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大爷,”琴宝笑嘻嘻地说:“我有个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两位爷不如到桥上去喝酒,又轩敞,又凉快。”

“这个主意好!”李绅脱口说道:“我本来就想上岸舒舒筋骨。”

于是收拾茶具、食盒、杯盘,另携两条龙须席;搭好跳板登岸上桥。这道桥是吴中一胜,本名利往桥;地当吴江入太湖之处,桥长一百三十丈,有六十四个桥洞。当北宋庆历年间初建时,本是木桥;现在早已改为石桥,桥中建亭,即名垂虹亭。

小福儿在亭中铺好龙须席,李鼎、李绅相对而坐;琴宝就坐在两个人中间。月光斜射,正照在他稚气的脸上;眉目娟娟,带点腼腆,像个女孩子。

“你今年多大?”李绅问说。

“十六。”

“从师几年了?”

“八年多。”

“八年多,会的曲子不少吧?”

“他早就满师了。”李鼎说道:“他师父不放他。唱得很不错;可惜没有带笛子,不然可以唱一段你听听。”

“我带了一支笛子,在船上。”琴宝向小福儿招招手说:“小福哥,劳你驾;把我铺位上那支笛子取了来。”

“你念过书没有?”李绅又问。

“也谈不上念过书。不过认‘本子’,识得几个字而已。”琴宝又说:“鼎大爷常跟我说,要念些词曲在肚子里,不然演‘闹学’、‘惊梦’这些戏,拿不出身分来。”

“这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道理。”李绅问道:“你倒说,你念了些什么词曲在肚子里?”

“他最喜欢朱陈两家词。”李鼎插嘴。

朱是朱彝尊,陈是陈其年;四十年前同应制科“博学弘词”,名动禁中,是有清以来两大词家,但最早合刻的词集,却谦称“朱陈村词”。李绅也喜爱这两家词的;所以听得李鼎的话,顿有喜得知音之感,兴致更好了。

“那么,就地风光,有首‘高阳台’,你总记得吧?”

“怎么不记得?只要船过这里,我总会想到这首词。”

“你念给缙二爷听听。”李鼎说道:“词韵又是一种,有些仄声,要当平声用;请缙二爷指点指点你。”

琴宝点点头,朗声念道:“‘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桥影。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栏,梦遍罗衾。’”

等了一会,不见他再往下念,李鼎便催促着说:“这是前片;过片怎么不念?”

琴宝用他那如小鹿般的眼睛,很快地向李绅看了一下,陪着笑说:“不必再往下念了吧?”

“为什么?”李鼎不解;李绅亦不解。

“你倒想,缙二爷去看那位绣春姑娘,总得有个好兆头吧!”

这一说,两李恍然大悟。原来朱彝尊的这首“高阳台”,写的是康熙初年一段凄绝的故事。词前有一篇小序:“吴江叶元礼,少日过垂虹桥,有女子在楼上见而慕之,竟至病死。气方绝,适元礼复过女门,女之母以女临终之言告叶,叶入哭,女目始瞑。”前片所咏,完全是“见而慕之”的光景;过片一开头便写“明珠佩冷,紫玉烟沉”;而据说绣春多病,琴宝怕兆头不佳,所以不愿往下念。

李绅却不在乎,“你的心思真多!”他说:“我没那么多忌讳!”

既然这么说,琴宝便又往下念:“‘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度桃花,依然开遍江浔。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念得声调清越,感慨多于悲伤;李绅点点头说:“很好,你的念法,符合朱竹垞的原意。不过有几个字,你不该轻轻放过。”

“是!请缙二爷教我。”

“拿过片来说,‘怅明珠佩冷’的‘怅’;‘盼长堤’的‘盼’;‘动愁吟’的‘动’,都该念得重。词中凡是单字领起的句子,都要用去声;这样才响,才能振得起精神。我想,你唱曲子的道理也差不多。”

琴宝拿他举的例证,低声念了几遍,果然不错;喜孜孜地说道:“我真得拜缙二爷做老师!”

师虽未拜,李绅倒是在音韵上很指点了他一番。把酒倾谈,又听琴宝倚着李鼎的笛声,唱了两段昆腔,一套北曲;李绅自道领略了类似姜白石的“二十四桥明月夜,小红低唱我吹箫”的情趣。

“‘波心荡,冷月无声。’”李鼎指着水面,也念了句姜白石的词,“马上就天亮了,回船趁早凉赶路,正好一睡睡到平望。”

※※※

平望不过吴江县属的一个镇,但却是水陆要冲的码头。运河自此南下,经嘉兴直达杭州;另有一条支流,经过震泽到湖州的南浔——海内最富庶的一个村镇。

这一带是东南膏腴之区中的精华;亦为丝产最多最好的地方。农家五荒六月,正当青黄不接之际;唯独这太湖东南,六月里新丝上市,家家富足,时当午后,镇上到处是红通通酒醉饭饱的面孔。

李家兄弟不必下馆子,有苏州织造衙门的一家发了财的机户作东道主。此人姓吴,发了财捐了个九品的职衔;家里奴婢成群,都叫他“老爷”。李鼎开玩笑也叫他“吴老爷”;李绅厚道,照往常一样,管他叫“老吴”。

“老吴,”他说:“你不必张罗。第一,天热,只想清淡的素斋吃,越清淡越好;第二,我们今天晚上住船上,连夜开船,晚上赶路凉快些。”

“是了,缙二爷,你老跟鼎少爷听我说。第一,要吃斋不必在舍间,我带两位爷到个‘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地方——。”

“唷!唷!吴老爷,”李鼎笑他:“出口成章,真不得了!几时变得这么风雅了?”

老吴脸一红,腼然笑道:“八十岁学吹鼓手,跟我孙子的先生在念唐诗。”他紧接着说:“第二,我不敢多留,留两位爷住一天。”

这两件事,在李鼎无可无不可;李绅却有难色,尤其是第一件。原来平望、震泽一直到嘉兴,盛行所谓“花庵”;老吴所说的“‘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地方”,即指此而言。李绅在苏州多年,往来江浙,自然也随喜过这些地方,本无需摆什么道学面孔。但此来访旧,怀着严肃的补过心情;同时绣春修行之处,又是一座极重清规的家庵,如果未见绣春,先逛花庵,忒嫌亵渎,所以迟疑着无法作答。

李鼎多少是了解他的心情的,怂恿着说:“绅哥,你也太不洒脱了;目中有尼,心中无尼。怕什么?”

这是套用“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说法,“八十岁学吹鼓手”的老吴也听懂了。一拍光秃秃的脑袋,双手合十,一脸惶恐地说:“罪过,罪过!”

样子有点滑稽,琴宝忍不住掩口胡卢;李鼎便又说道:“绅哥,你不是最佩服苏东坡?东坡如在此刻,一定说:‘吾从众!’”

“好吧!”李绅无奈,“既然你们都赞成,我亦不反对!”

“那就请吧!”老吴举手肃客,“府上的大船不必动了,我陪两位爷坐了小船去。”

“不忙,不忙!有件事先得有着落。你请过来,听我细说。”李鼎拉着老吴到一边问道:“有个万寿庵在那里。”

“在莺脰湖边。”老吴答说,“这个庵没有花样,住持净因老师太的清规严得很!”

“我知道,我且问你,金陵曹家有个丫头在万寿庵,你知道不?”

“怎么不知道?是曹家震二奶奶面前得宠的丫头,不知为什么,寻死觅活要出家?”

“喏!就是为缙二爷。其中有一段情——。”

由于要靠老吴设计,能让李绅在清规谨严的万寿庵,与绣春一晤;李鼎不能不将他们的“那段情”明告老吴。原来魏大姊突出奇兵“俘获”了李绅,给予绣春的感想是,人心险巇,处处陷阱,只有清净佛门,才是安身立命之处,因而出家之念,益发坚定。同时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曹老太太一定要她回府,唯有以死相谢。

在震二奶奶,正要她有此坚决的表示;终于说动马夫人,在曹太夫人面前,极力进言,成全了绣春的志向。同时又怕在近处或者还脱不了曹震的掌握,所以很费了一番安排,才拿她送到以戒律整肃的万寿庵来安顿。

当然,关于曹震的那一段,李鼎不必细叙;魏大姊的作为更可不谈;他只是想让老吴知道,李绅与绣春有这么一段旧情,如今也不是想打她什么主意;只为了恩怨纠结,希望面对面说个清楚,作个了断。

“难,难!万寿庵里连雄苍蝇都飞不进去的。那怕地保有公事上门,也不过在韦陀殿跟知客师太打个交道。”老吴又说:“这也不能怪净因老师太,实在因为这里的花庵出了名;一点点不谨慎,就会搞得满城风雨。”

“吴老爷又掉书袋了!”李鼎说了这一句,收敛笑容向李绅说道:“绅哥!我看算了吧!”

李绅楞了好一会,自语似地说:“咫尺天涯,抱憾一生。”

听得这话,李鼎决意不顾一切,要促成他跟绣春的重逢。“老吴,”他的神情异常认真与迫切,“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这件事无论如何要拜托你办到。”

老吴凝神想了一下说:“等我先问一问。”

两李不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不过看样子似乎已筹得了办法,所以彼此乐观地对望了一眼,静静地等着。

果然,不多一会,老吴笑嘻嘻地走了回来,“还好,还好!恰恰有个机会;不过,”他说:“恐怕只能我陪着缙二爷一个人去。”

“行!”李鼎忙不迭地问:“是怎么一个机会?”

机会亦是李绅自己从甘州带来的。四万件丝棉袄,已经由他在杭州跟孙文成谈妥当,名为两处分办;实际上李煦承办三万五千件。数量既大,期限又促,所以多方分包;一半也是李煦利用织造衙门多年所培养的关系,派人传话给机户,及有往来的丝商、茧行、布店:“帮帮老东家的忙!”工资不丰,还要赶班;而且绝不许偷工减料。老吴是受过李煦很大好处的,义不容辞地自己报数,承包三千件。

为了限期紧迫,这三千件丝棉袄必得分散承制,若有三千家人家,每家一件,不过旦夕之功。无奈时当盛暑,又是鱼米之乡,家家歇夏;除了穷家小户,没有人愿意挣这戋戋工资。所以老吴不得不发动各种关系,请相熟人家的内眷帮忙。自然也想到平望镇内镇外,十几座尼庵,可是有的推辞不会;有的应应景只肯承制三、五件。热心的实在不多。

此时老吴要问的,就是万寿庵的情形。结果出人意外,据说净因老师太认为泽被征人,是极大的功德;所以一诺无辞,许下十日之内承制八十件,而且不收工资。那里连烧火老婆子在内,也不过七个,每人每天摊到一件都不止。

“有这么一段情节在内,缙二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上万寿庵了。净因师太原知道这个差使,是西边王爷交代,织造府上一位少爷带来的;我如今只说:缙二爷因为老师太这么热心,特为登门道谢。这个理由不是很冠冕吗?”

“是,是!”李绅肃然起敬地说:“净因老师太如此存心,原该登门叩谢。”

“慢来,慢来!”李鼎摇着手说:“冠冕是冠冕;太冠冕反倒不好!当着净因老师太,就算是见到绣春,语不涉私,也是白去一趟。”

“这——。”老吴苦笑道:“我效劳只能到这里为止了。”

彼此沉默了一会,李鼎说道:“不必在这里白耽误工夫;我们上船,一面走,一面商量。”

“对!”老吴应声说道:“莺脰湖边,有五座庵,除了万寿庵,另外有座庵,也还规矩。我先陪两位爷到了雨珠庵去吃斋。雨珠庵的‘活观音’很能干;说不定她有什么好法子想出来。”

于是宾主一行四人,带着两个小厮下了吴家的小船,双桨如飞,转眼间到了莺脰湖。雨珠庵就在湖滨;李绅登了岸,在庵前眺望,但见波光云影,水天一色,闲鸥上下,与远处风帆,相映成趣,不由得站定了脚,竟有些舍不得走了。

“缙二爷,”老吴得意地问道:“风景不错吧?”

“在这里出家,倒真是享清福。”李绅问道:“万寿庵在那里?”

“在后面。这里看不见。”说着,老吴转身直到庵前,一伸手拉住一个扣环,扯了两下;随即听得庵内琅琅然有铜铃在响。

隔不多时,庵门开启;出现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穿一件湖色纺的尖领长袍,覆额童发,头顶心露出小笼包子那么大一块青头皮,这就算剃度了。

“莲文,你师父呢?”

“在午睡。”

“赶快叫醒她。你说苏州李家的两位少爷来吃斋;赶紧预备。”

莲文点点头;目灼灼地向三个生客打量,最后将视线落在琴宝脸上。

“别看了!”老吴笑道:“回头我替你做媒。”

莲文“啐”了一口,满脸飞红地转身就跑。李绅、李鼎亦都望着琴宝好笑;害得他越显腼腆了。

“请吧!”老吴昂然先行,“我来领路。”

一领领到东面一座院落;进了月洞门,只见一架紫藤,浓荫匝地;北面是三间平房,湘帘半卷,炉香袅袅;一踏入台阶,西屋迎出来一个女子,年可三十,打扮在半僧半俗之间,极黑的头发,在顶心上挽一个宫装高髻,倒又像女道士了。

不言可知,她就是老吴口中的“活观音”;法号天轮。她在脂粉地狱中打了多年的滚,阅人甚多。看李绅的气度、李绅的衣饰,又带着小旦似地一个俊侣,便知是阔客登门,一张粉脸上早就堆足了笑容;及至听老吴说这姓李的两位施主,是“织造李大人的大少爷跟侄少爷”,更是不敢怠慢,刻意周旋了一番,方始告个罪,亲自到香积厨去交代如何预备素斋。

“怎么样?”老吴笑着问道:“两位爷看像不像‘活观音’?”

“这个外号可不大高明。”李鼎笑道:“雨露遍施;想来吴老爷亦跟她参过欢喜禅?”

老吴半猜半想地听懂了他的话,连连摇手,“没有,没有!”他说:“她看不上我!像你鼎大爷这样漂亮的公子哥儿还差不多。”

“真的吗?”

“老吴,”李绅突如其来地发问:“这首诗是她做的吗?”

她指的是壁上悬着的一幅横披,上面软软的一笔赵字,写的是一首七律:“玉宇无尘夜色阑,银潢洗出水晶盘,诸天色相空中现,大地山河镜里宽;今夕自然千里共,此生能得几回看?琉璃世界光明藏,问说何人在广寒。”后面有一行题跋:“天轮师诗如其人,清新俊逸,令人意消;偶读其中秋玩月诗,寄托遥深,低回不已。醉中书之,奉以补壁,并乞正腕。庚子重阳后一日,琴川居士并志。”

“诗倒还罢了!题跋,”李鼎笑道:“可真是高山滚鼓之音了!”

“鼎大爷,”琴宝问道:“你说的什么?”

“高山滚鼓之音:不通、不通又不通。”

琴宝与老吴大笑,声震屋外,惊动了一班妙龄女尼,都是绸衫长发,亦有涂脂敷粉的,在月洞门边躲躲藏藏窥探。这原是一种做作;老吴兴冲冲地就想去招两三个来陪客,却为李绅拦住了。

“算了吧!”他说:“回头说话不方便。”

原来老吴虽曾建议,不妨请教足智多谋的“活观音”天轮,但李绅却觉得此事谋之于蚁媒蜂使的天轮,对绣春、对自己都成了一种玷辱。但自看了这首诗,才知天轮亦知文墨,观感一变,愿意接纳老吴的主意。等下细谈前因后果,不但不宜有这班“摩登伽女”在座,他连琴宝都想支使开。

这层意思微一透露,现成有个莲文可以利用,把他领了去另行款待;剩下宾主四人,恰好坐了一张方桌。庵中忌荤不忌酒;不过李绅因为向来饮酒不论多寡,一沾杯脸就会红,上万寿庵去见高年有道行的比丘尼,不甚得体;所以只有老吴陪李鼎喝庵中自酿的百果酒。

“言归正传吧!”聊过一阵闲天,李绅自己开口:“今天有件私事,老吴说非请教师太不可。”

“缙二爷有事要问我,实在没有想到。那就请吩咐吧!”

李绅自叙不免碍口,使个眼色,由李鼎代言,天轮一面听,一面招呼客人,听完不即作声,但脸色肃穆,睫毛不住眨动,显然是在认真筹思。

“缙二爷,”她问:“你有没有把握?那位绣春姑娘只要一接通知,就会来跟你见面。”

“说实话,并无把握。”

“那就难了!”天轮又说:“我再请问缙二爷,想见面的作用何在?是不是量珠聘去,藏之金屋?”

“那是不作此想了!我——,”李绅说道:“我只是想劝她还俗,择人而事。”

“这一层,人人可劝,就是缙二爷不能开口。”

“是的!”李鼎深深点头,“有那么一个结在,不说还好,越说越拧。”

李绅爽然若失地说:“照此说来,我连见她一面都是多余的。”

“正是这话!二爷,既然‘各有因缘莫羡人’,你亦不必为她牵肠挂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已经逃席了,何必再回去跟主人作别?”

“这个譬仿好新隽!”李鼎微笑着说:“有些像参禅了。”

“岂敢!”天轮感慨地说:“古往今来,参不透的是一个情字。其实,参透了又有什么趣味?”

“师太,你这话说得玄了!”老吴接口,“刚才劝缙二爷看破一点儿,这会儿又这么说。前后言语,好像不大相符。”

“是的!这就是情之一字所以参不破的缘故。俗语道得好,旁观者清,我不过这么劝缙二爷。若是我设身处地替缙二爷想一想,也觉得万里归来,如今又近在咫尺,这一面缘悭,只怕一路回去,魂梦有得不安。”

“说得好,说得好!”李绅衷心倾服,“简直如见肺腑。师太,既然如此,还是请你想个什么法子,能让我跟她见一面。如何?”

“要见面,容易;吴老爷说的那个法子就很好,一定能见得着面。不过不见得能谈什么。”天轮略停一下又说:“其实有个直截了当的办法,倒不妨一试。”

“是,是!请教!”

“何不直接向万寿庵的净因老师太陈情?这位老师太外刚内慈,她的性情我知道的。”

照天轮说,万寿庵的住持,持戒极严,不轻为人剃度,所以庵中带发修行的居多;如果红尘之念未断,行迹稍有不谨,立刻婉言讽劝出庵。倘或无家可归,往往代为择配;决不愿一味用清规戒律,将这些无心念佛的女子勉强约束在庵中。

是这样一位通情达理的老尼,自不妨细诉衷曲,李绅欣然受教,饭罢由老吴陪着上万寿庵;李鼎却挪了地方,由东屋移至西屋,因为日色偏西,斜阳照上东墙,不如西屋来得凉爽。

西屋是天轮的卧室,陈设与寻常闺阁无异,只是多了些经卷,摆在临窗的一张半桌上;桌上铺着洁净的黄布,除了几部经以外,还有一方朱脂,一只天青色冰纹小花瓶,插着一朵白莲,茎长花正,兀然挺拔,颇有孤芳自赏的味道。

天轮洗了手,捧出来一个锡罐,伸手一抓,取出十来个桑皮纸裹的小包,形如馄饨,却是茶叶。李鼎并不外行,识得来历;这一小包、一小包的上好茶叶,都在含苞待放的荷花中润孕过,泡出来的茶,说是带有荷香,其实似有若无,徒有其名。不过,用这种茶款客,不仅表示隆重,还意味着视这位客人是风雅之士。

因此,当天轮捧茶来时,李鼎一手端茶托,一手揭开碗盖,先送到鼻子底下闻了一会,称赞两句。

“光这清香,就教人心旷神怡了。”

天轮觉得他言语有趣,越有亲近之意;只是一庵之主,须防窗外有眼,墙外有耳,不能不矜持着,所以只报以甜甜的浅笑。

“师太,”李鼎问道:“你今年多大?”

上三十岁的女人,最怕人问年纪。但不能不答:“你还看不出来?”她说。

“我看你像属蛇的。”

天轮掐着指头算了一下,属蛇如果生在康熙四十年辛巳,是二十岁;再大一轮是三十二岁。显然的,他就算有意讨好,也不会说她才二十;自然是指三十二岁。

她很失望,也很不甘;摸着脸在心里想,莫非在他眼中,自己真的老了?

这时李鼎亦已把年分算了出来,赶紧声明:“我不是说你已经三十二岁了;我看你最多二十四、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