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她神气,谁信这小闺女会对自己这么发狠。
奶奶的老眼花花冒出泪,两三月来一脸凶劲立时没了,原先慈爱的样儿又回来了。满面皱纹扭来扭去,一下搂住香莲呜呜哭出声说:“奶奶要是心软,长大你会恨奶奶呀!”

怪事才开头
世上有些相对的事儿,比方好和坏、成和败、真和假、荣和辱、恩和怨、曲和直、顺和逆、爱和仇等等,看上去是死对头,所谓非好即坏非真即假非得即失非成即败,岂不知就在这好坏、曲直、恩怨、真假之间,还藏着许许多多曲折许许多多花样许许多多学问,要不何止那么多事缠成死硬死硬疙瘩,难解难分?何止那么多人受骗、中计、上套,完事又那么多人再受骗、中计、上套?
单说这真假二字,其中奥妙,请来圣人,嚼烂舌头,也未必能说破。有真必有假,有假必有真,假愈多,真愈少;真愈多,假反而愈多。就在这真真假假之中,打古到今,玩出过多少花儿?演过大大小小多少戏?戏接着戏,戏套着戏,没歇过场。以假充真,是人家的高招,以假乱真,是人家的能耐,以假当真,是您心里胡涂眼睛拙。您还别急别气,多少人一辈子拿假当真,到死没把真的认出来,假的不就是真的吗?在真假这两字上,老实人盯着两头,精明人在中间折腾,还有人指它吃饭。这宫北大街上“养古斋”古玩铺佟掌柜就是一位。这人能耐如何,暂且不论,他还是位怪人。嘛叫怪,做小说的不能说白了,只能把事儿摆出来。叫您听其言观其行度其心,慢慢琢磨去。
一大早,佟忍安打家里出来,进了铺子就把大小伙计全都打发出去,关上门,只留下少掌柜佟绍华和看库的小子活受。不等坐下歇歇就急着说:“把那几幅画快挂出来!”
每逢铺子收进好货,请老掌柜过眼,都这么办。古董的真假,是绝顶秘密,不能走半点风出去。佟绍华是自己儿子,自然不背着。对看库的活受,绝非信得过,而是这小子半痴半残。人近二十,模样只有十三四,身子没长成个儿,还歪胸脯斜肩膀,好比压瘪的纸盒子。说话赛嘴里含着热豆腐,不知大舌头还是舌头短半截。两只眼打小没睁开过,小眼珠含在眼缝里,好赛没眼珠。还有喘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口气总憋在嗓子眼里吱吱叫;静坐着也下气不接上气,生下来就这德行。小名活受,大名也叫活受,爹娘没打算他活多久,起名字都嫌废事多余。佟忍安却看上他这副没眼没嘴没气没神的样子,雇他看库。拿死的当活的用,也拿活的当死的用。
活受开库把昨儿收进的一捆画抱来,拿杆子挑着一幅幅挂墙。佟忍安撩起眼皮在画上略略一扫,便说:“绍华,你先说说这几幅的成色,我听着。”这才坐下来,喝茶。
佟绍华早憋劲要在他爹面前逞能,佟忍安嘴没闭上,他嘴就张开:“依我瞧,大涤子这山水轴旧倒够旧,细一瞧,不对,款软了,我疑惑是唬弄人的玩意儿,对不?这《云罩挂月图》当然不假,可在金芥舟的画里顶头够上中流。这边焦秉贞的四幅仕女通景和郎世宁的《白猿摘桃》,倒是稀罕货。你瞧,一码皇绫裱。卖主说,这是当年打京城大宅门里弄出来的。这话不假,寻常人家决没这号东西……”
“卖主是不是问津园张霖家的后人?”
“爹怎么看出来的?上边又没落款!”绍华一惊。佟忍安两眼通神,每逢过画时,都叫他这样一惊又一惊。
佟忍安没接着往下说。手一指东墙上一幅绢本的大中堂画说:“再说说那幅……。”
以往过画,他一张口,爹就摇头。今儿爹没点头也没摇头,八成自己都懵对了,得意起来,笑道:“爹还要考我?谁瞧不出那是地道苏州片子,大行活。笔法倒是宋人的,可惜熏老点儿,反透出假。这造假,比起牛凤章牛五爷还差着些火候。您瞧他诚心不落款,怕露马脚,或许想布个迷魂阵──怎么?爹,您看见嘛了?”
佟绍华见他爹已经站起来,眼珠子盯着这中堂直冒光。佟绍华知道他一认出宝贝,眼珠就这么冒光,难道这是真货?
佟忍安叫道:“你过去看,下角枯树干上写着嘛?”他指画的手指直抖。
佟绍华上去一瞧,像踩着的鸭子,呀地一嗓子,跟着叫:“上边写着‘臣范宽制’,原来一张宋画。爹,您真神啦!这幅画买进来后,我整整瞧了三天,也没看出这上边有字呀!您、您……”他不明白,佟忍安为嘛离画一丈远,反而看见画上的字。
佟忍安远视眼,谁也不知,只他自己明白。他躲开这话说:“闹嘛?叫唤嘛!我早告过你,宋人不兴在画上题字,落款不是写在石头上,就夹在树中间,这叫‘藏款’。这些话我都说过,你不用心,反大惊小怪问我……”
“可咱得了张宝画呀,您知道咱统共才花几个钱──”
“嘛宝画,我还没细看,谁断定准是宋画了?”佟忍安接过话,脸一沉,扭头看一眼站在身后的活受说,“去把这中堂、大涤子那山水轴、还有金芥舟的《云罩挂月图》,卷起来入库!”
“剩……夏……织鸡古……鹅?”活受舔着脸问。
“叽咕叽咕嘛,去!”佟忍安不耐烦说。
活受绷起舌头,把这几个字儿的边边角角咬住又说一遍:“剩、下、这、几、幅、呢?”他指焦秉贞和郎世宁画的几幅。
“留在柜上标价卖!”佟忍安对佟绍华说,“洋人买,高高要价!”
“爹,这几幅难道不是……。”
佟忍安满脸瞧不起的神气。忽然长长吐一口气,好一股寒气!禁不住自言自语地念了天津卫流传的四句话:“海水向东流,天津不住楼,富贵无三辈,清官不到头。”接着还是自言自语说道,“成家的成家,败家的败家。花开自谢,水满自干,谁也跳不出这圈儿去。唉──唉──唉──”他沈了沉,想把心里的火气压住却压不住,刚要说话,眼角瞅见活受斜肩歪脑袋,好赛等着自己下边的话,便轰活受快把画抱回库里,待活受前脚出去,后脚就冲到儿子面前发火:“嘛,这个那个的!你把真假正看倒了个儿,还叫我当着下人赛碜你。再说,真假能当着外人说吗。我问你,咱指嘛吃饭?你说──”
“真假。”
“这话倒对。可真假在哪儿?”
“画上呀!”
“放屁!嘛画上?在你眼里!你看不出来,画上的真假管嘛用!好东西在你眼里废纸一张,废纸在你眼里成了宝贝!这郎世宁、焦秉贞,明摆着‘后门道儿’,偏当好货。反把宋人真迹当作‘苏州片子’!这宋画一张就够你吃半辈子,你睁眼瞎!拿金元宝当狗屎往外扔!再说大涤子那轴,嘛,也假?你不知康熙二十九年到三十一年他客居天津,住在问津园张家?那画上明明写着康熙辛未,正是康熙三十年在张家时画的!凭着皮毛能耐,也稳能拿下来的东西,你都拿不住,还想在古玩行里混。我把铺子交给你还不如放火烧了呢!再有三年,还不把我这身老骨头贴进去!听着,打明儿,你卷被褥卷儿搬过来住,没我的话不准回家去,叫活受把库里的东西折腾出来,逐件看、看、看、看、看……”说到这儿,佟忍安上下嘴唇只在这“看”字上打转悠。好赛叫这字儿绊住了。
佟绍华见他爹眼对窗外直冒光,以为他爹又看出嘛稀世的宝贝来,就顺着佟忍安目光瞧去,透过花格窗棂,后院里几个人正干活。
这后院,外人不知,是“养古斋”造假古董的秘密作坊。
原来佟忍安这老小子与别人不同,他干古玩行,不卖真,只卖假。所有古玩行都是卖假也卖真。凡是逛古玩铺都是奔真的去的,还有能人专来买“漏儿”。佟忍安看到这层,铺子里绝不放真货,一码假的,好比诸葛亮摆空城计,楞一兵一卒不放。古玩行干的就是以假乱真,这一招真把古玩商的诀窍玩玄了玩绝了。只要掏钱准上当,半点便宜拿不到。他更有出奇能耐,便是造假。手底下有专人为他造假字假画,还在铺子后院,关上门造假古董。玉器,铜器、古钱、古扇、宣炉、牙器、砚台、瓷器、珐琅、毯子、碑帖、徽墨……他没不知不懂不能不会的。仿古不难,乱真死难。古董的形制、材料、花纹,一个朝代一个样,甚至一个朝代几百样,鱼龙变化无穷尽,差点道行,甭说摸门,围墙也摸不着。更难是那股子功儿气儿味儿神儿。比方古玩行说的“传世古”和“出土古”。“传世古”是说一直打世上流传下来的东西,人手摸来摸去,长了就有股子光润含混的古味儿。“出土古”是说一直埋在土底下的东西,挖出来满带着土星子和锈花,有一股子斑驳苍劲味儿。再往细说,比方出土的玉器、发箍、笛头、扳指、镯子、佩环、烟嘴这些,在地下边一埋几百上千年,挨着随葬的铜器,日久天长铜锈浸进去生出绿斑,叫“铜浸”;死人的血透进去生出红斑,叫“血浸”。造假怎么造出铜浸血浸来?再说东西放久,不碰也生裂纹,过些时候再生一层裂纹罩在上边,一层一层,自然而然,硬造就假。懂眼的就能挑出来。偏偏佟忍安全有办法。这办法,一靠阅历,二靠眼力,三靠能耐。这叫高手高眼高招,缺一不行。假货里也有下品中品上品绝品,绝顶假货,非得叫这里头的虫子,盯上一百零八天,心里还不嘀咕,那才行。佟忍安干的就是这个。
他雇的伙计,跟一般古玩行不同,不教本事,只叫跑腿干事。那些雇来造假古董的,对古玩更是一窍不通的穷人,跟腌鸭蛋、烧木炭差不多,叫怎么干就怎么干。满院堆着泥坯瓦罐柴禾老根颜色药粉匣子箩筐黑煤黄泥红铁绿铜,外人打表面绝看不出名堂。
当下,吸住佟忍安眼神的地方,两个小女子在拉一张毯子。这正是按他的法儿造旧毯子。毯子是打张家口定制的,全是蓝花黑边,明式的。上边抹黄酱,搭在大麻绳上,两人来回来去拉,毛儿磨烂,拿铁刷子捣去散毛,再使布帚沾水刷光,就旧了。拉毯子不能快,必得慢慢磨,才有历时久远的味儿。佟忍安有意雇女人来拉,女人劲小,拉得自然慢。这两女子每人扯着毯子两个角,来回来去,拉得你上我下。
站在毯子这边的背着身儿,站在那边的遮着脸儿,只能看见两只小脚,穿著平素无花、简简单单的红布鞋。每往上一送毯子,脚尖一踮立起来,每往下一拉,脚跟一蹲缩回去,好赛一对小活鱼。
“绍华!”佟忍安叫道。
“在这儿,嘛事?”
“那闺女哪来的?”
“哪个?背影儿那个?”
“不,穿红鞋那个。”
“不知道。韩小孩帮着雇的,我去问问。”
“不、不用,你把她领来,我有话问她。”
佟绍华跑去把这闺女领来。这闺女头次来到柜上又头次见老爷,怕羞胆小,眼睛不知瞧哪儿,一慌,反而一眼瞧了老爷。却见老爷并没瞧她脸,而是死盯着自己一双小脚,眼神发粘,好赛粘在自己脚上,她愈发慌得不知把脚往哪儿摆。佟忍安抬起眼时,眼珠赛鎏了金,直冒贼光,跟见鬼差不多。吓得这小闺女心直扑腾。佟绍华在一边,心里已经大明大白,便对这闺女说:“你往前走一步。”
这闺女不知嘛意思,一怕,反倒退后半步。两脚前后往回一缩,赛过一对受惊的小红雀儿,哆哆嗦嗦往巢里缩去,只剩下两个脚尖尖露在裤脚外边,好比两个小鸟脑袋。佟忍安满面生光问这闺女:“你多大年纪?”
“十七。”
“姓嘛叫嘛?”
“姓戈,贱名香莲。”
佟忍安先一怔,跟手叫起来:“这好的名子!谁给你起的?”
戈香莲羞得开不了口。心里头好奇怪,这“香莲”名子有嘛好?可听老爷声音、看老爷神气,真叫她掉进雾里了。
佟忍安立时叫佟绍华把工钱照三个月尽数给她,不叫她干活,打发她先回家。香莲慌了,好好干活,话也不说半句,怎么反给辞了?可看样子又不赛被辞,倒像要重用她。不知老爷打算干嘛?到底好事坏事,当时只当是桩怪事。
要说怪事,在这儿不过才开头罢了。

这才叫:怪事才开头
小半月后,择一天宜娶也宜嫁的大吉日,戈香莲要嫁到佟家当大儿媳妇,水洼那片人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肯信又无人不信。大花轿子已经摆在戈家门口了。
凭佟家在天津卫的名气,娶媳妇比买鱼还容易。虽说香莲皮白脸俊眉清目秀,腰身也俏,离天仙还差着一截。为嘛佟家非要这穷家小户闺女,还非要明媒正娶,花钱请了城里出名的媒婆子霍三奶奶登门游说。这种家的闺女还用得着游说?给个信儿还不上赶着闺女送去?据说两家换帖子一看,生辰八字相克,佟家大少爷属鸡,戈香莲属猴,“白马犯青牛,鸡猴不到头”,这是顶顶犯忌的事。佟家居然也认可了。放“定”(定婚)那日,佟家照规矩派人送来八大金──耳环戒指镯子簪子脖链鸡心头针裤钩,外带五百斤大福喜的白皮点心。要说门当户对讲礼摆阔有头有脸人家也不过如此。这为嘛?吃错药了?
人说,多半因为佟家大少爷是傻子,好人家闺女谁也不肯跟这半痴半呆男人过一辈子,这等于花钱买媳妇。可再一想,也不对。
佟家没闺女,四个大儿子,俗话叫“四虎把门”,排绍字辈,名字末尾的字,一叫荣,一叫华,一叫富,一叫贵。正好“荣华富贵”。都说佟忍安老婆会生,刚把这“荣华富贵”凑齐,就入了阴间。可这四个儿子,一半是残。大儿子佟绍荣是傻子,小儿子佟绍贵自小有心病,娶过媳妇三年,就叫阎王派小鬼抓走了。可这四媳妇董秋蓉,正经是振华海盐店大掌柜董亭白的掌上明珠,明知佟家四少爷早早在阎王那里挂上号,不也把闺女送来了?冲嘛,冲佟家的家底儿。佟忍安买媳妇绝不买假,他买香莲买的嘛?
戈家老婆子笑不拢嘴,露着牙花子说,买就买她孙女一双小脚!
这话不能算错,香莲小脚人人夸人人爱。那年头媳妇先看脚后看脸,脸是天生的,脚是后裹的,能耐功夫全在脚上。可全城闺女哪个不裹脚,爹娘用心,自个经心,好看的小脚一个赛一个,为嘛一眼盯上香莲?
对这些瞎叨咕戈婆子理也不理。虽说她自个对这门鸡上天的婚事也多半胡涂着。胡涂就胡涂吧!反正香莲嫁了,拾个大便宜,佟家根本不管赔嫁多少。只两包袱衣服,两床缎被,一双鸳鸯绣花枕头,一对全漆马桶,佟家来两个佣人一抱全走了。
香莲临上轿,少不得和奶奶一通抱头海哭。奶奶老泪纵横对她说:“奶奶身贱,不能随你过去,你就好好去吧!总算你进了天堂一般的人家,奶奶心里的石头放平了。你跟奶奶这么多年,知道你疼爱奶奶。只一件事──那次裹脚,你恨奶奶!你甭拦我说,这事在奶奶心里憋了十年,今儿非说不可──这是你娘死时嘱咐我的,裹不好脚,她的魂儿要来找我……”
香莲把手按在奶奶嘴上,眼泪簌簌掉:“我懂,那时奶奶愈狠才愈疼我!没昨儿个,也没今儿个!”
奶奶这才笑了,抹着泪儿,打枕头底下掏出个红布包。打开,三双小鞋,双双做得精细,一双紫面白底绸鞋,一双五彩丝绣软底鞋,还一双好怪,没使针线,赛拿块杏黄布折出来的。不知奶奶打哪弄来干嘛用。奶奶皱嘴唇蹭着她的耳朵说:“这三双喜鞋,是找前街黑子他妈给你赶出来的,房前屋后就她一个全合人。听奶奶告明白你这三双喜鞋的穿法──呆会儿你先把这双紫面白底的鞋换上。紫和白,叫‘百子’,赶明儿抱一群胖小子。这双黄鞋要等临上轿子,套在紫鞋外边,这叫‘黄道鞋’,记着,套上它就‘双脚不沾娘家地’了,得我把你抱上轿子。还有,到了婆家必定要在红毡子上走,不准沾泥沾土,就穿它拜堂,拜过堂,叫它‘踩堂鞋’。等进洞房,把这鞋脱下来藏个秘密地界儿,别叫别人瞧见。俗话说,收一代,发一代,黑道日子黄道鞋。有它压在身边,嘛歪的邪的,都找不到你头上……”
香莲听这大套大套的话怪好玩。挂着泪儿的眼笑眯眯瞧着奶奶,顺手不经意拿起另一双软鞋,一掰鞋帮,想看鞋底。奶奶一手抢过来,神气变得古怪,说:“先别乱瞧!这是睡鞋……入洞房,脱下踩堂鞋,就换这双睡鞋。记着,临到上床时,这鞋可得新郎给你脱,羞嘛!谁结婚都是这样!拿耳朵听清楚,还有要紧的话呢──这鞋帮里边,有画,要你和新郎官一起看……”说到这儿,奶奶细了眼笑起来。
香莲没见过奶奶这样笑过,有点狡猾,有点发坏,好奇怪!她说:“嘛画不兴先瞧瞧?”伸手去拿鞋。
奶奶“啪”打她手说:“没过门子哪兴看!先揣怀里。进洞房看去!”上手把鞋掖她腰间。
外边呜里哇呜里哇吹奏敲打起来。奶奶赶紧叫香莲换上紫鞋,外套黄鞋,嘴巴涂点胭脂,脑门再扑点粉,戴上凤冠,再把一块大红遮羞布搂头罩上。还拿了两朵绒花插在自己白花花双鬓上,一猫腰,兜腰抱起香莲走出院子大门。这事情本该新娘子的父亲兄长做的,香莲无父无兄,只好老奶奶承当。
香莲脸上盖着厚布,黑糊糊不透气,耳边一片吵耳朵的人声乐声放炮声。心里忽然难过起来,抓着奶奶瘦骨棱棱的肩膀,轻轻喊:“香莲舍不得奶奶!”
奶奶年老,抱着大活人,劲儿强顶着,一听香莲的叫声,心里一酸,两腿软腰也挺不住劲儿,“噗通”一下趴下了,两人摔成一团。两边人忙上去把她俩扶起来。奶奶脑门撞上轿杆立时鼓起大包,膝盖沾两块黄土,不管自己,却发急地喊:“我没事!千万别叫香莲的脚沾地!抱进轿子快抱进轿子!”
香莲摔得稀里胡涂,没等把遮羞布掀开瞧,人已在轿子里。乱哄哄颤悠颤悠走起来,她忽觉自个好赛给拔了根儿,没挨没倚没依没靠,就哭起来,哭着哭着忽怕脸上脂粉给眼泪冲花了,忙向怀里摸帕子,竟摸出那双软底绣花睡鞋,想到奶奶刚才的话,起了好奇,打开瞧,鞋帮黄绸里子上,竟用红线黑线绣着许多小人儿,赛是嬉戏打闹的小孩儿,再看竟是赤身光屁股抱在一堆儿的男男女女。男的黑线,女的红线,干的嘛虽然不甚明白,总见过鸡儿猫儿狗儿做的事。这就咯登一下脸一烧心也起劲扑腾起来。猛的大叫:“我回家呀!送我回家找奶奶!”
由不得她了。轿子给鼓乐声裹着照直往前走,停下来就觉两双手托她胳膊肘,两脚下了轿子便软软踩在毡子上。走起来,遮羞布摆来摆去,只见脚下忽闪忽闪一片红。一路上过一道门又一道门再一道门。每一抬脚迈门坎,就听见人喊:“快瞧小脚呀!”
“我瞧见小脚啦!”
“多大?多小?”
“瞧不好呀!”
香莲记着奶奶的话,在阔人家走路,最多只露个脚尖。虽然她这阵子心慌意乱,却留心迈门坎时,缩脚,用脚尖顶着裙边,不露出来,急得周围人弯腰歪脖斜眼谁也瞧不清楚。
最后好似来到一大间房子里。香烛味、脂粉味、花味,混成一团。忽然“刷”地眼前红绿黄紫闪光照眼一亮,面前站着个胖大男人,团花袍褂,帽翅歪着,手攥着她那块盖脸的红布,肥嘴巴一扭说:“我要瞧你小脚!”
四边一片大笑。这多半就是她的新郎官。香莲定住神四下一瞧,满房男男女女个个披红挂绿戴金坠银,那份阔气甭提啦。几十根木桩子赛的大红蜡烛全点着,照得屋里赛大太阳地。香莲打小哪见过这场面,整个懵了。多亏身边搀扶她的姑娘推一下那胖大男人说:“大少爷,拜过天地才能看小脚。”
香莲见这姑娘苗条俊秀赛画里的女子。新鲜的是,她脖子上挂个绣花荷包,插许多小针,打针眼耷拉下各色丝线。
大少爷说:“好呀桃儿,叫我侍候我俩的,你帮她不帮我,我就先看你的小脚!”上去就抓这桃儿裤腿,吓得桃儿连蹦带叫,胸前丝线也直飘舞。
几个人上来又哄又拦大少爷。香莲才看见佟家老爷一身闪亮崭新袍褂,就坐在迎面大太师椅上。那几个人按着大少爷跪下腿同香莲拜过天地,不等起身,只听一个女人脆声说:“傻啦,大少爷,还不掀裙子瞧呀!”
香莲一怔当儿,大少爷一把撩起她裙子,一双小脚毫不遮掩露在外边。满堂人大眼对小眼,一齐瞅她小脚,有怔有傻有惊有呆,一点声儿没有。身边的桃儿也低头看直了眼。忽然打人群挤进个黄脸老婆子,一瞧她小脚,头往前探出半尺,眼珠子鼓得赛要蹿出来,跟手扭脸挤出人群。四周到处都响起咦呀唏嘘呜哇嘁喳咕嘎哟啊之声。香莲好赛叫人看见裸光光的身子,满身发凉,跪那里动不了劲。
佟忍安说:“绍荣,别胡闹!桃儿你怔着干嘛,还不扶大少奶奶入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