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逵所在之处距长安不过七百里,他得令之后,不日即领五万凉州兵赶到长安。大军与都城禁卫血战三日,何逵冲入长安。其时,大司马卞威已被高觅所杀,卞后鸩死,长安尽落入何逵之手。何逵为人残忍不仁,得长安之后,即自封太师。他每日宿淫内宫,挟新帝临朝,百官稍有言语,既遭戮死。
朝廷危如累卵,此时,并州牧钟源声称有皇帝讨逆诏书,首先以忠义之名揭竿反何。
何逵闻讯大怒,即刻废了皇帝,立河间王为新帝。接着,他又一把火将宫室焚尽,逼迫天子迁都洛阳。
此举如火上浇油,檄文日传百郡,各地兵马纷纷响应钟源,会盟并州。
何逵虽然凶悍,终究不过凉州片土之勇。几个月后,洛阳被义军攻下。可这时的枭雄兵马,已经不是天子一人可以号令,于是大小军阀之间的混战正式开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洛阳的宫室也灰飞烟灭。
天子四处逃难,直至遇到魏傕。那时,魏傕已经占据了雍州,他将行宫修葺,迎来天子,安顿百官。如今的天子,就住在那宫室里面,雍州城也从此改名雍都。
其实在我眼里,出了长安,天下的其他地方,哪怕长得似仙境一样我也当它是乡野。所以当车马在程茂的引领下威风抖擞地驰入雍都地界,我的心思完全不在什么观赏风物上。
我心里正盘算着入城之后见魏氏族人的事。

 

拜见

新妇见舅姑是件藏心思的事,入城之前,我在馆驿里就已经装扮齐整。
姨祖母刘太后对我当真不错,去世前还亲自为我赐下嫁妆,首饰都是宫中之物。我没有在头上插满金钗步摇或明晃晃的珠饰,那太过惹眼。不能锋芒太露又不能过于朴素,要在低调中彰显出身门阀。
我选的是一组玳瑁篦钗,上面有精工雕刻的花朵凤鸟,一看即知不是凡品。身上的衣服也费了些考虑,几年前的蜀锦,颜色虽不抢眼,却是这乱世中难得一见的质料。
我和魏郯在征途上行了婚礼,如今来到丞相府中,这里的尊长姑嫂还是第一次见新妇。
堂上坐满了人,男女老幼都有。似乎除了出征的男丁,魏氏留在雍都的族人都到齐了。甫进门,各种目光便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我身上,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安静,落针可闻。
我脊背笔挺,拿出最端庄的仪态,敛容垂眸,朝前方款款迈步。
“夫人,少夫人傅氏拜见。”引导的张氏向上首礼道。
“少夫人上前来。”一个声音徐徐道。
我微微抬眼,只见上首处,一名妇人端坐着,心想那大概就是魏氏的主母郭夫人。
魏氏的家况我大略知晓。魏郯的母亲吴夫人是魏傕的元配,而郭夫人原本是魏傕的妾,出身寒门,却颇得魏傕喜爱。六七年前,吴夫人病故,郭夫人成为继室,也就是我现在的姑氏。
面前已经铺上了绣垫,我双手交叠于前,向妇人下拜道:“儿妇傅氏,拜见姑氏。”
郭夫人的声音含笑:“少夫人远行劳顿,快快起来。”
张氏过来将我搀起,毫不意外的,我对上了郭夫人打量的目光。
她不老也不年轻,看样子正值盛年。看得出她对今日这会面很重视,身上的深衣浆得没有一丝褶痕。乌黑的头发梳作重髻高耸,饰物却不多,脸上的白粉和精心勾勒的长眉,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听说东边近来雨水频频,不知路上顺利否?”郭夫人拉过我的手,和声问道。
我微笑,道:“谢姑氏关怀,路上并无坎坷。”
郭夫人颔首,笑意和蔼。寒暄过后,她将堂上的魏氏族人一一引我见礼。
魏氏出身河西,算得高门,却不算大族。魏傕没有将河西的族人全部迁来雍都,只带着几个得力的兄弟子侄。所有家眷凑在一起,也就这一屋子的人。
郭夫人身旁立着年纪相仿的一男一女,锦袍总角,眉清目秀,像一对画上的童子。在郭夫人的召唤下,他们与我见礼。
男孩叫魏安,今年十二岁,与魏郯同出一母,俱是吴夫人所生。女孩叫魏嫆,今年十四,是郭夫人所生。魏安淡淡地唤我一声“长嫂”,扫一眼就收回目光;魏嫆却不住地看我,满是好奇。
除了魏嫆,郭夫人还生下了二公子魏昭,路上,我听张氏说,魏昭也跟着魏傕出征去了,如今留在魏府中的子女只有魏安、魏嫆和两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兄长出征在外,长嫂如兄。尔等当谨记孝悌,勿得违逆。”见礼之后,郭夫人对儿女们正色道。
“敬诺。”魏安与魏嫆行礼。

魏郯的屋舍在东边,是个挺宽敞的院落,一共两进,前堂后寝。我搬进去的时候,只见院落内草木生得茂盛,室中的摆设却简单得很。床榻案几等家具,每式一件,榻上的铺褥和内室的妆台还是新的。
据仆婢说,天子定都雍都并没有多少年,魏郯又常年在外,这屋舍并不曾住过许多回。
我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这个人似乎无论在哪里,他的东西都那么简简单单,从不会多出来一样。
我的箱笼也不多,就那么几件。不过郭夫人却为这屋舍添置了好些东西,加在一起,仆婢们进进出出地忙碌,我则忙着摆设物件,几乎团团转起。
我新认的小姑魏嫆一点也不怕生,瞧着这边新鲜,就跟着不肯走。她在屋子里东看看西看看,似乎看我累得满头大汗很有趣。
“长嫂真好看,比雍都其他那些长安来的贵女都好看。”她趴在一张崭新的案台上,将眼睛望着我。
我笑笑,道:“长安来的贵女?妹妹识得谁?”
魏嫆扳着手指:“多了,馨芳、如惠、玉珠,她们家中都是长安的百官。嗯,徐姊姊也是。”
“徐姊姊?”
“就是皇后,”魏嫆道,“她本名徐蘋,是徐少府的女儿。”
我想起来了,此人我的确认得。
徐蘋,出身汾阳徐氏,幼时跟随出任京官的父亲徐靖来到长安。据说徐靖与魏傕有少年之谊,魏傕在洛阳任北部尉时曾得罪权贵,当时任少府的徐靖还曾为他进言。
徐蘋与我虽相识,却并不熟。一来我们年龄有些差距,二来女孩们玩到一起总会有些拉帮结派,她是另一个圈子里面的。不过,她模样生得极其娴雅,也从不得罪人,这使得她名声极好。
没想到,她竟成了皇后。
“长嫂识得她么?”魏嫆问。
我点点头:“识得。”
魏嫆嘴唇半张,似乎想说什么又收了回去。片刻,她忽而一笑,神秘地说,“长嫂,你可知道我母亲明日要带你去何处?”
“不知。何处?”
她凑到我耳旁:“明日,她要带你觐见天子。”

魏氏似乎很迫不及待地要把我这个儿妇亮给所有人看,我与魏氏族人见礼的当夜,郭夫人遣张氏来告知我,说让我准备准备,次日一早要去觐见天子。
说实话,我虽然知道魏傕如今在朝廷权倾一时,可最初从魏嫆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
在长安的时候,觐见天子从来不是什么小事。像先帝那样,他其实算个勤快的天子,每日埋头处理政务,有时想闲下来饮酒会会美人都来不及。所谓觐见,必是十分要紧的事,能让天子停下手头一切,费心看看你的脸或者听你说话。我仍然记得,当年有多少人登门向父亲求告,请他为帮自己行个方便,能见到天子一面。
而如今的魏氏,能够把这件事办得像进自己后院一样容易,我深深明白过来,所谓天子,已是此一时彼一时了。

漆车四角垂香,辚辚驰过雍都的大街。军士呼喝开道,行人纷纷避走。
当宫室将至之时,我从车内望向外面。细竹制成的车帘将外面的景致切作细碎的长条,拼凑起来,是灰瓦斑驳的老旧宫墙。无论屋舍或占地,雍都的宫室远不能与长安的高屋华厦相比,可是那些壮丽的景致已经被何逵一把火焚尽了,天子只能顺从魏傕的意思留在雍都。
戍守宫门的卫士对丞相府来的眷属很是恭敬,没有受到拦阻,车马就径自驰入了宫禁。
下车后,一名侍中前来,引着郭夫人和我走进内宫前的殿堂。
天子身着常服坐在堂上,头上的高冠显得他年轻的脸庞更加清瘦。他的身旁坐着一名华服女子,那是他的皇后徐氏,名蘋。
“拜见陛下,拜见皇后。”郭夫人引着我,向帝叩拜行礼。
“夫人免礼。”只听天子开口道,声音清冽而熟悉。我抬头,他的目光正落在这里,那唇边上牵起一点弯弧。
我看着那脸庞,触及曾经的岁月,心中油然生出欷歔。
如果说我与徐后只是认识,那么天子和我的交情能算得上半个好友。
天子名琛,十二岁的时候,母亲高皇后故去,他一直被太后收养在身边。
我们的年纪只相差两三岁。因为太后是我姨祖母的关系,我常常进宫去探望,连带着与皇子琛也熟起来。
当年的我不算顽皮,却好吃得很,又喜欢占些小便宜。皇子琛的饮食向来精细,我垂涎不已,常常厚着脸皮将他的小点据为己有。
皇子琛也并不介意,甚至问我喜欢吃什么,在我来玩的时候特地让膳房做了送来。
这快乐的吃客关系一直持续到刘太后去世。那时,皇子琛已是势单力薄,失去了太后的庇护,连零食也吃不到了。
不久之后,先帝就把我嫁去了莱阳,我仍记得临走时,皇子琛还在为刘太后戴孝,眼睛红红的。
曾经的玩伴,几年之后在这般情境下再见,我们始料未及。

见礼过后,徐后注视着我,唇边挂着微笑,没有言语。
而天子毕竟是天子,他的脸色一直从容。待落座,只听他和声对郭夫人道:“丞相为国操持,四方讨逆,朕心甚念。前日闻得大公子娶妇,竟未贺喜。”
郭夫人莞尔,在座上一礼:“孺子成年娶妇,本顺应之事,岂敢受陛下来贺。”
话虽如此,不过都是客套。郭夫人带我来觐见,本来就是要讨天子贺礼的。寒暄一阵,天子命侍中取来一只漆箱,打开,只见里面装着些珠玉绢帛,最上面的是一只精致的沉香小匣,里面放着一支嵌玉金步摇。
“这是朕生母灵慧高皇后之物,少夫人当年颇得其欢喜,朕便以此物为贺。”天子道。
郭夫人见到,脸上笑容满满,连声称谢。天子用先皇后的遗物来赏赐臣下的新妇,贵重是其次的,面子却是十足。
我的目光落在那步摇上,有片刻凝住。
金丝累作枝条,金片碾作花叶,围着白玉雕作的簇簇花朵四散开来,插在发间行走,如花枝颤动,美不可言。我当年见过高皇后戴它,那时就喜爱得不得了,一直求母亲也找匠人给我打制一枝。
母亲那时笑我不懂事,皇后的用物,别人可不能有重样的。
我记得似乎也曾对当时的皇子琛说过,不知如今他将此物赐我是否巧合。
“谢陛下赏赐。”我跟着郭氏,向天子道谢。
天子微笑。
徐后在他身旁看着我,目光静静。

 

人市

魏郯的随侍本就不多,出征在外又全都带了去。觐见天子之后,郭夫人就命管事往我的院子里分拨仆婢。
但是魏氏家中的仆人有余,婢女却不足。管事为难地来问我的意思,我很和气地说,既然如此,我反正不曾带来侍婢,不若去人市相些回来。
管事应下,去禀报郭夫人,那边没有反对,很快应允了。
得了回禀,我觉得这位郭夫人是个心思通透之人。母亲曾告诉我,新妇入门,家中分派摆置财物,皆可随大流。不过,贴身的侍婢却是决不能随便的。我当年听的时候不大懂,后来慢慢事情见多了,也就明白了。
但凡是人,谁能没有些秘密?尤其高门里的贵人们,私下往来交易众多,而那些被张扬开的丑闻,绝大多数出自仆婢之口。当然,我并不预备做什么坏事,可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家庭里,我不希望自己做什么都会传到舅姑或别人的耳朵里去。

战乱四起,天下流民甚多,想要买人一点也不难,而且价钱优惠。
雍都如今有天子百官,长安洛阳的不少富户亦跟随而至,人市异常火爆。脏兮兮,乱哄哄,到处都是人。等着买家来相的男男女女拥挤着占据了各个角落,有齐头整脸的,也有蓬头垢面的,被牙人领着,头上无一例外地插着草标。
买主也有不少,富贵些的家主大都乘着马车或牛车来,隔着细竹帘,看中了谁就让仆从去问。
管事领着几名持棒的家人,护着我的马车走入人市,甫一出现,就有不少牙人围拢过来。
“夫人!买婢子么?我这些婢子模样俊俏,做活上等!”
“夫人夫人!看看我这边的吧!都是扬州来的稚婢,水灵听话!”
“还是看我的夫人!我这些仆婢都是洛阳来的,从前曾在大户里服侍哩!长安的也有啊夫人!”
“哦哦!夫人是要年长些的?都有都有!生过孩子带过主人,还能帮忙接生!”
“男仆也有哪夫人!身形壮硕,精力充盈,可试用半月,包夫人满……”
人太多,马车行进不得,管事呼喝家人将他们斥退。
“夫人,可有看中的?”管事在车外问。
“再往前看看。”我说。
马车继续前行,一路上,搭讪兜售的牙人不绝,管事又要看人又要阻拦,忙得不得了。
忽然,前方的路边传来一阵吵闹声,伴着哭喊。马车走过,透过细竹帘,我望见一个男子神色激愤,大吼着什么。跟他对吵的人似乎是个牙人,二人拉拉扯扯一个哭泣的女子,似乎在争抢。
我的目光定在他们身上,忙开口道:“管事,停车。”
管事叫驭者停下。
“夫人,可有看中之人?”管事问。
“那二人争抢的女子,去问问。”我说。
管事讶然,应诺一声,过去询问。没多久,他回来道:“夫人,问过了。那女子与男子是兄妹,父亲病重,女子自愿卖身给牙人换钱救父。如今兄长找来,口称不知情,硬要抢回女子。”
原来如此。我说:“你去告知牙人,我买这女子。”
管事吃了一惊,犹豫道:“夫人,这人市上还有许多,夫人可要再看看?这女子家中有纠葛,只怕牵扯不清。”
“无妨。”我说,“你去向牙人问价。”
管事应诺,再转身走过去。
争吵的声音蓦地停止,我看到牙人满脸喜色,向管事唯唯行礼。女子的兄长却脸色大变,看向这边,一甩手,冲冲地朝马车走来。
车旁的家人见势不妙,忙上前拦阻。
男子浑身怒气,跟家人推搡,正要开口,我已经把竹帘撩起。
四目相对,男子看到我,脸色从大怒转为大惊,嘴巴半张地定住。
“阿焕。”我朝他道。

雍都的南面,窄巷交横,是贫民和无家可归之人的聚集之地。乞讨者遍地,到处是哭号的哀声。这里比人市更加肮脏破落,草棚比比皆是,地面污水横流。恶臭伴着苍蝇团团飞起,到处是躺在草铺上面黄肌瘦的人。
“夫人,此处脏乱不可久留,夫人还是回去吧。”管事皱眉看着四周的凄惨,对我劝道。
领路的阿焕回过头来,看着我,脸色踌躇,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
“女君……”他吞吐道,“此处……嗯……不是女君该来的地方。”
“无妨,走吧。”我说。
阿焕的家在一个宽不过丈余的巷子里。说是家,不如说是个窝。小小的院落里面搭满了棚子,挤着近十户人家。
“我等在雍都无落足之处,只得租住于此。”阿焕小声道。他的妹妹阿元低着头,眼角还挂着泪痕。
我的目光掠过杂乱参差的草棚和人脸,没多久,定在不远处一张草铺上。李尚,我家从前的管事,现在就躺在那里,头发蓬乱,在脏黑的被子下露出死气沉沉的半边脸。
“父亲,”阿焕在他身旁蹲下,声音哽咽,“父亲,女君来看你了……父亲醒醒,是女君……”
那侧脸似乎动了一下,我走过去,只见李尚蜡黄的脸上,耷拉的眼皮缓缓开启。他的眼眶深陷,从前那矍铄的双目现在像两口古井。可在看到我的那一刹那,瞳仁里忽然聚起光芒,像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
“女……”李尚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涩哑,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俯身看着他,牵牵唇角:“管事,是我。”
那憔悴的双眼突然涌出泪光,李尚张着嘴,突然嘶声哭了出来。“女君……女……”他挣扎着从铺上起来,似乎想要行礼。
我眼眶一热,连忙按住他:“管事不必多礼,不可起身。”
“女君……”李尚望着我,一边喘气一边又哭又笑,双手紧紧攥着我的袖子。
我一边用力点头一边擦擦脸上的泪水,看向旁边的阿焕和阿元兄妹。
生离死别之后的重逢,他们已经哭得脸皱成了一团。

阿焕告诉我,傅氏出事之前,李尚刚好带他们兄妹回乡。待闻得噩耗,已经过去了一月。李尚当即将兄妹二人藏入深山,冒着身险回长安一探究竟。不想那时,傅氏的家宅全毁,我的父兄族人已无一留存。李尚虽探得我被留在了太后身边,却无法见面,只得痛哭着回乡。
后来,时局直下,长安大乱,战火四起。去年,他们的家乡遭叛军劫掠,屋宅全毁,只得随乡人外出避难。不料到处都有贼寇,三人财物尽失,一路乞讨来到雍都。
以后的事不用他说我也知道了。三人在雍都无依无靠,李尚又落下重病,阿元瞒着他们卖身,就出现了今日人市上的事。
我看向李尚,他在阿元的照顾下,已经和缓下来。方才的大悲大喜,他力气几乎耗尽,此时沉沉地睡了过去。
心里不禁长叹一口气。
李尚为人忠直,有治家之才,我的父亲一向对他敬重有加,也不许家人拿他当仆人使唤。即便他已经卖身入府,父亲仍准许他每年回乡祭扫先人。因为父辈的情谊,李焕和李元兄妹也跟我十分要好,从小玩耍。
李尚从前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府中上下无人不说李管事乃福相之人。而现在,这个不过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已经被困苦和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
“夫人……”管事走过来,一脸为难,“夫人,时辰不早,该回府了。”
我点点头,转向李焕,从袖中掏出一小块金子塞给他。
李焕脸色一变,忙道:“女君,这不可……”
“拿着。”我果断地塞到他手里,道,“你父亲的病不可再拖。阿元我且带走,你去城中寻最好的医者来给你父亲治病。再有,此处住不得人,你另寻一处屋宅安身。”
李焕望着我,眼眶一红。
我看他又要哭,叹气道:“别难过了,好好照顾你父亲。”
李焕点头,一擦眼睛,向我长揖一礼:“多谢女君。”
我看看他,又看看草铺上静静躺着的李尚,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寿宴

虽然仆婢是买给我的,但郭夫人才是主母。
路上,我想好说辞,回到府中就领着阿元径自去见郭夫人,将事由细说。从以前到现在,如何主仆情深,如何生离死别。我没有瞒给阿焕金子的事,那是我的嫁妆里出的,自然由我意愿。
我当说客很有些添油加醋的本事,郭夫人听完之后,脸上有些动容。
她看看一直低着头的阿元,叹口气:“既是从前的旧人,如今难得重逢,救助亦是应当,此婢你留在身边便是。”
我拜谢,正式将阿元带入了魏府。

故人相见,免不得一番长谈。
当夜,我和阿元像在傅府时那样,一起坐在榻上,拥着被子说了许久。
她听我将经历说完之后,睁大了眼睛,欷歔不已。
“那……大公子待女君好么?”想了半天,她忽然道。
我笑笑:“什么好不好,我同他相处不足一日。”
阿元脸红,不好意思地笑。
“女君,”她咬咬唇,迟疑地小声道,“我曾见过季渊公子。”
提到这个名字,我的笑意凝在脸上。
“哦?何时?”我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去年从家乡出来的时候,在冀州。”阿元小心翼翼地盯着我的脸色,“他那时在河北庞措帐下,似乎是个什么谋士。那时我们走在路上,他照面走过,后面跟着许多兵马。”
我不知该说什么,片刻,道:“你们也算认得,他竟不帮助么?”
阿元摇头:“公子曾相助来着,那日他特地找到我们,将一包钱物塞给父亲。可父亲不要,说他誓不受负义之徒恩惠。”
我的心一暖。这的确是李尚会做的事,父亲没有看错他。
“知道了,以后勿再在府中提他。”我淡淡道。
“我知晓。”阿元点头,忽而微笑,“女君,我父亲曾说,以前曾有相士去府上看过你,说你有天生福相。”
“哦?”
“真的呢。”阿元道,“女君你看,先是有太后,后又遇到魏氏,总是逢凶化吉。”
我讪笑。太后确实救了我的命,至于魏氏么……是凶是吉只怕还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