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说得有趣,洪钧欣然许诺。于是贾福奔向村落中去买酒;他便一路看花,走向小桥去等候。
走不多远,只听马蹄声疾。回头一望,不由得眼睛发亮,但见两匹极高大的口外马,一黑一白,白的与梨花同色,皮鞍上侧坐着一个二十左右的女郎,红裙覆足,相映之下,鲜艳无比。看到上身,穿的是一件玄缎绣花的夹袄;青绢包头,露出一张鹅蛋脸;樱唇剑眉,一双黑亮的大眼,妩媚之中,特具一种慑人心魄的亢爽之气。
洪钧方在惊愕之际,白马已擦身而过;急急转脸,已只能看到背影,却又有新的发现,那女郎腰间丝绦上竟悬着一柄鱼皮鞘的长剑,剑端与空悬着的铜马蹬碰声作响,与鸾铃相仿。
“这是谁?”洪钧失声自语,“莫非唐人小说中的女侠?”
这一来,便顾不得赏花,只是遥望白马。眨眼之间,人马俱沓;洪钧心头浮起无限的怅惘,只想找个人问一问,究竟那女郎是谁?
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贾福。一只手提着藤条编的篮子,里面有一瓶天津五加皮,一包熏鱼,一大包落花生。另一只手居然挽着一条马褥子。
“哪来的马褥子?可是遇见熟人了?”
“没有。马褥子花钱租来的。”
说着,贾福在梨树下挑块干净的地方,铺好褥子,摆好酒菜,请洪钧坐下享用。
“你也来,一起喝酒。”洪钧说道:“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是!”
贾福依言坐下。不过,洪钧是盘腿而坐,他是仿照日本的办法,半跪半坐。
喝过一口酒,洪钧急于要打开心中的疑团,“你刚才可曾看见一匹马?马上是个女人。”他问。
“一匹马?”贾福略感困惑,“不对吧?”
“怎么不对?”洪钧很快地说,“我亲眼看见的,一匹白马,马上那女人着的红裙,还挂着一口剑。”
贾福笑了,“老爷,不错!”他说,“是两匹马。”
“对了,对了!”洪钧自己也失笑了,而且有些不好意思,只为心思专注在红裙女郎身上,竟致另一匹黑马会视而不见。
“白马上的那个女人,不是好货——”
“咄!”洪钧不由得生气,“好端端地,为什么刻薄人家。”
贾福恍然大悟,原来主人着迷了;便定了一定神,很谨慎地答道:“她是烟台有名的姑娘,花名叫爱珠。”
“爱珠!”洪钧张口结舌地说,“她就是爱珠?”
“是的。一点不错。”
“她会骑马?”
“不但会骑马,还会舞剑。”贾福又说,“听人说,还会吟诗作对,又识得古董,极好的酒量。”
“有这样的尤物?”洪钧楞了好半天,自言自语地说:“一定言过其实。”
贾福不敢驳他,只斟满了酒说:“老爷请喝酒,莫去想她。”
“为什么?”
“这爱珠有名的大架子,犯不着。”
犯不着什么呢?自然是犯不着去讨没趣。洪钧倒有些不甘心,当即站起身来,说一声:“走!”
洪钧是迫不及待地要一访望海阁。贾福探知他的趋向,微言劝阻,说爱珠目空一切,不知几许达官,登门碰壁,连想见一面都难如愿。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却又何苦?话说得委婉而恳切;无奈洪钧爱慕加上好奇,必不肯罢此一行。心里在想:哪怕见不着爱珠的面,看一看望海阁是何样子,也是慰情聊胜于无。
贾福拗不过他,只得依从。他不知道望海阁的名称,只知道爱珠的艳帜在毓璜山,与烟台山相去不远,而由奇山往北折回,却有好一段路。因而雇了两头毛驴,赶到毓璜山时,已经红日西沉,山南山北,炊烟处处了。
“老爷请下来歇一歇。我去打听一下,看望海阁在哪里?”
“何用打听。喏,那不是!”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但见玉皇庙后面偏东,有一带粉墙;墙外垂杨,墙内桃李,红白青翠掩映之中,矗起一座高楼,隐约有一块绿地泥金匾额悬在那里,而字迹却难辨识,然则又何以见得那就是望海阁?
“绝不会错!”洪钧解释:“你看,柳树下挂着两匹马,一白一黑,那就是我在奇山见过的。”
原来如此!贾福打发了驴亻夫,随着洪钧缓步行去;走近了仰头一看,匾额上果然是“望海阁”三字。
“你敲门!”洪钧用手拂一拂衣襟上的灰尘,“只说我来访骑白马的姑娘。”
贾福点点头,将黑漆双扉上擦得雪亮的铜兽环叩了几下。来应门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眉目如画,穿一身淡青洋布夹袄裤,外套一件黑软缎的坎肩,一条黑绉纱的带子,将腰束得极紧;脸上一样涂脂抹粉,长辫子上还佩一支金押发,完全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找谁?”她问。
“我家老爷来访骑白马的姑娘。”贾福照本宣科地答说。
“我家姑娘今天累了,不见客!”
贾福听了这话便有气,见那女孩儿是勾栏人家的打扮,料知硬闯不碍,便冷笑着说:“不见也要见!”一面说,一面便举手将门抵住,同时一只脚已伸了进去。
这便煞风景了!洪钧急忙喊道:“贾福,不要鲁莽!等我来跟这小妹妹说。”
一声“小妹妹”消了她的怒气,瞪了贾福一眼,闪开两步向洪钧问询:“尊姓?”
“我姓洪。”
“洪老爷以前来过没有?”
“今天是第一次。”
“请洪老爷明天再来。我家姑娘真的累了,歇在那里。”
“我知道。你家姑娘骑马去看梨花,累了要休息。我不惊动她,只上楼去看一看。”
那女孩儿有些发楞,仿佛对洪钧的来意,感到莫测高深似地。最后终于表示,须禀命而行,不敢作主。
不多片刻,那女孩儿去而复回;远远便招手示意,请客上楼。这是登堂入室的第一步,洪钧留下贾福在门房等候,自己精神抖擞地迎了上去,笑盈盈地问道:“你告诉你家姑娘了?”
“不是。是告诉我婆婆。我说是很好的一位客人,她说:那就请上楼吃杯茶也不碍。”
洪钧喜她言语乖巧,模样伶俐,便从口袋中取出两枚番舶带来、簇簇生新的小银圆,塞在她手里,“这个给你玩儿。”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翠。”
“喔。你说的婆婆又是谁?”
“姑姑的妈妈,就是婆婆。”阿翠一面引客上楼,一面答说。
“姑姑?姑姑又是谁呢?”
“就是你想看一看的人。”
“原来她是你的姑姑?”洪钧突然想起,一个鸨儿,手下不止一个姑娘,不要弄错了人,却是笑话,因又问道:“你姑姑叫爱珠?”
“嗯!”
这下洪钧放心了,坦然登楼,对楼梯便是门,阿翠揭开门帘,洪钧顿觉眼界一宽。先当张挂着一幅硕大无朋的横披,定睛细看,不由得失笑,原来北面一溜长窗,尽皆敞启,海景入楼,恰好补壁,以致有这样可笑的错觉。
“客人请坐!”
接待客人的,另是一个修饰得头光面滑的中年妇女,但看衣着是南班名为娘姨、北班唤做跟妈的佣仆,便点点头坐了下来再说。
“大爷贵姓?”
“我姓洪。”
“洪大爷,请宽衣。”
狎妓多是便衣,但长袍上加一件俗名马褂的“卧龙袋”,即成常礼服,所以妓家往往先为客人卸马褂。然后绞来手巾把,奉上盖碗茶,递过水烟袋;照例也还有干湿果碟,多寡不等。望海阁的果碟很够气派,八个錾银的高脚盘,四干四湿,极其精致。最难得的是,有洪钧久未得尝的乡味:松子糖。
正当周旋之际,西面门启,出现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人,身材极高;花白头发梳得光亮闪闪;穿的是一条贡呢扎脚裤,步履极健。洪钧心知这就是阿翠所说的“婆婆”,不自觉起身迎候。
“不敢当,请坐、请坐!”婆婆含笑招呼,随后问道:“洪老爷行几?”
“我行三。”
“三爷!”
婆婆站住脚福一福,这是见礼;洪钧回了一揖,然后相将落坐。
“以前没有见过三爷。”
“我是最近才听说烟台有这么一个好地方。果然好!”
做主人的淡淡地笑了,“是三爷说得好。”她问:“在哪个衙门恭喜?”
“我在洋关帮忙。”
“怪不得!跟潘大人是一个口音。”那婆婆语气热了些,“潘大人真是菩萨,一点官架子都没有。”
“喔,”洪钧问道:“潘大人也到这里来过?”
“来过一回,坐了好一会儿才走。以潘大人的身份,肯到这里来,实在很承他的情了。”
洪钧正要接话,只见娘姨疾趋到主人家身边,低声说了两句。接着,听见楼下有男子的声音。洪钧知道是预约在此设宴的客人到了,心中不免踌躇;照人情上说,理当“让贤”,可是由南到北,好辛苦来一趟,凳子都不曾坐热,便要起身,似乎情有不甘。
盘算未定之际,那老婆子开口了:“三爷不说要上楼来看看,有处地方风景好!”说着,首先起身,径往东走。
妓家若有两三拨客人同时而至,如何调拨分派,能够彼此避开,而又各得其所,便全看主政的手腕。洪钧知道她是撵他让正屋,虽觉得不是滋味,但当然也只有隐忍。
及至进入东面的屋子,不快之感,顿时消失。老婆子没有骗他,东屋所见的风景,果然又胜于正屋,因为视界更广,北、东两面,都宜眺望。
等主人告罪退了出去,另一拨客人接踵上楼,脚步声显示只不过两个人。洪钧先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从主客对话中,听出示是称为“锦帮”的锦州帆船帮的头脑,借望海阁款待来自上海的一批办海味的商人。只以为时尚早,来客为主人邀到西面小屋中去油大烟,正屋中顿显清寂。
洪钧这时才定下心来,打量四周。最惹人注目的是东面玻璃窗下,安着一张大书桌,水墨丹青,笔砚笺纸,应有尽有。然而壁上并无爱珠的画稿,只有一幅洒金朱笺的中堂,大笔淋漓一个“一笔虎”,上面记明年月:“雍正十年闰端午”。下款署名“又玠”。洪钧似乎在什么“缙绅录”中见过这两个字,却一时想不起是谁的别号。
再看到西面板壁上,悬一张琴,挂一把剑——这把剑特具亲切之感;由剑及人,眼前顿时浮起白马红裙的飒爽英姿,心痒痒又恨不得能立刻见一见爱珠了。
因此,他有些拿不定主意,颇有留既不可、去则难舍的苦闷。转念又想:此是何地?哪来如许顾虑?花丛觅趣,原该随遇而安。且定定心,看那老婆子如何安排,再作道理。
这样想着,便坐了下来;恰好面对东窗,脑中不由自主地浮起一句唐诗:“楼观沧海日”。
细想一想,用这句诗写望海阁,贴切异常;不妨再找句唐诗配上,做副集句的楹联,倒也有趣。
于是他起身走到窗前,背着手不断吟哦:“楼观沧海日!楼观沧海日!”
在唐诗中找一句作对不难,难在出语豪阔,对句不得其偶。洪钧想了几个,都不惬意,而此时此地亦非可以从容推敲,正待罢手时,忽听得有人朗然在念:“月是故乡明”。
是女人的声音,越使洪钧惊奇,急急回头去看,一个长身玉立的病人,含笑凝睇,正是念念不忘的爱珠。
如此识面,颇不寻常。洪钧不愿依俗套行事,笑笑说道:“字面不太工,不过很浑成,能明点旅居,暗寓乡思,尤其难得!佩服之至。”
“班门弄斧,叫三爷见笑。”爱珠大大方方地说:“听说三爷是第二次见到我?”
“是的。一日之间的第二次。”说着,洪钧低头去看爱珠的双脚;意思之间是纤纤莲足,何能骑马驰剑。
爱珠却不让他看,裙幅一抖,遮住脚尖。洪钧虽有些失望,却也喜她庄重;虽是这样的身分,依然不让人看见双足,足见知书识礼,难怪能集成这样一幅不算太坏的楹联。
想到那幅楹联,便即问道:“听你口音是两淮?”
“也差不多。”爱珠答说:“燕子楼的月亮,是要比这里好些。”
“喔,原来是徐州。”洪钧反客为主地摆一摆手,“请坐下来谈。”
“你看我,竟忘了招呼!三爷请坐!”爱珠忙着抢先在主位坐下。
洪钧一见倾心,刻意结识,便从头问起:“你姓什么?”
“不说也罢,说出来辱没先人。”爱珠摇摇头,果真不再说下去了。
越是如此,洪钧越要问,但这一问,自非反激不会有满意的答复,因而歉然地说:“对不起!我不该问的。是我不识深浅。”
“不!我没有拿三爷当普通客人看待,我姓李。”说完,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向壁上的那幅“一笔虎”看了一眼。
这一看,使得洪钧恍然大悟,想起“又玠”是雍正年间善于捕盗的名臣,与河南巡抚田文镜同受世宗特达之知,当过浙江巡抚、直隶总督的李卫的别号。
“原来你是李果敏之后!”他惊异地说——“果敏”是李卫的谥。
“三爷。”爱珠正色说道,“我从来没有跟人提过这话,请你不要说出去。”
“我知道。”洪钧郑重答应,然后又惋惜地问:“怎,怎么会到烟台?”
“还不是时势所迫。”爱珠黯然不欢地,“不要去提它了,不是什么能叫人高兴的事。”
“是!”洪钧歉疚地自责:“是我不好!不该惹起你的身世之痛。”
爱珠生来是服软不服硬的性情,这两年沦落青楼,自觉名臣之裔,才色双全,而遭遇如此,过于委屈,所以待人接物,更为偏激。恶客俗客,不屑一顾;遇到低声下气、温柔体贴的好客人,她的心却又比人家更软。如今见洪钧一再抱歉,惶恐之情,溢于言表,自然感动;而且觉得他有些可怜,本为寻欢买笑,何用这样子如入庙堂般战战兢兢?
就这一念之怜,爱珠的方寸间浮起无可言喻、亦无可捉摸的异样感觉,仿佛心酸酸地想哭,想避开洪钧却又唯恐失去洪钧。一时竟有心慌意乱、坐立不安的模样。
洪钧当然不会了解她此时的心理,只当她有预约的客人需要应酬,而身子绊住在这里,有着说不出的苦。既然如此,自己应该识趣。来日方长,千万不要第一次就让她留下一个“讨厌”的印象。
想到便做,他站起身来说:“你今天有客,我不再打搅了。好在大后天,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大后天?”爱珠想了一下问道:“三爷,你跟万士弘万二爷是朋友?”
“对了,相识不久,不过一见如故。他不是定了大后天在你这里请客?”
“是的!原来邀了三爷。”
“不但邀我,借望海阁请客,就是由我身上起的因头。”
“喔,”爱珠兴味盎然地问,“是怎么回事?”
“话很长,今天讲不完了。到大后天再细谈吧。”
“何必大后天,”爱珠略一沉吟,悄声问道:“三爷明天中午可得闲?”
“天天都闲,时时都闲。”
“那就屈驾,明天中午来吃便饭。”她似乎唯恐洪钧辞谢,紧接着又说:“我另外还有事拜托三爷。”
就不说这一句,洪钧亦决不肯放弃这样的约会;说了这一句,在他更有如奉纶音,重重地答应一声“是!”
爱珠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问道:“穿马褂来了没有?”
“穿了的。”
于是爱珠便提高了声音喊:“小王妈,取洪三爷的马褂来。”
小王妈就是起先为洪钧卸马褂的娘姨;这一次她不服侍了,将马褂交给了爱珠,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来吧!”
爱珠双手将马褂提了起来,等洪钧背手找着袖子,她随即在领口上提了一把;一旋身走到前面,将他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托,示意仰起了脸,好容她为他扣钮襻。
扣了一个又扣第二个,一路往下,她的脸亦由仰而俯,露出雪白的一段后颈;耳后鬓边,新典发毵毵如绒毛。这是处子的特征;洪钧不由得惊异:莫非还不曾梳拢过?
“明天中午。”她挥着他的手低声嘱咐:“别带朋友来!”
“嗯,嗯。”洪钧重重点头,表示充分领悟得她的意思;接着探手入怀,踌躇了一下,终于毅然决然地将一张十两的银票取了出来,轻轻放在桌上,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大懂规矩,你别笑我。”
这一半做作,一半是实情——望海阁别具一格,不能照一般妓家的规矩行事;不过比照普通的“盘子钱”,出手十两银子,自然算是阔客了。
“不!”爱珠却另有想法,“这不是一遭两遭的事,用不着这样。有一两的小票子没有?”
“没有。”洪钧很能领会她的用意,头一回出手太阔,做成规矩,以后就难以为继了。但一则是真的别无小额银票,再则亦不能不讲面子,所以将爱珠的执着银票的手捏住,连连说道:“算不了什么!”
“别这样!”爱珠的声音很坚决,“三爷,你听我的,没有错!你愿意常来,就不能这个样。来,”她用另一只手将银票塞在他马褂口袋里,“你先收着,我替你垫一两银子赏他们!”
洪钧觉得再要固执己意,反倒是辜负了她的心了;可是脸上总抹不下来,唯有苦笑着说:“真叫我不知道怎么好了。”
“别说了!你请吧!”

 ※  ※ ※

这一夜的洪钧,扰攘终宵,比前一夜更甚。而且依然是天曙入梦,近午方醒。一醒便想到爱珠的密约,急急起身,细细修饰,不带仆从,只身到望海阁来践约。
应门的仍是阿翠,一言不发,只狡猾地笑了一下,指指东面,表示爱珠早已在等候了。
上得楼去,静悄悄地只有爱珠一个人在,相见凝眸,然后看了看自鸣钟笑道:“一点不差,是正午!”接着又问:“刚起身?”
“是的,起身就来。”洪钧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刚起身?”
“你看!”她携着他的手,领他到穿衣镜前,指着说道:“眼泡还肿着。昨夜没有睡好?”
“是啊!一闭上眼就看见你的影子。”
镜中的爱珠不断眨眼,是有些困惑,有些不信的样子。而终于敛眉垂眼,入于深思。等再抬眼时,脸上是不安的神情。
“近在咫尺,随时可以见面。你怎么想不开?”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缘故?”洪钧答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神魂颠倒过。”
爱珠不答,只低头为他去解钮扣,卸了他的马褂,径往里面走去。洪钧跟在后面,进门就发现,桌上已铺了两幅笺纸,磨了一大海碗的墨在那里,仿佛爱珠正待挥毫似地。
“你能写大字?”他问。
“我哪里会!”爱珠将马褂挂在衣架上;拔一枝斗笔,双手捧上,“奉烦大笔。”
这下洪钧有些踌躇了。他倒是写得一笔“黑大光圆”的“馆阁体”,虽是秀才,而在殿试的“大卷子”上,已颇下了些功夫。可是写对联的擘窠大字,却很少尝试。
“不必客气,请,”爱珠走到桌子另一头:“我替你牵纸。”
逼到这地步,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执笔在手,先相度纸幅,但见已用眉笔做好记号,每一联五个小圈。洪钧顿时意会,爱珠是希望他将那“楼观沧海日,月是故乡明”的集句,写成对联,好配她先人的那幅“一笔虎”。
这倒也是很有趣的“雅人深致”!洪钧这样想着,意兴勃勃,也不知哪里来的信心,觉得一定可以写得出色。这一念之转,顿觉气定神闲,凝视的是白纸,看到的却是那十个字的章法与气势。
于是个笔儒染,墨渖犹未滴落,毫端已经在纸。爱珠也配合得严丝台缝,等他写完“楼、观”二字,刚刚将笔提起,便轻轻拿纸往怀中一带,移上尺许;给洪钧的空白地位,十分合适,写来便更觉得心应手了。
他俩合作的一副集句楹联,洪钧一气呵成;放下斗笔,背手端详,相当称心。爱珠更是眉目轩扬,倒像是自己做了一件异常得意的事;手扶着洪钧的肩,指点笔画,赞不绝口。
“该落款了。”洪钧换了支笔,蘸饱了墨,俯下身去;眼看要下笔了,忽又仰起身子来,拿笔杆搔搔头皮。
“怎么?”爱珠问道:“有什么不妥?”
“爱珠,”洪钧反问:“我说一句话,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
“你说!”爱珠毫不迟疑地答说:“一定是句好话,我不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