳动改造。而仇家在离岛上的大片财产统统被查抄没收,平反后虽然已经返还,但许多古董珠宝早已不知去向。
少时的仇猎,在乡间长大。他不似兄长仇远,承袭了双亲的温雅性格。恰恰相反,仇猎野性十足,打架闹事,上山下海,顽劣得很。他是仇家的黑马,叛逆狂野,长大后也没有选择双亲早年从事的学术研究或者继承仇氏企业,而是当了一名旅行先锋,开拓海外旅游市场,进行可行性评估报告,是为都市新贵。
后来年纪渐长,仇猎收敛野性,但城中许多玩家仍不会忘记,他是可以只身打倒三五七个挑衅他的不长眼小混混的人。
总之,晓雨告诫晓冽,从来不在杂志上留下影像的仇猎,不是什么简单人物,顶好离他越远越好。
晓冽还笑晓雨杞人忧天,二千万固定人口的城市,哪里那么容易碰到。没料想今天就又碰上了,看来做人真不能太铁齿。
仇猎唇边泛开一缕微笑,若在早年,他一定会问晓冽,第一次相助是偶然,第二次是巧合,第三次一定是缘分罢?然而现在,他无意招惹女孩子。
是故,他只是扶晓冽站直身体,放开手,问:
“没事罢?”
晓冽动动脚踝,苦笑。“好象扭到了。”
说完,晓冽作金鸡独立状,想单脚跳回长椅去。
仇猎好笑地叹息。怎么每次见到她都是状况频仍呢?这样想着,他已不由自主地跨前一步,挽起晓冽,搀她坐回长椅上。
“严重吗?是怎样的疼痛感?”他蹲下身,准备拉高晓冽的裤管,检查扭伤。
晓冽缩脚。“不要紧,很轻微。”
仇猎了然微笑,起身坐在晓冽身边,不经意瞥见摊在长椅上的记事本。
不爱天使?仇猎好奇,她的思维方式还真异于常人。
“为什么不爱天使?”在仇猎意识到以前,他已经脱口问。
噫?晓冽错愕地望着身旁的仇猎,愣了一会儿,才省悟他的疑问。
“呃——”晓冽伸手挠挠短发,“因为人类是靠欲望生存的动物,进食的欲望,繁衍的欲望,享乐的欲望,我们被欲望包围。而天使之为天使,是因为寡欲少求,纯洁无垢。我们如果爱上天使,会想占有他罢?会想天使回应我们的欲望罢?被人类欲望熏染、折了翼的天使,还是原来洁净神圣的天使么?我怀疑!而那样的天使,又与人类有何不同?所以,不爱天使!”
仇猎伸展手臂,靠在长椅上,目光凝注在次天使雕像身上,感受徐风拂面、阳光普照的悠闲惬意。
“那么,爱上风呢?”未几,他淡淡问。
仇猎的问题再次令晓冽意外。
是风吗?偷眼觑了觑身旁男子沐在阳光里的深刻侧面,晓冽觉得他的思维已随微风逸去,去往不知名的地方。
晓冽想起圣娜达卢酒吧里,那张照片中的背影,他在说他自己吗?
“少时,读过一本民间故事,其中一则记述:世界上所有的风,无论微风、台风、飓风还是龙卷风,都来自于同一个巨大洞穴:风洞。不管每一阵风威力有多大,最后消弥得多么微弱,都会回到最初的洞穴。如果爱上风,又不能和他一起四海吹拂,那么,弗如当那最初也是最终的风洞。”
仇猎认真听晓冽用幼于年龄太多的声音娓娓讲述关于风的故事,有诧异和感慨。这个女子,似一只充满神奇魔力的百宝箱,每每展现不同面貌。
狼狈、慵懒、睿智。
一定还有别样风情,等待被发掘罢?
“不会寂寞么?”仇猎侧头,看阳光将晓冽的面孔晒得微微红润,原本苍白的肤色,竟似透明般,莹莹如玉。
寂寞?晓冽迎视仇猎幽黑深广的眼,似跌落无垠广袤旷野。无论他看起来笑得多么温熙,可是,她都看不到他的眼底。
“谁会永远陪伴另一个人呢?”晓冽仰起脸,敛下浓密睫毛。曾经,她也以为会同另一个人,走至生命终结时。可是,彼人在中途早早转身。留下她,寂寞也好,孤独也好,只有她一力承担。“要学会善待自己,懂得排解,总有什么事,可以令自己不再寂寞。”
不是俩俩拥抱在一起,便会觉得充实。
有时,人体带来的欲望退却后,只留更深刻入骨的寂寥。
晓冽睁开眼,微笑。
“很多时候,越是处在汹涌人潮中,灵魂越显得冷清。”
仇猎只觉连整副魂灵,都似被这淡淡一句话翻搅。
原来,他这些年,在世界各地辗转游走,想要摆脱的,那种挥之不去、如影随形的感觉,只用如此简单一句话,已可解释。
仇猎露出真正微笑,这个时而狼狈、时而散漫的女子,实在让他意外。
晓冽所受震撼决不下于仇猎。
这些她最深心中的感悟,她从未向任何人提及。即便在感情最脆弱时候;即便在晓雨、笑逍陪在她左右,劝解安慰时候;即使,午夜梦回,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这番话,她也从未宣之于口。
为什么,今日却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向陌生如他者吐露?
因为风正轻,云且淡,阳光抵好。也因为,他是一个同她全无利害关系的陌生人罢?
所以,才让她卸下披了太久的伪装,轻易吐露心声。
晓冽,仇猎决非易与之辈,他不当老大多年不代表他好惹,你给我离他远远的,越远越好!
晓雨的殷殷告诫浮现耳边。
微笑扩大,扯成一个傻呵呵笑容。晓冽抓紧背包和数码相机。
“时间不早,我要回去了。”晓冽站起身,“很高兴又遇见你,再见。”
说完,晓冽转身小快步走开。
仇猎哑然失笑,看晓冽脚步有些微跛地落荒而逃。
没错,晓冽给他的感觉,正是落荒而逃。
她好象一只毫无攻击性又无警觉性的小动物,冒冒失失亲近一只隐藏起危险气息的野兽。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那道示警开关,突然被触动,蓦地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