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岛是什么样的地方,小姐想必不清楚吧。”

也许是看出阿近方才慌乱的心绪——如同阿近决定不再打断藤吉说话一样,藤吉也小心翼翼不去触碰阿近心头的伤痛,才采用这样询问的口吻。

“是的,好在我不清楚。”

藤吉莞尔一笑。“虽说是流放外岛,但地点可不只一处。当时仅有八丈、三宅、新岛三座岛,据传以前有七座。”

尽管已判决流放外岛,不过开船前,罪犯都得关在牢里。

“等候的这段时间,亲属可送钱或白米给罪犯。姐姐和我完全帮不上忙,但长屋管理人和店主为了让哥哥在外岛的生活能好过一些,四处奔走,我们才能送东西到牢里。阿今小姐希望大哥能有温暖得床可睡,于是提出申请,想送一床新棉被到牢里,却未能获准。流放外岛的罪犯,依规定只能带牢里的棉被去外岛。”

罪犯在出航前夜才晓得会被送往哪座外岛,称之为外岛分发。而吉藏被送往八丈岛。

“在三座外岛中,八丈岛是公认最容易谋生的外岛。我之所以知道此事,是载送大哥的船停泊在铁砲州外海的三天期间,长屋管理人告诉我的。童稚的我很高兴,安心不少。”

船只停泊的三天里,亲属提出申请便得以和罪犯会面,罪犯甚至能写信。吉藏以拙劣的假名写了封信,谢谢我们送去的物品,并交代我们都别去探监,此刻他无颜见人。

“因此我们都没去。长屋管理人要我趁船还停靠在铁砲洲时,早晚向船只膜拜,祈求大哥平安无事,他也陪我一起膜拜。”

每次双手合十,藤吉都忍不住嚎啕大哭。不论哭的再久,泪水都不会干涸。

“大哥搭的是春船。至今我仍记得,那几天早上总是朝露弥漫。长屋管理人训了我一顿,说都是我哭的太凶才会起雾,云雾飘动,船内的大哥便知是我在哭,所以我不能掉泪。”

年幼的藤吉问长屋管理人和店主,大哥什么时候才会回家。但没人有答案,只能简短地应句“总有一天会回的”。

“最后,我大哥吉藏花了十五年的岁月才重返家园。”

“至少他是健康地回来吧。”

阿近开朗的询问,藤吉也放松紧绷的双颊点点头。

“是啊。”

当时,藤吉已是某建材商的伙计。

“我从十五岁开始当伙计,那是正好被拔擢为二掌柜。刚才也提过,我原是想成为建材工匠,终究未能如愿,于是我改当商人,想早点出人头地。说起来似乎有点自卖自夸,不过我非常卖力工作。老板性格善良,很明白我的上进心。”

藤吉对长屋管理人柿子爷爷许下某个约定。

“长屋管理人安排我当伙计后,不久便中风倒地。接到他病危的消息,我向老板说有位待我如父的恩人病危要前去探望,告假获准后,我便赶回长屋,想见管理人最后一面。”

藤吉赶到时,管理人已无法言语。他泪水盈眶,仅能单边眨眼地躺在病榻上,频频想开口,却无法成言。不过,经过不断重复,藤吉终于明白柿子爷爷想传达的话。

“管理人说了“吉藏”。”直到临终前,他仍惦记着吉藏。

藤吉紧握柿子爷爷的承诺,等大哥回来后,我会好好照顾他,兄弟俩和乐地生活,请放心。

吉藏的老板也潸然泪下,对管理人保证:

“等吉藏从外岛回来,我会雇佣他的。他有一身好手艺,你不必担心。我会让他成家立业,好好照顾他。”

老板告诉他,不必担心以后的事。柿子爷爷就此安心瞑目。

“老板重情重义,没有违背这个承诺。我大哥即将归来时,他还前往云岸岛的船务机关迎接。”

可是我……藤吉说到这里,突然像有异物梗在喉咙般停下。

可是?照这样听来,他没有去接船。

阿近心想,这也难怪。“您是别人家的伙计,不能说去就去对吧?”

“不,不是的。”藤吉好似要甩除什么地使劲摇头,望着阿近。

“他是我的亲人,只要我提出要求应该会获准。”

我没向老板请假,藤吉一口气说完这句话。

“我一直对店内隐瞒有个遭流放外岛的哥哥,所以无法开口。”

阿近双手放在膝上,凝视藤吉如遭丛云遮蔽般的阴霾双眼。

“老实告诉您吧。我觉得丢脸,不想让店里的人知道我有这样的哥哥。”

阿近一时不晓得如何应对。

由于有慈祥的长屋管理人及可靠的店主支撑着藤吉,他才能长大成人,独当一面。八岁时哭哭啼啼地与大哥别离的男孩,一面等候他归来,一面出外工作,从供使唤的下人一路晋身为二掌柜,此时,引领期盼的大哥终于返乡。况且,对柿子爷爷的承诺,藤吉应该仍谨记在心,他不是才亲口这么说吗?

但为何又……

藤吉似乎能明白阿近的困惑。

“很匪夷所思吧?”他有气无力的笑着别过脸,紧闭的拉门外是曼珠沙华摇曳的红花。

真是岁月如梭啊,他自言自语般的低喃。

“昔日目送大哥离去时,我还是个幸福的孩子,不懂世间冷暖。虽只大哥吉藏犯了罪,却感受不到任何沉重的负荷。因为一切重担,都由柿子爷爷和店主代为扛下。”

八岁的孩童,过一年满九岁,过两年便满十岁。随着智慧渐长,藤吉逐渐明白大哥做了多么可怕的事——不,是明白世人将这件事看得多么可怕,多么避而远之。

过去别人代藤吉背负的重担,如今他都得自己一肩扛起。

“世人忘不了我大哥,永远记得他犯下的过错。尽管表面上仿佛早已遗忘,但动不动又会翻出这笔旧账。只要一提到那件往事,我也被迫回想,就算说者无心,但没听一次,我便得忍受一次。”

那个叫藤吉的小孩,他大哥竟以残酷至极的手段杀害当木匠的同伴,后来遭判处流放外岛呢……

“如同先前所说,替我找到这份工作的,是长屋管理人柿子爷爷。小姐,您若细想,应该会认为柿子爷爷已将我大哥的事毫不隐瞒的告诉店主吧?”

是的,阿近颔首。

“起初的确如此,柿子爷爷替我找工作时,挑选的是就算坦白道出我的身世,也愿意接纳我的店家。”

“有这样的店家吧?”

“嗯!”藤吉望着拉门点头应道,“不过,一到店里工作后,怎么讲……情况变得很糟。”

“有人搬出您大哥的事欺负您,或在背后说您坏话是吗?”

“没错。”藤吉的目光移向阿近,微微一笑。

“这就是世人的嘴脸。甚至有人刻意向店主或我同事打小报告,细诉藤吉的大哥其实如何如何。当然,他们并无恶意,因为这也是为店里着想。”

结果藤吉因此丢掉三个工作。

藤吉说得有些疲累,停下喘口气,干咳几声。阿近望着他心想,啊,掌柜一直没端茶过来。

确实,世人便是如此。不过,以眼前这情况来说,吉藏杀人的手法及事情的发展更是火上浇油。

吉藏平日是温和、认真的工匠,脾气一来却相当冲动,碰也碰不得,拦也拦不住,甚至拿起铁锹杀人。若换个看法,比起那些原本就行为粗暴或素行不良的人,这种人反而更难对付。只因个性使然。

且这种个性的人,其兄弟的脾气也大多相似。藤吉看来忠厚老实,工作认真,但仍不能大意。搞不好取下他的假面具后,底下的是张和他大哥一模一样的脸。

雇佣藤吉的店主及一起工作的同事,会对他充满怀疑和不信任也情有可原。当然,偷偷告密、说他坏话的人亦是同样心思。

搞不好藤吉也是一样,个性和他那杀过人的大哥很像呢。

最糟的是,藤吉无法推翻这些猜疑。他拿不出证据为自己辩护,只能投入漫长的岁月,借工作态度和性格博取别人的信任,努力让大伙明白他不是他大哥那种脾气急躁的人。不过,这段期间人们依旧排斥他,对他心怀不安,这也莫可奈何。

阿近猛然望向藤吉,发现他以温柔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藤吉接着道:“不管什么时候,我都绝不动怒。”

啊,阿近双手捂嘴。

“因为只要我一生气,人们便会说,看吧,他就是这种人。”

“您一路走来,肯定很辛苦。”

藤吉莞尔一笑,略带逗趣地挑眉,微微扯动嘴角,犹如一张丑角面具。

“这已完全成为我的习性,如今我早已忘记该怎么生气。看,就像这已,不管如何变化,都摆不出发怒的表情。”

阿近想安慰藤吉,于是可以露出笑容,反倒像挤哭脸。我一定也和藤吉相同,只是自己没发现罢了。

“其实我也很怕一件事。”藤吉继续说。“若超过忍耐极限,不晓得我会不会变得和大哥一样。想到这里,我就恐惧不已。”

最不相信藤吉的,其实是他自己。

“因此,十五岁到一家建材店工作时,我哭着恳求柿子爷爷这回别多嘴,替我隐瞒吉藏大哥的事。想必柿子爷爷也觉得该这么做,所以他一直瞒着店家。”

听到这里,阿近已能体会藤吉不能前去迎接吉藏的心情。

“我没忘记柿子爷爷的承诺,倒不如说,我想忘却忘不了,就是这样才讨厌。想抛开一切,却无法舍弃,令人懊恼。”

“可是,”阿近提出反驳,“长屋管理人明知你在店里吃那么多苦头,却还要你许下那样的约定,未免太过严苛,太强人所难。”

藤吉微微瞪大眼睛。“小姐果然善良。”

“不,每个人都会这么想。”

“柿子爷爷深知我真正的想法,才要我如此承诺。那并非他临终的心愿,而是最后的叮嘱。”

柿子爷爷的意思是,别弃吉藏于不顾。

“你其他的兄姊呢?没必要全由你独自承担吧?”

不知不觉间,阿近对藤吉的称呼由“您”改成“你”,实在有欠礼数,但当场不可思议地营造出这股亲近感,让阿近很自然的这么做。

藤吉流露出目前为止最无力、最困扰的笑脸,开口道:“他们全都不在了,早就逃得远远的。这也是世人的另一面,一旦各自有工作、家庭、人生道路,兄弟姐妹便形同陌路。什么血缘关系,根本一点都不重要。”

连我也想逃,藤吉心有所惑地说道。

十五年的岁月,让之前那因崇拜兄长而哭哭啼啼引来朝雾的弟弟,摇身一变,成为想弃兄长于不顾的男人。

“小姐,告诉您,我不断地祈求神明。不光内心这么想,每次到狐仙庙或神社参拜,我便会双手合十,祈求吉藏大哥别回来,别重返江户。”

外岛的生活十分严苛,据说罪犯老化的速度比一般人足足快上一倍。有人因生病或受伤而亡故,也有人得到赦免却无家可归,索性待在岛上过日子。

“那是不可原谅的祈愿,就算遭天谴也不足为奇。”

随着一声叹息,藤吉道出此语,随即突然全身颤抖。他皱起眉头,扬手紧按胸口,仿佛有个看不见的东西紧紧揪住心脏,想让他就此断气。

阿近见状微坐起身,不知如何是好。不久,短暂的痛苦过去,藤吉微微喘息,又恢复笑脸。

“呼,好像已平静下来。”

“不要紧吧?”

“不,我没事。不时会这样,可能是上了年纪吧。”

阿近轻盈地站起身。“请休息一会儿,我这就去端茶来。”

藤吉说“别麻烦”,面容却霎时憔悴许多,一手仍紧抵胸前。

阿近赶往厨房,想找寻有无热茶或甜点。

此时厨房空无一人。她重新煮沸开水,取出盘子。碗柜里放有羊羹,她迅速切下一小块装上盘子。

阿近忙着四处张罗时,走廊上一阵脚步声走近,掌柜八十助探进头。

“啊,小姐,客人回去了吗?”

讲得真悠哉,我正要端茶过去呢。阿近故意略微嘟嘴道,掌柜闻言拍下额头,发出一声轻响。

“糟糕!”

他的脸皱成一团,不断地鞠躬道歉,接着凑向阿近悄声道:

“照当时的情况看,对方好像要说些复杂难懂的话,我最怕这种事。此外,那位客人似乎也希望小姐当他的听众哪。”

八十助频频眨眼,一副觉得不可思议的神情。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聊得真久,小姐很善于应对嘛。”

八十助并不清楚阿近的背景,想必认为阿近只是个没见过世面、个性向内的小姑娘。事实上,他也一直以这样的态度对待阿近。

阿近突然感觉心头被刺了一针,要是掌柜听过她的遭遇,不知会作何感想?

当然,起初应该会寄予同情,安慰一声“真是可怜”,但他也许会认为我也该负点责任。

阿近不晓得别人将如何看待自己,在掀盖示人前,无从得知。一旦掀开盖子,让人望内窥探时,看到别人产生的想法,自己内心或许也会随之产生变化。

藤吉无法继续怀抱对兄长的孺慕之情,谁有资格苛责他?

阿近随口应付几句后,急忙返回黑白之间。她轻唤一声,打开纸门。

只见藤吉站在面向庭院的拉门旁,单手扶在门框上,正要拉开门。

05

阿近呆立原地,不由得高喊“大爷!”声音大到差点震坏自己的耳膜。

那声呼喊不像是传入藤吉耳朵,反倒像化为小狮子击中背部,令他一阵踉跄。他手搭着门框转过头。

“啊,是小姐啊。”

阿近将端盘夹在腋下横越房间,单手牢牢抵住拉门。

“这是在做什么?”

在阿近的昂声问话下,藤吉宛若挨骂的孩童,蜷缩着身子瞥开目光,后退数步离开门旁。

“对……对不起。”

见到他那可怜怯缩的模样,阿近猛然回神,顿觉一阵羞愧。

“不,是我失礼了。”

仔细一看,茶水溢在端盘上,悉心切好的羊羹也已沾湿,阿近不禁涨红脸。

他说着便先回座,阿近此刻巴不得想挖个地洞往里钻。

“我突然想确认一下,”藤吉端正坐好,轻声道。“看那里是否仍开着花。”

他指的是曼珠沙华的花吧。这话真古怪,扎根在地的花朵,不可能一会儿没见便消失,也不会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枯萎。

藤吉是否另有挂心的事?他该不会想确认其他事吧?阿近的疑问已到嘴边,但仍强忍下来。

藤吉以剩余的半碗茶润润喉,继续道出他的故事。

“我对店里隐瞒大哥的情况,自然没和大哥见面。大哥回来后,经过五天、十天、十五天……,日子一天天流逝,我仍尽可能不触及大哥的事。一切交给大哥的店主处理就好,我不愿和他再有牵连,仿佛关上内心的盖子。”

照顾吉藏的店主并未捎来任何信息。对方当然清楚,藤吉先前因着大哥的缘故而丢掉饭碗,吃过不少苦,也知道藤吉的兄姊都已逃的不见人影。眼下再刻意对藤吉说什么,只是徒增他的痛苦,店主想必也顾虑到这点。

然而,吉藏返乡一个月后,阿今到藤吉工作的店家找他。

“阿今小姐十年前嫁给某木材商,膝下育有三子,身材也丰腴许多,看来过的十分幸福。她的婆婆仍健在,如今她虽是少奶奶,却已散发出符合身份的威仪。”

阿今带着一名女侍,特地以顾客的身份上门。她告诉伙计,今日想商量家里修缮事宜,这边的二掌柜藤吉先生是我的旧识,可否请他来见我?于是藤吉得以从容地与阿今会面。

“我领阿今小姐到一个小包厢,她便遣回随行的女侍,以无限怀念的神情微笑说,藤吉先生,好久不见。”

只是,她当然不是要谈建筑修缮的事。

“她问我可否和吉藏见一面。”

吉藏投靠昔日的店主,在他身边帮忙。

——我们一直很担心吉藏,但他比想象中有朝气,也没忘记以往担任工匠时的手艺,家父放心不少。

——阿今小姐,您偶尔回娘家是吗?

——虽不能常回去,但我会趁外出办事时顺道回家,我也想见吉藏先生。

她开朗地说,而后注视藤吉。

——您不想见吉藏先生吗?

“我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回答,只好沉默不语。阿今小姐叹口气,悄声说着“那也没办法了。””

藤吉双手扶地,向阿今磕头道“真的万分抱歉,我大哥吉藏请您多多照顾”。他的口吻极为客气,近乎恳求。这不是为了吉藏,而是为了自己。藤吉告诉阿今,我不能见他,希望两人就此断绝关系。

阿今悲戚地凝视他。

“阿今小姐说,我很明白您的立场。”

——不过,我想当面向您确认这点。吉藏先生从外岛返乡后,一直惦记着你们。他常说,弟妹的事,我未有一日稍忘。都怪我做了傻事,才使得他们如此痛苦、寂寞,不知他们是否一切安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好想见他们。

起初店主编造许多理由解释弟妹们为何不来看他,再三支吾其词,终究不敌他的坚持。

——大约三天前,家父向吉藏先生坦白一切。

除藤吉外,其他弟妹早已音讯全无。藤吉住在附近,但有苦衷,没办法见吉藏。藤吉这些年受过不少苦。

——你要体谅藤吉的心情,不能苛责他,也不能恨他。你是曾流放的罪人,一辈子都无法抹除手臂上的刺青。

藤吉说到这里,突然转动眼珠,望向阿近。

“在江户,罪犯的左臂会留下双层刺青。”藤吉指着左肘下方。

“听说店主提到这件事时,我大哥卷起袖子露出刺青,潸然落泪。”

吉藏晓得成为罪犯的自己,带给家人不少麻烦。然而,知道和深切感受是两回事,他或许仍觉得能够依靠家人,期待弟妹愿意原谅、接纳他。

但弟妹都离他而去。杀过人的哥哥让他们承受太多不必要的苦痛,大哥早就不算亲人……

言语出真相。

“阿今小姐说,我大哥那天一直抱着头喃喃自语,自责过于一厢情愿,把事情看得太天真,不配为人兄长。”

即使不是江户与八丈岛这样的距离,十五年的漫长岁月已足够让人心变远。

藤吉低头不语,阿今眼中噙着泪水。

——我同样没资格责备你,因为我也没能等到吉藏先生回来。

“等他?”

阿近不由得反问,藤吉颔首。

“吉藏大哥流放八丈岛时,阿今小姐曾告诉店主,会发生这种事,归咎起来都是我的缘故,所以我要等吉藏回来,和他成婚。”

吉藏一直暗恋阿今小姐。

“阿今小姐似乎也明白他的心意。不过,阿今小姐底下有个要继承家业的弟弟,店主打算让阿今小姐嫁人(注)。而阿今小姐在吉藏大哥引发那件事前,并未对他抱特别的好感,才有那桩告吹的婚事。”

(注:依当时日本的习惯,若家中没有儿子,便招赘女婿当养子,反之则不必刻意招赘。)

后来,阿今坚持告诉店主,既然发生这种事,她也改变了决定。

“可是,店主狠狠教训阿今小姐一顿。他说,你等吉藏回来,并非因为爱他,只是你觉得欠他一分情,这样的婚姻不会幸福。出这什么馊主意,马上给我嫁人去!”

——你若以为这般心思嫁他,对吉藏反而更为残酷。

藤吉应该是在模仿店主当时的语调,语调强势许多,还带有卷舌音。

“于是,阿今小姐嫁给别人,过着幸福的日子。店主的想法没错,阿今小姐也很清楚这点,但仍对吉藏大哥感到歉疚,才会落泪。她那同情吉藏大哥的善良心灵并未干涸,还专程来告诉我这些事。”

说到这里,藤吉吞吞口水。

“我愈想愈生气。”他双手握拳置于膝上。

“生阿今小姐的气?”

阿近不懂藤吉的心情,轻声问道。藤吉抬起脸,瞪大眼睛。

“怎么可能,我气的是吉藏大哥。”

他给大伙添了天大的麻烦,让弟妹吃尽苦头,至今还要人家替他担心。阿今小姐为他哭泣,店主为他操心,柿子爷爷临终前一直将吉藏挂在嘴边。每个人都“吉藏、吉藏”地念个不停。

“我大哥是个杀人犯,为此我尝尽痛苦和懊恼,偏偏大伙都弃他而去。他这始作俑者嘴上好像很明显,谁知道他心里究竟怎么想。或许他认为真正可怜的是从外岛返乡的自己,他以前百般呵护的弟妹,在他落魄之际竟如此冷漠无情。我不禁这么想,只觉得怒火中烧。”

藤吉第一次这样憎恨吉藏。

“先前我讨厌大哥,总是保持逃避的心态,多少带有一点歉疚。但与阿今小姐见面后,我的想法随之改变。”

大哥为什么厚着脸皮返家?为何没死在岛上?

“刚才也提过,吉藏大哥流放外岛时,我曾祈祷他别回来。不过,我真正的心愿不仅于此。大哥回来后,我益发不能原谅他。这次我打从心底怨恨、诅咒他。倘若他就这样在店主家安稳过活,如店主所愿重新成为厉害的工匠,娶妻生子、幸福度日,也太没天理了。今后我仍旧得胆战心惊地提防大哥的事遭人发现,害怕哪个口无遮拦的家伙透露这个秘密,他却不必受这些折磨,还能博得温情关照,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