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全家六口人团聚在一起,美美地吃了顿晚餐。或许是圣诞夜的缘故,平日里关系紧张的母亲和祖父母也和和气气,谈笑间听不到带刺儿的话语。今天餐桌上不光有漂亮的裱花蛋糕,还摆了鲜花,看来这番精心布置还是值得的。正因如此,真理子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圣诞礼物,可谁知……
真理子觉得很憋屈,将两只袜子都挂到了自己的床柱上。袜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好像扮鬼脸时吐出的舌头。说不过弟弟已经很难过了,更令人伤心的是,家人都不去劝诫弟弟,也没人来安慰自己。孤身一人回到房间,望着床柱上的袜子,真理子不禁流下了眼泪。
真理子的双亲都在位于湾岸堆填区的食品工厂上班。那是一家制作盒饭和三明治批发给超市或便利店的工厂,二十四小时开工,实行早晚轮班制。父母每天早晨六点钟都得去上班,晚饭后便早早上床睡觉了。爷爷奶奶上了年纪,自然也睡得早。到了晚上十点,仓田家里还醒着的,只有真理子和弟弟大树。
姐弟俩虽然有各自的独立空间,也不过是用书橱和家具将一间八叠(注:日本的房间面积计量单位,一叠为一张榻榻米的大小,约合1.62平方米。)大的房间分隔开而已,家具上方靠近天花板处仍留有一段空隙。真理子朝空隙处看了看,打探一下隔壁的动静。隔壁悄然无声,弟弟似乎一如既往地看着书,简直是一条大书虫。
真理子悄悄溜进走廊,走下楼梯,来到厨房。厨房里没亮灯,炉火早已熄灭,空气冰冷。她走到电话前,拿起听筒,拨下号码。听筒里立刻响起“嘟嘟嘟”的呼叫音。她一边等待电话接通,一边匆匆穿上拖鞋。
“喂,这里是藤野家。”听筒里传来成年男人的声音。糟了!今天真是诸事不顺啊。
“喂,我是……仓田。”真理子用尽量平静的声调说,“对不起,这么晚打电话来。我想跟凉子说会儿话,可以吗?”
对方的声音立刻轻松了许多:“哦,是仓田啊,晚上好。”
“晚上好。”
“稍等。”耳边传来了对方放下听筒的声音,还有“凉子,凉子”的呼喊声。真理子知道接电话的是凉子的父亲。他是警视厅的魔鬼刑警。打电话去藤野家,由父亲接听的概率很低,且往往是在意料之外的时间段。在真理子的印象中,做父亲的在家一般都不接电话。就像自己的父亲,即使奶奶、妈妈和真理子为准备饭菜或收拾碗筷忙得不可开交,他也绝对不接电话,还会大吼:“喂,电话响了,吵死了,快去接一下。”
凉子的父亲也是个大忙人,估计连家都很少回。电视剧里的刑警不都是这样吗?偶尔有空,就赶紧回家看一眼孩子的脸蛋,换身衣服再出去办案。因此,难得有时间在家里呆一会儿时,他们对家人总会和和气气的,不会摆臭架子,也不会大模大样地坐着不动身;连饭都自己盛,茶也自己泡;孩子跟他说话,更不会不耐烦。
凉子的父亲去叫人听电话时,从不会播放背景音乐,想必是警视厅的习惯。故意让对方听电话这头的噪音,其中也许包含了某种心理暗示。真理子曾就此特意询问凉子,凉子听了哈哈大笑,说真理子大惊小怪,想过头了。
“喂,是真理子吗?久等了。”藤野凉子接起了电话。
一听到凉子平静而明快的声音,真理子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啊呀,你怎么了?”
真理子流着泪,把弟弟大树的恶劣言行数落了一番。凉子边听边“嗯、嗯”地回应,还不时插上一句“大树真是过分啊”。听声音,她似乎也有些生气。
“凉子,我是不是真的很傻呢?”真理子擦着眼泪问道。
“说什么呀,这种话你何必放在心上呢?”
“可是……”
“你怎么会是傻瓜?如果相信圣诞老人的人是傻瓜,那全世界大部分人不都得是傻瓜吗?”
藤野凉子也是个挺会讲理的女孩,但她讲的道理不像大树那么尖锐。这是为什么呢?真理子心里暗忖道。
“凉子,你的蛋糕烤得好吃吗?”
凉子跟弟弟大树一样,任何事情都能干的出色,无懈可击。学习优秀,体育全能,还生得一副好脸蛋,又有身为魔鬼刑警的好爸爸。
“这个嘛,妹妹们吵吵闹闹的,可费神了。”
真理子知道,凉子的母亲也在工作,还有自己的事务所。真酷。
有时真理子会想,为什么自己不是藤野凉子,而是仓田真理子呢?自己若变成藤野凉子,那一定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凉子若变成仓田真理子,也一定做得比自己更好,不会手足无措。她肯定能找到真理子的长处,并充分发挥。若是这样该多好啊。
“不过肯定很开心吧,我也好想有个妹妹啊。”
“我可是受够了。还是弟弟有用。”
“有什么用?”
“让他晚上接送你,充当保镖。”
“是吗?可大树认定我是傻瓜,他越长大,心就会离我越远。”
“我说真理子,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可我确实是个傻瓜,又能怎么办?和有没有圣诞老人没关系。我的成绩也不好。”由于期末考试成绩太差,寒假前,真理子不得不留校接受特别辅导。大树狠狠鄙视了她,说他可不想被当做某个没出息的家伙的弟弟,还宣布自己以后要上私立中学。父母似乎也是这个意思。“明天不是结业典礼嘛。拿到成绩单,又要被他嘲笑了。”
凉子叹了口气,并故意让真理子听到:“真理子,看来你的心情很糟。唉,这可是难得的圣诞夜啊。”
“对不起。”
“有什么好道歉呢?打起精神来。明天告诉我收到了什么圣诞礼物吧。我也会告诉你的。”
“嗯,好的。”
凉子的口气变得急促起来,看来是想挂电话了。真理子赶紧道声晚安,便挂断了电话。她感觉,自己比打电话之前更加孤单了。
没意思。
泪眼朦胧间,她渐渐泛起了困。
她想到成绩单,想到自己将被弟弟嘲弄,被父母轻视,连自己都无法喜欢自己,身体沉重得似乎连自己那张小床都承受不起。自己的圣诞夜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圣诞夜。胡思乱想中,仓田真理子进入了梦乡。

5

天亮了。
闭着眼也能感到朦胧的光亮,野田健一从毛毯里探出脑袋,望向窗外。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帘背后透着微光,看来雪还在下。
闹钟的时针正要指向六点。当健一眨着眼睛盯着它看时,秒针转过一圈,发出一声“嘀嗒”的轻响,随即铃声大作。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按下闹钟的按钮,闹心的响声便立刻停止了。闹钟的金属表面冷冰冰的,可见房间里的空气也冷得够呛。
楼下传来人声,钻在被窝里听不太清,但应该是父亲的声音。
健一的生物钟很准,常常会在闹钟响前一刻醒来。今早睁开双眼之前,他似乎一直在做梦。他隐约记得自己是被这个梦催逼着醒来的。他调整枕头的位置,再次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刚才的梦。
楼下又有声音传来,这次似乎是妈妈。紧接着,像要打破这一声响的回音似的,传来“咣当”一声——什么东西打碎了。
躺在枕上的健一霎时睁开了眼。楼下再次传来人声,嗓门很大,听得很清楚。
“你别管!”是妈妈在大声叫喊。健一从床上弹起,没来得及罩上外衣,便赤着脚蹦到走廊,径直跑下楼梯。
几乎在他双脚落到楼下走廊的同时,又是一声响亮的“咣当”。是厨房。健一愣住了,不知该趁势冲进厨房,还是躺回被窝装睡。当他在这两种念头间摇摆不定时,厨房里似乎又有东西掉到了地上,还伴随着拖动椅子的声响。
“幸惠。”父亲用呆板的声调喊着。或许称不上“喊”,而仅仅是从嘴里冒出了母亲的名字。
爸爸妈妈在吵架!这简直是前所未闻的怪事。从小到大,健一从未见父母吵过架,连一点小小的口角也没有过。像今天这样又闹又摔的场面,在健一看来犹如地球倒转,既虚幻又可笑。
健一硬拖着两腿朝厨房走去。打开厨房的门,他突然觉得自己只穿睡衣的模样很怪,要是披上外套就好了。可眼下似乎不是该为这种细节费神的时候。
母亲趴在餐桌上抱头痛哭。她在睡衣外披了件格纹呢大衣,脚上穿着厚实的粉红色室内软鞋,褪了色的鞋尖处躺着一只打碎的咖啡杯。餐桌上的调料架也倒翻了好几个,泼出的酱油积成一摊,沾上母亲的右胳膊肘,在呢大衣上留下不断扩散的污渍。
父亲在母亲的斜对面,坐在餐桌边拉开的椅子上。刚才那声拖动椅子的响声,大概是父亲坐下时发出的。父亲西装整齐,领带松垮,眼镜稍稍下滑,神情呆滞。他耷拉着双肩,似乎很累,但应该并非刚下夜班的缘故。即便是夜班归来,也要和早上出门时一样干净利落,这才符合野田健夫的常态。他曾经得意地笑谈,有一次下夜班后在车站偶遇熟人,那人以为他正去上班,竟跟他说了声“您走好”。
父亲的脚边也滚落着碗碟碎片,其中一块落在他的拖鞋上,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并未掉落。
两人都未注意到健一。健一觉得自己仿佛闯入一幕虚幻的哑剧,只有脚底能感到一阵现实的冰凉。如果自己返身上楼,等待十分钟再下来,这幕叫人看不懂的哑剧是否会谢幕呢?眼前的光景就如后台的排练,根本没打算向观众表演。若自己视而不见,这一切真会消失无踪吗?正当健一打算悄悄离场时,父亲突然抬头,看到了健一。
野田健夫开口了,吐出几句模糊不清的话。野田幸惠仍旧趴在餐桌上,大衣肘部的酱油渍继续扩散着。
父亲朝健一招了招手,示意他去起居室。健一便穿过走廊走进起居室。沙发的靠背上搭着父亲那件只折叠了衣袖的大衣,父亲站在那里,一只手放在大衣上。
“妈妈她不太舒服。”野田健夫说,“你穿这么少,会感冒的,快去穿好衣服再下来。爸爸去整理厨房。”
想说出口的问题已经涌到健一的嘴边,却一句也没有成形。他咽了一口唾沫,将那些不成熟的疑问统统咽了下去,仅剩一句:“妈妈她不要紧吧?”
“她有点冲动。”父亲答道,用微微发颤的手指推了推眼镜。
“爸爸,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嗯?哦,刚才。刚回来一会儿。”
“你回来时,妈妈就不对劲了吗?”话一出口,健一觉得自己的口气有点不妥。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明知父亲难以回答,却还要用不怀好意的冰冷语气如此提问。
“你先去换衣服。不然上学就要迟到了。”
健一老实听从父亲的话,慢吞吞地上楼换好衣服。今天是结业典礼,不上课,不过他还是打开书包检查了一番,又从衣橱的抽屉里取出袜子,不紧不慢地穿上。他觉得必须多给父亲一些时间,不然总有点过意不去。健一此刻的心情,就像一个冒失的顾客闯入了尚未做好营业准备的商店。下楼时,他还故意踏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厨房中凡是目光所及之处都已打扫干净。母亲的身影也不见了。父亲正在煮咖啡,并往烤面包机里放进了面包片。
“妈妈去睡了。”父亲面对水槽,对背后的健一说,“下楼时没遇上吗?”
“没有。”健一答道。确实如此,甚至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有必要,妈妈似乎能像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走路。
“快吃吧。”父亲毫无表情地说着,将盛有烤面包片的盘子放到餐桌上。健一拉开椅子正要坐下时,看到了桌布上的酱油渍。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布,觉得那摊污渍似乎在对他说:摔坏的餐具扫除干净,伤心的家人赶回房去,可仍有痕迹无法抹去。兄弟,你就这样若无其事地上学去了?
“爸爸,”健一出声道,“出什么事了?”
父亲默不作声,往咖啡杯里倒着咖啡。
“我第一次见你跟妈妈吵架,真吓人。”
父亲依旧面朝水槽,开始喝咖啡。
“爸爸。”
父亲背对健一,提出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你昨天傍晚出门了吗?”
健一吓了一跳:“跟这事有关系吗?”
“我问你出去了没有?”父亲的语调中开始有点不耐烦的意味了,“跟朋友出去了吧?”
“嗯。”健一简短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父亲一阵沉默。
“去哪儿了?”
“陪朋友,给他妹妹买圣诞礼物,去了购物中心。”
“这样啊。”父亲嘟囔了一声。他猛地把喝剩下的咖啡泼进水槽,随手将咖啡杯放在一旁。“没跟妈妈说吧?”
“出门时她正睡着呢,就留了一张便条。”
父亲以惊人的速度骤然转身,面朝健一,眼里喷出怒火。
“真的吗?”
“真的。”
“便条放哪儿了?”
健一指了指起居室里的桌子,说:“那儿……”
“妈妈说没看到过便条。”
“可我确实是写了便条才出去的,没有不声不响地溜出去。我知道那样做妈妈会担心,会打电话去爸爸的公司。”
父子间的问答进行到这里,健一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如此。他心里暗忖道。
估计是昨天健一写的便条不知所踪,也许被靠垫什么的挡住了。母亲没有看到便条,便心慌起来,不知所措。于是她像往常一样往父亲的公司打电话。那时父亲可能特别忙,不便接电话,别人替他接过后,说了声“你家太太真够呛啊”之类的话,让父亲很不爽。
今天早晨回家后,父亲训斥了母亲,母亲也发了脾气,两人大吵了一架。
“我昨天回来也没被妈妈骂啊。”健一说。他想借此安慰父亲,让父亲放心,不要生母亲的气。妈妈平时就爱瞎操心,何必那么生气呢?健一希望父亲能恢复往常的模样。“我还跟妈妈说,购物中心人真多。妈妈只是嘟囔了一句‘到那种地方去头会痛的’,我们还一起好好地吃了晚饭。”
“妈妈没有骂你?”父亲镜片后的眼睛眨巴着,问道。
“没有。昨天妈妈不太舒服,一直无精打采的。昨天太冷了。今天倒是个好天气。”
窗外是一片雪景。一夜工夫,外面就变成了一片冰雪王国。黎明时分的天空,却呈现出南国大海般的湛蓝。在关东地区,大雾过后的第二天,常常会出现晴朗的好天气,简直叫人忘记仍身处严寒的冬日。今天便是一个典型的大晴天。
父亲摘下眼镜,用一只手揉着眼睛,稍稍皱起眉头,看着地面低声说道:“你也要当心啊。”
健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嗯,行了。”父亲随即又含糊起来,用手使劲擦了擦脸,“上学去吧。别迟到了。”
这时间根本不必担心迟到。现在是七点刚过,在这个季节,城东第三中学的上课时间是上午八点三十分,提前十五分钟响预备铃。从健一家到学校,慢慢走也只需二十分钟左右。
此时出门走到学校,估计校门都没开呢。
没想到积雪的道路竟那么难走。早知如此,就穿胶鞋出门了。可这样一来又等于宣布自己不擅长运动,腿脚不灵活。
城东第三中学的正门已清晰可辨。令人意外的是,两位男教师正手持铁锹在那儿使劲铲雪。其中之一是体育老师,负责初一年级,健一对他不怎么了解。另一位是健一的社会课老师楠山。楠山老师已年近四十,却身材魁梧,还兼任柔道部的顾问,是个厉害角色,在女生中非常有人缘。即便在男生中,也有不少人觉得楠山很谈得来。但健一非常讨厌他。对于健一这样羸弱的男生,楠山常会口无遮拦地冷嘲热讽,还满不在乎地说:“没有个好身板怎么行?不喜欢体育就不是正常人。”他非常喜欢“健全的精神来自健全的身体”这句座右铭。
幸好没有被他们发现。尽管校门附近已零零散散出现一些学生,但在目光所及的范围内,还看不到一个穿校服的同学。健一开始沿来时的路往回走,顺着围墙向右,转过拐角便能看到一扇边门。在上学的时间段,边门通常会关闭,学生必须按规定走正门进入学校,这样方便监督学生。可学生们也有自己的习惯,一些违反着装规定或经常迟到的同学,往往会翻过这扇边门进入学校。
健一也有过类似的经验。有时走到半道发现忘带东西,回家取来后再走正门就来不及了,只能翻过边门进入校园。他虽不擅长运动,但若有必要,这点动作还是应付得来的。尤其像今天这样积雪很厚的情况,翻进去想必不怎么吃力。
果不其然。边门关得很紧,但被风吹拢的积雪,一直堆到了离地八十公分高的横杆处。双手一抓上涂着黑漆的铁栅栏,他立刻感到一阵透心的寒冷。
边门内的后院空无一人。后院只有两米宽,夹在围墙与砖红色校舍之间。那里有好几堆冷风吹成的大雪堆,像一个个没有五官的雪人般注视着健一。由于这里背阴,太阳照不到,气温特别低。健一决定赶紧爬上去。他先将书包隔着门扔进去,再用双手抓住铁栅栏。
手冻僵了。健一发觉今天翻这道门要比往常困难得多。铁门上结了冰,运动鞋的鞋底踩上去相当滑。他刚跨过铁门时,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健一冷汗直冒,心急火燎地伸手抓住最上方的横杆,谁知手也打滑了。
要摔了。
刹那间,他的脑袋朝后仰去。他看到了天空。
就这么摔下去,会撞到门上的。
这样的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他胡乱挥舞双手,试图落到边门附近的雪堆上。在他的感觉中,身体在空中晃荡的时间相当长。
“咔嚓”一声,身体终于掉了下来。受到的冲击并不厉害,只感到浑身冰凉彻骨。他落下的地点和想象中不同,离门较远,还偏了一段距离,是边门旁的树丛。结了冰的杜鹃树叶在身下沙沙作响。
健一转身从杜鹃树丛中脱身,从头到脚沾满了雪。他挣扎着起身,发现自己正坐在崩塌的雪堆上。脑袋昏沉沉的。
刚才扔过来的书包,已被雪盖住了一半。他环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刚才那么大动静的一跤,应该不会遭人训斥。他拍拍身上的雪,正要站起身来。这时,他看到书包旁的雪堆里露出了一只手。
那地方怎么会有手呢?健一抖落头发上的雪,想道。
从那只手的姿势来看,似乎要去抓健一的书包。手掌朝下,手指伸向书包的手把。
那地方有只手!
怎么可能!
健一的手停下不动了。他的眼珠子小心地转动着,朝着那只手底下崩塌的雪堆望去。雪堆洁白无瑕,看起来还有几分可口。如此纯洁的白雪下,正藏着与那只手相连的、可怕的东西。
拣起书包,跑进教室吧。健一这样想着。今天从大清早起就怪事连连。在这样的日子里,最好像小乌龟一样缩起脖子,让二十四个小时从头顶上越过。日子一变,运势也会改变。
可是怎么会这样?这里怎么会出现一只毫无血色、雪一样白的人手呢?
我刚才脑袋摔着了,看到的都是幻觉吧?
健一想找个能解释得通的理由,可是不知不觉间,他跪立起来,手臂不听使唤地刨起那堆伸出一只手来的雪堆。结冻的雪在健一手中塌落,雪堆表面形成一个拳状的窟窿。忽察、忽察。
健一将手臂伸进洞里,用力一甩,将上方的积雪扫除。积雪飞腾起来,落到他的脸上。
一张人脸出现在他眼前,两眼圆睁。黑色高领毛衣的衣领上沾满了雪,眼睫毛也结了冰。或许是冻住的缘故,眼皮还是睁开的。
脸上很干净。健一马上认出了这是谁,因为这张脸他很熟。可没等此人的名字在脑海里冒出来,健一便发出惨叫。他不顾一切地狂喊,同时,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在遥远的地方发问:有什么好叫的?
不好了,不好了。老师,老师。死了,死了。有人死了,有人死了。死了,死了。死在这儿了,死在这儿了。
柏木卓也的尸体仰面朝天躺在雪中,脸上保持着生前的表情,丝毫不理会健一极度的恐慌,以对世间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冰冷眼神仰望着蓝天。

6

藤野凉子是在早晨六点过后起床的,由于寒假开始前没有剑道的冬训,她本想再睡一会儿,却因为实在太冷,睡不着了。
拉开窗帘,眼前展现出一幅壮丽的雪景,美得让人惊叹。连人行道都积了二十公分的雪,一些风吹成的雪堆竟有三十甚至五十公分高。露天停车场里,成排的汽车都被大雪盖了个严严实实,像一座座纯白的山丘,绵延不断。车顶的雪还未被人触碰,保持着降下时的原始状态,不过在严寒的作用下,表面结了冰,浮起无数的小颗粒。远远地看去,就像倒扣的巨大纸质鸡蛋盒。
妹妹翔子和瞳子平时起床时一直特别烦人,可今天跟凉子一同起床后,也手脚麻利地穿好衣服,欢天喜地地冲去院子里。两双小脚在不大的院子里四处乱跑。她们堆了个不怎么像样的雪人,又对着隔壁停车场上的银白色小山群连射了许多发“雪弹高射炮”,闹得不亦乐乎。帮母亲准备早餐的凉子从厨房窗口朝外观望时,发现那个巨大的鸡蛋盒已经被轰得千疮百孔、满目疮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