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意的情绪,终于开始激动,他喘着气,断断续续地把朱文的荒唐无状,整个儿揭穿。原来伟家小儿只不过长了个无足为奇的疖子,宝贵人家不免把病痛看得重了些,加以宠爱幼子,就越显得张皇失措。朱文一看这情形,起了不良之心,特意把症状说得凶险非凡,又说用的药料如何珍贵。伟家听是“仓公”——齐鲁之间对淳于意的尊称——的学生所说,自是深信不疑,等诊完了病,把他奉为上宾,进觞行炙,说了多少感谢的话,送上一笔丰厚的酬金,朱文吃了喝了拿了,意犹未足,还跟主人要了一块“貊炙”。

“你看他那个贪念!”淳于意咬牙切齿地说:“最可恨的是,他为了要证明如他所说的,症状如何凶险,竟替伟家小儿,敷了溃烂的药——这是要弄出一个险症来,好慢慢勒索。你看他医德何在?天良何在?”

这太可恶!宋邑也恨不得把朱文狠狠揍一顿。他想:真莫怪老师生气,不过逐出门墙,处置似乎太严厉了。正在这样琢磨着用什么话来转圜时,淳于意却开口了,“你看看他的药囊,还存着多少钱?取出来给人家送回去。”他这样告诫宋邑:“尽管伟家富不在乎,在我们,不该得的钱,不可妄取辎林。”

宋邑答应一声,随即站起身来,开启朱文药囊,刚捧在手中,只听一声大喝:“别打开!”随即撞进一条高大的身影来。

宋邑吓一大跳,药囊失手坠地,软软地飘出一样东西,使他眼前一亮,拾起来细看,是一件紫色绮罗绣白花的短襦,在明亮的光影下,显得格外冶艳。

他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但只看一看僵立在那里的朱文,咬紧嘴唇,一脸要哭的神色,便即明白,他从伟家弄来的钱,原来花在这件珍贵的绣襦上面了。

淳于意的脸色更发难看,他用冷得如寒铁似的声音说:“你看到了没有?如此妖冶的衣服!为谁买的?可不是为击筑吹笙的娼家吗?哼,十六岁的乳臭小儿,又饮酒、又宿……”

“娼”字还未出口,朱文仰脸说声:“不是!”说了这两个字,却又紧闭了嘴,仿佛受了绝大的侮辱和委屈似的。

“那么,你这件绣襦是怎么回事呢?”宋邑也紧追着问:“是别人托你买的吗?托的人是谁?说出来好叫老师知道,你没有到娼家去荒唐。”

“我不说。”
“不说就靠不住,必有花样。”
“好,我说!”朱文在宋邑的目光逼迫之下,不顾一切地冲出一句话来:“是给缇萦买的!”

这可坏了!淳于意一跳跳了起来,大步往朱文面前走去,一面走,一面戟指问道:“你说,缇萦是怎么跟你说来的?”

朱文吓得冷汗淋漓。这一下真的闯了祸了!但是他也明白,事情千万不可牵连到缇萦身上,否则惹的祸更大,于是他鼓起勇气表明。“是我自己要买给缇萦的,缇萦根本不知。”

但是,这并不能平息师父的怒火:“是你自己!你怎么想来的?你败坏我的门风!你几曾见过缇萦着绮穿罗?你用不义之财,买这么妖冶的衣服给我女儿?啊?”

声音一句比一句高,话一句比一句急,说到怒不可遏之处,他从宋邑手里夺过那件绣襦,顺手拿起削竹简的小刀,把它割破了重重摔在地上,犹自恨声不绝。

事情闹得有些不可收场,宋邑觉得十分作难。这时叫朱文赂罪,未必有效,考虑了一会,便使个眼色,暗示朱文先退了出去再说。

然后,他收拾了那件起祸的绣襦,来劝淳于意:“老师,你犯不着为阿文生这么大的气。说穿了,他到底是个孩子……”

“不!”淳于意打断了他的话,不过此时的语气却是平静的,“他人小鬼大。六年下来,我自以为知之甚深,谁晓得他居心叵测,防不胜防。我五个女儿,四个都嫁得很好,现在剩下缇萦一个,最小,又是我最喜欢的,我不能不为她好好打算。今天的情形你看见的,我如果再容他在家,日久天长,不知会闹出什么见不得人的话来。光只为了保清白家风于不堕,我不能不作断然处置。”最后,他又加了一句:“你也是有儿女的,该明白我的处境和苦衷!”

宋邑默然,他并不能完全同意老师的看法和作法,但他无法再为朱文说话。少男少女,热情如火,保不住不闹“笑话”,那时老师会责怪:“当初原要逐出门的,都是你力保无他。如今你怎么说?”这话可担待不起,还是少多事为妙。

于是,他只朝善后这方面去想了,“怕他从此流落,或者打着老师的幌子胡作非为。这,”宋邑想了一下说:“不可不想个办法。”

这话倒是说中了要害。到底师徒一场,淳于意自然不忍见朱文流落。同时也想到,将来决无法禁止他自称“仓公嫡传”这类话去骗病家,确是得想个妥善的办法来防止。

彼此沉默了好一会,宋邑想得了一个主意;盘算了一下,觉得是个唯一可行的善策。

“我倒有个办法,只是须得老师的同意。”
“你说!”
“我想把阿文留在我这里帮忙,顺便我也好管着他。”
淳于意先深深点头,随后却又沉默不语,仿佛还有着什么窒得难行的地方。

宋邑想了想,恍然有悟:“自然,我会注意,不准他再到老师府上去。”

“我顾虑的不是这一点。”淳于意说:“我只怕你管不住他,日后会让你受累,倒变成是我害了你了!”

这一层,在宋邑已经想过,他觉得朱文并不如淳于意所想的那样恶劣,而且他也相信,朱文经过这一次教训以后,应知悔改。如果真的是一块不可雕的朽木,再把他拿来作弃材处理,那就没有什么遗憾和可惜了。

心里的这番打算。与老师的想法,南辕北辙,自然不便明说出来。宋邑只表示,事到如今,该有个料。他愿意把这个棘手的难题;接了下来,借以报答师恩。这也是实话;而且事情明摆在那里,舍此更无安顿之法,淳于意也就不多说了。

隐在窗下的朱文,把这一切经过,都已听在耳中。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受——那是他从未有过的经验,就像有把肉案上吊挂猪肉的铁钩,钩住他心头,把身子临空悬了起来,只觉得痛苦,却是无可着力,连挣扎一下都不能够。

怎会有这种事?太可怕了!他恨自己恨得要死,不是恨自己不该去干那些勾当,恨自己太大意,知道师父痛恨的是什么,这些勾当就该做得谨密些。譬如:这一早该先到伟家,后到东市——稍微花些心思,不就天下太平了吗?

而现在呢?以后呢?想起从此看不见师父端然静坐、凝重如山岳的神态,他心里慌慌地,仿佛觉得世界虽大,竟无一可以倚靠之处。再想起从此看见缇萦的如星星、如珍珠,无时不是明亮得叫人看了再想看的那双眼睛,他也觉得世界虽大,竟无一可以依恋。

这才真的是可怕!于是他踉踉跄跄地冲了进去,口中大喊:“师父,师父!”

他只看到师父的背影,一闪而没,已是身在内室了,只有宋邑拦在他的前面。

“你死了心吧!”
这似劝阻、似讥嘲的五个字,声音虽低。却如轰雷掣电般,直贯朱文心底。真的,死了心吧!不死心又怎么办?师父的话如此决绝,把他看得有如比毒蛇瘟疫那样令人深恶痛绝。如果求取饶恕,不管是长跪不起,还是痛哭流涕,都不过自讨一场没趣,丝毫不能挽回师父的心。

一想到此,从不知世间有难事的朱文,顿时气馁得连手脚都软了。

“跟我来!”宋邑拉着他的手说:“我有话说。”
“还说什么?”朱文垂头丧气地答道:“我早知道了,那颗倒楣的彗星,会应在我身上。”

宋邑倒又忍不住好笑。但也因此而更有信心——这样一个天真犹存的大孩子。说他已不可救药,未免太武断了。

于是,他把朱文领到他自己的屋里,把要留他在临淄的意思说了一遍。当然,他的措词是很委婉的,尽力地劝慰着、鼓励着,一片与人为善的好心,溢于言表。

但朱文却不能轻易接受他的好心。师父与师兄的安排,他刚才已在窗下偷听到了,当时连念头都没有转过。这时宋邑正式提出来商议,他不能不作深切的考虑,首先他想到,宋家粗茶淡饭、枯燥严肃的日子,是他所难以忍受的——师父那里也是这样的日子,但是,那里有缇萦,而且师兄不是师父。十年的感情,亲如父子,仅这一点,不论怎么苦的日子,都可以使人甘之如饴。

光只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不必再往下想了。“宋二哥!”他率直地说:“你的好意苦心,我全懂。不过我不想待在你这里。说实在的,我是在你这里待不住。你让我出去闯一闯。”

这句话把宋邑说得愣住了。他是个忠厚人,将心比心,以为朱文定会接受他的好意,谁知结果适得其反,这该怎么说?他事先一点也没有想过,所以只能直着眼看着朱文。

朱文却是把他所该想的想法,都先想到了,“你请放心!”他尽力安慰他,“我决不会流落,我有我的办法——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想吃一碗饱饭,那真是太容易了。你——宋二哥,你相信我这不是说大话吧?”宋邑相信他不是说大话,但是,“你说去‘闯一闯’,我怕你会闯出祸来!”他忧形于色地。

“不会,不会!”朱文乱摇着双手分辩,“你当我是那些腹中没有分寸的草包?我的眼睛亮,我的人头熟,到处不会吃亏。喔,还有,”他又极郑重地说:“我决不会拿师父的幌子去骗人。骗人的花样多得很,如果你不相信,那么我此刻就跟你发誓,我从此不再替人诊病。否则你唾我的脸。”

经他说得如此恳切,宋邑怎能不信?赶紧拦阻着他:“万万不可如此!你得师父的亲传,该仰体师父救人济世的但心,尽力而为。”

“也就是为此!”朱文忽又变得老气横秋了,“否则谁高兴一天到晚跟愁眉苦脸的病人打交道。”

“只是——”宋邑又说,“再不可在病家头上弄钱了。”
那也不能一概而论,朱文在心里说。有些病家还有怪脾气,非要多花钱,心里才安逸,如说看病不要钱,就仿佛医士没有尽力,甚至还以为受了侮辱。这些奥妙,宋邑不懂,也就不必再说,只是点头表示受教。

宋邑对他的态度,相当满意。叫家人为朱文安排午饭,把替淳于意准备的烧肉、炙鱼都搬了出来供他享用。朱文看看话已说到尽头,错也罢、对也罢,反正事已如此,索性天涯海角去闯荡一番也好。这样想着,愁怀一放,胃口大开,且饱餐了再说。

趁他这狼吞虎咽的一刻,宋邑回到淳于意那里,把朱文谈话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想不到朱文是如此爽朗明达的态度,倒显得做师父的气量太狭,容不下人。淳于意心里很不是味,怔怔地望着宋邑,不知该作何表示。

就这时,听得窗外的声音:“师父,我走了。多谢你老人家多年教养之恩。等我闯出了一番事业,再来报答。”

是朱文的声音,那么平静、那样飘忽,但也是那样坚决,就仿佛无意中听见有人在神前自誓没有无端去打扰他的道理。

高大的身影一闪,跪在庭中自陈已毕的朱文,已经起身离去,大踏步地,显得十分洒脱豪迈。

宋邑从淳于意的痛苦的脸色中,突然得到了启示,一跃而起,往外冲了出去——显然的,他是要留住朱文。

“你干什么?”身后有喝止的声音。
宋邑站住了脚,回脸来看老师,脸上不仅是痛苦,还有怨恨和鄙薄,似及那种难以形容的,受了打击想还手的神气。

“你看见了,他是如此对待我!六年的感情,说丢下就丢下,一点都不用顾惜。你、我,怕都办不到吧?”

忠厚老实的宋邑,始而愕然,继而恍然。原来老师心里和嘴里是两回事,嘴里把朱文骂得那么凶,其实心里舍不得他。唉!他叹口无声的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且赶紧把朱文找了回来吧!

但是,他还没有明白,对朱文爱怨各半的淳于意,这时把那一半的爱也化做恨了。他坚决地阻止宋邑,不要去找朱文,并且发誓,从此以后不要看到这个不成材的下流胚。

宋邑无奈,只好想出些话来百般劝慰,而淳于意始终悒郁不欢,天气又热,这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可真是难挨。第二天一早,淳于意一个人凄凄凉凉回阳虚去了。

03


到家是八月初,新凉天气,风光渐佳,而淳于意却无心领略。
不知何时起始,他的脾气变得很暴躁了。敲门敲到第二追还不见动静,马上就要冒火,正这时候,门内有了回音。

“是谁啊?”是水边柳下春驾砖的那种声音,娇而脆,仿佛摔在地上能断成好几截似的。

听这声音,淳于意的火气,立即消失得无形无踪,显现了自离临淄以来第一次才有的笑容,提高了声音答道:“是我。缇萦,快开门!”

开门出来的缇萦,仍然是他想象中那样,羊脂玉般的脸上,嵌着一张淡红色的小嘴和两粒黑亮亮的眼珠,头发似乎刚刚膏沐过,挽着松松的一个高髻,散发着幽幽的香味。

“爹,你怎么这么快就回家了?不是说要在宋二哥那里住上三个月吗?”缇萦张大着眼,惊喜交集地问,一面从她父亲手里去接药囊。

“你高不高兴?”
“嗯!”缇萦重重地点着头,又深深看了一眼,“爹,你瘦了!”

“是吗?”淳于意摸着女儿的脸,“你倒像是胖了些。”
“睡得沉,吃得香,自然该胖罗。只别大胖,咦,”她忽然诧异地四面看看,“阿文呢?”

就这一问,问得人似乎遍体生寒。做父亲的沉着脸不响。
“爹——”
“去唤卫媪来帮着搬行李。”淳于意这样说了,转身向车旁走去。

缇萦是极孝顺的,一看这情形,不知出了什么乱子,心里焦忧惊疑,只怕惹起父亲不快,丝毫不敢摆在面上。还勉力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唤出在她家服役多年的卫媪,帮着御者把淳于意的行李搬了进来。

然后,她亲手捧了盥洗用具来,一面伺奉,一面找些话来——这不难,问问一路的见闻,就有扯不断的话头,只是她极谨慎地避免提朱文。

淳于意心头的阴霾,终于都溶化在她女儿的春风般的气息中了。

但是,他也有相对消长的,对女儿的疚歉。
而因此,他越发痛恨朱文。他不是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朱文和缇萦,或者可以配成一对。然而这个念头,立即为另一种警惕所掩没了,这个从小失教的家伙,偏偏才以济恶,就眼前的光景来说,要这么办,是葬送了缇萦的一生。无论如何,要看看再说,而且,无论是在朱文或缇萦面前,都不可透露一点这种意思。

“唉!”他不由自主深深叹息。
“爹!”斜着身子,把张粉脸偎倚在淳于意肩头的缇萦,嗔怨地说:“为何总是这样不快活?害得我都心里慌慌地。”

做父亲的人,疚叹越浓了。他很快地装出笑容来安慰爱女。然而,他生来就是一个不会假装,不懂得如何敷衍别人的人,所以那龇牙咧嘴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缇萦知道父亲心里有痛苦,不愿让她分担。越是如此,她越想明瞭。那自然是关于朱文的,自然不是好事。但是,朱文的人呢?连刚才卫媪都在问——

一想到卫媪,她心里有了主意,借故溜到厨下,说了几句话重又回来。

于是蹒跚的卫媪走了来问道:“阿文呢?可是在后面,何时到家?他的食量大,不要把胡饼做少了,不够吃。”

“不必管他。”淳于意这样回答。卫媪是受了教的,便紧接着又问:“怎么?”

“你不必问吧!”
卫媪年纪大了,脾气有些倔,加以她也喜欢阿文,所以一听这话,顿时抢白:“家里少了一个人,我问都问不得一声么?”

淳于意语塞,唯有报之以苦笑。缇萦一看这情形,怕又惹父亲生气,深悔多事,便站了起来。一面使眼色,一面把卫媪推走了。

“我告诉你吧!”等她重新回到淳于意身边时,他握着她的手说:“我好恨,恨阿文不成材!”

这话叫缇萦的心里难过,但是,她觉得他还是不要说什么的好。

“我宽恕他多少次,总巴望他有一天会改过自新。可是这一次在临淄,我是真的绝望了,也真的忍无可忍了。”

接下来,淳于意把朱文在临淄替大贾伟家的小儿,看病诈财的行为,以及宋邑想留他,而他傲然不顾,要去闯荡江湖的经过,细细讲一遍,只瞒着朱文买绣襦的那件事不说。

一路听,一路把缇萦又气又恨得要掉眼泪。所气所恨的是,朱文深知父亲嫉恶如仇的脾气,就该时时检点,过去曾劝过他不知多少次了,就是不肯听人一句话。如今不知流落在何方?叫人牵肠挂肚为他担心。害己害人,太可恶了!

想到恨处,她微咬着扁贝似的门牙说:“随他去!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要理他。”

这话是淳于意所未想象的。等会过意来,心里顿觉宽松,他一直感到不安的是,怕他女儿失去一个青梅竹马的伴侣,表面不说,心里难过,此刻看她如此明白是非善恶,能够毅然割舍,岂不可喜?

他在想,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要再说两句话,叫女儿死心塌地,永断瓜葛。于是他略略想了想,故意装作不信似的:“缇萦,你别骗我!”

“骗?骗什么?”
“阿文从小跟你一起长大,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会想念他?”
“谁要想念这个没出息的人?”缇萦愤愤地又加上一句:“哼!我永远也不会想他。”

这使得淳于意更满意,“好吧!”他轻快地说:“既然不想他了,就不必再谈他。你先到厨下看看,有什么饮食,先取些来我吃。”

走出屋子,缇萦想哭,好不容易忍着,一直忍到夜间归寝,蓄积已久的眼泪,才得尽情一泻,枕衾上,无声无息湿了一大片。

不知他此刻在哪里?她一直就只会这样想。除了一年两次去到嫁在近处的二姊家做客以外,她从未出过里门一步。无从想象一个人离开了家,还有何处可以安顿?

他必须露宿在人家檐下。这个天气,风露中宵,容易得病;一病下来无衣无食怎么办?想到这里,心头如打翻了热酷似的,眼泪又流个不住。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哭干了眼泪。哭倦了神思,渐有睡意,仿佛听得窗外有声音,缇萦怕是穿窗而入的小窃,惊然一惊,微微抬头离枕,侧耳屏息,静静听着。

是有声音,极低,好像在唤:“缇萦,缇萦!”
奇怪了,何以有似幻似真的声音?她觉得有些头晕。对了,她想起曾听父亲说过,有种叫做“掉眩”的疾病,一个人忧思过甚,气血不调,就会有这种触处皆幻,疑神疑鬼的病象。赶快定下心来,排除杂念,好好睡吧!

头一着枕,刚闭上眼,好不奇怪,那声音又来了。随后是碌碌一声响,似乎有样什么东西滚了过来,她伸手出去一摸,凭感觉就可以知道,握在她掌心里的,是她最爱吃的栗子。

有实物为症,这可不是什么“掉眩”,更不是梦境。想到这里,她忽然醒悟,那颗心怦怦地,一下接一下,直跳到喉头,连呼吸都很困难了。

“缇萦,缇萦!”
不是朱文的声音是谁?她简直吓坏了,吓得手足无措,这要让父亲听见了怎么办?

“缇萦!”朱文的声音中,显得有些不耐烦,“怎的睡得像死猪一样?”

他稍稍提高了声音,倒是警惕了她。这样喊下去,非把睡在东厢的父亲惊醒不可,无论如何得要赶紧禁止他再喊。

于是,她翻身坐了起来,还在穿衣服,朱文在外面已经听见了,欣然相问:“你醒了?”

缇萦不答,匆匆披了衣服,踩着细碎的步子,走到撑开着的北窗下,黑暗里望见影绰绰的朱文,心里一酸,双眼越发模糊——随后是一阵无可名状的喜悦,和不知来自何处的兴奋,兴奋得手足发抖。

“缇萦!”朱文轻轻地喊着,从窗外伸进手来,接着身子一长,似乎在爬窗子。”

缇萦大惊。“你要干什么?”
“我要进来,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不行!一不行!”说着,她用两手去推朱文,人倒是推下去了,两手却握在人家手里了。

“那么,你到后院!”
她住的西厢,只有一道门通正屋,而正屋的门早就闩上了,怎么出得去?

“不行,我无法出来!”她又想到了父亲,使劲夺着手。轻声喝道:“你好大胆子!还不快走!”

朱文轻轻地笑了,“师父必定告诉你了。”他说,“你不能听一面之词,也该让我有个诉冤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