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两回的触动,都不如心心当时有口无心的哼唱。那时,我们俩站在王家庄巷和文治巷的交叉路口,离低调酒吧不过十几米。没等她唱完,我抄起她来夹在腋下,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找路平。
一脚踹开低调酒吧的小木门,我说:路平,你别告诉我你没有录音笔!
路平正在泡面,受了惊,开水烫了手。他用嘴噙着烫伤的地方,另一只手在电脑桌上拨拉了半天。然后他说:如果我说我忘了放哪儿了,你会不会很生气?
我说:再见!
他问:你要录什么?
我打小有个毛病,一着急就大舌头,话说不清楚,他却听得眼里放光。
他蹲下身子用西安话问心心:女子,你敢不敢再唱一遍?
心心被莫名其妙地抄起来,莫名其妙地钻进一个洞穴一样的屋子,面前又莫名其妙地伸过来一个莫名其妙的脑袋……她人小脾气不小,正没好气地拿脚跺地呢。她冲着路平的脑袋张开爪子,伸出两只胳膊,路平以为她要索取一个拥抱,刚想也伸手抱她,我忽然意识到什么,还没来得及提醒……说时迟那时快,孩子的两只爪子“啪”的一声同时贴在了路平的脸上,估计力道很大,路平斗鸡眼了一下,愣住了。
小女儿两只手掌夹着路平胡子拉碴的脸,端详了一下,扭头问我:“大驴?”
路平的脸瘦长……
小孩子一旦来劲了,是怎么哄都不肯再唱歌的。我和路平折腾了半天,喂她吃了薯片姜片香蕉片鱿鱼丝……就差请她喝点儿啤酒了,无论如何人家也不唱,光闷着头吃。我恨得直挠头,头皮屑掉了一肩。
“到底怎样才肯唱啊,恩公!?”我指着路平问,“如果让你骑大驴的话你唱吗?”
路平立马把她面前的零食胡啦胡啦抱走了,慌慌张张很愤怒地往厨房躲。我揪着裤腿儿把他拽回来。
小女儿嘎巴嘎巴地嚼完香蕉片儿,终于开金口了:我要听故事……
好么!吃饱了喝足了要听故事了是吧,听了故事就肯唱歌了是吧,等着,爹来了!我拽过来一个墩子,盘腿一坐:“话说,六祖慧能在承接衣钵后,为了躲避追杀,一路隐姓埋名迤逦南下……”
小女儿拿香蕉片儿捂住耳朵眼儿:“不听不听,不听这个。”我扭头求助路平,他居然在啃指甲!路平道:“大冰,他们说你少根筋,我本来还不太信……”他琢磨了一下,坐在了墩子上,幽幽地开口:“他没爸也没妈,有一天,忽然从石头里蹦出来,一身的铁毛,哎哟,是个猴儿!这个猴儿太了不起了,他光着屁股,打死了一只狗熊,然后他有皮裤穿了。”
小女儿停止了咀嚼。
“这只猴儿遇见了其他一大帮的猴儿,他领着他们找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洞,洞口有条从上到下淌的河,他们在里面建了个游乐场,还可以做饭吃,还可以想聊什么天就聊什么天儿,一般人根本不知道里面住着一群特别开心的猴儿……”
那个故事讲得好长,那只厉害的猴子掀了桌子打了公务员,被压在了巨山下。有个骑马的人救了他,给他戴上了金箍。他又迷惑又开心,但他没得选择,于是违心地跟着那人走向西方,一边走一边想:会好的,会好的吧……
路平越讲越进入状态,语调开始抑扬顿挫,手势越来越多,但西安口音也越来越重。小女儿捧着脸,听得入神。手指上的点心渣子粘了一脸腮。冬阳西斜,一道黄色的光斑铺在小酒吧门口。
我走出低调的小木门,点上一根兰州,心里念起一个名字。
你看,如果不是命运的捉弄,我们应该也有一个小小的女儿蹲在膝边,听你我给她讲故事了吧。
背后,路平讲故事的声音若隐若现:“那只猴子跪在马前,人啊,你怎么会怀疑我的真心,我忍却委屈追随在你身边,到头来,你却这么轻易地放我离去,如果我的心是石头做的,那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我在门外听着另一个门外的故事,手抄进兜儿里,跳了会儿踢踏舞。
孩子的妈妈来接她,我在门口拦住她不让进,我说:“你听。”
“八戒,你不要再说了,我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我要晚两天才行……我心里面还在难受哦,等我的难受再减少那么一点点,我立马就出发。只要他肯让我回去,我怎么会不回去。你知道吗?不管他怎么对我,我都不恨他哦,我只是有点难过……”
我和娜娜掀开门帘偷偷往里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儿对坐着,中间一盆炭火,小女儿依旧是捧着脸,认真地静静地听,满脸的点心渣。
娜娜说:路平会是个好父亲。
我说:那我呢?
她抿着嘴,笑着看我一眼,又收敛起微笑,在我肩头轻轻拍了拍。拍你妈逼拍啊!我扭过头去继续跳我的踢踏舞。
路平唱歌从没唱哑过嗓子,那天却说哑了嗓子。我们叫了外卖,边吃边听他给心心讲故事。
晚上八九点钟开始上客人的时候,他也不肯停。有些客人待了一会儿无聊地走了,有些客人盘腿坐下,和我们一起听。炭火时明时暗,瓜子皮在火盆里酿出青烟。
小女儿困了,歪在我怀里睡去。路平帮我把她放到背上,踩着星光,我背她回客栈睡觉。路过大石桥的时候,她半睡半醒的,在我背上轻轻地唱起那首歌:
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
我说:姑娘,没有下午唱得好听呢。
她呢喃着说:爸爸,明天我们还去找大驴玩儿好吗……
从那天开始,每天早上她吃完馄饨皮儿,我喝完馄饨馅儿后,我们都会溜达到低调酒吧门口,晒着太阳等路平起床讲故事。
路平迅速爱上了这个小人儿,除了讲故事,他还给心心弹吉他。那时他在整理专辑,弹着吉他唱一首歌,然后停下来,客客气气地问心心:您觉得这首怎么样?小女儿永远回答他:“没有我爸爸的歌好听。”他就很淡定地,接着唱下一首歌,接着问同样的问题。
晚上酒吧营业的时候,路平会在台上演绎的间隙穿插唱两首儿歌给心心听。慢慢竟然养成了习惯,一直到现在都是如此。后来,低调酒吧五年间搬迁两次,这个习惯他却一直没改。
低调酒吧变成了新的根据地。我们开玩笑说:心心是史上最年轻的泡酒吧的姑娘。大人喝酒,她喝养乐多。她觉得养乐多很好喝,经常往我们的酒瓶里挨个倒点儿,没人会拂了她的好意,都继续接着喝,但味道实在是很怪。
她一般到晚上十点左右开始犯困。一困了就自觉把脑袋枕在我大腿上,半分钟左右就能打呼噜,吓得整个酒吧的人关了音响,压低了嗓子说话。有些好心的姑娘解下外套,左一件右一件盖在她身上。她睡觉爱流口水,我没少付干洗费……
娜娜改签了机票,拖到没办法再拖的那一天才离开丽江古城。
悠长的假期结束了。
我和苗苗、小喆、铁城、路平一起去送她们。车停在忠义市场,上车前我们挨个抱了抱她们,小女儿很奇怪地看着我们,问:你们怎么不上车?
她喊:爸爸过来……爸爸你怎么不上车?
她喊:路平路平,开车了快上来啊……
有人和我打招呼,我递给那人一根烟,转过身去和他聊天。再回头时,车已经开走了。心心趴在车玻璃上,眼睛看着地面,眉头皱着,挤扁了小小的小鼻子。
路平说:还好,没哭。
心心离开丽江两年后,我路过长春,打电话给她妈妈:孩儿她娘,咱姑娘还记得我吗?
打这电话时是有那么一点忐忑的,那两年我的人生起起伏伏,诸事扰心状况百出,又本是个疏于靠电话线联络感情的人,已许久没有听到过她们娘俩的声音了。
奇葩妈妈说:她都8岁了……上小学了。如果不记得你了,你可别伤心。
我说:那算了,不如不见,保重保重。
她说:你看你,还是那么孩子气……不如我们和心心玩儿个游戏,咱们制造一次偶遇,看看你在孩子心里分量有多重。如果认不出你来,你擦肩而过就是了。
我闻此语甚为伤心,是真的特别伤心。但还是讪讪地按约定去等她们娘俩。远远地,我看见人群里娜娜绰约依旧的身姿,左手边牵着我可爱的小女儿,哎,抽穗的小玉米秸子一样,都长高了快一头了。娜娜冲我眨眨眼,径直朝我的方向走来,小女儿完全不知情地蹦跶着,嘴里好像还哼着歌。
我放慢脚步,止不住浮起一个微笑。
距离五米的时候,小女儿猛地扎住了脚步。
她死死盯着我,先是往后倒退了一步,而后一下子张开两只胳膊扑了上来,搂住了我的脖子。
我抱着她原地打了两个转儿,我说:姑娘姑娘你快勒死我了。
她小声喊:爸爸粑粑巴巴我的好爸爸……头埋在我颈窝里,呜呜哭出声儿来。
我说:娜娜你别光自个儿抹眼泪,赶紧找张面巾纸给咱姑娘撸撸鼻子,鼻涕都蹭我衣服领子上了。
我说:姑娘姑娘我的好姑娘,你想我吗想我吗?
我的小女儿噙着眼泪,捧着我的腮帮子说:本来不想的,一看见你就开始想了,现在这会儿最想最想了……
我一手抱着她,一手掏出手机,哆嗦着打电话给路平。电话很久才有人接,路平应该是刚刚睡醒。
“老路,我估计是没戏了……你赶紧结婚赶紧生个孩子去吧……要生就生个女儿。”

为了告别的聚会
文/荞麦 @荞麦chen 作家
2003年我们大学毕业,正逢SARS,所有程序都显得随便而且匆忙,答辩也只是抽了几个倒霉蛋,我没有被抽上。当时我恰逢青春期廉价得万念俱灰,在北京待了两个月,就一声不吭逃回了南京,什么都不想做了。
《新华日报》当时招人,我也去面试了,主编问:“你愿意到下面的记者站去吗?”指的是去遍布江苏各地级市的记者站。我说:“不愿意。”很多同班同学都去参加了这次面试,不同的是他们说了愿意,于是离开南京,在各地的记者站待了好几年,有几个现在依然待在那里。我每天晃晃悠悠地玩儿,在中山陵草地上打牌打一个下午。
末日的气息轻微地弥漫着,但谁都知道正常的生活迟早回归。有朋友帮我把简历递给本地一家报社,我被押送着去参加了面试,不久就去上班了。接着一位南方系的记者老师因为各种原因找到我,邀请我去上海参加一份正筹备创刊的报纸。我真的去了上海一趟,在新租的办公室里晃了一圈,头昏脑涨地横穿马路,然后,退缩了。
毕业的散伙饭我去吃了,酒也喝了一点。新闻系当时还算是个热门专业,我们是大学扩招的第一届,一个班竟然有五十多个人,都是81年左右出生,大多都是独生子女,几乎都来自江苏省内,这使我们有一种集体性的淡漠,并未产生太多离愁。手机和网络在2003年已经开始发达了,我们可以随时找到对方,我们不再散落天涯,我们随时都能见面。
结果,这十年间,除了个别同学,其他的人我一面都没再见过。
毕业后我没有参加过任何同学聚会,后来其他人也不再聚了。接到同学的婚礼邀请函我就扔进抽屉里,装作一无所知。有同学打电话问我怎么没出现,我就装作很忙、忘记了、有急事。即使在同一幢大楼里上班,我们也没有相约见面、吃饭。我猜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这样,十年过去了。有热心同学组织“毕业十年聚会”,我竟然一反常态很热切地想去参加。在聚会的前一天,组织者——一个高个子的男生给我打电话,接通之后他的第一句话是“打扰了”。电话结束时,他竟然又跟我说了一声“打扰了”。
他们尽力联系了所有人,但在这样一个很容易被找到的时代,依然有三个人下落不明。一半儿的人留在了南京,大多从事跟媒体有关的工作;一半儿的人回了老家,基本都是公务员;还有两三个在北京、上海。零星几个人在国外,一个女生嫁了德国人,一个女生留在了新西兰,一个男生在非洲。还有一个男生去印度出差没能参加,他彻底转行了:成了一个IT青年。最后来了一半儿的人,坐了三桌。
在这之前,大学曾经是改变人命运最多的场所。而差不多从我们开始,大学失去了这种魔力。这十年里,因自身努力而变得富有(但也有限)的同学从事的都是跟房地产有关的行业:房地产公司、房地产网站、跑房地产广告的人。大学不如房产改变命运。或者说个人的命运越来越难通过自身的努力改变。这是时代最强烈的缩影。
我以为我会看到一些巨大的变化,但每个人竟然都没有怎么变。有几个女生变美了。仅此而已。男生也并没有变胖。好像这十年,时间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只是带来了很多的小孩。几乎每个人都生了小孩,除了我,还有另一个单身的女生,索性去法国游学了。大大小小的小孩在包间里跑来跑去,很快玩成一片,一度打起架来,后来又和好了。除了谈论小孩之外,大家不停地说:“要多组织这样的聚会,至少南京的同学应该经常聚起来。”每个人都附和,但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假的。大家拼命合影。
这十年里,如果回头去看,我关于人生的所有决定几乎都是错误的,同时又跟我相称。就在前一天,因为雅虎邮箱要消失,我整理邮箱里的邮件时竟然翻到十年前,那个劝我去上海的老师发给我的邮件,他说:“我知道想让你下定最后的决心很难,但以我职业生涯的经验,原来与我程度差不多的人,现在大多数还在一些小媒体混日子,意气消沉,他们少的就是关键时刻,迈出人生关键一步的勇气。不过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在另一封信里他又说:“在南京的报纸服务,时间长了会有惰性,想保持高格调,比较困难。”很不幸他说的每句话都对,只有一句话不对: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2003年,还是用新闻改变社会的理想鼓舞我们的时代。十年过去之后,当年这么鼓舞我的人,恐怕也不会这样豪迈地讲话了。
与其说令我惊讶,不如说令我平静:最终我们都仅仅是变成了普通人。伴随着这一切的是:传统媒体的缓慢衰落。新闻系再也不是什么令人感到有趣的专业了。据说某广电新闻今年只招到一个男生,而他估计还没办法扛起摄像机。职业的理想早就丧失了,命运却还没有展示太多威力。再等十年,我们可能才会看清命运的轮廓。现在我们言笑晏晏,意识到自己是被很多无奈和平庸所包围的一代,却透露出一种集体性的不焦虑。
有个同学说:“这么单纯的聚会,单纯到令我受不了。”确实太单纯了,没有利益关系、谈不上多么深刻的友情、同学间没有谈过恋爱,连八卦都欠奉。我们仅仅是因为种种巧合,一起在当时还鸟不拉屎的新校区待了三年,后来又在老校区待了一年,宿舍里经常有耗子。有些人偷偷读了我那本写青春回忆的《最大的一场大火》,里面也几乎找不到同学们的影子,但还是有人声称看得掉下泪来。只有我还没有结婚生子,但因为我写字,他们也觉得可以理解。
不能理解的是我自己,我不知道还在挣扎什么。
十年之后,又遇到禽流感,但大家没有那么恐慌了。每个人都好好地活了下来,脸上也都能恰当地浮起笑意。相聚的意义是我们可以为对方的青春证明。背景音乐当然是《致青春》的主题曲。横幅上贴着一些老照片、一些新照片,放在一起才知道我们确实经历过了时间。也要对着照片互相提示,我们才能完整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我们拥抱、微笑,彼此什么都不谈论,不谈论这十年各自经历过怎样的幸福、快乐或者失落、痛苦。我们不倾吐心事。我们举了举杯,但没有人醉,没有人哭,也没有感慨。所有想象中“毕业十年聚会”会出现的时刻,都没有出现。
这天下午我在书店有个活动要参加,一个现在依然很瘦的男同学自告奋勇用他的电动车从地铁站送我去书店。在滚滚车流中我把手放在他的腰上,摸到他腰部一圈薄而结实的赘肉。就在那一刻,我或许一阵轻松,放下心来:时间带给我们的东西,原来都在每个人自己才知道的地方。

一封信
文/安妮宝贝 @安妮宝贝 作家
我想给你写封信。没有什么特别原因,现在也不知道你在哪里,过得可好,以及我们将会在何时何地相逢。告别之后,已经过去很多年。我在信中说些琐碎的言语,就像去探望母亲,早晨醒来彼此絮絮地说话。躺在床上,在刚亮的天色里说各自的心思,说完才起身去梳洗。能够温柔耐心地对话的人太少了。更多时候,更多人,他们关心的都是这个世界的虚假和热闹。
也许没有逻辑和秩序。也许颠倒了记忆和未来。这些都不重要。只要我在写,你在读。之前我只遇见过一个人,可以说话说到连心的缝隙也没有了。他住在很远的地方。我们说过那么的一次话之后,就告别了。但我知道,这样的告别之后,一定还会再见。
每个人靠近我们都带着他宿世的要求和责任。如果无缘,就不会在茫茫人海中交际。如果缘尽,就会截然放下再无牵挂。如果心还在背负困难,就说明时间还没有到限。扛着它走,不要对抗,不要推卸,不要控制,不要试图解决。背着它一直往前走。现在如果有任何人问我关于困难的问题,我都会这样说。
过去不重要。过去不能累积起我们此刻的心情。幸好有无常,所以一直都会有变化。有时我也会想起一万公里之外,地球的某端,某个小镇。想起清晨微微有些冷的空气,树木的香气,碗里的樱桃,洗衣机的声音,走上楼梯时一盏一盏摁掉的灯。这仿佛是前生与你一起度过的日子。但大多数时候,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我把一切忘得干干净净。所以我现在一点都不害怕黑,也不害怕破碎的事物。因为我知道在这些背后,总有一种空无而透明的光芒闪烁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说的就是这个。
我猜想有很多人临终之前,会感觉自己的一生,没有真正地爱和被爱过。人类抵抗孤独,渴求和试图获取爱,最后却以虚荣、以怀疑、以欲望、以婚姻……以各种方式扼杀它。最终他们依然如同没有爱的动物,孤独地死去。我猜想,在人死去时,只有爱是唯一可以被带走的。但是大多数人没有这个。
如果对方老了,你会悉心照顾,如果你去世,对方会为你安葬。做这些事情其实都不那么难,都未必需要相爱。可以是因为宿缘或者业力,也可以是出于善良和慈悲。爱是太高的奖赏,需要好几世的承诺和执迷不悟。普通人会被自己吓倒。
世间的孤独有四种。我们和无法真正接纳自己的人有很深的因缘。他们认为自己在爱你,但爱的不是你的灵魂,是你需要修饰的表达和形式。你等待可以接纳自己的人,最后却越来越清楚地看到自己才是支点。一些人于是选择宗教,但宗教如果没有被真正地理解,又会成为他们的止痛片和鸦片。说真话总是会触犯别人,会被误解。最后一种是,始终需要相信。
当人们真正相爱时,会看到对方婴儿般的灵魂,或者是对方的本来面目。他们就会不再那么需要一切看似庞大而无关的东西,也不关心这个社会或者同类会如何评价他们的生活。人们就可以抛弃掉这些虚假和热闹,而只是安静地互相陪伴,度过余生。只有在我们不相爱的时候,才会把对方看成有侵略性的,危险的,无法掌控的。人们才会需求物质和欢娱,金钱和声名,以这些爱的替代品填补内心的惶恐无助。
如果不能成为一个有纯度的容器,人接应不了真理,同样也无法承载极致的感情。佛陀一再在经文里说,对什么样的人才可说法,因为这清凉而滚烫的灌注有可能使你碎裂。同理,有些人因为自己的身心受限,一生都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相信。
夏天时我去海边,半夜模糊醒来,在落地窗外看见圆月下的大海,潮声汹涌。泛着银光的波浪好像在奔走,但其实哪里都没有去,不过是起起落落。世间大部分事情都如此虚妄,但在一些人心里却是坚定不移的。我想起日本人的审美观,瞬间的美丽可以拿性命去换。他们的偏执可说是一种无明,也可说是一种突破之后的洒脱。
即便没有过错或罪恶,只是甘愿压抑和拖拉地过一生,也已经是身堕地狱。人还能如何穿透轮回?有勇气真实地活着,才是有力量的。我读《浮生六记》,看它里面写道: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噫。质朴的细节,仿佛梦里逐花,又真实无比。只有被虚掷的不善美的时日,才跟假的一样。
如果人类不是为了完成本能的繁衍使命,看不出有何理由需要共处。但在超越性别之后,我们各自才有机会窥见彼此灵魂的暗示。轮回的灵魂最终需要的是融合,消失不见。最易腐朽的肉体却需求着纯属妄想的安全和长久。能够被表达清楚的,通常都不是重要的。那无法陈述的,无法脱卸的,无法展示的,无法传递的,才是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