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当汪孚林再次醒来,看到头顶上那纱帐,身下那杉木床,伏在床头睡着了的金宝,以及外头复又大亮的天色,他不得不接受现实,同时认认真真地考虑,接下来他该怎么办。
毕竟,这具皮囊的原主仿佛魂飞魄散得很彻底,竟是没有留下任何人情世故的记忆。直到现在,他也只不过是根据服饰和对话,初步断定眼下大多是明朝,当然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异时空。
他四处扫了一眼,突然发现身下这张床靠墙的角落搁着一本书。之前他心烦意乱,只顾得上套金宝的话了,这会儿连忙小心挪动了一下身体,伸手一抄够着了那本书。翻开一看,见封皮上赫然是《论语集注》,作者是朱熹,他登时有些心烦。
他对朱熹这家伙一直都没什么好感!
这本《论语集注》虽说封皮另用桑皮纸包过,但已经显得很旧了,显然常常翻阅,甚至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可等他略扫了一眼,他便发现脑海中竟然对其中的内容有记忆,好似过目能诵。他本还以为这是老天爷对自己的补偿,可等闭眼努力回忆整理,发现不止这些,还能想起很多杂乱无章的四书五经八股破题等等,他就意识到,这只怕是原来那汪孚林诵读多了,如同本能一般镌刻到骨子里的东西,竟能在其他记忆全都烟消云散时,乱糟糟地留了下来。
可这些记忆凌乱得很,东一句西一句,指望这些去考什么科举简直痴心妄想!
书页留白处密密麻麻全都是小楷笔记。起初倒中规中矩,应为听夫子讲课时的随堂笔记,可他翻了十几页,渐渐就不止是那回事了。就只见那些字越来越小,要运足目力才能够勉强看清楚,却似乎在记录日记一般,有叙述读书苦闷的,有抱怨成日不能出门的,有兴奋地炫耀师长夸奖的,有叙述汪氏名人的,有抱怨两个妹妹捉弄人的,也有黯然思念生病父亲的……
敢情这些都是费尽心思开小差时写的,用这么小的字不过是怕长辈发觉!
不知不觉,他就看得入了神,原本那个面目模糊的汪孚林竟是渐渐在他脑海中栩栩如生了起来,同时终于认识到了自己所处的时代。
现在是隆庆年间。
他好歹算个历史爱好者,知道这会儿嘉靖皇帝已经成了过去式,隆庆皇帝一即位就放权给拥有徐阶、高拱和张居正等牛人的内阁,自己纵情声色。尽管北边还时常有小乱子,但中原承平已久。可要说具体大事,他哪可能一桩桩都记得。而且,他也不能指望歙县山野的一个小秀才能记下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发生了什么,能有个年号作参考就不错了,具体是几年,日记里没提,他回头再试探别人就行了。
好在,对于家庭情况,大约因为崇慕祖先,汪小秀才在日记中不断提起,记得很仔细。
汪氏乃徽州大族,尊唐越国公汪华为始祖,在徽州府六县繁衍生息已有数百年之久,光是在歙县的族人就有十几支,少说也有数百人,其中,松明山千秋里汪氏这一支原本并不起眼,从休宁县迁过来后,在此繁衍生息已有十几代人。最初世世代代在山坳中务农,家境顶多殷实小康,也因此虽和徽州其他小山村一样有私塾,却从来没人进过学。
直到数代之前,从田舍之中走出来一位颇有胆识的前辈守义公,带着兄弟一共七人经营盐业,一时成为经营淮盐浙盐之盐商翘楚。豪富之后的兄弟几个反哺乡里,资助歙县各大书院,其长孙南明先生更是高中进士,官一路当到了福建巡抚。可对于这个南明先生,日记上只是提到了这个称呼,说和自家是五服之亲,并未提及其名。而对现在的汪孚林来说,最要命的不但在于这具体是谁笔记上没写,而且这么一个人就站在他面前,他也不认识!
而这二十多年来,千秋里汪氏中秀才中举人的大约有五六人。汪孚林这个十四岁的秀才虽年轻,可不但是榜尾最后一名,而且还传出了不利的名声,是否能指望族人援手还未必可知。更何况,他父亲多年不曾回乡,似乎和族人也没有太多往来,他母亲吴氏出身吴氏岩镇南山下这一支,舅舅吴天保是这一支的族长,可相比吴氏其他各支的显达,这一支人少地薄,举业不利,行商者多只是小康而已,并无得力族人。
长姐汪元莞嫁到了徽州府城斗山街上的许家旁支,许家族人多,他那姐夫连秀才都还不是,人微言轻。二妹汪少芸和小妹汪幼菡尚待字闺中。照这情况来看,汪元莞应该是因为家中二老不在,因为他这情况特意从城里赶回来的。
汪孚林很有自知之明,他上辈子对古文典籍也有些涉猎,现如今也保有这些对四书五经的零碎记忆,可并不代表他就能提笔写出一笔好八股,这科举之道就省省心吧。更何况,隆万之交这些年的水太深,他上辈子打拼活得太累,现在当个悠闲的小地主也挺好。
可要享清闲,不但先要把父母之命应付过去,还得先解决眼前的问题——不只是自己和那位见鬼的程公子之间究竟有些什么瓜葛,更重要的是究竟谁和自己过不去,竟然用不孝和作弊这种罪名来坑他,那不但事关功名,而且事关将来的生活!
现在的首要之务是应对这场危机,可用于这场危机公关的资源竟完全不够。
突然,他看到在这针眼大小的字眼当中出现了和那位程公子相交的往事。汪孚林先是于县试之中与人相识,对方年长两岁,两人县试名次一个第三一个第四,然后府试名次还是紧挨着,一个第十三一个第十四,道试却大约是因为临场发挥问题,两人文章稍有差池,竟成了吊榜尾的难兄难弟,彼此却因而更加熟稔。当他聚精会神看到最后时,又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墨香,而且还记了好几段,说是那程公子带着墨香与其相见了好几回。
“家无侍婢,唯有佃仆洒扫,若得墨香随侍读书,何愁孤寂!”
末了,大约写的时候心情激动,那个寂字的最后一捺拖出去老长,汪孚林不禁莞尔,同时大大松了一口气。
看完了前头这么多日记,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只觉得原来那汪孚林无知被骗,心道那少年委实可怜。
从小就被送到汪氏私塾之中读圣贤书,天天枯燥地学习四书五经,没有寒暑假,也几乎不参与人情往来,除了私塾夫子和同学,平时接触不到外人。等到预备县试府试道试三关时,更是比现代高考集训更恐怖,关在家里请了个资深举人讲课,也不知道做了多少破题,研究了多少前辈文章,被传授了多少八股应试常识。日记之中甚至曾经郑重其事写了一笔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乃是家训首条,从他苏醒至今也没见姊妹之外有女仆,足可见家教森严。
可长辈却忘了,十四岁的少年到底应该是什么心理!不过好在没发生自己最担心的事,虚惊一场,真是谢天谢地谢菩萨了!
“不要,不要卖了我娘……”
汪孚林正出神,突然听到了这含糊不清的话,他立刻往床头看去,却只见金宝并未醒来,只是嘴里却说着呓语,面上也露出了几许惊惶。
“别卖我娘……哥哥,求你了……”
“娘……别哭了……我长大之后……一定去找你……”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先头汪孚林还听得眉头紧皱,暗想金宝这兄长汪秋简直太不是东西了,卖了同父异母的弟弟不算,连弟弟的生母也不放过,可听到最后这嘟囔,他登时有些哭笑不得。侧耳倾听,他便发现金宝又继续往下背起了论语,虽说中间有些听不清的地方,但听得清的地方流畅娴熟,竟是一字不差。他正听得有趣,突然那呢喃声戛然而止,他低头一看,只见金宝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微微抬头和他目光一对视,立刻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爹……你醒了!”
这个称呼能不能改改!
汪孚林忍不住再次太阳穴跳了跳,干脆单刀直入:“金宝,你睡觉的时候说梦话?”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金宝却犹如炸毛的小猫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他蹬蹬连退两步,这才醒悟到自己失态,继而便咬着嘴唇跪了下来,低声说道:“爹,我不是故意的。哥哥打过我很多回,可我就改不了。我在梦里说了什么?”
“你也没说什么。”汪孚林状似宽容大度地笑了笑,见金宝如释重负,他嘴角却上弯了一个狡黠的弧度,“只是背了大段论语。”
“啊?”金宝却没觉得这是调侃,他登时连嘴唇都没了血色,突然回过神来,竟是死命地以头碰地道,“爹,我不敢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不敢再去学里偷听人读书,更不敢偷练字了!”
汪孚林没想到金宝竟突然有这样强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他正要下床上前去将其扶起来,门外却传来了一个声音。
“小弟,是你醒了?”
听出是长姐的声音,汪孚林立刻对金宝低喝道:“快起来,大姐来了!万一让她恼了你,你还想留下?”
金宝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额头上却是一片青紫。他不敢呼痛,连忙跌跌撞撞冲到门边,小心翼翼地把门拉开,垂手叫道:“大娘。”
汪元莞看了一眼金宝,眉头轻蹙:“你的额头怎么一回事?”
“啊?是……是我刚刚守着爹的时候一时贪睡,听到动静惊醒的时候一不小心摔倒磕着的!”金宝慌忙把头垂得更低了,眼睛都不敢抬。
汪元莞这才无话。她打手势吩咐金宝先退下,等来到汪孚林跟前时,这才有些踌躇地问道:“小弟,昨日那个程公子怎会送人来?”
汪孚林还在寻思刚刚金宝那异常激烈的反应,一面寻思缘由,一面揣摩自己那些危机,不免有些心不在焉:“反正人我没收,大姐你不用多虑。”
汪元莞素来知道这个小弟从小一门心思读书,性格有些孤僻,规劝不得其法,只会适得其反,万万没想到汪孚林的反应竟然会这么平淡。她犹豫了一下,想到那些从丈夫处听说过的外间士林之风,她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说道:“按理你已经进学,有个书童伺候笔墨也寻常,但那秋枫容貌俊秀,人品却不得而知,而且,收人这样大礼,总得回礼,十二两银子不是小数目……”
她这话还没说完,汪孚林突然一本正经地打断了她:“大姐,那程公子虽和我同年进学,但我和他还没熟悉到赠奴仆的地步。几次饮宴,他常带着身旁一个书童墨香,对我语出暧昧。这次转托牙婆送来这秋枫时,更是出言不堪入耳,大姐你看看他这信。”
见汪孚林坦荡荡地将一张信笺送到了自己面前,汪元莞只觉又欣慰又感动。欣慰的是小弟终于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感动的是小弟对自己的信任。她连忙接了过来,等从头看到尾,她登时柳眉倒竖,气得脸都青了。
“无耻之辈!”
很好,只要在长姐这过了明路,日后可以名正言顺与疑似有龙阳之癖的那厮割袍断义,划清界限!
汪孚林心里咬牙切齿,却还反过来安慰长姐道:“大姐,知人知面不知心,总之是我所交非人,以后一定不和他来往了。”
“小弟……”汪元莞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替汪孚林理了理额前乱发,见他有些不自然,她不禁笑了,“你能这样想,大姐就能放心了。这次你被贼人打伤,因爹娘都不在,虽有舅舅照拂,我还是央求公婆容我回来照应几日,如今你既然苏醒,我得回婆家去了。”
说到这里,汪元莞又有些迟疑。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回娘家探望小弟,那外间的流言如此汹涌,要不要提醒汪孚林一声?可他身体还虚弱……
就在这时候,外间陡然传来了二娘那大嗓门。
“大姐,哥,舅舅来了!”
汪元莞善解人意,当下开口说道:“舅舅也不是外人,你本就重伤未愈,不用去迎了。我去外头看看,你在这等着,舅舅不会怪罪的。”
“这不妥吧?”汪孚林又怕在亲戚面前露出破绽,又想要打探更多的消息,但到最后,还是危机感占了上风,“这次我受伤多亏舅舅照拂,我连程公子遣来的牙婆都见了,又怎能不亲自去迎一迎舅舅?”
可他话音刚落,还没付诸行动,就只听门外传来了一个如若洪钟的声音:“双木,你真的没事了?”


第四章 霸王糖葫芦
汪孚林已经从日记中知道,自己年纪小了点,虽说中了秀才,尚未有长辈给起个表字。照这么说,双木应是他小名,顾名思义,双木成林,朗朗上口。
没想到人来得这么快,汪孚林正半坐在床上。甚至连汪元莞都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只见一个魁梧壮硕的中年汉子进了门。此人四十许人,四方脸,浓眉大眼,一看就是爽朗好打交道的。这会儿其人脸上又惊又喜,尽是掩不住的关切。
汪孚林知道,这应该就是舅舅吴天保了。
吴天保快步走上前来,一把将仿佛要起身的汪孚林给按了回去,手劲极大,就这么两眼一动不动和汪孚林对视了好一会儿,浑然不知道对方因为他这目光而心情紧张,后背心甚至冒出了汗。
“总算你福大命大!”吴天保终于松开了手,笑着说道,“我就说嘛,即便是刚刚进学的相公,也有天上星宿护佑,怎会被几个蟊贼给害了!”
对于这种说法,汪孚林着实瀑布汗,可想想“险死还生”的前因后果,他对神佛之说已经不敢不信,只能点了点头:“就算真是神佛保佑,也是因为舅舅奔走,大姐二妹小妹悉心照料。”
汪孚林只以为这是很寻常的一句客套话,可谁曾想吴天保竟是更加欣慰:“双木受这一劫,倒不像从前那样木讷了,第一次见你这么会说话!”
糟糕,从前那家伙貌似不太会为人处事,傻逼得只会悄悄记日记,不小心把破绽给露出来了!
吴天保根本就没想到汪孚林心中转着某些降妖除魔的画面。尽管汪孚林是他的嫡亲外甥,但从岩镇南山下到这松明山村还有十里山路,不算远可也绝不近,再加上汪孚林从启蒙开始就日日苦读,他从前竟和这个外甥没有说过太多的话。
此时,他只以为汪孚林是经这一劫,心性有所成长,态度就越发和煦了。
“外间流言四起,你不要放在心上。你娘临走的时候就对我说过,是你爹在信上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耽误了你的举业,所以她才不顾你的恳求,带了两个老仆,又问我这娘家借了几个健仆随行,亲自赶去了汉口。十四岁的秀才和十五岁的秀才虽只差一年,但兴许日后前程就有天壤之别。就因为此事便要将不孝的罪名栽在你头上,又指你作弊,分明有人在鼓动舆论,实在居心狠毒!”
汪元莞死死瞒着此事,没想到舅舅一张口就全都说出来了,她登时措手不及。她慌忙拿眼睛去看汪孚林,见弟弟面色如常,竟丝毫不意外,她大为惊愕,下一刻,她就只见汪孚林又冲她笑了笑。
“小弟,你都知道了?”
汪元莞这才问了一句,见汪孚林微微点头,她想到之前他对自己坦陈那程公子的事,一时没去计较是谁多嘴,只觉弟弟真的长大了。
“舅舅说得固然有理,但我即便真的是因为从母命不得不留下应试,可爹娘都不在,别人只会看到我因为举业而废弃了孝道。事到如今,舅舅不用安慰我,我只想问一个问题,舅舅觉得谁会这样恨我?”
而吴天保对汪孚林小小年纪表现出来的镇定固然很高兴,但对于最后一个问题,他却唯有报之以苦笑。
“双木,你爹在外行商多年,经营的又是盐业,但起步既晚,如今甚至都还谈不上利润。他在外又不打汪氏的名号,应该没得罪过什么人。要说此事缘起,我觉得归根结底,还是在于僧多粥少。咱们徽州府歙县盐商最多,除了有些豪商子弟为了投机取巧,冒籍于北边那些府县应试,可大多数豪富之家的子弟都在本地应试,再加上其他的官宦子弟,耕读殷实之家的子弟,人才辈出,较之北方各州县,单单一个进学的秀才功名,也不知道多少童生折戟沉沙!所以,也许是有那落榜的人心生嫉恨,就不知道是谁把你家里的事情张扬了出去。”
汪孚林只知道徽商富甲一时,却没想到徽州府的科举竟然也是这样千军万马的独木桥,少不得多追问了几句。于是,他立刻就知道了自己所在的歙县那颇为辉煌的科举成绩。
自明初,徽州府的科举成绩就不差,而从明朝中叶以来,更是越来越突出,近年每科进士,歙县都没挂过零蛋,少则一人,多则四五人,状元会元都出过。用吴天保的话来说,徽州府的进士数量在南直隶也就仅次于苏州、常州,考中举人的数额也常常位居前列,而徽州府的进士,至少五分之二三出在歙县,做到高官的比例也很高。所以,哪怕只是区区一个秀才,在每县都定死了数额的情况下,哪怕比不上江南的山阴姑苏那种魔鬼之地,但也差不离了!
“而且,你毕竟是榜尾。”
这话吴天保没明说,可汪孚林怎么会品味不出来?道试吊车尾,家里看上去没什么势力,还被人翻出了父病子留,母奔千里侍疾的帐,索性连作弊的大帽子都扣上来了,这完全是柿子捡软的捏啊!
重点在于根本不知道是谁下的黑手!
既然吴天保身为吴氏岩镇南山下这一支的族长,都只知道这么多,汪孚林也就不奢望能够在短时间之内查找到流言源头了。对这位舅舅千恩万谢之后,他就把送汪元莞回徽州城内婆家的事拜托给了吴天保,请他将仍旧忧心忡忡的长姐送回府城。
等到送走了舅舅和长姐,汪孚林就下了地,说是想出去走走。金宝忙不迭地伺候他穿衣,汪二娘虽说满满的不放心,可兄长这主张一定,她张牙舞爪也没用,只能自己生闷气。反倒是年纪和金宝相似的小妹汪幼菡没有那么多顾虑,好似出一趟门就是过节似的,打开柜子找出了一套套衣裳,叽叽喳喳说这个配那个好看,让连日以来愁云惨雾的家中多了几分生机活气。
嘴上不饶人,可兄长带了金宝,又捎带上跟屁虫似的汪小妹真正出门时,汪二娘站在家门口又气得直跺脚,暗恼自己只是说说,兄长竟然真的就把自己撂在家里了。可想想家里除了一房老仆汪七夫妇,还有两个偶尔过来帮佣的佃仆家女人,余下再也没别人了,她只能悻悻留了下来。
初次出门,汪孚林只凭之前那《论语集注》上的日记,以为松明山不过是个山坳中的寻常山村。可是,当他出了家门,就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开门见山固然不假,可放眼望去,就只见远处古松参天的青山之下,错落有致地建造有七八座典型的白墙黛瓦院落。其中一处规模最大的,内中依稀有亭台楼阁,雅致精巧,可想想在这种乡野如此营建屋宅的代价,豪富之气亦一览无遗。而村间其他屋宅参差不齐,有的和自家一样齐齐整整,有的则破旧低矮,但更引人瞩目的是那一马平川的成片良田,再远处则是一条大河,隐约可见对面还有一个极具规模的村落。
山野非荒野,他还小觑了自家这小小的松明山村!
“小官人。”
“汪小相公。”
一路上见到的村民,大多会开口打个招呼,奈何汪孚林一个都不认识,只能嘱咐金宝远远看见人时提醒他一声谁是谁,也好回礼。
走了好一会儿,他身后跟屁虫似的汪小妹则笑嘻嘻地说:“从前哥在外走路,只顾背书想事,哪管遇到什么人,几次连长辈都没瞧见,受了两回责难,也就越来越少出门了。今天倒换了个人似的,到处打招呼。”
汪孚林登时大汗,心想这书呆子的旁若无人简直是到了一定境界!人情世故一概不懂,有什么苦闷就往那本论语集注上记,这过的什么日子!
于是,他便语重心长地对汪小妹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吃一堑长一智,你哥我吃了这一次大教训,决定痛改前非!”
与其继续扮演那个书呆子,不如他趁机做回自己!
汪小妹有些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她突然眼睛一亮,伸手指着不远处的老货郎说道:“那好,哥我要吃糖葫芦!”
这是哪跟哪?
汪孚林登时目瞪口呆,眼见得小丫头提着裙子撒欢似的跑了过去,对不远处一个老货郎分说了几句,继而眉开眼笑地接过了一串糖葫芦,他有些头痛地拍了拍额头,扶着金宝一步一步追了过去。从大老爷们一下子变成十四岁的少年也就算了,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自己这重伤初愈孱弱的身体!
等到追上了汪小妹,小丫头对他举着糖葫芦得意地一笑,这才伸出空闲的左手道:“哥,三文钱。”
汪孚林无可奈何探手入怀,随即就僵住了。他从前出门当然会带钱,可现如今情况不一样,他眼下两袖空空一文不名!他立刻侧头去看金宝,谁想这小家伙也苦着脸看自己,小声说道:“爹,出来的时候二娘没给钱。”
面对这窘境,汪孚林登时脸上发烧。这是要吃霸王餐……不,霸王糖葫芦么?
他正要差金宝回家拿钱,那老货郎眼见他们一家三口如此光景,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因笑道:“小官人之前中了秀才,小老儿也没什么东西可贺的,就请三娘吃串糖葫芦吧,不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