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澜瞪起眼睛怒道:“什么人唆使孩子做这种事?今日欺到平王府头上,明日难不成想造反?”又向那些仆役大声说:“你们平常怎么做事?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让几个孩子在墙上胡乱涂画——连一群顽童都防不住,要你们有什么用?”
在一边指挥下人的,正是总管素平的小儿子素威。见这位嫁出去的小姐又回娘家发威,他笑嘻嘻走上前道:“琚夫人有所不知,那一群孩子足有二十来个。这么多小鬼一拥而上,一人只写一个字,门房的人还没回过神,他们已经写完跑了。不过还是拿住几个,我爹正找到他们的爹娘一并管教呢。这些事情我们料理就是,怎敢劳动琚夫人生气。”
他一口一个“琚夫人”叫得生分,素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你爹今日还好?”素威应一声“托赖”,素澜又冷冷一笑:“只怕过一会儿就不大好了。”说罢由西门进了府。
她没走几步,原先在她亲娘身边伺候的丫鬟迎上来,欢欢喜喜喊声:“七小姐!”素澜的脚步并不停歇,边走边问:“苑绮,府中最近没出什么事吧?”
苑绮小声道:“大夫人的身子不行了。请了好多先生来看,都说拖一日是从阎王手里偷一日,恐怕撑不到来春。”
“病得真不是时候。”素澜嘟哝一句,问:“王爷回来发脾气了没有?”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两人又说了些其他事情,走到王府花厅外。苑绮不敢进去,素澜也不管她,自顾自迈进门。
鸦雀无声的厅中坐着平王和诸位姬妾,唯独没有平王妃睿氏。女人们一个个尴尬地观察平王脸色,不敢轻易挑起话头。见素澜进来,众人松了口气,纷纷招呼。素澜向父亲跟前行个礼,微笑道:“爹还在生闷气?”
一旁的四夫人忙接口:“一家人欢欢喜喜等着王爷回来开宴,哪想到他一进门就黑着脸不理人,分明想把我们吓死。”
“开什么宴?”平王鼓着腮帮子大吼了一句,气不打一处来,“没看见娘娘赏的棍子?领了一百根棍子也值得把酒欢庆?”
众人面面相觑,更加不敢多嘴。平王的话匣子打开,索性一口气发泄:“哎呦呦,我算是明白啦!以前还指望她把持大权,现在——算了吧!真让她掌了权,只怕连我这当爹的也要挨棍子!”
旁人不知道他说的是哪桩,素澜却清楚不过,笑嘻嘻说给她们听。白潇潇听罢一声冷哼:“娘娘以前做事就是这样,宁可委屈自己,也不给人落下口舌。王爷有这女儿也不是一天两天,怎么忘了?”
平王叹息道:“就是因为她到现在还是这个样子,我才有气——你们见过哪个做大事的人,像她这样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素澜呵呵一笑,说:“爹从前只是随便养着姐姐,不曾用心栽培,这时候又怪她拿不出气魄,岂不是冤枉人?姐姐自然有她的心思,你我不知道罢了。”
平王被她不软不硬地顶了这么一句,眨巴眨巴眼睛,说:“她有什么大事要花心思?她以为这是什么年头?需要她领兵打仗还是开疆辟土?或者需要她整顿朝纲、廓清四海?就算真有这种伟业——凭她?!”
众人听到话锋不对,越发不敢接茬。平王说得起劲,又道:“眼里只看着这些细枝末节,就算花上一辈子料理干净,又能怎样?正经事却不见她下功夫…”他长长地吐了口气,“她能做的最大的事,就是趁着圣上龙体好转,赶紧生个皇子。继大统倒是不敢想,就算日后封王,对我们家也大有好处。”
他这套说辞有一大半不对素澜的心思。待他停下要茶时,素澜冷着脸说:“爹的念头转得真快。前些日子还希望姐姐把握时机,助我们家跻身朝政。依我说,即使姐姐当真不谙世事又怎样?天子只有她这么一位皇后,天子乏力时,就该让她从旁协助。天下只有我们是皇后的娘家,她拿不出主意,我们帮她。姐姐不懂的事,爹懂、哥哥懂、我也懂,难不成一大家人还扶不起一个皇后?让她像寻常人家的媳妇,整天琢磨着生孩子,不觉得可惜?”
她这一通说得平王一个劲咂舌:“阿澜,你是宰相家的媳妇,管好你自家的事情就好得很。宫里的事情,你跟着起什么哄?”
素澜看着父亲冷笑一声:“也对。在爹眼里,我这种嫁出门的女儿,一辈子也就这么回事了。”
诸位女眷见父女二人气氛弄僵,连忙出来圆场,张罗着开宴招待素澜。平王站起身,甩袖子发威:“我头疼的事还没着落呢!去把素平叫来。”
总管素平匆匆了结了手边的事赶过去,却见一家老小大眼瞪小眼,没一个有好脸色。平王手里拿着一根朱红的大棍,不住在地上敲敲打打,见了素平,叹口气道:“圣贤之书上也写着聘而为妻,夺而为妾。你那个四夫人,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偏偏让我们这位小题大做的皇后娘娘知道了,定要罚你挨打。”
素平吃了一惊,嗵的跪下连连哀求。平王把大棍丢给旁边的家丁,向素平道:“罢了,罢了,素平,你就去挨上三十棍,就当是为日后写史书的人,添一件娘娘的正直事迹。”
素平见事情没商量,垂头丧气地告退。素澜冷眼旁观,这时讥诮道:“娘娘交待的七十大棍,在爹这里少了一大半——爹对素平真是仁厚得很!”
“你姐姐不明白事理,你也不懂吗?”平王狠狠瞪着女儿道:“他在这家里的日子比你还久,连他都被打残了,日后还有哪个肯来尽忠?别人跟着我,不过图‘好处’二字,我要真听了你姐姐的话,不给好处只给棍子,日后人家会巴巴地跑上门来找打不成?”他发了半天脾气,神情大为疲惫,挥挥手道:“不吃了!我找个清静地方歇着去。”
素澜用过饭就要回相府,临走之前去父亲书房告辞,只见平王搬了一把椅子面壁,对着壁上一副画呆呆出神。素澜凑近一看,原来是当年名家所绘的平王的十二位夫人。
她觉得父亲凝望的人,一定是图中那个与众美人气质迥异的女人。那人面目极为清秀,随意地坐在一株树旁,离其他女子不远也不近,神情不亲热也不疏远,明明身在人群,却像对周遭视若无睹。“这是姐姐的亲娘?”
平王向那女子“唉”一声,“她可真是生了两个好孩子!”
素澜早就想说这件事,碰巧他提起,立刻道:“京中沸沸扬扬在说三哥的事。近来相府中来往的大人们,也在探听相爷的口风。听说这个月就要把三哥送回来。”她说“送回来”,其实是不想把自己的哥哥讲得太难堪。素飒因率军不利,被太子睿洵卸了军职,绑缚回京定罪。太子亲拟的奏章已经到了宰相手中,素澜打听不到其中内容,但听说言辞犀利,列了好几条凶险的罪状。
皇后原本怕太子伤害素飒,费了心思把皇孙拿做人质。可睿洵也非常人,径直将这烫手的山芋丢了回来。败军之将,国有常刑。皇后若是为自己的哥哥求情,便是徇情违法,若是不求情,又保不住素飒。平王思及此处,手指不住在椅子上轻轻敲击,犹豫地说:“不管怎么说,皇后的亲哥哥也在八议之列,受大罪是不至于的。”
“只怕有人还想借这机会,把姐姐一并拉下水呢。”素澜轻声道,“爹难道没有觉得,近来京中有很多不利于我们家的事情发生?”
平王埋头不语,素澜又道:“幸好同哥哥一起回来的是谢震与盛乐公主,这两个人定会为哥哥美言。”她顿了顿,又对父亲说:“大夫人的病,万万要拖住。假设哪天忽然没了,哥哥便入了孝期,与公主的婚事又要悬起来。”
“这些事情还要你交待吗?”平王望了望这个女儿,神色和缓下来,重重叹道:“要是你与你姐姐能换一换,我不知能省多少心思。”
素澜神色悻然,“爹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平王悠悠道:“你也知道你们是换不成的——那不如各安其分。你们两个要是都能做自己该做的事,我又能省不少心了。”他在椅子上伸个懒腰,又叹了口气:“当年你祖母在世,我的日子很好。可我总觉得缺了些什么,王子王孙不拿我当回事,日后也不会有人给一个公主的儿子著书立传。现在才知道,离皇帝皇后越远越好。摊上你姐姐那样的皇后,我才开始担心一颗脑袋用起来不够,丢起来也不够呢。”
素澜笑了笑,不以为然。别过父亲,她一出门遇到大哥素沉,忙拉着大哥远远走开,说:“爹这时候正闷闷不乐,大哥待会儿再去。”
“素平挨打的声音都传到我那边了。”素沉蹙着眉头问:“爹今天一早明明是高高兴兴出门,怎么回来之后又是打人又是生气?宫里出事?”
素澜随口回答一句“小事”,有意将话题扯开:“妹妹本来想去见一见凤烨公主,可听说她最近身体又不好,也不敢轻易去打扰。”她听苑绮说,凤烨前一阵以为又有身孕,谁知空欢喜一场,灰心之下又病恹恹地不愿意见人了。
素沉默默地走了几步,黯然叹息道:“这么多年都为这件事难过,不是喝药调理,就是想着法子保胎。偏偏天不遂愿,又伤心又伤身…她这些年也够辛苦。我是不忍心再看她这样下去。要是命中注定我们夫妇无子,不如就此作罢,保住她身子周全,我已知足。”
素澜陪着叹了口气,眼珠一转,微笑道:“大哥也不用为难。妹妹虽然没用,孩子却有三四个。大哥要是有心,我就想法过继一个给公主。”
素沉哑然失笑,“说什么胡话!宰相家的小公子,我们想要,相爷还不准呢。”
“不是还有忘机吗?”素澜笑嘻嘻说。
素沉颇有深意的目光从素澜面上扫过,沉默片刻冷笑道:“你女儿给了我,可是要改姓‘素’的——你想让她日后进宫?”
他说得一针见血,素澜不免尴尬,“妹妹哪里敢妄想!忘机又不是逢七生的,未必有盈姐姐那样的机缘。”
素沉哼了一声,不冷不热地说:“你有这份心,你女儿还愁没有机缘么?”
素澜连忙摆手道:“大哥越说越远了——妹妹可不是来让你取笑的。”
素沉也不为难她,“下次见到娘娘,代我说几句宽心的话。”他一边慢慢地走,一边说:“父亲总是讲,宫里的局势变动,成败取决于‘先机’和‘细节’。最纷乱的时候,谁抓住先机,谁就得了大便宜。离圣上越近,越有机会占先。可是父亲不想:这道理大家都知道。离圣上最近的那个人,总是旁人的眼中钉…好在娘娘沉得住气。”
他不再说透,素澜心里也清楚。皇帝病情最捉摸不定的时候已经过去,局面又暂时稳定。皇后素盈处事端默,让很多绷紧的神经暂时松弛。曾经主张为她上尊号的人,开始怀疑他们走了眼——也许这个年轻的女人,永远不会有作为,不会为他们带来任何好处。另一些人仍对她保持警惕,在他们眼里,她是素氏的女儿,除非剔尽全身骨血,否则她与她的先人没有区别…
素沉还想再交待几句,却见素澜唇边带笑,不禁诧异道:“你高兴什么?”
素澜眨了眨眼睛,“大哥有没有觉得,能够生在我们家,这一生注定置身于常人无法企及的变幻当中,实在是几世难得的体验?”她眼里的光彩让素沉连连苦笑:“我宁愿替十个闷不作声的素盈担惊受怕,也不想为一个你操心。”

步天歌

宫廷的秋意,不是来自万里清澄的碧霄和由绿转黄的树梢,而是来自一人独坐时,偷偷溜上手指足尖的冰凉。
素盈惊觉手足麻木,才发现自己又呆坐了很久。她缓缓站起身踱到窗前,火红的石榴映入眼中,陡然勾起惆怅。是谁说过:纵有满地流霞,难挡一天凉意?那人说出这话的时候,遇到了什么呢?素盈深深吸气,把无用的伤感抛到脑后,向珠帘之外望了一眼——她静坐出神时,女官们都悄悄退到帘外,即使与素盈最亲近的崔落花,也不敢发出声响打扰。
素盈刚才就发觉她趁人多时溜了出去,她并不打算问崔落花去了哪里,只向外面道:“叫秋莹来,随我去一趟玉屑宫。”一名宫女忙退到门边,吩咐廊下的小宦官去召王秋莹。
玉屑宫是康豫太后为妃之时的寝宫,多年来一直闲置。皇帝卧病后贪图清静,索性搬入其中常住。他的一举一动向来要被人揣摩,入居玉屑宫而不是丹茜宫,又让后宫之中平添许多猜测。钦妃拜见时提过几次,暗示素盈劝皇帝移居丹茜宫养病。素盈反而以为丹茜宫事务陡增,不是养病的地方,在皇帝面前绝口不提移驾之事。她每日往来两宫之间,殷勤侍奉,渐渐众人也就习以为常。
崔落花知道素盈要去探病,小声提醒道:“真宁公主一早拿着好几个菊花灯,去求圣上题画。这时候恐怕还在玉屑宫盘桓呢。”
素盈正从宫女怀里抱过皇孙睿歆,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一边逗睿歆发笑,一边冲崔落花眨了眨眼:“先生,你知道我小时候会说的第一个字是什么?”不待崔落花回答,素盈就道:“是‘爹’。大约我娘为了讨他的欢心,只教了我一个字。”她又问:“你猜,阿寿开口说话的时候,会说什么?是‘娘娘’,还是‘娘’呢?”
见崔落花怔住,素盈狡黠地笑了笑。恰好王秋莹这时候进来拜见,她便搁下这话不提,怀抱睿歆去探望卧病的夫君。
北国秋季的气息一如既往,让人忍不住畏惧即将来临的冬天。素盈在殿宇之间的光影中穿行,总想要伸出手去,抓牢越来越淡薄的阳光。她能够感觉到:她已经开始怀念过去,怀念那个从别人言谈中听到、让她有点点向往的宫廷。聆听时,她只需要遐想,不必承担它的分量。当宫廷日复一日变得清晰,她也渐渐失去了所有兴趣。
“娘娘,是吴太医。”崔落花在素盈身后压低声。素盈这才看见对面走来的老太医,她打起十分精神,含笑接受太医拜礼。然而吴太医看到王秋莹时,却露出一丝明显的倨傲。
素盈故意问他:“圣上今日精神可佳?用了什么药?可曾按时服用?”
吴太医在宫中行走多年,应付旁人的疑问十分老练,委婉地回答:“大凡病人的心情,总是宜散不宜闷。今日有真宁公主侍疾在侧,胜于药石百倍。”只字不提皇帝的病,分明不愿素盈与王秋莹知道。
素盈身后一名伶俐的女官当即取笑道:“这样好听的话,老太医该在小公主面前多说三四遍。回娘娘的问话,可不是这种答法。”语调里特意强调了老小二字,笑话吴太医恭维一个小女孩儿。吴太医讪讪地笑了笑,却还是不透口风,唯唯告退。
素盈由他走出去几步远,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训了那名女官一句:“不可失敬!”自己心里也有点恼了吴太医。走到玉屑宫门口,见到守在门边的潘公公,她才展开微笑,轻声问:“圣上这时候做什么呢?怎么连公公也被赶出来了?”
潘公公在宫中侍奉了两代帝王,尽管眉发皆白,一双眼睛还是炯炯有神。见皇后发问,他连忙躬身回答:“刚刚画完了灯笼,这时候正跟公主说话。”
素盈奇道:“什么话这么要紧?连公公也听不得?”
潘公公连忙赔笑:“娘娘折煞小人…”
“是真宁把公公轰出来的吧?”素盈笑吟吟道:“我倒要听听她在圣上面前说什么了不得的事。公公且别通报。”
潘公公微笑着一低头,由素盈蹑手蹑足迈进玉屑宫。
约在十余天前,皇帝十分信赖的一名僧人说,皇帝起居之处需用蓝色帐幔,取一个“拦”的谐音,方能将病魔驱散。为这似真似假的治病方法,玉屑宫四处悬挂深深浅浅的蓝色绸缎。每次素盈走入,总觉得仿佛突然坠落在冰凉的蓝色湖水之中,身心都不由得一颤。
迎面那块绣花青缎是平王的供奉。数日之前,平王将它送入宫中时,神色分明得意:“这原是要当作传家之宝的,听说宫里需要蓝缎,臣借这机会聊表心意。上年头的东西想必更能辟邪。”
素盈没放在心上,并不觉得一块边角褪色的织物有何稀奇。三尺宽的缎面一铺开,素盈便为自己眼拙略感惭愧:上面无数流金溢彩的花朵,仿佛在一刹那尽数绽放,热烈而炫目,美得夺人心魄。虽然上了年头,仍可看出手法精湛。花型不过寥寥数种,然而姿态各异,争奇斗艳,枝蔓纵横却是繁而不乱…不难想像,当年这是一幅多么引人注目的杰作。
崔落花识得货色,向素盈道:“这是明元皇帝时,宫中针黹女奉旨所制。后来辗转落到您祖母惠和公主手中。”她含笑道:“从上面,可以看到当时的整个宫廷呢!”她说得玄妙,素盈潜下心来细看,片刻之后暗暗吃惊:花朵虽然形态各异,细看却能发现它们的排列位置似曾相识。
“原来是宫图。”她一边说,一边指着青缎中央那朵独一无二的红花,“此处是丹茜宫。向西的三朵稍小的红花、白花是凝芳宫、凝华宫、耽翠宫。那些更小的花,无非是各宫各院——”说到此处,素盈骤然停顿,忽然想:为何妃嫔寝宫颜色有别。
崔落花见她僵住,轻声提醒道:“娘娘看到的不是‘宫廷’,只是‘宫殿’而已。”一句话让素盈哑口无言,呵一声:“如此蹊跷的东西,我倒要仔细欣赏。”
素盈将它挂在宫中,直看至华灯初上。欣赏本该是一件愉快的事,但缎上金丝银线勾勒的花蔓,在烛影摇动时闪闪发亮,仿佛交织咒语的藤萝,让人看了心悸。素盈叹服完美的手工,但还是没看出玄机,那晚心里有份惦念,睡得也不踏实。夜半她若有所感,披衣就着月光再看那层层叠叠的藤蔓,霎时了然。
第二天素盈已不觉得这卷绣幌美丽,漠然对崔落花说:“这图上绣的也不是宫院,而是宫院的主人。原来,明元帝的后宫里,也是这样红白花开,派系分明。”
崔落花说:“明元帝的第一位皇后年纪轻轻就因病驾薨。第二位皇后之选,皇帝起初属意于凝芳宫的元妃——所以在这副图上,她是另一朵红花。”
一向视事平淡的她,口气中也充满崇拜,素盈不禁对她所讲的故事更加在意。
“可是自从皇后驾薨,凝芳宫不断出事,大多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宫中数十盏灯次第爆裂灯花,吓人不轻。宫中更漏无端溢水。书籍图册原本好好的,转身再看时,却变成了无字无画的白纸。香炉里的香是按规矩添的,与其他宫院没有差别,到了凝芳宫却发出辛辣的气味和可怖的声音。夜里脱下来的青色衣服,第二天清晨忽然变成很难看的苔色。衣料的手感如昨,花纹、裁减分明是原先那一件,连细微处的针脚都一模一样,唯独彻底变了色…不论怎么责罚宫人,怪事还是层出不穷。没有一件事可以归咎于无辜的元妃,但明元帝迷信,以为不吉利。渐渐又有流言说是先后作祟,人们开始怀疑元妃与先后之死有关。不过这个指控无法查证,不了了之。耽搁了两三个月,最后册立为后的不是元妃,是贵妃。”
崔落花指着绣幌上象征元妃的单薄脆弱的红色小花,说:“让她宫中的灯花爆裂,更漏溢水,图文杳迹,薰香变质,衣衫失色…比毒她、咒她、陷害她更难。这些事务分掌在不同的宫司手中,但贵妃能让他们一起发作。她不只是一朵漂亮的白花,也是绣卷上所有银色藤蔓的中心。”
银白色的绣线已经不能像往昔那样耀眼,但随着她指尖轻触,每一个角落里的白色藤蔓都活跃起来,整块青缎还是被它们牢牢掌握…素盈叹了一声,“既然有这种手段,何必舍易求难?”
“明元帝幼年失母,尤为憎恨后宫妃嫔相争。”崔落花不慌不忙地回答,“假使身为候选的元妃在后位空悬时死去,可能会让他将整个后宫里的女人视为凶手,抛开她们另觅皇后。”
素盈心想:不知皇帝抛开整个后宫选了她,又是为什么呢?
崔落花顿了顿,继续说:“明元帝时常强调他最恨后宫当中有人死于非命,如果再度出现,一定与皇后失察有关。贵妃封后之后,三十二年后宫太平。这在素氏的后宫堪比神迹。她的夫君与她相敬终生,她死后,众臣议谥号时也备加推崇:温柔圣善,恭敬鲜言。”
“懿静皇后。” 素盈冷笑了一声,“那些女人,只是不能从她手中夺得丹茜宫,也不敢在她的注视下勾结,只能麻木地活到鹤发鸡皮。没有觊觎的对象,当然就没有无谓的死亡。”
崔落花摸了摸那幅青缎,“当今圣上的祖母,懿静皇后素如慎——娘娘手中的,正是那个女人的遗物。” 崔落花将青幔一卷,背面有墨书三字。字不大,然而笔锋飞扬,气韵不俗。“入宫八年有此成就,想必懿静皇后也很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