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在月例银子里,添了她二两了!是太太津贴她的,旁人也不好说话;不然,我就为难了。”

马夫人的意思,本想将春雨的月例银子,照已收房未生子女的丫头之例,如锦儿那样,提升到每月八两;此刻听震二奶奶的话风,此一办法如果提出来,必不以为然,因而改了主意说:“那么,在我的那一分里面,再提二两吧!”

“太太恤下,又不是动公中的银子,我本来不应该说什么,”震二奶奶笑道,“太太散漫惯了,也常闹亏空;再说,太太屋里的人多,对春雨两次三番地加,也怕旁人背后抱怨——。”她沉吟了一下又说:“这样吧!我来提二两银子津贴春雨。”

“不必!我闹亏空,也不在乎这二两银子。不过怕旁人当我偏心,倒也不可不防;钱还是我出,你出个名儿好了。”

震二奶奶原也想借此笼络春雨;如今居其名而不必有其实,更为得计。便即答说:“是!我来跟她说。”

“凤英,”马夫人问道:“是什么人在勾引芹官?”

“是春雨这么在说;我问锦儿,锦儿也不知道。慢慢留意就看出来了。”

“一定得要找出来!”马夫人对此事看得很重要,“锦儿的话说得很透彻,只要大家不招惹他,他一个人那里胡闹得起来。如今有春雨在内里拘住他;再告诉丫头们,不准再迁就他那个吃胭脂的毛病,两下一凑合,把他逼到读书写字的那条正路上去,有多好!”

“是。”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别的都没有什么,老太太屋里的人,可得太太去说;只跟秋月一个人提好了。”

“对!”马夫人又说,“凤英,你看这件事要不要告诉老太太?”

“不要!”震二奶奶是怕曹老太太得知此事,直接干预,那就无法“拿”得住春雨;所以很坚决地说:“连秋月面前都不必提。”

“那就不提,”马夫人突然想起,“喔,你知道不知道,今儿有人来替秋月说媒?”

“没有啊!”震二奶奶仿佛深感兴趣地,“多早晚的事?”

其实,她早知道是这天上午的事;来说媒的人,也根本就是她间接策动的。秋月今年三十二岁;十年前便已矢志不嫁,愿伺候曹老太太一辈子;劝过她多少次,她执词不移。就这样虚度了大好青春;曹老太太自然感动,少不得另眼相看的。

因此,曹家内里掌权的人,除了震二奶奶就得数秋月。她说的话,就是曹老太太要说的话;犹之乎“口衔天宪”,谁都得敬重三分。秋月倒也并不弄权,即或自作主张,拿个主意,也都在分寸上。曹老太太信任极专,自不待言;里里外外亦都很服她。震二奶奶跟她一直相处得很好;但这两年却不断在算计,怎么样能把秋月掌管着的那一大串钥匙弄了过来?

那一大串钥匙是曹老太太交付给秋月的。曹家并未分家,当初只有曹颙一个亲生儿子,别无同胞兄弟,根本不须分家。及至曹俯过继,也只是承袭了织造的职位,外帐房由曹震在管;中门以内由震二奶奶当家;但他们夫妇俩所能管的钱,也只有织造衙门拨过来的盈余,与房地田租等等不动产的收入。曹寅一生的积聚、藏书当然由曹俯接管;古董字画在曹寅下世补亏空时,已变卖得差不多,但现银珠宝都在曹老太太手里;实际上是在秋月手里。

这些现银珠宝,共值几何?曹老太太没有说过,旁人也不敢问;据震二奶奶的估计,总值不下五十万银子之多。有一年曹老太太倒说过,她手里的“那点东西”,除了提一份专为芹官将来“办喜事”之用以外,余下分作四分,马夫人、曹俯、曹震各得一分;余下一份,散给多年世仆,及有往来几家的穷亲戚。可是这就不知那年才得到手了。

震二奶奶起这个心思,也不过是这两三年的事。从先皇驾崩,曹家的差使就不如以前好当了,收支帐目,内务府及户部都查得很紧,不能像从前那样可以开花帐;但一切进贡及应酬的花费却不能少,这些情形又不能跟曹老太太说,怕她着急;至于跟曹俯说了也没有用,倒不如不说。只有东拉西扯,把个场面照原样子绷着。就这四年工夫,又亏了约十万银子下去;连以前的亏空,二十万出头了。

“这么下去,怎么得了,放着老太太箱子里白花花的银子都变黑了,不拿出来救救急,倒吃人家的重利。那是什么算盘?”

像这样的话,曹震不知说过多少次了!震二奶奶先不理他;慢慢地心思也活动了。夫妇俩枕上灯下,密密地计议过好几次;唯有使一条调虎离山之计,才能将秋月所掌的那串钥匙弄过来。

所谓“调虎离山”亦只有一法,将秋月嫁了出去。曹震认为秋月矢志不嫁,是自知身分,如果不是为人作妾,无非配个有出息的“家生子”;倘或一定要摆脱“奴才”这两个字,充其量嫁个小商人。她的眼孔大,不会放在眼里,所以索性认命不嫁,是不能嫁,却非不愿嫁。

要怎样的人才愿嫁呢?曹震夫妇琢磨过不止一遍了,第一,必得是一夫一妻;其次大小要是个官太太;最后要长得一表人才,年纪还不能太大,最好只比秋月大个三、四岁,至多不能超过四十。

这样一个人倒也不难找;但找到了,人家不一定愿意娶婢作夫人。所以蹉跎至今,总算有志竟成,让曹震找到了一个。

此人姓刘,单名一个钧字;今年三十八岁。家境清寒,而眼界甚高,蓬门碧玉,难邀他一顾,所以至今孑然一身,最近发了笔小小的横财;有个堂房叔叔,身死无子,遗产归族人按亲疏远近派分,刘钧拈阄拈了一块好田,时价值两百多两银子。

于是有人劝他,不如将这块田变价,娶个小家碧玉为妻;做个什么小本经营的买卖,也是成家立业之道。刘钧对“成家立业”四个字倒是听进去了,但立业不愿做小买卖;成家不愿娶小家碧玉,他自有他的盘算。

其时年羹尧、岳钟琪刚平了青海;西北兴办屯田,愿意运米若干石到那里,就可以捐到一个官,当然,官儿大小要看运米多寡。刘钧卖去了那方田,量力而为,捐了个县丞;而且自愿往边远省分效力,已由吏部分发四川候补。余下一百多两银子,想娶个大家婢女做妻子。他的想法是,官宦人家的丫头,见过世面,知道礼节,站出来像个“官太太”;反正带到他省,谁也不知道他们夫妇的出身,婢作夫人,亦复何碍。

为此,刘钧托了个常在震二奶奶那里走动的法藏庵当家法明师太,来探口气。这一下倒正是找对了门路;震二奶奶细问了刘钧的情形,而且关照法明安排机会,悄悄去相遇刘钧;看他文质彬彬,言语大方,是颇有出息的样子,觉得此事大可一谈。

于是她跟法明说,最相当的莫如秋月,不过她是曹老太太面前得力的人,不便出面去说。最好拜托后街上的“本家三太太”来作媒;她一定在暗中促成好事。只是千万不能说破她也知道这件事,否则,事必不成。法明素知震二奶奶手腕高明;她这样说,总有道理在内,只听她的就是。

这天上午就是本家三太太来过了。她跟曹老太太算是妯娌;三十年前随夫从老家来投奔曹寅,不久夫死,抚孤守节,直到如今。曹家三世宦游南京,来投靠的穷本家、穷亲戚很不少,平时争宠干求,常有是非;唯独这个三太太,从不道人长短,也很少来为人讨个差使、说个人情。所以她虽比曹老太太小到十岁之多,却深受敬重,常常邀来斗牌闲话,盘桓整日。震二奶奶认为由她来为秋月作媒,曹老太太先就会有一个想法:这可不是个媒婆,光长了一张能把死的说活了来的嘴;她的话是靠得住的。那一来,就有三分之望了。

“是三太太来作的媒。”马夫人告诉震二奶奶说:“姓刘,四十岁不到,是个县丞,打算办了喜事,到四川去上任。据说家道不怎么好,不过,很肯上进。”

“肯上进就行!县丞往上爬一爬,就是县大老爷;秋月一嫁过去,就是现成的官太太。这是好事啊!老太太怎么说?”

“老太太说要问秋月本人。”

“问了没有呢?”

“还没有!老太太告诉三太太,这件事好倒好,急不得;要慢慢儿来。”

“可是,”震二奶奶说:“人家不是等着要到四川上任吗?”

“那可是叫没法子了。如果不是指明要秋月,事情就好办了。譬如你那里的如意,人也很稳重的;如果姓刘的真的有出息,秋月又不肯,把如意嫁了他,不也很好?”

震二奶奶心生警惕,此事不能操之过急,急则生变,倘或到得头来,秋月依然,把自己得力的一柄如意弄得脱了手,岂非做了件偷鸡不着蚀把米的傻事?

一半是放不下芹官的心;一半是心里的一个疙瘩,难以消除,不免冲动;马夫人到底沉不住气,稍稍将春雨唤来,除了给了她所希望得到的东西以外,额外又添了马夫人自己的一片真心。

“说真个的,把芹官关在里面不放出去,是我心里的一块病,为了老太太,明知道极不妥当,可是不能说。难得你有见识,而且肯把什么都给芹官;人心都是肉做的,我怎么能不给你一句切切实实的话。春雨,”马夫人想了一下说:“从今天起,我把芹官的这一辈子都托付给你了。”

这句话是春雨所承望不到的,又惊又喜,心还有点乱;强自定下神来,想了一下说:“也没有什么是我的!就算身子是爹娘给的;可是我爹也使了府里赏的身价银子了——。”

“你别这么说!”马夫人急急打断她的话,“你的那张‘纸’,过一天我让震二奶奶找出来,交给你自己收着。”她将自己手上的一个祖母绿的戒指卸了下来,拉起春雨的手,待要给她载上。

“谢谢太太!”春雨就势跪在马夫人面前,“如今还不敢领太太的赏;就领了太太的赏也不敢戴。”

“一时不戴倒不要紧!”马夫人说:“东西还是给了你。这不算,过一天我理箱子,再好好儿找几样东西给你。”

春雨正要答话,发现帘外有人;她的眼力锐利,只看身影,便知是马夫人的丫头楚珍,急忙闪开几步;楚珍好强善妒,她怕跟马夫人形迹太亲,楚珍会不高兴,特意躲远些。

果然,湘竹帘一折,是娇小却丰满的楚珍,骤看仿佛十三、四,其实比春雨还大两个月。她的皮肤白,一出汗更白;漆黑的一双眼睛,进屋便先向春雨瞟了过来。

“震二奶奶派人来催了。”春雨知道是来催马夫人到萱荣堂——曹老太太颐养之处去侍膳;当即问道:“太太还有什么吩咐?”

“我——,”马夫人沉吟了一下说:“等我想起来再跟你说。”

“是!”春雨退后两步;看马夫人再无别话,方向楚珍笑一笑,作为招呼;然后稍稍转身而去。

回双芝仙馆有条捷径,是穿过震二奶奶的院落;一进无花门就遇见锦儿,“怎么?”她问:“你看家?”

“也不知怎么回事?老太太叫人来,指明了要如意跟了去。我乐得躲懒。”锦儿又说:“我蒸了块糟鲥鱼:你陪我一起吃,好不好?”

春雨忽然想到,马夫人所说的那些话,应该告诉震二奶奶,才显得当她是“当家人”,事事不瞒她。震二奶奶不在,跟锦儿说也一样。

“你不留我,我也要在你这里吃。我有话告诉你。”

“好啊!”锦儿很高兴地说:“难得安闲自在吃一顿饭,有你陪我,可就更美了。”

“不过,我得先回去一趟——。”

“何必?这么热的天。有事我叫人替你去办。”锦儿接着便喊:“小莲,小莲!”

等小莲来了,春雨好言好语地说:“妹妹,劳你驾,到我那里去一趟,你说给玉燕,回头别忘了到中门去关照,派人到安将军府去接芹官;野百合趁早剥出来,炖好了煨上。”

“一共两件事。”锦儿问一句:“记住了没有?”

“这么两件事还记不住?”

“好!我再让你记一件。”春雨接口说道,“你告诉玉燕,竹子橱里有两盒蜜饯,一盒开了的,让她分给大家吃掉,省得招蚂蚁;一盒交给你带回来。”

小莲答应着去了。锦儿便让春雨先到她卧房里洗脸;一进房门,就看到壁上悬着一支皮马鞭,不由得问起曹震。

“震二爷到杭州去了不少日子了吧?怎么还不回来?”

“早得很呢!”锦儿放低了声音说:“公事上头捅了个大漏子,怕要出麻烦。”

春雨一惊,也将声音压低了问道:“怎么回事?”

“这件事是瞒着老太太的,你可别说出去!”,

“当然!我又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

于是锦儿告诉春雨说,这年春天,皇帝发觉新制的绸子内衣,比往时来得粗糙,交内务府查奏。结果发现,粗糙是因为掺用了生丝的缘故;而且每匹绸子亦不足规定的分两。

这一来便要彻底检查了。将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自雍正元年起交到缎库中的绸缎,一匹一匹看、一匹一匹秤;三处织造都难逃偷工减料的责任。

“查出来上用缎卅八匹;预备皇上赏人的官缎卅匹,都嫌粗糙轻薄。不过比起苏州来,还算好的;苏州光是上用缎要剔出去的,就有一百多匹。”

“苏州织造有皇上这座靠山,不要紧;咱们这里——,”春雨忧形于色地,“可得趁早想法子。”

“你也别说有靠山,苏州织造早就革职了。”

“怎么?”春雨大惑不解,“不说他是皇上的连襟吗?”

“不错!是皇上的连襟,可也是年大将军的妹夫。年大将军那么惨的下场,他的妹夫也就好不到那里去了。”

“真是!”春雨无端一阵怅惘,又定定神问:“咱们这里呢?责罚下来没有?”

“责罚得倒还不算重,四老爷罚俸一年;不好的缎子照赔,这都是小事。四老爷说:以后再不能出这种乱子了!第一丝要好,买丝就不能马虎;要震二爷到杭州,亲自在那儿监督收新丝。前天写信回来说,今年的丝不好;稍为好一点儿的,都叫人先买走了,岂不是麻烦?”

“我看不见得。”春雨不以为然,“只要肯出价,就让人买走了,也可以买回来。”

锦儿晓得这话,条地抬眼;征征地望着春雨,仿佛突然上了一件心事似地。春雨不免诧异,正要发问,只听窗外小莲在喊:“春雨姊姊,话都交代了,蜜饯也带来了。”

“喔!你真能干。”春雨将她递过来的蜜饯又推了回去:“这玩意送给你吃。”

小莲不作声,望着锦儿;要她允许才敢收下。锦儿自然点头,“大家分着吃!”她转脸对春雨说:“你真会做人!你也真肯用心!”

春雨脸一红,“我可不是存心买好儿。”她说,“藏着什么算计人的心思。”

“不是,不是!你错会了我的意思。”锦儿低声说道:“你刚才那句话提醒了我。我们那位二爷必是在闹鬼;什么好丝买不到?趁此又在里面开花帐;落下钱来狂嫖烂赌。”

“不会吧!”

“一定是。”锦儿愤愤地,“回头我可得提醒二奶奶。”

“姊姊,姊姊!”春雨急忙拉着她的手说:“可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

“我怎么会卖原告?再说,也不是你这么说;不过是由你一句话中悟出来的道理而已。”锦儿站起身来,“去吧!吃饭去。”

“慢一点儿!我先给你看样东西!”

马夫人的那个祖母绿的戒指,是连曹老太太都夸赞过的!锦儿自然入眼即知,大为惊异;马夫人竟以这样珍贵的饰物相赐,是件非常令人难信的事。

因此,她这样问说:“这是怎么回事?”

“太太赏我的。当时要给我戴上;那有多招摇!不过,我虽藏着不戴,可也不能不来告诉震二奶奶。”

锦儿想了一下问说:“太太还说了些什么?”

“话很多——。”

“那就是,一面吃,一面说给我听。”

饭桌摆在通风的穿堂中,五菜一汤,除了一碟糟鲥鱼以外,其余的是小厨房的例菜,炒豆苗、虾子拌笋尖、小炒肉丝、鮝鸡;一大碗火腿冬瓜汤。

“这是你主子的菜?”

“是我的。”

“怪道!我们那儿老是笋煮白鮝汤;笋老得吃不动。原来笋尖儿全在你这里。”春雨又说:“你这饭菜可不能让桂珍瞧见;不然可就有得跟胡妈打饥荒了。”

“你道是天天这个样儿吗?有个缘故在里头。”

原来胡妈管小厨房,只供应曹老太太、马夫人、震二奶奶、芹官等四处的饭食;每处主仆各一桌。这几天说是物价涨了,胡妈正在活动锦儿,替她在震二奶奶面前说话,要加每天例规的菜钱,所以例菜格外精致。

“这班人,没有个够!”锦儿又说,“她来托我,我乐得把她悬在那里,先吃她几顿好的再说。喔,胡妈还送了我一坛子人参、红花、当归泡的酒;咱们打开来尝尝。”

等小莲把个红布封口的白磁坛抱了来;锦儿舀出一小壶来,与春雨对酌。小莲打横吃饭;饭罢下桌,春雨才能谈她去见马夫人的经过。

“知道不知道这个戒指的贵重?”

“自然知道。老太太都夸过,说绿得这么透的翡翠,她只见过两个,除了太太这一个;再就是在那位老妃手上见过。”

“东西本身贵重,自不必说;我说的贵重,只怕你还不知道。太太说过,她这个戒指,将来是要传给儿媳妇的。”

一听这话,春雨猛然心跳;不过,马上就恢复平静了,“那也不过太太随口一句话而已。”她说,“她还能,还能——。”

“自然不能把你当媳妇。”锦儿率直地说:“不过,意思也够重了。反正,你这个‘芹二姨奶奶’是当定了。”

春雨脸一红,借酒盖着脸说:“我比他大着五岁呢!”

“那怕什么!来,我敬你点酒。”

春雨却不肯举杯,“这是干什么?”她说,“你得先说个原故,我再喝。”

“你先喝了我再说。如果你觉得我道理不通,一杯罚三杯!”

春雨便干了酒,照一照杯,舀一匙汤喝了,抬眼望着锦儿。

“我这杯酒是祝你早生贵子!你要是能替老太太添个重孙子……。”

“算了,算了!”春雨大声打断:“罚酒!”

“怎么,我道理不通?”锦儿笑道,“要不要让小莲来评评理?”

“你算是拿住我了!”春雨觉得委屈;但想到那枚戒指,立即心平气和,不由得把锦儿的话想起来。

如果真有了喜,会发生些什么事?春雨想到的第一个念头是,那会成为轰动曹家亲友的一个大笑话!十二岁的芹官,自己还是个孩子;居然已经生子。

于是第二个念头又转:那时或许有人会说:只怕不是芹官生的吧?

第一个念头,已自觉难堪;转到第二个念头,更是惶恐不安。“不行,”她不自觉地说,“那一来可就糟了!”

“怎么会?”锦儿诧异地问。

“怎么不会?”

春雨挪个位子,靠近锦儿,用极低的声音将她的感想说了出来。锦儿心想不错;到底是自己切身有关的事,想得深了,便跟旁人的看法不同。

“好在还早!不过,如果真的有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你总也不能像绣春那样。”

这倒是提醒了春雨。不过她的思虑周密,心想要早早想个避孕的法子,这还不能请教锦儿;因为即令锦儿同情,也绝不敢胡出主意,说不定反倒防着她了。常听人说,凉药服多了,不易受孕。不妨设法弄一副凉药来服。

※※※

芹官回来时,已是日色偏西;春雨到中门口亲自接回。他一路嚷热,在夹弄中就要脱马褂;春雨一面哄,一面让小丫头跟在他后头打扇。到得双芝仙斋,才让他卸去玄色亮纱马褂,宝蓝宁绸大衫与杭纺小褂子,绞两把热手巾,一把送到他手里,自己擦脸;一把用来替他抹身擦背。

然后为他换上一件短袖葫芦领的对襟绸褂子,让他坐在廊上喝茶;同时问道:“是先开西瓜呢?还是先吃点心?今天是红枣煨的野百合;冰镇了一会儿了。”

“冰镇的还不解热。干脆你拿两块冰来,让我咬着吃。”

“不!刚打大太阳下面回来,不能吃冰;一冰一热,激出病来,不又让老太太担心?你忍一忍,心静自然凉;我替你扇着!”

却不过春雨的软语柔情,芹官点点头说:“也罢!喝百合汤、吃西瓜。”

于是春雨一面照料饮食;一面跟他说话,这天是安将军的独子十六岁生日,虽是成年的年龄,毕竟也是小生日,只约了亲友至好家的子弟吃个便饭。芹官是其中之一;曹老太太本来还怕天时炎热,怕他受暑不肯放出去,是曹俯说了句:“安将军的交情,辞谢了不好。”方始准他应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