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女儿卖与邻家,是作偏房,还是算正室?”
“也不是偏房,也不是正室。他家把钱都凑了给我来完粮,办不起喜事,我也一点都没有陪嫁。就在今夜,悄悄把我女儿从后门送了过去‘圆房’,就算成了亲。”姓余的说到这里,大概是觉得太委屈了女儿,抽抽噎噎地哭得好不伤心。

“你莫难过!”陆陇其说,“等我先找了你邻家来再说。你也带了你女儿来,我自有道理。”

于是陆陇其派人找了男女两造到县衙门,在后堂接见:邻家姓陈,父子两个,问了老陈,确实是买了一个儿媳妇;他那儿子学的虽是木匠,品貌不算粗蠢,也略略识得文字,只是配余家的女儿,无论如何是女家委屈。

老余的女儿名叫寿姑,中人之姿而气度极好,不带丝毫小家子气;陆陇其跟他太太商量,要把寿姑认作义女。陆夫人极其贤惠,而且也爱寿姑的端庄和孝顺,欣然许诺,把她陪嫁的一枝玉钗和一副宝石耳环,赠予义女,作为陪嫁。陆陇其又传鼓吹把寿姑送到陈家合党。一时传为美谈。

不过一个老百姓,完粮的钱的来路,陆陇其心有所疑,都要寻根问底,探明究竟,何况是诬良为盗?所以捕快们都死心塌地,绝不去动那些歪脑筋,打算着想蒙混了事。但是缉凶也不容易,一元见证,二无线索,唯有下水磨工夫,到茶坊酒肆、书场澡堂去慢慢查访。

“回禀大老爷,”李书办有个要求,“捕快们有个计较,要假做真凶已获,就是那个杀猪屠夫;这是个障眼法,真凶以为有人替罪,可以安然无事,人就大意了,捕快才有机会把他找出来。”

“可以!”陆陇其说:“这一案尚未申详上去,不必报盗杀——本来也还不知道,是不是盗杀?或者另有仇家,或者有人一时见财起意。都未可知。”

李书办打点文书,报的是“是仇是盗,尚在鞠问”,同时在外面放出风声去,说是仇杀无疑。那些捕快们,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则在加紧缉查;果然,不久发现一个以前有案而久未露面的小毛贼,衣衫光鲜,得意洋洋。问他钱的来路,却是支吾其词,没有个可以令人相信的解释。这就不用客气了,下手抓到班房里,一讯而昭;然后请大老爷坐堂,指供历历,绝无虚假,这件命案是确确实实,漂漂亮亮地破获了。

等把获盗定罪的公文,申详上台,到了慕天颜那里,一件公文化做两件,谋财害命一案,报到刑部;杀人偿命,依律定了“斩监候”的死罪,自然照准,只待秋后“勾决”处斩。

另外还有一案,是专门对付陆陇其的;慕天颜劾他“讳盗”。奏章到京,照例“交部议奏”;这个部是六部之首的吏部,考核官员功过的一司叫做“考功司”,司里为首的叫做“掌印郎中”,下面有郎中、员外、主事等等官员,分职办事,统名“司官”。

司官是不懂公事的,读过书的懂道理;那些满洲的官司,没有读过书的,懂人情世故,他们做官谈公事,就靠情理来判断是非曲直。然而公事并不是处处讲情理的;第一要讲“例”,过去像这类案子是如何如何办理,就叫“成例”。这些成例只有一种人知道,就是书吏,又名书办——这是个世袭的职位,虽有“三年退卯”的规矩,其实换名不换人,张三是他,李四也是他。

陆陇其的案子到了一名赵书办手里,想都用不着想,照慕天颜的意思,办了议复的奏稿,以“讳盗”的罪名,定了“革职”的处分。

书办称司官“老爷”;司官称书办“先生”。考功司掌印郎中“李老爷”看到奏稿,把“赵先生”请了来商量。

“赵先生!”李郎中照多少年来的惯例,跟与他“身分”悬殊的赵书办,站着讲话,“这件案子怕不能这么办吧?”

“是这么办。陆某人初报不指出是盗,就是讳盗,应该革职。”

“那时真凶还没有抓到,所以原报‘是仇是盗,尚待搞问’,似乎没有错。”

“他没有错,我也没有错!”赵书办立刻顶了过去,“成例俱在,还有什么话说?”

“例案不止这一件,可以不可以引用别的例案;从轻处分?”
赵书办把那个头摇得博浪鼓似地:“李老爷,”他将手一指,“例案都在那里,你自己去找好了。”

一听这话,李郎中气馁了,一屋子的档案,堆得碰到天花板,到哪里去找?于是再低声下气地商量,“这陆陇其是清官,能保全总要保全他。赵先生,你说是不是呢?”

不提清官还好,提到清官“赵先生”越发有气,心里在说:天下都是清官,叫我喝西北风?于是冷笑一声,撇着嘴说:“清官值几个钱一斤?”

部文到了江宁,慕天颜委了一员“摘印官”到嘉定;老百姓愤无所泄,几乎要揍那“摘印官”,亏得陆陇其亲自出面弹压,才没有闹出不可收拾的乱子来。

陆陇其的移交随时可办,因为库存和帐目清清楚楚;交了印信,雇好一只船,把他自己的几箱书,和他太太的一架用熟了的织机先搬了上去,然后坐轿到码头上船。

嘉定的老百姓家家跪香,有的痛哭失声,有的“攀辕”——拉住轿杠不放,口口声声只喊:“青天大老爷走不得!”害得陆太太在轿子里把眼睛都哭肿了。

陆陇其家住平湖。他家的始祖就是唐朝的名臣陆蛰,一部《陆宣公奏议》,为千古循吏,奉为金科玉律。陆家在嘉兴、平湖一带是巨族,虽在明朝嘉靖年间,出过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那样的佞臣,但耕读家风,世世不替;陆陇其对一官得失,毫不在意,只觉得不能为百姓多做点事,是一遗憾。但得有这个机会,回家侍奉高堂双亲,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所以回到平湖,丝毫不见罢官归里的失意之态。

侍亲读书的清闲日子,过不了多久;当地的县令亲自登门拜访,直道来意,是奉旨征召入京,应试博学弘儒;举荐他的是二部主事吴源起,说他“理学人程朱之宝室,文章登韩柳之堂”;又说他“理学纯深,文行无愧。”陆陇其自然有知己之感。

但是,老父年迈多病,做儿子的深伯承欢之日无多,因而坚决辞谢。最后让老太爷知道了,教训儿子:方在壮年,正是出力报国救民的时候,何可自鸣清高?他问:“你可记得朱子答曾无疑的话?”

陆陇其怎么不记得?随即琅琅背诵:“‘孝悌忠信,虽只是此一事,然须见得天下义理,表里通透,则此孝悌忠信,方是活物。如其不然,便是个死地孝悌忠信,虽能持守终身,不致失坠,亦不免但为乡曲之常人。’”

“我如何愿你为乡曲之常人?”陆老太爷接着他的话说,“你如果只知报国之日长,待亲之日短,便是死守着一个孝字的表面;与忠信不相干。只为你尽孝,倒像是我耽误了你报国救民的机会。你须推我之心为心,勉为好官,岂不就是尽了孝了?‘孝悌忠信,表里通透’原须如此讲法才是!”

陆陇其原知该如此讲,只是一片孺慕,不忍远离。此刻听得这一番庭训,再要依恋不舍,反倒是不孝了。因而接受征辟,轻车简装,取道山东,由陆路进京。

在旅途中,他就打算了不知多少遍了;一到京师,第一个要见的人是汤斌!

应征博学弘儒的,多的是贫士,大都住在庙里。等到每月致送银米的恩诏一下,文酒之会,大为风行,但也有少数人,依然故我,在古庙里守着青毡青灯,刻苦用功,希望在此数百年难逢的盛典中,一显身手,博取高第。

最特别的是这么一个人,他既不参与文酒之会,也不是打算博取高第,他有他的一套平生志业所在的常课,要把他在改朝换代、天翻地复的浩劫中,所见所闻的忠臣烈士、义夫节妇的可歌可泣的事迹,忠实地记录下来。所以一个人住在古庙里,笔不停挥,写的却是《明史稿》。

他就是陆陇其所渴望一见的汤斌。像陆陇其一样,他也是中过进士,做过地方官,又被荐举,奉召到京的。陆陇其今年四十九,汤斌比他只大三岁,但科名却早了十八年,一个是顺治九年的翰林,一个是康熙九年的进士。所以陆陇其称他为“老前辈”,而他,虽是初次见面,却很亲热地称陆陇其的号:“稼书!”

在座的还有个万斯同,史学的造诣,极其精深。汤陆二人则都是理学家,但途径不同;陆陇其笃守程、朱,而汤斌的理学出于由陆象山而来的王阳明。朱、陆各成门户,有名的“鹅湖之会”,彼此辨疑质难,各不相下;这天在秋雨潇潇的古庙中,汤、陆二人的意气激昂,当仁不让,亦不输于前贤。

陆陇其所致力的“朱子之学”,重在“格物致知”,以为“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格物就是穷物之理,以至于极,来扩充此心的知识,到一旦豁然贯通,“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这就是所谓“穷理尽性”。

但陆象山的看法不同,他认为“心即理”,是一非二,此即为一个人与生俱来的“良知”。如果说一个人定要读书才会有良知;那么尧舜并不曾读书,何以成为圣贤?

明朝的王阳明,本来也是信服朱元晦的学说的,从格物去致知,所格之物是院子里的一丛竹子,为何竹有节?为何竹长青?竹如何生笋?何以笋可食面竹不可食?竹叶又为何与树叶不同?这样格来格去,格不出一个名堂;而焦劳苦思,到了第七天上竟恹恹成病,很悲伤地在想,没有这大力量去格物,圣贤是做不到的了!

到后来,王阳明得罪了权势薰天的太监刘瑾,被谪为贵州龙场驿的驿丞,那地方在贵州西北的万山丛中,荆棘遍地,五谷不生,既有毒蛇猛兽,又有瘴气毒虫,一到了那里,便难望再还家乡。就是王阳明,得失荣辱,都可以置之度外,只有生死关头却还看不破;自觉道学之士,这一关打不破是一种耻辱,因而置了一副石棺材,放在住处,自己对自己发誓:绝不以生命为念,如果刘瑾余憾不释,要来加害,那也随他,反正棺材已经预备好了!

有了这样一个最后打算,便终日端坐,静等大限自至。但说也奇怪,久而久之,觉得胸头一团春意,不但忘掉死,而且忘掉困苦。看到跟他来的仆从都生了病,便自己砍柴汲水,煮粥给大家吃;知道大家中怀抑郁,便又教大家读诗;在那种生人所不能堪的环境中,谁也没有心思来听他忽发雅兴,大吟其诗,于是王阳明改了一个花样。

他是余姚人,离绍兴不远,从小就会唱“绍兴高调”连唱带做,还加上插科打浑,仆从都在暗地里笑他“穷开心”!但是,大家到底是开心了,有了笑声,病也好了;打起精神来过日子,跟言语不通的苗子相处得很好。

于是王阳明就想:圣人到了这步田地,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这样想来想去想到半夜里,明月中天,寸心澄澈,忽然大悟,自己所做的事,就是圣人之道!自己心里就有良知;良知可以自致。不必经由格物去求。这比陆象山的学说更进了一步,而与朱元晦的道理,相距也就更远了。

但是,陆陇其不喜欢王阳明“致良知”的学说,另有缘故。
王阳明的“致良知”的由来,近乎佛家的“顿悟”;他的《传习录》中,有“所机锋”的禅味。陆陇其所讨厌的,就是这一点禅味;因为在儒家看,那是异端!

“二公莫流于门户之见!”当激辩得不可开交时:万斯同一半调停,一半规劝地说:“照我看,二公的异处甚微,同处极多:第一,言必信,行必敬,皆不愧为真儒;第二,一片民胞物与之心,但求有利于民,不计个人荣辱安危,皆不愧为醇儒;第三,著书立说,力倡正学,皆不愧为大儒。”

听万斯同屈着手指说完,汤斌和陆陇其异口同声地连称:“不敢,不敢!”

两人原本惺惺相惜,即使有争执,依然相敬相亲;看看天色将晚,客人预备起身告辞,主人却殷殷留客便饭。陆陇其和万斯同都知道汤斌有颜回之风,饭食粗粝得常人难以下咽,倒要见识一番,是难吃到如何程度?所以双双点头,欣然接受。

到得饭桌一看,却不免失望,四莱一汤,有鱼有肉,雪白的馒头;也不是如他人所传说的“脱粟饭——”仅仅去壳,不曾舂过的黄糙米饭。万斯同疑团莫释,心里不好过;便借故走了出来,向汤斌的老仆汤桂问道:“你家主人,平日也是这样的饭食?”

“万老爷在说笑了!”汤桂有些诧异似地,仿佛嫌他这话问得多余,“逢年过节也不曾有这样的饭菜。今天是待客,不便过于简慢。”

“那么平日吃些什么?”
万斯同一面说,一面去揭一个冷纱的菜罩,只见吃剩的冷饭残羹是:半碗黄糙米饭、一碟拌生豆腐、一碟豆腐乳,还有一样也是豆腐——青菜豆腐汤。

看清了真相,万斯同不再失望了;但是,他又隐隐懊悔多此一看,因为看了心里一阵阵酸楚。

“你倒也不嫌清苦?”他问汤桂。
“我家老爷都不嫌苦,我们做下人的哪里敢嫌?”汤桂又说,“吃惯了倒也不觉得,青菜豆腐也蛮有滋味的!”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万斯同摇着头走了。
回到席间,反是他食不下咽。汤斌待客甚诚,但不善酬酢,而且理学家特重行为的规矩。孔老夫子那套“席不正不坐”、“食不语”的教训,汤陆二人都是自然而然地遵守着,所以宾主三人,默默地吃完了一顿饭。看着雨下得大了,汤斌提议煮茗作竟夕之谈;客人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情,表示同意。

“潜翁!”汤斌字潜庵,所以万斯同这样称呼他,“令堂殉难一事,义烈芬芳,却不知其详,今天正好请教!”

提到逝去的母亲,汤斌忍不住要掉眼泪;用手指拭眼角,从他的家世谈起。

汤斌是明朝武官的家世,原籍滁州,在英宗正统年间方始迁到河南睢州。

2、节母之子

 

汤库的祖父,单名一个宽字。明太祖起兵,在滁州的汤宽投入帐下,做个小小的养目,名为“总旗”。天下平定,论功行赏,汤宽升为管一百兵丁的“百户”;是最低级的武官,驻地在广东电白一带。

明朝的武官是世袭的,汤宽的儿子汤铭袭职仍旧当百户,但驻地不同;被调到中都——明太祖的家乡,驻守中都都城金川门。

汤库是汤铭的儿子,以战功升为“千户”;驻地由凤阳调到河南归德府的“睢阳前卫”,从此汤家在睢州落籍。一传汤英,再传汤讳卿;那于汤家最恒赫的一位武官,因为平巨寇王堂,定汝南之乱,又调到宣化府抵御鞑靼入侵,积功升到“指挥佥事”,世袭骠骑将军,最后的官职是“中都正留守”;那是他的曾祖父汤铭服官之地,但职位已大不相同,“正留守”是守卫凤阳的指挥官。

汤讳卿有两个儿子,长子袭职,次子名叫希范,另外在仕途上发展,当过山西赵城的县丞;那就是汤斌的曾祖。

汤家在那时,已成睢州的巨富,但家内宽厚,乐善好施,而且不废诗书;汤武臣家世,到了汤斌的父亲,几乎完全改观了。

汤斌的父亲行之,名叫祖契,字孝先,号命式。从小是个神童,对于诗经的造诣甚高;中过秀才。为人慷慨热情而有侠气。他先后娶过三位太太,第二位太太姓赵,在天启七年生下一个儿子,就是汤斌,字孔伯,号潜庵。

在汤斌十一岁那年,遭遇了一场家难。有个豪绅趁他祖父去世,夺了他家的财产;而其时流寇如麻,已成乱世,没有道理可讲,汤祖契只得忍气吞声,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独子身上。

破家以后买不起书,汤祖契手抄《左传》、《战国策》、《史记》、《汉书》,以及唐宋八大家的文章数百篇,亲自课子;寒夜青灯,书不读熟,父子俩都不睡觉。这样五年下来,另一场大灾难,又降落到他们父子身上。

崇祯十二年九月,陕西的官军打了一个很漂亮的胜仗,大破李自成于函谷关,他的部下死的死、投降的投降,李自成带了少数人逃入崤山;四面被围,饥寒交迫,李自成走投无路。几次上吊,都为他的养子李双喜所救。

既然死不成,便只有突围,李自成下令,把所掳掠来的妇女,杀得一个不留,带了五十个人,骑马往南冲。如果合围坚守,李自成非困死在崤山中不可,只以杨嗣昌的一念之差,放了他一条生路。

杨嗣昌是极受崇帧帝宠任的兵部尚书;此人的短处在于只会纸上谈兵;他认为自古以来,不管围城还是围敌,一定要留个缺口;如今不如空武关一路,另外在步关内外设下伏兵,李自成突围经过,伏兵齐发,可以一击而尽。

他这时在前线督师,说的话就是命令,于是守步关的左良玉,奉令撤离。就在这空隙中,李自成拚命冲锋,伏兵尚未部署停当,他已逃出武关,躲入湖北郧阳、均县的深山中,静静喘气。

这年久旱不雨,陕西、河南、山东、山西大饥荒;饥民无所得食,也成了流寇,李自成就是这样裹胁了河南的好几万饥民,声势复振。自郧阳、均县,一路往北,烧杀掳掠,到了崇顿十四年正月,终于包围了洛阳。

洛阳是神宗第三子福王的藩国;他的母亲郑贵妃,得宠数十年,所以福王就藩时,行装中除了数不尽的内府珍宝以外,另外拨给数万顷的庄田,又取得了食盐的专卖权,福王府的富足,真堪敌国。此时寇临城下,发库藏、募死士击贼,颇有斩获。但不幸地,总兵王绍禹的部下,已跟李自成有了勾结;同时有一路援军驻扎在城外,在李自成带兵冲到时,城门关得太快,这一支军队来不及撤退,吃了大亏,迁怒到城内守军,反而投敌自效前驱。这样里外生变,不过两天工夫,洛阳的城就破了。

那是一场浩劫,洛阳百姓被杀的有几十万;王府被一把火烧得精光,福王父子组城逃命,但世子幸免,福王则仍旧被找到了。同时被捕的还有兵部尚书吕维棋,他劝福王自裁;福王贪生,向李自成磕头求饶命,结果被肢解了杂在鹿肉中一锅煮,李自成置酒大会,说是吃“福禄酒”。

下一个月,李自成开始攻河南省城开封。
开封是北宋的都城,金兵人寇后,重加修缮,城墙有五丈厚,李自成怎么样也攻不破。时来时去,胶着到了崇帧十五年正月,攻势突趋猛烈,李军在城墙上凿了无数的洞,填上火药爆炸,但依然无效。最后一次“大放”,满天的砖瓦灰石,向外飞击,反把李军前队的人马,打得血肉横飞。

于是李自成与另一有名的流寇罗汝才,集中了八十万人马包围陈州,布阵四十里,轮番进攻,陈州很快地陷落。

接着便是北上攻归德府,雄州危急了。
汤家商议逃难。但四面都是流寇,而且到处都缺粮,人吃人的事已不足为奇,一大家人就是逃得出去也难活命;因此,汤斌的母亲赵夫人作了断然的处置。

第一步,她叫十六岁的汤斌,到北城外一座庙里去读书;李军自南来,倘或攻破难州,他就得渡过黄河,往山东逃了过去。

汤斌自然不肯。无奈他母亲真的动了气,说他昧于大义,徒死无益!叱斥完毕,继以声泪俱下的苦劝,汤斌不得不勉强依从。

第二步,她嘱咐她丈夫,保护她那七十多岁、两耳重听的婆婆逃命。汤祖契是孝子,为了护持老母,也就顾不得妻子了。听了赵夫人的话,亲自充任轿夫,抬着母亲,星夜往山东曹州一带去逃难。

于是处分了一切家务,为城破之日,赵夫人悬梁自尽。
赵夫人知书识字,早萌死志,上吊不成,冷不防又去投井;丫头老妈子也是早有防备的,陌生人尚且不能见死不救,何况是贤德有思的主母?所以就在她扑向并栏的刹那,有人拖住了她的衣服。回头一看,跪了一地的下人。赵夫人不能不发怒了,因为这对她是无比重要的荣辱关头,错过这一刻,也许就死不成;就是死成了,泰山鸿毛之间,评价大不相同。

“走开,莫误我的大事!”她厉声呵斥,“贼来不死,什么叫贞节?死得不是时候,不是取义!”

道理虽正大,下人却不能领会,环跪泣劝;就这乱糟糟,哭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难州城破,流寇已经打进大门来了。

“人呢,人呢!”为首的小头目,拿刀把桌子拍得极响,“喊你们家主人出来!”

“主人都不在家。大王!”老仆汤成抖得瑟瑟地。
“这么说,一个家都交给你了!那好,金银珠宝埋在什么地方?领路!”

“不知道埋在哪里——。”
一句话未完,刀背横扫过来,正打在汤成的嘴上;白胡子立刻就染红了,疼得他在地上打滚。

“搜!”
一搜把赵夫人搜了出来,拖着头发,横拉直拽;赵夫人不绝口地骂,骂之不足,用脚踢、用手打,甚至用嘴咬,结果死在白刃交加的乱刀之下。至死而不曾受辱,赵夫人的志愿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