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嘟哝了几句,说什么能留下来该多好,如果我能,
我会多待一段时间,但还有别的事情——一个飞行员坠机了,
飞机要补充燃料……
我猜他根本没有听到这些话。他再次开始出汗,
双腿在毯子下猛烈抽搐。唾沫涌上他的嘴唇。
他开始说些毫无意义的断续话语。
我不能听清楚所有他说的话,但即便是胡言乱语的时候,
他也没有怎么哭泣或抱怨。他喃喃地说着些微不足道的事,
他认识的朋友,非洲的一些地名,
有一次他几乎用清楚的句子说到了卡尔·海斯廷和内罗毕。
我必须靠近病榻,俯身聆听,感到自己体内涌出阵阵不适。
为了让他安静下来,我说着话,但这努力白费了。
他伸手抓住我宽松的飞行衣,想拉着衣摆从床上起来。
我想叫艾伯特来,随便什么人都行。但我什么都不能说,
也没人会听见。所以我坐在那里,双手按着伯格纳的肩膀,
感觉他肌肉的颤抖传过我的指尖,
听着他残存的生命从毫无意义的断续语句间流逝而去,
未带走任何秘密——或许他根本没有秘密。
最终,我离开他,蹑手蹑脚穿过小屋的门,反手快速将它关上

后来,伯格纳可能还活了一段时间,
还有南格威那个小个子医生为其订购氧气的人也是一样。
但我自此再没有去过那里,所以也无从得知。
数年后,我确实在一个鸡尾酒会上遇见了一个叫卡尔·
海斯廷的人。在那种场合,
遇见的人与说过的话到晚饭时间就已从你的人生和记忆里消失

“有个叫伯格纳的人。”我开口道,“是你的一个朋友……”
海斯廷先生高大潇洒,仪表堂堂。他举起酒杯,
在杯沿后皱起眉头。
“你是说伯纳德?”他说,“拉尔夫·伯纳德?”
“不是。”我摇了摇头,“是伯格纳?你一定记得,
蒙巴萨的圣诞节,打了一个关于结婚的赌?我在南格威见过他
,是他告诉我的。”
“嗯。”海斯廷先生抿了抿嘴唇,苦苦寻思起来。“
关于人的事情很有意思。”他说,“非常有意思的一件事。
你遇见那么多,记得的却很少。如今说到你讲的这个伙计……
你刚才说他的名字叫巴克?”
我的手边有一托盘的鸡尾酒,所以我伸手拿过一杯。
“干杯!”海斯廷先生说。
我抿了一口酒,记起从南格威起飞的情景,再次看清它的样貌
,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
那里有帮忙抬氧气瓶的卡韦朗多人,
有依旧带着歉意与些许失望的艾伯特,
还有那个无精打采的风向标,它的下端依然被缝着,
从木杆上耷拉下来的样子仿佛它是某个小领地可悲的旗帜,
那领地太小了,都没人会多加理会。
在这一切之上,是足够的风力与太多的阳光,
还有飞机强有力的轰鸣。再过一小会儿,斯皮克湾
就将出现,像天空一样深且蓝。然后,就是塞伦盖蒂草原。
埃尔贡山:死火山,位于肯尼亚与乌干达接壤处。
《伦敦新闻画报》:由英国人赫伯特·英格拉姆和马克·
雷蒙于一八四二年创办的周刊。
斯皮克湾:位于维多利亚湖上,根据英国探险家约翰·汉宁·
斯皮克的名字命名,他是第一个发现维多利亚湖的欧洲人。
第三章 荒野的印记
塞伦盖蒂大草原自坦噶尼喀的尼亚萨湖
开始,向北延伸至肯尼亚殖民地的低洼边界。
它是马塞人最广袤的庇护所
,在这里寻找避风港的野生动物多过其他所有东非地区。
在旱季,它就像干燥的淡黄色狮子皮;在雨季,
它为所有孩子图画书中出现过的动物带来嫩草的恩赐。
塞伦盖蒂广阔无垠,但它就像温暖的热带海洋般蕴含着生命。
草原上,角斑羚、角马、与汤普森瞪羚的足迹纵横交错,
上千匹斑马踩过草原的洼地与河谷。
我曾看见一群水牛在偶尔出现的棘树下吃草,突然,
模样怪异的犀牛蹒跚着走过地平线,
仿佛一块灰色的巨石拥有了生命,来到野外。草原上没有路。
没有村庄,没有城镇,没有电报机。目力所及之处,
走路或骑马所到之地,除了野草、石头、
几棵树以及在那里生活的动物,一无所有。
几年前,一位罗斯柴尔德家族
的成员在乔治·伍德上校的带领下——
如今上校已经是温莎公爵殿下的副官——来塞伦盖蒂打猎,
他把营地扎在一个巨大的岩石群旁边,那里可以挡风,
也有水源。
自此以后,那里举行过不计其数的狩猎派对,即使现在,
罗斯柴尔德的营地依旧是一处地标,
对那些千里迢迢跋涉而来的猎人来说,营地仿佛是天堂,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享受到身后那个世界的舒适。
罗斯柴尔德的营地上没有飞机起降场,但如果风势适宜、
驾驶员谨慎,有块足够平坦的空地也可以停飞机。
我经常在那里降落,
当我向地面滑行的时候一般都能在那块空地上看见狮子。
有时它们像狗一样踱着步,漠然而懒散,
也有时它们会停下来坐着,悠闲地坐成一群:雄狮、
母狮和幼崽瞪着飞机,那神情简直就是镶在金色画框内的“
紫红色十年”作家群像。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
塞伦盖蒂的狮子已经对摩登探险家的摄像机熟视无睹,
所以它们养成了好莱坞式的爱摆造型的习惯。
但它们中的太多狮子已经被新宰杀的斑马或是珍馐美味贿赂了
,如果坐在车内,
有时你可以带着拍摄设备到达距它们三十或是四十码以内的地
方。
对那些斗胆步行靠近它们的人来说,
他们会在须臾之间惊恐地发现,狮子和猫咪的相似之处,
仅仅局限于胡须。但既然人类争强好斗,
所以还是可以乐观地希冀,
狮子因为看不懂我们眼中对不道德的流血事件的厌恶,
最终只落得带着受伤利爪撤退的下场。
从南格威回来的路上,我朝罗斯柴尔德营地飞去,
因为这个地方也在伍迪从坦噶尼喀西面的希尼安加到内罗毕的
航线上。而且我也知道,不管生死,
他都不会偏离自己的航线太远。
他驾驶一架德国产的克莱姆型单翼飞机,
配备九十五马力的英国博乔引擎。
如果说这样的组装在如此广大而无可预计的国度有什么优势,
那就是它超长的翼展可以提供长距离滑行和缓慢着陆速度。
迅捷、长途飞行以及应对恶劣天气条件,
这些都不属于克莱姆的特长。无论机身还是装载的引擎,
都是为航线图精确的国家上空那些消遣式的飞行而设计的。
它被东非航空公司用来载客和拉货,
对我们这些在肯尼亚以飞行为生的人来说,
就是对探险传统的鲁莽坚持。
那时候,能找到的非洲飞行地图都标着“1/2,000,000”的比例尺
——一比两百万。地图上的一寸距离,
在空中大约等于三十二英里,相比之下,
欧洲的飞行地图上一寸约等于四英里飞行距离。
还有,非洲地图的印刷商们似乎有个不怀好意的嗜好,
喜欢用很大的字母标示出城镇、交叉路、村庄的名字,
它们大部分都确实存在,
就像一堆茅草屋或是某个水塘也可能存在一样,
但它们毫无意义,因为从驾驶舱内完全看不见。
比这些都更令人不安的是,在约定的飞行前检查地图时,
往往会发现你需要飞越的地区仅仅标着一句话:“未经测量”。
好像地图绘制者说:“我们知道,
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之间有几十万英亩的空地,
但除非你需要紧急迫降,否则我们不会知道那块地是沼泽、
沙漠或丛林——很有可能,就算到那时候我们也不知道!”
这些情况,再加上没有无线电,
也没有监测所有进出港飞机的系统,
所以飞行员要么培养出最高水平的直觉,
要么对人生怀抱宿命主义。
那时我在非洲认识的飞行员大都成功做到了两者。
从南格威起飞寻找伍迪的路上,天气晴朗,能见度一流。
我保持在五千英尺高度,获得最广阔的视野,
然后在航线上蜿蜒前行。
从敞开的驾驶舱中,我可以直视前方,
也可以越过银色机翼回头望,向下看。
在下方蔓延的塞伦盖蒂像一只碗,碗的边沿就是地球的边缘。
它是只蓄满热气的碗,可清楚看见热气向上蒸腾,
向飞机施加压力,托举着它,
如同文火中散发的热气托起一小片灰烬。
时不时地,
会有一块岩石或是一道阴影被我想象成一架受损飞机的样子,
或是一堆变形的破铜烂铁,我就折回去,
在可疑的目标上空持续降低高度,直到它的形状变得清晰可辨
——同时再次陷入失望。
地面上任何不明物体都成了落难的克莱姆单翼飞机,
一点点风吹草动,
都会在瞬息之间变成一个受困者发出的强烈信号。
接近中午的时候我抵达了罗斯柴尔德营地,并在上空盘旋。
但那里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一点生机——
甚至都不见狮子们结实、懒散的身影。
只有层层累积的高大灰色岩石,像历尽风吹雨打的教堂遗迹,
矗立在地面上。
迎着阳光,我向西北方向滑行,正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
下午两点,我已经飞越了从乌亚索尼伊罗河附近的地区,
河流向南流经马加迪地区的碳酸岩盆地,注入纳特龙湖

除了狭长的河谷外,这片土地是由贫瘠山脉组成的荒原,
看来就像粉笔画成的水面。在白色石头映衬下,不要说是飞机
,就算是飞行头盔这样小的东西都清晰可辨。
但地上既没有飞机,也没有飞行头盔,
除了我自己的飞机投下的影子,什么都没有。
我继续向北飞行,感到睡意越来越浓,但并非因为疲惫。
在这样空旷的大地上持续飞行数小时后感到的孤独,
主要是因为地平线上看不到烟雾。
白天盘旋上升的炊烟就像是黑夜中的光,
它可能出现在你航线的左舷或右舷,它或许只是马塞人的营火
,生火的人对你的存在一无所知,
就如同他对明天的忧愁一无所知。但它终究是一个航标,
代表着人迹的存在,就像沙漠中的一个脚印或一根火柴。
但是,如果没有烟雾标示出炉灶或营地的存在,
起码还有别的生命迹象,尽管不是人类,但也弥足珍贵。
在我目力所及的各个方向,
有成百个地方会突然扬起一阵细小灰尘,滚过平原,
然后再次消失。从高空看去,它们就像无数精灵,
一个个从被施了魔法的瓶子里逃脱,打算乘风而去,
继续完成它们蓄谋已久的邪恶计划,又或者是一项善举。
但当飞扬的尘土散去,我能看见一小群动物在朝各个方向奔跑
,它们四处张望就是不知道抬头,努力想要逃避飞机的轰鸣。
在马加迪与纳鲁克之间,
我看见一团黄色的云雾就在飞机正前下方形成,
这团云紧贴着地面,当我接近的时候变成了一阵摇曳的巨浪,
所经之处,天空与地面草木消失无踪。
这团云雾的最外沿是一大群黑斑羚、牛羚与斑马,
正在我机翼的投影下拼命奔跑。我盘旋、减速,
一路降低高度直到螺旋桨卷入尘土中,
沙粒让我的鼻腔隐隐作痛。
这群动物移动时形成一块黄褐色、灰色、
暗红色交错的巨大地毯,它不像牛群或羊群,
因为它们都是野生动物,它们身上都带着荒野的印记,
这片土地上的自由气息依旧属于自然,而非人类。
目睹上万头未经驯化、不带贸易烙印的动物,
就如同第一次登上从未被征服过的山峰,
发现一片人迹未至的丛林,或是在新斧上看见第一点瑕疵。
那时你才会领悟从小就听说的那些事:曾经,
这个世界上没有机器、报纸、街道、钟表,而它依旧运转。
在兽群的前面,我看见跑跳着前行的黑斑羚,还有牛羚,
炫耀着它们纤细的长角,
以一腔苦修士般的狂热在路上拼命蹦跶。
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这么做,可能是因为错误的平衡感,
也可能是因为对世俗闹剧不知羞耻的偏爱,
牛羚在受到飞机惊吓的时候,举动永远都像是马戏团里的小丑
,歇斯底里地绕着舞台跑了一圈又一圈,
想要逃避训练有素的花斑狗。
如果这世上还有小丑,那我要向小丑们致歉,
因为我觉得牛羚的举动更好笑,因为我们对它们的了解更少。
这或许是因为牛羚多了两条会被绊倒的腿——
当它们最被需要的时候,也是它们最派不上用场的时候。
牛羚如想转身,就得踮起脚尖急转;它如想奔跑,
一路就都会像喜剧片中演的那样跌打滚爬。
牛羚是如何能安全无虞地从一个地方到达另一个地方,
似乎是个谜团,不过,要是头顶上没有任何声响,
它们走得还不错——不能有观众在旁注视。
这群动物中为数最多的是斑马,
它们蹦跳的时候像未被驯服的野马,奔跑的时候伸着尾巴、
探着脖子,它们的蹄子踩过茂盛的草,
在身后留下一条宽敞分明的小路。
据我所知,斑马是非洲最无用的动物——所谓的“无用”
是对人类而言,因为狮子以捕食它们为生,
尤其在塞伦盖蒂草原。
但对人类而言,斑马是完完全全的“四不像”:它看着像驴子,
但不能被驯养,也担当不了劳力;
它奔跑的时候像汤普森瞪羚和大羚羊,吃的也一样,
但它的肉连马肉的滋味都不如;它的皮毛,看起来光彩夺目,
但牢固程度只够充当纽约夜总会的墙饰,
这也是它唯一的丰功伟绩。
连鸵鸟和麝猫都能对人类社会的需求作出更多贡献,然而,
尽管如此,要说跟不上时代潮流这事没有对斑马一族产生影响
,那是不公平的。
这个理论的依据是我和一匹小斑马间温情脉脉的友谊,
是在不久之前培养出来的,现在我依旧没忘。
我的父亲,曾饲养并训练过几匹非洲纯种马,有过一匹叫“
小古怪”的小牝马。他绞尽脑汁为每匹马起名字,在恩乔罗农场
,他有时数夜不眠,
在书桌旁就着煤油灯的光线写下所有可行的名字。
之所以将这匹小牝马取名为“小古怪”,
是因为再没有更适合它的名字了。
它既不凶也不犟,在赛场上跑得飞快,训练时举止聪慧。
除了淡栗色的皮毛和前额上醒目的白色星形花纹,
它最特别的地方是与众不同的人生观。它在诺埃尔·科沃德爵士
的俏皮话流行前就赢了几次比赛,
要是它能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的公园大道初次登台,
而不是二十年代中期的内罗毕跑马场,
它会像那些不爱负责任的聪明家伙一样,被大家形容为:“
疯得讨人喜欢”。当然,
它的疯狂仅仅局限于做些它的同类们认为不合时宜的事情。
比方说,任何一匹经过良好训练的马,在主人、训练师、
赛马会成员面前训练时,
都不会在上个月大雨留下的水坑前突然停下,
然后没等别人来得及大喊着阻止,
就已经像条伯克郡的狗一样在泥地里打了个滚。但“小古怪”
会这么做,只要它面前有个泥潭,背上还有个信任它的骑师。“
小古怪”从中获得了多少乐趣,我们不得而知,
它有点像那种行事古怪的天才,
当主人问他为何把西兰花揉进头发里,他会道歉说,
他原以为那是菠菜。
在我十三岁那年的某天清晨,“小古怪”要去练习快慢跑。
我骑着它,向农场北面一个长坡走去,那里被称为“绿丘”。
我们所有的马,进行慢跑训练时都会被带到那里,那些年里,
这块俯瞰荣盖河谷的土地满是野生动物,生机勃勃。
“小古怪”和平日里一样警觉,但它匀称的马蹄踏着地面,
美丽的头颅沉思着,微微侧向一边。
这姿态在我看来带着忧郁的气质。
仿佛它终于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而当我们到达山顶时,
它的样子就像是世界上最受冤屈的小牝马。
要是我们绕行在矮树林里,没有那群斑马出现的话,“小古怪”
洗心革面的决心就不会半途而废,更不会受到丝毫威胁。
这群斑马穿梭在树林里,也在通往河谷的山坡上。
在数公顷的范围内,有数百匹斑马,
但最靠近我们的是一匹上年纪的母斑马和它才几个月大的幼崽

“小古怪”以前见过斑马,斑马也时常见到“小古怪”,
但我从未觉察到两个阵营间表露过互相欣赏的姿态。我想“
小古怪”谨记着“贵族身段”这一教条,
尽管它曾在泥地里打过这么多次滚,但每次当它靠近斑马,
甚至牛群的时候,都会倨傲地张着鼻孔,
像个十八世纪的贵妇不得已从一群巴黎无赖的身边走过。
至于斑马,它们会以同样的态度回礼,
带着正直的无产阶级特有的自尊给它让路,因为人多势众,
所以更显目中无人。
那匹在绿丘上吃草的母斑马因为受到打扰,所以冷冷地扫了“
小古怪”一眼,然后扬起后蹄,缓缓走向斑马群,
还扭头对它四肢颤巍巍的幼崽下了道指令,要它跟上。
但那匹小斑马却一动不动。
我曾在伦敦的街道上看到一个顽童张口结舌地看着一位穿丝绒
华服的美女从车里出来,看得几乎热泪盈眶。
当小斑马犹豫地徘徊在草丛里,抬头凝视着纯种牝马时,
眼里也有同样的悲怆和渴望。
即便是骑在“小古怪”的马背上观察这一幕,也算是美好的景象
。但我离开农场的时候被千叮咛万嘱咐,
无论如何都要让它保持镇定,因为训练到这种程度的赛马,
在不恰当的时候来一次神经紧张,
就很可能让数周的悉心调教付诸东流。
“小古怪”已经训练有素,而这也是不恰当的时候。
一开始它对那匹斑马熟视无睹,
但那匹母斑马飞扬跋扈的吼叫立即让局势升级。
叫声中包含的讯息绝对不仅仅是母亲呼唤它的幼崽,还暗示“
小古怪”是个浮夸而无用的东西,没资格获得劳苦大众的景仰。
我想,这起码是“小古怪”的理解。
它的耳朵竭尽全力地扭向两边,
向犹豫不决的小斑马发出一道低沉而不容辩驳的命令,
然后发出一声挑衅的长鸣,足以传遍半个荣盖河谷。
随后发生的事我从未清晰地记住过,“小古怪”
掺杂着羞辱意味的挑衅,让母斑马暴跳如雷,
它于是怀着满腔怒火,扬起头大声嘶鸣,
那音量与腔调让文学作品中所有的悍妇都要自叹弗如。
在这吼声中,“小古怪”开始流汗、颤抖,猛然弯背跃起,
母斑马则绕着圈奔跑,边跑边叫,而那匹小斑马,
挣扎于儿女应尽的义务和栗色牝马致命的诱惑之间,
像个歇斯底里的孩童般在它们之间跳跃。
最后,有违动物世界与人类世界的公平原则,“小古怪”
赢得了胜利。
后来我终于设法让它平静下来,带它慢慢向农场走去,
但它脚边还跟着那匹小斑马,深情中依旧带着点迷茫,
我想它还在与自己的羞愧感做斗争,兴许还带着点后悔。
在我们身后的绿丘上,母斑马一言不发,气得瑟瑟发抖,
身边还围着几个同伴。我猜想,它的同伴肯定会这么说:“
别太往心里去。孩子都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或者这样也好。”
几个月后,当这匹小斑马开始在农场上肆意奔跑,
更别说独掌大权时,
贯彻着它当初出走时表现出的心血来潮和矢志不渝。
有一次我和父亲去了趟内罗毕,回来的时候,小斑马不见了,
没人知道它去了哪里。
每天早上,它都曾像小狗一样闯进我的房间,用鼻子推我起床
。在厨房里,只要仆人无视它的需要,它就威胁要袭击他们,
并以此建立起了恐怖政权。因为它刚来时还很小,
所以我用一瓶瓶热牛奶喂它,
这个错误决定导致的不良后果就是,
我可怜的父亲时常牢牢抓着他的啤酒瓶,
飞速穿过屋子跑进花园,而那匹带条纹的小野兽就紧随其后,
因为它认为所有的瓶子都是它的奶瓶。
它对“小古怪”的爱慕也从未减退,它就住在它的马房里,
并让它怀有一种母亲的使命感,
马夫们能将它训练得服服帖帖的,并且再也没有到泥潭里打滚

我叫它“庞达”,在斯瓦希里语中这是“驴子”的意思。
它离开的方式和它到来时一样,甚至可能更无理可循。
或许从此以后,当我在塞伦盖蒂上看见机翼下方这样的兽群,
有时会看见一匹斑马游离在大部队的边缘。我曾想过,
它现在应该已经长大,这些年来学会了应对。但是,
不管它有没有朋友,它都会甘于孤独。
因为它一定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曾像个宫廷中的弄臣般生活过

多么没意义的胡思乱想!飞机的嗡嗡声、
舒缓的阳光和漫长的地平线混合在一起,
让我暂时忘了时间流逝得要比我的飞行速度还快,
整个下午都快耗光了,还没有在任何地方看见伍迪的踪迹。
要是最后会出现什么踪迹,
如果我没有不着边际地挂念一匹同样爱东游西荡的小斑马,
我可能早就能注意到了。
尼亚萨湖:因东非大裂谷而形成的淡水湖,与坦噶尼喀湖、
维多利亚湖并称非洲三大淡水湖。
塞伦盖蒂在马塞语中意为无边无际的平原。
罗斯柴尔德家族:世界上最著名、最神秘的金融家族,
发迹于十九世纪初,曾对欧洲与美国的经济产生过重大影响

紫红色十年(Mauve
Decade):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出现的艺术流派,
尊崇唯美主义和颓废风格,
是二十世纪末欧洲文坛的独特景观。
纳特龙湖:位于坦桑尼亚境内。
诺埃尔·科沃德爵士(1899-1973):英国演员、剧作家、导演
,以智慧与谐趣闻名。
第四章 我们为何飞行?
如果在雪后的严冬飞越苍茫的俄罗斯原野,
并看见一棵椰枣树映衬着白皑皑的雪地,就像春光般青翠欲滴
,你或许会继续飞上大约二十英里,
直到冰天雪地里出现的一棵热带树木让你感到事情有违常理,
于是便调转航线,回去一窥究竟。
你或许会发现那并不是棵椰枣树,如果它依然是,
那你的神经就错乱了。
在五到十分钟时间里,我注视着兽群四散开去,
就像横扫平原的蛮族。我无意识地注视着,
几乎陷进它们扬起的尘埃里,
水塘明亮得如同制玻璃的工人桌上的一块碎片。
我了解下面这片土地,除了生长着的耐旱草类,
它在一年中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死寂的。我知道,
无论谁发现了什么水源,那水都是污浊泛黄的,
都被饮水的兽群踩混了。但我看到的水塘不是泛黄的,
它很清澈,它被阳光照耀,然后又折射出明亮锐利的反光。
就像俄罗斯原野上的椰枣树,
这样水晶般明澈的水塘出现在干燥荒芜的塞伦盖蒂,
既不合时宜,也不太可能。尽管如此,
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往回飞去,飞到它上方,
直到它消失在我的视野中,也消失在我的脑海里。
东非没有黄昏,夜色毫不客气地踩着白昼的脚印到来,
以严酷而肃穆的寂静将这片土地占领。
存在于阳光的一切都失去了声响,
这其中也包括四处流窜的飞机的轰鸣。
要是它们的驾驶员受到过教训,他们该知道夜晚的天气,
仿佛永不缩短的距离,
还有白天看来机场般大小的着陆地点会背信弃义,
消失在夜色中。
我看着岩石悄悄投下暗影,看着灌木丛中黑压压的鸟群回巢,
开始想念自己的家、热的洗澡水和食物。
期望总是比理智更顽固,但要继续坚持找到伍迪,
似乎已无必要,下午都快过去了。如果他还没死,
他当然会在夜晚燃起篝火。但我的燃料已经不多了,
我没有配备急救补给——也没有睡过觉。
我触控右舷的方向舵,将航向转为内罗毕。就在这个时候,
有个想法第一次闪入我脑海,
刚才我那么平静地飞越的那个闪光点不是水塘,
而是克莱姆型单翼飞机的银色机翼,闪闪发光,
纹丝不动地躺在斜照的阳光里。
其实那算不上是个想法,
甚至都赶不上小说中那些及时闪过英雄人物脑海的毫无缘由的
顿悟。那只是种直觉罢了。
但有哪个飞行员会鲁莽到无视自己的直觉呢?我就不会。
我永远分不清灵感与冲动的界限,我想答案只存在于结局中。
如果你的直觉得到善终,那你就受了启迪;如果不得善终,
那你就该为盲从轻率的冲动而感到羞愧。
但在考虑这些之前,我早已经调转飞机,下降高度,
并再次打开节流阀。这是一场与飞奔的暗影进行的赛跑,
是我与阳光之间友好的试练。
当我飞行的时候,我的直觉愈发坚定。我觉得,
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东西会比伍迪飞机的机翼更像反光的水面了
。我记得上次看见它们时,那机翼是多么明亮,刚刷过新漆,
亮得像白银或不锈钢。然而它们不过是由轻薄的木头、
布料以及干涸的胶水制成。
这个小把戏让伍迪很开心。“全金属的。”
他会朝克莱姆竖起大拇指说,“全金属的,除了机翼、机身、
螺旋桨以及诸如此类的小部件外,其他所有部件都是金属制成
——甚至引擎。”
甚至引擎!这笑话只有我们和赤道非洲的狂风才懂。
一台鼓噪而癫狂的玩具引擎,一台歇斯底里的引擎,
尽管我们和伍迪会开它玩笑,但或许,
我们都惧怕它最终会心存愧疚。
现在几乎可以确定它的愧疚了,我想,
这是我最不想发现的东西——而非不可能存在的水塘。
现在一切都已明了,克莱姆像只被射中的鸟一样蜷缩在地上,
不是坠毁,但毫无生机、孤苦伶仃,它旁边没有火光,
甚至没有飘动着布条的木杆。
我减慢速度,倾斜着向下盘旋。
那一刻我的双唇或许该为伍迪虔诚祈祷,但我并没有。
我只担心他有没有受伤,
或是被几个马塞土著抬进了他们的村庄,又或者,
愚蠢地游荡在没有道路的旷野中寻找水和食物。我想,
我几乎稍稍诅咒了他一番。
当我滑翔到距离克莱姆不到五百英尺的地方时,
我能看见它毫发无伤。
这种时刻的情绪可以说是五味杂陈。
看到飞机并没有受损那瞬间的宽慰,同时,
还掺杂着愤怒的失望,
因为没有看见伍迪又饥又渴但总算是活着待在飞机旁。
紧急迫降时的首要原则应该是:“不要离开飞机。”
伍迪该和所有人一样知道这一点,他确实知道,但他在哪儿?
又盘旋了一周,我看到尽管有凹洞和散乱的石头,
但降落还是有可能的。在距离克莱姆三十码的地方,
有块茶色矮草的天然草皮。从空中判断,
这块空地大约有一百五十码长——
对一架没有刹车制动的飞机来说不够长,但加上逆风的风势,
我准备尝试滑行降落。
我减速下降,将发动机保持在恰好不会熄火的转速,
飞机因为要在空间有限的场地上降落而飞得很慢。稳定机身,
左右摇晃机尾以确定我在地面和前方可获得的视野,
我平缓地降落,触地时出乎意料的流畅。
当时我在脑海中留意了一下,如果要起飞,
尤其是带上伍迪的话,可能会困难得多。
但伍迪不在那里。
我爬出飞机,从储物箱里拿出满是灰尘和凹痕的水壶,
朝克莱姆走去。它纹丝不动,但在暮色中依旧熠熠生辉。
我站在它的机翼前,没有看见任何事故痕迹,
也没有听见任何声响。它栖息在那儿,脆弱而柔媚,
在粗糙的灰色地面映衬下,它漂亮的翅膀完美无瑕,
螺旋桨随意倾斜着,驾驶室空空荡荡。
世间有许多种静默,每一种都有不同意味。
有一种寂静随林间的清晨一同降临,
它有别于一座安睡的城市的寂静。
有暴风雨前的静默以及暴风雨后的静默,这两者也不尽相同。
有虚无之静默,惊惧之静默,疑惑之静默。
有一种静默可以从没有生命的物体中散发出来,
比如说从一把刚被使用过的椅子,或者从一架琴键蒙尘的钢琴
,甚至从任何一件曾满足人们需求的物品之中,
不管是为取乐还是为工作。这样的静默会说活。
它的噪音或许忧郁,却也并非总是如此,
因为椅子可能是一个欢笑的孩子留下的,
钢琴的最后几个音符曾经喧闹而欢快。无关氛围与场合,
事物的本质将在随之而来的静默中延伸。它是一阵无声的回响

我一边把水壶的长背带悬在手上,
水壶像个钟摆不规则地晃荡着,一边绕着伍迪的飞机走了一圈
。但尽管暗影像缓慢流淌的水一般淹没了地面,
野草在呜咽的风中低语,四周却没有哀伤或灾难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