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当,不敢当!”隆科多一面抱拳还礼;一面向李绅问道:“这位想来是嫂夫人了?”

“不敢,是内人。”

“啊!”隆科多像突然想起,“初次见面,可没有备见面礼儿,那可怎么办呢?”

“隆公爷还闹这些俗套干什么?”李绅又说,“隆公爷要不要先宽宽衣,怕回头出门会冷。”

“要,要!一室如春,舒服得很。”

卸了猞猁狲的褂子;在南炕垂脚而坐。魏大姊亲自奉茶;隆科多一看是细瓷茶具,益发欣然,颜色黄浊,但入口却别有香味。

“好香!”他说,“松子香,还有玫瑰花香。”

“瞒不过隆公爷,”魏大姊得意地笑道:“砖茶太粗,味儿不好;所以我搁了些松子跟玫瑰花瓣在里面。”

“这个法子好。”隆科多竟是熟不拘礼的神态,“嫂子,劳驾,有蜜给我来一点儿。”

“有、有!”魏大姊取来上好的紫蜜,为他调在茶中;知道他爱甜食,便又取来两样干果,一样叫乌绿栗,形似橄榄,而核小如樱,味甘而鲜;一样叫欧栗子,大如樱桃,甜中带酸,十分爽口。

就这样,俄顷之间便已亲如家人;不过魏大姊很知趣,而且厨下也需要她去料理,所以悄悄避了开去,好让他们谈要紧话。

“缙之,在这里不怕隔墙有耳,可以说几句知心话。”隆科多的脸色阴黯了,“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我早就想开了,白帝城受顾命之日,就是死期已至之时;我跟年亮工,功高震主,自然不免。不过,我没有想到他对同胞手足,居然亦是如此狠毒残忍!我在想,八阿哥封廉亲王,是我的主意;如果肯受笼络,就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以后他不断发牢骚,引起人家的猜疑,多少亦是自取之咎。九阿哥自不量力,轻举妄动,我亦可以抹着良心说一句,与我无干。唯独十四阿哥,我怎样也不能说,我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这句话搁在我心里好久、好久了;不说出来,死了也不安心。可是跟谁说呢?跟谁说,就是害谁!今天好,天可怜见,让我有个机会好说。缙之,你一定有跟十四阿哥见面的机会,务必把我的这句话带到!”说完,站起身来,兜头一揖。

李绅只有逊谢,不便作何表示。隆科多内心的痛苦,固然令人同情;但故主——恂郡王的一生,无端葬送在隆科多手里,又何能忘怀?

“缙之,”隆科多颓丧地说,“我自己知道,我作的孽很深、很重;这次回京,必无幸免之理。人之将死,其言或不尽善;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你跟十四阿哥说,就把我当做禽兽好了,知道伤了好人的错,无从弥补,唯有哀鸣。”

说到这样自责的话,李绅不能不感动,觉得必须要有所表示了,“隆公爷,”他说,“我也不知道此生能不能见到十四爷;如果苍天垂佑,还能活着见面,我一定将今天的情形,细细陈述。”

“多谢、多谢!我想‘苍天垂佑’是一定的。十四阿哥的八字我看过,寿算很长,你们贤伉俪,照相法看,白头偕老,决无可疑。”

“原来隆公爷精于子平、柳庄;想来给今上的八字——。”

“不谈,不谈!”隆科多乱摇着手说,“谁都看不透他的八字。”

这时魏大姊已闪身出现,带着阿秀来铺设餐具;少不得还有一番客套。隆科多本打算说完话就走的,见此光景,只有道谢而已。

把杯话旧,自然又谈到时事;李绅想起一件事,好奇心勃然茁发,忍不住问了出来。

“隆公爷,传说中所谓‘私钞玉牒’是怎么同事?”

隆科多不即回答,慢慢喝了两口酒;方始抬眼问道:“你信不信一手遮尽天下人耳目这句话?”

“我不信。”

“我也不信。”隆科多说,“我要为天下后世留一条可以揭露真相的线索,所以跟阿老七要了一份玉牒的底本。”

“隆公爷指的是辅国公阿布兰?”

“对了。”隆科多问,“此人你总很熟悉吧?”

他这样说,是因为阿布兰亦是一向拥护恂郡王的;想来作为恂郡王亲信幕友的李绅,对此人一定深知。其实不然。

“我只知道他是广略贝勒之后,此外就不大清楚了。”

“那么我先告诉你此公的来历;他是杜度贝勒的曾孙——。”

杜度是清太祖的长孙,他的父亲叫褚英,是清太祖的长子;以谏父不宜反明,致为太祖所手刃,但杜度并未因此而遭受歧视。当时得力的亲族有四大贝勒、四小贝勒,杜度即为四小贝勒之一。

及至圣祖接位,怜念广略贝勒死于非命,对长房子、孙格外照应,阿布兰是宗室中的能文之士,亦未卷入从康熙三十几年开始的立储纠纷;及至圣祖封皇十四子为恂郡王,任命为抚远大将军,并准用正黄旗旗纛,以示继位有人以后,阿布兰更是全力拥戴,因而为圣祖所重用;康熙五十九年以宗人府右宗正而为议政大臣。

康熙六十年,恂郡王平服西藏,重兴黄教,功成还朝,阿布兰受命在宗人府立碑纪功。此是为恂郡王将来登大宝后,臣下颂扬圣德作张本,自然大遭“今上”之忌。雍正二年将他降爵圈禁;恂郡王的西征纪功碑,自然仆倒磨灭,却诬赖在阿布兰身上,说“宗人府建立碑亭。翰林院所撰之文,阿布兰以为不佳,另行改撰不颂扬皇考功德,惟称赞大将军允禵。朕即位后,伊自知诬谬,复行磨去。”

“阿老七对十四阿哥的拥戴,完全是遵奉先帝的意旨,他没有错。不过,这个年头儿,谁要是八、九、十四,还有三阿哥的人,像修‘律历渊源’的陈梦雷,都会倒楣。阿老七自知不免,就想拿玉蝶的底本,交付一个妥当的人;这个底本上面记得有十四阿哥的本名、爵位,准用正黄旗纛旗,等于御驾亲征;将来有人写史书,真相都在里面了。可是,阿老七找不到这么一个妥当的人。”

“于是,”李绅接口说道,“他就交给隆公爷你了。”

“不!他怎么敢交给我;那时他只知道我有点儿牢骚,还不知道我心里悔得要死。”

“那么,是隆公爷知道他有这个意思,跟他要来的。”

“对了!我跟他要,他不敢不给。”隆科多笑笑说道:“如今从家里抄去一个底本,不错;可是我——。”他含蓄地问说:“缙之,你明白了吧?”

“想来已录副本交给另外很妥当的人了?”

“正是!”

李绅这时跟隆科多的感情已不同了,对这件事颇为关切;思索了一会说:“其实,以隆公爷你的身分,议政大臣,无所不管,总也可以找得出一个要玉牒底本来看一看的理由吧?”

“当然!不过我不必找;理由再足也无用。从去年秋闱,查润木出事,我就知道该轮到我了。”

这又是李绅大惑不解之事。查润木其人,他倒是有所知的;此人出身浙江海宁世家,兄弟四人,以“嗣”字排行,老大便是本名嗣琏字夏重的查初白,在洪升“只为一曲长生殿,误尽功名到白头”的那重公案中,受了牵连,斥革功名;改名慎行,复又应试,在康熙四十二年点了翰林,凡有巡幸,无不扈从,是先帝最赏识的文学侍从之臣。

老二名嗣瑮,字德尹;小初白两岁,亦后初白两年入翰林。老三便是嗣庭,字润木;他也是翰林,而且科名在前;康熙三十九年与年羹尧同榜。查初白与查嗣瑮早在康熙五十几年便已告老还乡;查嗣庭由翰林开坊,升内阁学士,调礼部侍郎;上年放了江西主考,那知出闱未几,忽然以大逆不道的罪名,“革职拿问,交三法司严审定拟具奏”;同时浙江巡抚李卫,奉旨到海宁逮捕查初白、查嗣瑮及老四查嗣锳,连同子孙内眷,四房共十三口,都是铁索榔铛,押解进京,下在俗称“天牢”的刑部监狱。

李绅还记得上谕中说:“及遣人查其寓中行李,有日记二本,至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则前书圣祖仁皇帝升遐大事,越数行即书其患病,曰‘腹疾大发,狼狈不堪。’其悖礼不敬,至于如此。自雍正元年以后,凡遇朔望朝会及朕亲行祭奠之日,必书曰‘大风’,不然则‘狂风大作’。偶遇雨则书‘大雨倾盆’,不然则‘大冰雹’。其他讥刺时事,幸灾乐祸之语甚多。”

可是,不久有一道指斥“浙江风俗恶薄”,应将浙江士子乡会试停止的上谕中,开头就说:“查嗣庭日记,于雍正年间事,无甚诋毁,且有感恩戴德之语;而极意谤讪者,皆圣祖仁皇帝已行之事。”岂非前后矛盾?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隆科多对李绅的疑问提出解答,“譬如说他出题悖逆,又何尝不是故意穿凿?”

“我听说题中有‘维民所止’四个字,‘维止’为雍正去头之象,因此贾祸。”

“这是道听涂说。”隆科多说,“前年汪景祺‘西征随笔’一案,抄家抄到汪景祺的一篇文章,名为‘历代年号论’,说‘正’有‘一止’之象,引前朝的年号——。”

汪景祺以为年号“凡有正字者,皆非吉兆”。他举了五个例:正隆、正大、至正、正统、正德。

“正隆”、“正大”两年号见于辽金,荒淫无道的海陵王,年号正隆;哀宗的年号正大。清出于金,但多少是一种忌讳,因为金非正统,有夷狄的意味在内。至正则是亡国之君元顺帝的年号。

“正统”、“正德”是前明的年号,英宗有土木之变,蒙尘塞外;武宗以嬉游无度,不寿而且绝嗣。隆科多以为平心而论,在雍正年间,发这样的议论,也实在太无顾忌;汪景祺确有些自取之咎。

“可是,硬按在查润木身上,何能教人心服?”隆科多问:“缙之,你记得不记得查润木在江西出的题目?”

“只记得第一题‘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说是谤讪时政。关于年号的题目,就只知道说的‘维民所止’。此外就不知道了。”

“等我告诉你。第一题‘君子不以言举人’。驳他的理由是:‘尧舜之世,敷奏以言,非以言举人呼?查嗣庭以此命题,显与国家取士之道相背谬’,虽是欲加之罪,也还成理由,说易经次题‘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诗经次题,‘百室盈正,妇子宁止’,起头用正字,最后用止字;加上易经第三题‘其旨远,其辞文’,寓意‘前后联络,显然与汪景祺相同。’缙之,你倒想,这样穿凿附会,真要为天下读书人放声一恸。”

“唉!”李绅叹口气:“无怪苏东坡要说:‘但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不过,我又不明白,查润木到底是为了什么,会让今上对他如此深恶痛绝!”

“你要知道其中的缘故?”

李绅心里想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但话到了口边改了自语似地:“我只是百思不解而已!”

“我告诉你,因为查润木升阁学,补侍郎,是出于我之所保。”

“隆公爷久居枢要,汲引的人也很多啊!”

“他不同。我保他在内廷行走。”

“啊!”李绅大感意外,“原来查润木也是天子近臣。”

“可以这么说。”

“这就更令人不解了。既是天子近臣,多少有感情的——。”

“感情!”隆科多一仰脖子干了酒,哈哈大笑,笑停了说:“缙之啊,缙之,你真正是书生。如论感情,我还是他舅舅呢!”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查润木既为天子近臣,如俗语所说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以丝毫不念?”

“毛病就出在这上头。”隆科多问道:“缙之,你知道现在汉大臣中,最红的是谁?”

“不是田文镜、李卫吗?”

“不是,我是说京官。”

“那——”,李绅想了一下,“那莫如文渊阁的张中堂了。”

他指的是文渊阁大学士张廷玉;隆科多深深点头,“一点不错!四年工夫,由刑部侍郎而入阁拜相,红透半片天。”他紧接着问:“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红?”

“我怎么会知道。”李绅笑着回答。

“他之所以红,与查润木之所以倒楣,是一事的两面。今上御极,康熙三十九年年亮工那一榜,好些人得意了,张廷玉也是这一榜,召入南书房‘述旨’,煌煌上谕,正反都是‘朕’一个人的理;即出于张廷玉的大手笔。”隆科多突然又问:“你知道他红到什么程度?”

“隆公爷别问我了,干脆往下说吧!我在洗耳恭听呢。”

“我告诉你吧!今上已许了他身后配享太庙了!”李绅骇然,“这真是闻所未闻。”他说“只有开国从龙之臣;或者开疆拓土,于国家有大功的勋臣,才能配享太庙。他是何德何能,得此非分的殊荣。”

“他不就是从龙之臣吗?”隆科多嘴角浮现一丝自嘲的苦笑,“照算我也是。不过,入太庙无分;下地狱有望。”

“隆公爷也不必这么说。”李绅极力想出话来安慰他,“年亮工是因为军权在手,又太跋扈了;他部下只听军令,不奉诏旨,名符其实的功高震主;你如今连九门提督都不是了,情形不同的。”

“不!我知道。查润木尚且不免,更不用说我了。”

“对了!”李绅抓住中断的话头,“隆公爷,你说张中堂之得意,与查润木之倒楣,是一事的两面;你刚才只说了一面,还有一面呢?”

“还有一面,只看上谕中指责他‘在内廷三年,未进一言’,这句话,就可以知道了。”

“此话怎讲?”

“‘未进一言’,就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人的是非。你想,今上所要的是能替他做耳目的人;外面流言纷纷,侧近之臣,知而不言,得谓之忠乎?”

“这也不能算不忠!”李绅对查嗣庭有了不同的看法,“以侧近之臣,竟能不谈人是非,无论如何是位君子。”

“你说这话,我觉得很安慰;足见我的赏鉴不虚。”隆科多又说:“我当初举荐他时,就因为他安分谨慎,在内廷述旨,机密不会泄漏。那知道——。”他突然停下来,叹口气,“唉!如果我早知道他的性情,我不会举荐他,如今变了害了他了。”

“喔,查润木的性情,有什么不妥当?”

隆科多答非所问地说:“他的长兄有个外号,你知道吧?”

“不知道。”

“查初白的外号叫:‘文愎公’,在南书房跟同事都处得不好,查润木亦似他长兄,看不惯的事,不肯迁就;上头就很难得叫他述旨。这与张廷玉刚好是个对照。”

“嗯,嗯!”李绅恍然有悟,细想了一会说:“他在内廷三年,未进一言;述旨又不能像张中堂那样,上头怎么交代,他怎么写;而是不肯迁就,有所谏劝的。这样,今上就会想:隆某人怎么举荐这么一个无用的人?”

“着!”隆科多干了一杯酒,“你搔着痒处了。上头就是疑心我故意举荐查润木,在内廷当‘坐探’。其实冤哉枉也!我要在宫里布置耳目,有的是人;何必找查润木?”

“既然如此,真是真,假是假;案子应该不要紧。”

“不,不!其中的误会极深,解释都无从解释的。总而言之,他那两本日记断送了他自己;也误伤了我。”

“他的日记,与隆公爷何干?”

“有,有,颇有干系。”

“这我就不明白。上论中举得有例,对先帝垂论,确有不以为然之处;但何曾涉及隆公爷半字?”

“举出来的是可举之供;还有不能举出来的例子。查润木对上头手足相残,记得很多——。”

“啊!”李绅失声说道,“怪不得!那可是死定了。”

“你听我说完。据我所知,他所记的上头的言行,有些是连我都不知道的。照上头想,他既然能记在日记中,当然会来告诉我。这样,查润木在替我做侦探的想法,自然就纠结不解了。你想,上头会饶得了我吗?”

谈到这里,只见魏大姊匆匆走来,说成福有事求见隆科多;唤来一问,是接到衙门通知,有上谕寄到,请隆科多回去听宣。

隆科多想了一下说:“好!我知道了。请你看看我的马去。”

“是!”成福答说,“已经加了鞍子了。”

“嗯!我就来。”等成福一走,隆科多轻声说道:“我实在不想回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晚一天半天也不要紧。不过,我怕有人去搬口舌,说我不赶回去听宣,在你这里喝酒,又是一大款不敬的罪名。我倒不怕,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了;我怕连累你,说不得只好扫兴而归。”说完,将一杯酒喝干。

“隆公爷喝点热汤。”魏大姊舀了一碗汤,双手捧上。

“多谢,多谢!”隆科多接过汤碗,喝了一口放下,从腰带上摘下一个荷包;又勒下手上的一个碧玉扳指,放在炕桌上说:“今天有这一会,也是缘分;留下作个遗念吧?”

用“遗念”二字,竟是说诀别的话;李绅跟魏大姊都觉得心里酸酸地想要哭。见此光景,隆科多也不忍多看,起身就走。

走到门口,隆科多却又站住脚,回身向跟在后面的李绅问道:“看样子,是来催我上路了;恐怕天一亮就得走,你有没有信要带进京?”

“信是有。不过——。”

“不要紧。耽搁一半天,总说得通;你如果有信,明天送来就是。”

“是!”李绅想到该慰劝一番,“隆公爷也不必在心里先着个成见,到底是椒房贵戚,看先帝的分上,今上亦不致过分为难。”

“看先帝分上?嘿,”隆科多失笑了,“看亲娘分上也没用。”

这是指恂郡王而言;李绅说不下去了,于是魏大姊接口说道:“隆公爷看开了倒好;一路上潇潇洒洒,该吃该喝,乐得享用。不过路上要保重,这种地方,得了病可真是受罪!”

“嫂子这几句话,可真是金玉良言!”隆科多抱拳低头,“我一定记在心里。也许,也许咱们还能见面;那时候再来叨扰。”说完,扭头就走。

他的脚步极快;等李绅夫妇跟出去,他已经上了马,扬一扬鞭,作为道别;然后双腿一夹马腹,往外直冲,转眼之间,影子消失在雪地中了。

李绅跟魏大姊相顾黯然,一步懒似一步地进了屋。魏大姊打开荷包,只见里面是个极新极精致的金表;揿开表盖,里面刻着两行字,便顺手递给了李绅。

“你看看!写的什么?”

李绅从到了宁古塔,便跟人学习俄文,已颇有程度;接表一看,失声说道:“啊!这玩意贵重得很呢,是俄皇送的;上面还刻着上下款。”

魏大姊也颇感意外,萍水相逢,以此珍物相赠,足见情深义重,但似乎承受不起。

“这——,”李绅吸着气说,“怎么办呢?”

“莫非送还给他?”

魏大姊说,“送还他也不会受的;徒然闹得大家都知道。”

“不送还也不妥。”李绅说道,“俄皇送表这件事,上头一定知道的;万一问起来怎么办?”

听这一说,魏大姊倒也有些着慌;想起“怀璧其罪”这句成语,不暇思索地说:“我看这件事,得告诉副都统。”

“等我想想。”

为这件事,李绅想了半夜,决定既不送还,也不声张。因为一告诉副都统,势必专摺奏报,反而自己惹祸,更替隆科多添罪。

“那么,皇上如果查问呢?”

“那要看他如何答奏了?”李绅答说,“我想他不会傻到说实话;一定随便编个理由,譬如说‘弄丢了’之类。”

魏大姊点点头,沉吟了好一会说:“你把表给我!反正也不能用;我把它收起来,如果真的还有见面的日子,当面还他。”

于是夫妇俩又谈论隆科多所说的,也许还有重逢之日;必是他自知这次奉召进京,获罪不免,却能逃死,也许充军到宁古塔,岂非又可见面了?

“说不定跟叔太爷做一路走。”魏大姊始终保持着乐观的心情,“两位老人,能够在这里安安静静过几年日子,说起来也不是坏事。”

“你想得太好了。”李绅摇摇头,“风烛残年,万里跋涉;而况又是绝塞苦寒之地!我看能不能到得了这里,都大成疑问。”

说着,脸色又阴黯下来。魏大姊失悔不该提到李煦,勾起了他的心事;只好扯些不相干的话,慢慢转换他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