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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至此,井筒大爷大口把茶喝光,喃喃地说:
「不过,阿露却说有杀手。阿露这么说……」
阿德悄悄窥视井筒大爷的表情。她很清楚大爷在想些什么。她想得到的事,大爷一定也早就知道了。不,只要头脑清楚的人都知道。
「那些喷溅的血迹啊……」大爷咕哝着。阿德心想,一定是在说阿露袖子上沾的血吧。大爷把那叫做喷溅的血迹。
「阿露没有理由那么做呀。」阿德忍不住脱口而出。「他们兄妹感情那么好。」
井筒大爷装傻:「那么做是指什么?」
「大爷……」
「阿德,你先弄饭团给我吃吧!我还有别的事要劳烦你。阿露暂时要留在町办事处,你能不能照看一下富平啊?听说他连小解都没办法,垫了尿布。还有吃的。」
「好的好的,我知道。」
「对不住呀。还有,杀死太助的那把刀,可能给扔在杂院里。待会大伙儿要一起来找,从水沟盖到井里都不能放过。你能不能召集杂院的人来帮忙?人多一个是一个。再怎么说,阿德在这里是主妇们的头头啊。」
「大爷,用不着捧我,我也会帮忙的。」阿德嘴上不让人,心却沉重得很。杀死太助的刀。要是找到了……万一要是找到了……
万一是八百富的菜刀的话……
「大爷……」
「啥事?」
「管理人……久兵卫怎么说?」
井筒大爷大口咬着饭团,口齿不清地道:「什么都还没说。」

那天余下的时间,就在铁瓶杂院全体动员四处找刀子之中度过,甚至连茅厕都拿水桶一桶桶舀——这事当真由小平次一马当先——一伙人累得七荤八素,却连个刀影也没见到。
久兵卫指挥众人,敏捷迅速地来去。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却也不可怕,那表情好像累坏了,又好像哪里痛,话也不多。而且,教阿德吃惊的是,杂院里能找的人都找齐了,准备动手找刀子之前,久兵卫向众人道歉。阿德从井筒大爷那里听来的阿露的话,久兵卫也照样说了一遍,说太助会丧命,全是他和正次郎结怨,害太助受了无妄之灾。
管理人,你真的这么想吗?阿德心里暗忖。在阿德看来,听着这番话的杂院大伙儿,脸上也浮现了这些疑问。她也感觉到协寻刀子的这批人,暗地里期待着,巴不得那把从未见过、不是这里人家的、一看就知道是为了杀人拿来的锋利杀鱼刀,会从哪里突然冒出来。
每个人都看穿了阿露的谎言。说什么正次郎,这话无论正着看倒着看,处处都是破绽。
但是,阿露没有杀太助的理由。哥哥和妹妹向来互相扶持,管好生意、照顾父亲,旁人看了都感动。这样的阿露不可能会恨哥哥。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再不然,就是有什么非比寻常的情由——
阿德觉得每个人都这么想。
阿德前去喂富平吃粥、换尿布。亲身照顾富平,阿德马上便明白,富平现在连阿露和阿德都分不清了。像盆盆栽似地任人摆布,向他说话也不会回答,没有任何反应。眼睛是睁开的,却什么都没在看。依他这个样子,不可能知道今天在同一间屋子里,黎明前的黑暗中,兄妹俩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阿德倒认为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蓦然间,阿德有种汗毛直竖之感,心想:要是被杀的不是太助而是富平,她倒是很能了解那种心情。
阿德的丈夫加吉死前也长期缠绵病榻。在这里开店两年就病了,熬了一年多才走。请大夫来看,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是肚子里长了不好的东西,就是这东西在折磨加吉。
和富平不同的是,加吉到死脑子都是清醒的,所以生病的痛楚、对拖累阿德的内疚压垮了他,他不止一次开口说「杀了我」。牢牢抓着阿德的袖子,说「求求你杀了我,让我解脱」,阿德不知道一个病到只剩一把骨头的人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而且,阿德也不止一次几乎被他说服,想答应他的请求。
加吉死后,阿德常想,那时为什么没有实现丈夫的愿望呢?因为害怕,因为悲伤,这的确是真的。然而,更重要的是,「加吉早死便能早解脱」的说法即便是对的,到头来也只是自己想解除负担的借口。这一点阿德比谁都清楚。所以若她真这么做了,就算轻松一时,终究会后悔一辈子——这是阿德最后得到的答案。就此而言,阿德非常胆小。若加吉真想一死以求解脱,那么阿德便是因为自己的胆小,让丈夫白白受苦。
所以,若阿露同情生不如死的富平,而对富平下手,那么,阿德能够理解那份心情。杂院其他人也能体谅吧。然而,被杀的却是太助,那相依为命唯一的哥哥。
阿露为什么要杀太助呢?任人怎么想也不明白,因而尽管阿露的话有多古怪、多不合理,大家还是装作相信那根本不存在的「杀手」的说法。
不仅如此,甚至还出现公然帮阿露说话的人。这是井筒大爷发牢骚似地说出来的。说是向杂院的人问太助遇害那天早上的事,他们供述的内容,在听到阿露的说法之前与之后都走了样。听到阿露的「杀手」说法之前,声称既没有见到可疑的人影,也没有听到异声,半点线索头绪都没有的人们,听了阿露的故事之后,什么话都来了:对了,大爷,那天早上我听到有人踩着水沟盖发出很大的脚步声;要不就是:我想起来了,两、三天前,有个眼神不善的年轻人在大门那里鬼鬼祟祟的。就连担任门卫的友兵卫也搔着头说:大概是年纪大了,最近常打盹,那段时间可能有人进了大门。
「也许真的有杀手。」井筒大爷悄悄地说。「阿德,你有没有看到什么?」
阿德只是默默地搅拌锅子。

就这样,案子完全没有解决的迹象,阿露只在町办事处待了两天,便平安回到八百富。她来找阿德,为代为照顾富平一事道谢,才两天的时间,阿露人显得更瘦了,虚弱得像轻轻一戳就会倒。
「阿露,你要振作点啊。」阿德说道。只是,尽管嘴上说着鼓励的话,却无法直视阿露的眼睛,也不敢伸手碰她。
八百富一直没开店,阿露也没有要开始做生意的样子。她拜托阿德,说东西会烂掉,如果有做卤菜能用的东西,看能不能捡回去用。于是阿德来到八百富,一边把南瓜、牛蒡、芋头放进篓子里,一边忍不住往铺子里乱瞄,找起菜刀来。太助和阿露会拿来对切萝卜、夏天剖西瓜、做酱瓜时切瓜的菜刀。
「等我卤好了再拿过来。」
阿德轻声对低头垂手杵在一旁的阿露这么说。
「给你和富平兄吃。阿露,饭一定要好好吃喔。」
阿露没有回答。
当天晚上,阿德赶在澡堂打烊前去洗澡,双臂环抱暖和的身子回到家,只见久兵卫双手揣在怀里,站在家后门口。这几天一连串的事情让久兵卫累坏了,变得人单影薄,简直像抹鬼魂,吓了阿德一跳。
「请进,我来泡茶。」
久兵卫没有上座的意思,在进门处坐了下来,低着头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才抬眼,平静地说道:
「阿德,你是我们杂院里的领头,大大小小的事,你都管得动吧。」
「没头没脑的,管理人,您到底想说什么呀?」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这次也烦你帮了不少忙。」
「没帮上什么忙啦!」
久兵卫环视整理得一尘不染的室内,喃喃地道:
「你很能干。」
「被管理人夸奖,感觉怪可怕的。」
「是吗?可怕吗?」久兵卫微微一笑。然后突然小声说道:
「井筒大爷打算把阿露带走,向她逼供。」
阿德倒抽一口气。果然,大伙儿再怎么帮阿露圆谎,大爷还是知道阿露的话并不尽实。再说,阿露的袖子上溅了血。是啊,大爷毕竟是公家的人啊!但是,那正是大爷的职责——
阿德什么话都没说,久兵卫接着道:「太助和一个女人私订终身,你知道吗?」
没听说过。记得太助是——二十二、三岁吧,有对象也不足为奇,只是阿德从来没去想过。
「有一次他来找我商量,说他想成家,问我怎么想。我没赞成。那女人在浅草茶水铺工作。大概是去烧香的时候认识的吧,偶尔会私下幽会。」
「那女人怎么了吗?」
「没怎么。」久兵卫发脾气似地简短回了一句。「只是有这么一个女人而已。」
谈话没有继续下去。久兵卫似乎有些依依不舍,望着阿德一眼便走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阿德才终于明白久兵卫当时是什么心情。卖鱼的箕吉冲进来,激动得口水都快喷出来了,说道:
「不得了了!阿德,管理人跑了!」
「你说什么?」
「管理人连夜跑了!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跑到别的地方?」
「他留了信,友兵卫要念给大伙儿听,叫大伙儿过去!」
不愧是「胜元」训练出来的掌柜,久兵卫写得一手好字。友兵卫断断续续地念出那写得太好而难以判读的笔迹,铁瓶杂院的居民们越听嘴巴张得越大,眨巴着眼,脚生根似地定在原处。
「若我再继续待在铁瓶杂院,正次郎一定会再来闹事。光是太助就已让我万分过意不去,不能再给大家添麻烦,我要离开这里。请大家把久兵卫已经不在这里的事传出去,好让正次郎不会再来。」
久兵卫留下了这些话。可能只带了几件随身物品,家具什物都原封不动地留着。
阿德情绪激荡,心痛得好像要裂开。
原来,管理人昨晚是来向我告别的,要我代为照管。
说什么正次郎,明明是骗人的!哪有什么杀手!那明明是阿露扯的谎!
「井筒大爷打算把阿露带走。」
所以管理人才要走?就为护着阿露,让那些谎话更逼真?
管理人也太好心了!
阿德发狂似地转头张望,在人群里寻找阿露的面孔。阿露不在。阿德转身便往八百富跑。
前门关着,挡雨窗也是关着的,阿露独自坐在黑暗之中。阿德开了后门直冲进去,门也不关,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屁股坐下,但阿露仍自顾自地低着头,动也不动。
「管理人走了。」阿德说道。
阿露一言不发。阿德往她脸一看,在后门射进来的光线里,阿露两眼紧闭,双手搁在膝头,手背上的骨头像骷髅似地突出来。
「管理人昨晚来向我打过招呼,是不是也来找过你?告诉你他要走了,你大可放心圆谎!」
阿露睁开眼,眨了眨。
「要是管理人在这里,正次郎却老是不来,那就太奇怪了。其实用不着等正次郎,大伙儿早就看穿了你的谎话,只是没有证据而已!」
阿德也不知道自己在发谁的脾气,只想把心里的怒火一股脑儿发泄出来。
「你为什么要杀你哥哥?」
阿露的肩颤了一下。
「没错吧?用肚脐眼想也知道!大伙儿嘴上不说,其实早就知道是你对你哥哥下的手了。不然还能是什么?可是为什么?你们感情那么好,为什么要杀你哥哥?算我求你,就告诉我吧!不然我……其他人怎么想我是不知道,但你不说,教我怎么帮忙圆谎?」
阿露无力地垂着头,垮着肩。还以为她哭了,她的眼睛却是干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哑声道。
「因为爹那个样子……新娘不肯来。」
昏暗之中,唯有后门射进来的阳光如刀般锐利。阿露毅然地坐着,让这阳光射穿了她。
「她说不要。爹瘫在床上,她就不肯进门。」
「咦?」阿德重新坐好。「你是说太助有女人?」
「嗯。」
「那女人说富平兄在,她就不嫁?」
「嗯……」
「可是这……我懂了,所以太助说要离开八百富?就跟你吵架了?」
阿露缓缓摇头,喃喃说道:「哥哥说他不会走。」
「说不能留我一个人。」
「那为什么?」
话才出口,阿德顿时明白了。就像挨了当头一拳被打醒一样。富平在媳妇就不进门,可是又不肯丢下阿露离开,那么就只有……
阿德一字一字从齿缝间挤出般,问道:「太助说要让富平兄——永远都不会醒来,是不是?」
阿露瘦弱的背脊,像被吊起来似地一下子僵直住,然后头一垂,哭了起来。
「哥哥说,这样爹也不会受苦,因为爹现在也跟死了没两样。可是我……」
阿露抽噎着说:
「我们商量了好几回。我说不可以,但哥哥就是不听,说没别的办法了,说我也很可怜。爹会谅解的,爹也想要这样。我说那只是方便自己的借口,可是我再怎么说都没用。」
那天早上直到出事之前,兄妹俩还在谈这件事,但双方争执不下,没有结论。阿露睡不着,便下了楼,坐在睡在被窝里的哥哥枕边。
哥哥只知道听那女人的话。凭哥哥自己,绝不会兴起杀死爹的念头。哥哥着魔了。我这么拼命求哥哥,哥哥为什么就是不懂呢?为什么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呢——
「我实在没办法让哥哥杀死爹。」阿露喃喃说道。「既然这样,不如我来阻止哥哥。」
阿德双手紧握,注视着瘦弱的背脊、颈项,以及单薄如纸的肩头。
她想,杀手真的来过了。
只是,杀手不是去找太助,而是来到阿露身边,以阿露的长相、阿露的声音、阿露的手,握起菜刀。
那个杀手,也曾好几次来到阿德身边。当她坐在痛苦的加吉枕畔时,轻拍她的肩。
管理人都知道,都料到了。而我也是……
我不能拿这姑娘去报官。
「菜刀呢?你藏在哪儿?」阿德低声问。
「洗了放在灶下。」
「是吗。你要装作不知道,就这么放着。」
「阿德姨……」
阿露抬起那张哭花了的脸,望着阿德。阿德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晃了晃。
「知道吗?你千万不能从这里逃走,刚才那些话要全部忘记。管理人一定也希望你这么做。谎话一旦说出口,就是一辈子的事,到死都不能松口,知道吗?」
阿露抽噎着,不断点头。阿德狠狠瞪视着破空而至的阳光,仿佛仇敌正潜伏其中。

 


Chapter2 赌徒

井筒平四郎不是个迷信的人。
自孩提时代便是如此。他常一脚踩在门槛门轨上不当回事,每次都挨母亲一顿好骂。据说踩门槛门轨会为该户的当家带来灾难。平四郎的父亲是个难以取悦的人,给平四郎的脸色比疼爱多得多。尽管当时年纪小,也自觉没趣。大约十岁左右吧,他心想那种父亲不如死了算了,便使劲踩门轨,在上面又蹦又跳的,但那天以及往后,父亲硕大的额头顶上也没降下什么灾难。这令年幼的平四郎大为不满,同时也领悟到迷信之不可信。
如今年过四旬又半,这个信念依旧不变。即便一早临出门时竹皮草屐带子断了,也认为总比走在路上才断来得好。八丁堀的同心宿舍里,单单他一个人在仅有方寸大小的庭院里种茶花。井筒平四郎喜欢茶花,厌恶樱花(注:茶花花谢时,整朵花连蒂掉落,令人联想至武士遭斩、身首异处状,故一般武家不喜茶花)。
正因他是这样一个人,便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深川北町的铁瓶杂院大门上,含今天在内,连三天都停了一只乌鸦。这事他自然不忌讳,只是停的地方特别,便随口说道:
「那只乌鸦昨天、前天也都在哪。」
小平次紧跟在他身后,圆脸上的小眼睛稍微睁大了些。
「大爷会说这种话,真稀奇。」
「我可不是因为怕倒霉才说的。不过大白天的,町里会有乌鸦很稀奇吧?」
乌鸦什么都吃,脑筋也不差,知道「町」这个有人群聚集的地方就有吃食。然而,乌鸦分明半点坏事都没做,就因为身上被安了「不吉利」的迷信,便人见人厌,常遭石头伺候,棍棒追赶。长年下来,这聪明的鸟儿尽管不明缘由,却也知道自己被町上的人们讨厌,若不是大清早或傍晚,不会在人们看得到的矮枝上歇息、捕食。
小平次也抬头看铁瓶杂院的门楣。这个通往后杂院的小木门微微倾斜,门楣上一列木牌,写着住户姓名与其营生。乌鸦轻巧地停在最靠边的「木桶匠权吉」木牌上。
「我没注意到。原来昨天、前天都在啊?」小平次问道。
「在啊。」
「同一只乌鸦?」
「同一只。你瞧,」平四郎举手指着乌鸦,「右边翅膀上杂了一根红色的羽毛不是吗?好一只爱俏的乌鸦啊。」
没错。那只乌鸦漆黑的翅膀上一抹红线分外惹眼。被人指指点点也不为所动,黑色眼睛眨呀眨的,微偏着头看看平四郎又瞧瞧小平次的模样,自有其可爱之处。
平四郎心想,这乌鸦看来不怕人,但小平次的脸却沉了下来。
「大爷,这乌鸦该不会昨天、前天也停在同一块牌子上吧?」
「这我可就不记得了。」
平四郎以筋骨分明的手搔抓着脖子,笑着低头看小平次。
「你要担心的话,反正都已经来了,就去瞧瞧木桶匠权吉吧!」
小平次没笑。「就这么办。看到乌鸦到处乱晃,感觉怪不舒服的。我记得权吉前些日子闹背痛,这里又没有管理人,要是病倒了,岂不可怜。」
「哎,要真出了什么事,邻居会帮忙打理的。」
迷信的家伙——尽管内心苦笑,平四郎还是点点头,踩着水沟盖往杂院内走去。
正如小平次所言,这铁瓶杂院没有管理人。杂院里只会没有住户,不会没有管理人,但铁瓶杂院偏就是少了个管理人。当然,并不是打一开始就没有。
「久兵卫爷走了也整整一个月了。」
小平次低头走在水沟盖上说道。久兵卫便是不见踪影的管理人。他是在梅花初绽时节消失的,如今天气已相当暖和了。
「明明是出了事才走人的,可凑屋老爷却没再派人来,就这么置之不理,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凑屋是铁瓶杂院的地主,而聘请杂院的管理人是地主的份内工作,也难怪小平次会出言责备。
「大概是人手不够吧,没办法。」
尽管铁瓶杂院没有啰嗦的管理人,但无论何时前来,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这都要归功于在前杂院卖熟食卤菜的老板娘阿德,是她站出来领头的。阿德是个尽责又能干的人,平四郎对她相当信任。只要有阿德在,铁瓶杂院即使没了管理人,也不至于有什么大麻烦。他甚至考虑干脆说服阿德,由她来当管理人,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只不过这么一来,或许阿德的日子会好过些,但平四郎就吃不到她的好菜和便当,这倒是有些令人遗憾。
久兵卫刚走,凑屋的当家总右卫门便派人到平四郎这里打招呼。来人礼数周到,为这次的处理不周道歉,同时表示会尽速安排下一位管理人,这段期间还请多多关照。这番话听起来挺顺耳,且久兵卫失踪一事,背后有无法公开的内情,因此平四郎答应在选出后继人选之前,让铁瓶杂院维持原状;并养成习惯,每天在前往深川北町的町办事处路上,顺道去铁瓶杂院露个脸,问候住户。反正他也要到阿德店里去,花不了多少工夫。由于久兵卫不在,管理人每月轮值得多分担一人份的工作,这一点他也请其他杂院和租屋的管理人多担待些,别为此与铁瓶杂院起争执。因此尽管小平次的指责有理,但就平四郎感觉,眼下铁瓶杂院虽少了管理人,却也没多少不便与不安。
木桶匠权吉的住处,位在杂院最深处。小巷里,丈夫出门挣钱的主妇们也不甘示弱,趁着丈夫不在家的空档忙着做些零工,好补贴家用。平四郎一路穿过内巷,众女子纷纷出声招呼。人人额上冒出汗水,显得相当忙碌。孩子们则是又跑又走,身上的衣服几乎穿不住。然而,来到权吉家门前,这开朗的气氛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静得出奇。
「喔,打扰啦!权吉在吗?」
平四郎叫了门,拉开格子门,屋内比户外还暗。在一片昏暗中,东西杂乱堆置的房间一角,有人赫然惊醒般抬头往这边看。
「这不是阿律吗。」平四郎朝漆黑的人影说。「就你一个人?权吉怎么啦?」
阿律是权吉的独生女,本应在帮忙父亲工作。呃,有点儿事——阿律含糊地应了一声,来到门口。
做木桶是种枯燥无味的手工,少有工匠如权吉这般单独作业。绝大多数是自己当师傅雇人,或是受雇于人。如此不仅可分工,做出来的桶子也容易卖,总的来说,收入也更多。权吉十年前也是受雇于人,但和师傅处不来,到处换工作,最后以现在的形式安定下来。他是以包工的方式,从过去有来往的师傅那里拿材料,做多少便拿回多少,做好再交出去。光靠做木桶自然养不活父女俩,阿律便到茶馆里当女侍。这是平四郎从阿德那里听来的。
阿律直至走到平四郎跟前,才知道来人是谁。一认出平四郎,大吃一惊,满脸惶恐,连忙低头行礼。
「井筒大爷,对不起。」
「怎么劈头就道歉呢。」
平四郎笑着回答,一瞧见从暗处走出来的阿律的面孔,这下换平四郎大吃一惊。上次见到阿律——约莫是一个月前吧?和那时相比,阿律的脸颊瘦得凹陷下去,眉毛稀疏,头发似乎也不再丰盈了。无论再穷的人家,年轻姑娘总有她们的青春俏丽,且阿律素有深川北町第一美女之称,平四郎对此也无异议。但阿律现在却活像一具骷髅。
「也没什么,就小平次啊——」平四郎稍微回头望小平次,「想起权吉背不舒服,便来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