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亚利夏,好久不见,看了我的《莎乐美》吗?”
君子的脸颊几乎要贴上久生的脸。他频频眨着假睫毛,睫毛膏浓得仿佛快滴下来。如果没化妆,他应该会是一个眼神清澈的美少年,但不论何时见到他,他都是一脸浓妆。或许,他在床上——当一号时——会意外地强势,甚至还有点流氓气息吧!不过因为今天扮莎乐美,眼角还残留蓝色眼影,感觉有点像个滑稽的小丑。
“嗯,看到了,也谢谢你的玫瑰。”亚利夫的语气反射性地变得轻佻,拿起桌上的黄玫瑰说。
“是你捡到的?我好高兴。”
君子说着说着便紧挨亚利夫坐下,久生则不疾不徐地朝君子脸上喷出一口烟。
“你知道吗?黄玫瑰的花语不是很好喔,它表示嫉妒或不贞洁。”
“哎呀!”君子大为惊讶地直起身,虽然最近常有女子光临同志酒吧,但对初次见面的女客人,多少还是会本能地产生戒心。“你说真的吗?但妈妈桑很喜欢黄玫瑰,听说它代表和平,在战后的法国成为最有名的花,而且这一朵又比较晚开,我可是很小心才剪下来的。不过,对女人来说,嫉妒与不贞洁都是不该有的行为。”君子说话时,双眼仍直盯着一身黑衣的久生,最后似乎认为她不值得顾虑,便放心地笑了。“你是第一次来吧?真是漂亮的人。”
“已经快变成老太婆了,你大可放心。请多多指教。”久生以天生的沙哑声音回道。
“不行,同性恋太不洁了。”君子却撇撇薄唇,温柔地推开久生伸出的手,随后站起来物色新对象,仿佛忘了这两人的存在。他眼尖地发现一名正走进店内的青年,立刻高声呼叫,“啊!是阿蓝!你是来看我的《莎乐美》吗?你来得太晚了。”
“啊,结束了吗?”阿蓝——冰沼蓝司的眼神仿佛正凝视远方。

 

3 月夜散步

一如其昵称,阿蓝总是穿深蓝色短大衣搭配同色长裤,衬得他有如豪华贵公子,被冷风吹过的脸上透出淡淡血色,让来自北方的白皙肤色更为醒目。听说阿蓝拥有与亡父堇三郎同样的纤瘦身形与谦虚个性,但他父亲从年轻时就开始蓄胡,阿蓝至今则仍是一副清爽干净的少年模样。
阿蓝在高中三年与一名叫做罗娜的同龄少女感情很好,本来他还庆幸升学性向测验自今年起废止,两人能一起准备东京大学的入学考,如今他却留下札幌的少女,独自在东京流连于这种场所。不过,阿蓝这种心情,亚利夫并非完全不了解。
当初一接获洞爷丸号发生船难的消息,在大伙从东京赶到之前,阿蓝早已与店里的人在七重滨、有川栈桥、中央医院与大森公园之间来回奔走,从陆续打捞上来的尸体中寻找自己的双亲与伯父伯母。后来虽然找到父亲与伯父浑身是沙的遗体,并送到新川岸边的灵堂,但母亲与伯母的遗体却迟迟未能寻获,只能认为她们与洞爷丸号同在水中安息。隔天早上,阿蓝眺望七重滨海域的美丽彩虹,却觉得脚下的世界仿佛迷失在另一空间。当这名丧失生存意义的少年为了寻找哭泣的场所而走入电影街的暗处时,一名错身而过的陌生男子的手悄悄接近,在他耳边以不可思议的温柔嗓音低喃,让他从此抛弃现实,进入非现实的世界……
此事暂且不提。这天,阿蓝穿了一双尚属罕见的狄西兰爵士黑鞋,立刻吸引住君子的视线。君子也不问阿蓝去了哪里,随即蹲在他脚边,催促他快脱下,并露出自己鲜艳的袜子,套进他的鞋,与自己的土黄色小牛皮鞋比较。可能因为年龄与身材类似,那双鞋合脚得就像他自己的鞋。
战后男人流行的服装或言谈皆从同志酒吧开始,更何况君子总是站在流行的最尖端,无奈的阿蓝只能抓住对方肩膀,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种场面。幸好这时在里面招呼乡下客人的妈妈桑——本地长大的老板——及时蹙眉走出来。
妈妈桑的花名是“兰铸”(注:金鱼的品种之一,这种金鱼的体型呈蛋形,无背鳍,短尾,头部与双颊的肉瘤发达),有如猪颈的脖子上顶着一张长满疣的脸孔,确实一如其名。他身穿花色华丽的衬衫,走路时摆动的双手就像在游泳似的。他走近君子低声说:“那个乡下人又来了,看样子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定你了,就看你的啦!”
“妈妈桑,你太大声了,客人都听到了!”君子终于放弃阿蓝的鞋,不情愿地站起身。
见到这情形,一名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的高大男子厚颜地转头望向这边,挥手示意。他的外套下摆被压在屁股下,口中叼根雪茄,头发抹得油亮,年纪已届中年,远远看来似乎非常高兴。
“又是那个鲶鱼头?真是受不了。”君子毫不避讳地喷了一声,“没关系,照平常那样就行了。不过,妈妈桑,你可别又像上次一样,说什么喝太多酒对身体有害,叫人改喝‘阿拉斯加’之类的话,鸡尾酒根本一点赚头也没有。”
“看你这么替店里的生意着想,我真高兴。”老板轻笑出声,“吃的或喝的都行,能敲得愈多愈好,我也希望能早点买一双好鞋呢!”
两人如退潮般回到吧台后,阿蓝露出非常抑郁的表情在亚利夫身旁坐下。
“约我出来有什么事?”
“嗯,是有一点……”
“你好,我们握个手吧!”久生促狭地伸出手,“我姓奈奈,但我就要结婚了,所以希望你能叫我的名字,久生。”
教养良好的阿蓝露出羞赧的微笑,与久生握手,然后一口气喝光服务生送上的冷饮。阿蓝与久生都是健谈的人,亚利夫本以为他们应该会很合得来,畅谈有关法国香颂的话题,但阿蓝的表情明显是遇上很不寻常的事,而且就连久生都在掏烟了。
“你今晚不太对劲,刚才去哪里了?”
“你说什么?啊,刚才吗?”阿蓝露出不想说明的神情,犹豫着该怎么回答。“今晚的月亮好像很大、很近,所以我忍不住去散个步,顺便赏月。”
听他这么说,亚利夫才想起今晚正好是满月,外面当然是明亮的月夜,但看他头发与衣服的凌乱模样,事实似乎不如他所说的那么风雅。
“提到月亮——”久生默默点起烟,戏谑道,“王尔德有一出剧本也叫《莎乐美》,同样描写月圆之夜,里面的侍从有一句台词是‘月亮正在寻找死者’,也许今晚的月亮也是如此吧?”
下一瞬间,阿蓝以锐利的视线瞥了久生一眼,又立刻垂下眼。
“抱歉,你最近一直遇到不好的事,我不该讲这种话的。”久生体贴地看向对方,却又突然说出令亚利夫意外的话,“你叫阿蓝吧?我的未婚夫是牟礼田俊夫,你听过他吗?他现在人在巴黎,应该是你的远亲,而且与苍司很熟。”
“是纪尾井町的牟礼田家?”
“是的,牟礼田是苍司的母亲、也就是你伯母的娘家,虽然与你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但也不算陌生人,对吧?”
“原来如此,如果是那位牟礼田先生,确实与苍哥常有往来……”阿蓝的表情终于转为柔和,“很久之前我曾见过他一次,感觉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不过,久生小姐,你刚才说了很奇怪的话,你是知道什么才这么说的吗?是牟礼田先生告诉你的?”
“不,他什么也没说。”久生反而觉得疑惑,“看你的表情,好像被我说中什么似的。其实我对冰沼家的事一无所知,只是听说冰沼家似乎有什么作祟而使历代当家离奇死亡,而且每个人的死都与北海道有关,但我觉得现在这种时代应该不会有那种因果循环的事……”
“没错,我也觉得诅咒或作祟这种传言很可笑,但是,或许这种事真的存在于我们这个家族吧……”阿蓝的眼神转为思索,终于开口说出今晚发生的事,“今晚的满月真的大得很奇怪,而我也不是去散步的,你们听了可能会觉得荒谬吧……稍早前,我因为觉得里面的空气太闷,便稍稍打开这扇窗,发现那家伙又在那边的巷道徘徊……”
“那家伙是?”
“满脸胡髭、穿传统服饰的爱奴人。我立刻夺门而出,但追到泪桥附近就追丢了……”

 

4 蛇神传说

“你说什么?”久生当场愣住。
“你说爱奴人,是指北海道的那个爱奴民族?”亚利夫不禁反问。
“没错。”
“那应该是三明治人(注:sandwich man,像三明治一样,前后各挂一块招牌四处宣传的人)或之类的吧!”话才说完,亚利夫却又笑了出来,“因为真正的爱奴人哪可能到这附近闲荡嘛!”按着,他灵光一闪似地补充道,“还是花屋敷(注:位于东京浅草区,是日本历史最悠久的游乐园)正举行什么活动?”
亚利夫的脑海中浮现一名身穿蓝纹传统服饰的爱奴人在月色皎洁的日本堤街头狂奔,穿蓝色短大衣的阿蓝则鬼鬼祟祟地追在后面的画面,不论怎么看,他都觉得这情景突兀得非常好笑。
不过,阿蓝回答的语气仍旧很凝重。
“仔细想想,从我到目白后,包括今晚,我已经是第二次见到那家伙了,这绝不会是偶然。我在札幌从没见过爱奴人,一到东京就连续两次遇见相同身材、相同长相的爱奴人,这不是很奇怪吗?没错,那家伙刻意出现在我面前,一定是要告诉我,霍雅鸟·卡穆依的使者已经来了。”
“我不是很懂你在说什么。”久生虽然这么说,却仍很有兴趣似地探身向前,“你的意思是说,那个爱奴人是基于某种理由才出现在你面前,有如带来不祥的使者,甚至刻意穿爱奴族的传统服饰到龙泉寺町的同志酒吧,我没说错吧?”看到对方沉默不语,她继续道,“你刚才有说到一个词,好像是卡穆依还什么的,对吧?”
“霍雅鸟·卡穆依,洞爷湖的蛇神。”阿蓝语气苦涩地重复道。
蛇神——这是爱奴族流传已久的一则传说。爱奴族的信仰是自然崇拜,不论是熊、狼或猫头鹰等动物,都被视为大自然的一部分而被当作神,但在蝮蛇聚集蠕动、散发浓浓臭味的岩山,或在拥有连蛇都难以进入的温泉所在的胆振·日高地方,爱奴人对蛇并不像内地山阴地方的白蛇崇拜那样又敬又爱,而是源于实际的恐惧。举例来说,观光导览手册上虽然没提,不过,爱奴语的“夏克·休摩·阿雅布”除了意指“夏天,不得说出”,也有“恐怖的蛇神”之意,代表这个地方对蛇非常恐惧,甚至连传统的叙事诗《尤卡拉(yukar)》也因为里面描写到蛇,所以绝不会在夏季唱颂。
“啊!如果是蛇神,我也知道一些。”久生脸上浮现诧异神情,“上次去北海道时,当地朋友告诉我,一到夏天,洞爷湖里会有成群的蛇从馒头岛游到中岛,而且蛇神是那里最恐怖的神,但……”突然,她像喉头哽到什么似地住嘴了。
假设蛇神传说属实,应该也只在残留下的极少数爱奴人轻轻拨响五弦琴、拍打膝头吟唱的歌曲中出现,就算冰沼家与爱奴人之间有所关联,现实世界里绝不会出现霍雅鸟·卡穆依的使者。然而,阿蓝仍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这是为什么?害怕爱奴人的不是我,是红哥,为什么却是出现在我面前……”阿蓝低声喃喃,接着发现眼前两人担心地看自己,勉强挤出笑容,“不要紧的,你们不用摆出那种脸。我只是奇怪,家族里真的相信有爱奴人的诅咒或作祟的人是苍哥的弟弟红司,但也许是体质或其他原因,听说在他年纪还小,不太懂事时,曾在某处原野被蛇神使者唤去作客,所以洞爷丸事件后,他只要一听到爱奴或蛇之类的字眼就脸色大变。既然如此,为什么那家伙不出现在红哥面前,却要让我看到,而且,那究竟是谁……”
“我能这么说吗?”久生突然挺直腰杆,直视阿蓝,“冰沼家从以前就一直畏惧爱奴人,换言之,是从以前就受到洞爷湖蛇神的作祟,就连今晚出现的爱奴人似乎也是蛇神的使者。当然,这也许是因为冰沼家历代家主都死于非命才有这种谣传,所以我想请问一下,冰沼家与爱奴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冰沼家本来是来自北海道吗?”
“不是的,不过,我们的曾祖父诚太郎当初是开拓使的官员,担任克拉克博士的翻译官,冰沼则是曾祖母娘家的姓氏。”阿蓝再度说出令人意外的名字。
W·S·克拉克以一句“少年啊!要胸怀大志”在日本大为出名,而且对日本的新式教育有极大贡献,但之后他也展现身为学者的能力,在植物生理学上开启崭新研究。阿蓝的曾祖父诚太郎会担任其翻译官,主要是因为他在明治三年赴英留学时,克拉克博士正好是他所就读的麻州安默斯特州立农业学校的校长。不过,在大岛正健所著的《克拉克博士与他的学生》一书中,却误将诚太郎写成与克拉克博士一起回到日本,实际上,诚太郎于明治七年就已回国,并以开拓使的身分在青山实验场工作,直到明治九年,克拉克博士来日本之后,才一起在札幌工作。
博士回国后,诚太郎出现在东京的英语学校内,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当时还很年轻的两个学生——内村鑑三与新渡户稻造——前往未开发的北海道,但不到半年,拥有时下新知的诚太郎却出现心理问题,与开拓使长官黑田清隆发生剧烈争执,并被一纸调至长崎的命令下放至高岛煤坑而下落下明,最后传回在函馆娘家的妻子耳里的,是诚太郎回到故乡因酗酒过度而发疯死亡……
阿蓝在久生的追问下,语气沉重地做出以上说明,久生却更加不解。
“但若是克拉克博士的学生,应该也会是虔诚的基督徒,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心理问题?”
“所以才会与爱奴人扯上关系,只不过,两者之间是真的有关联,还是有人穿凿附会,那就不得而知了。”阿蓝回答。
“但这种说法会流传下来一定是有理由的,不是吗?告诉我们吧!发生今晚的事之后,你不能再置之不理了。”
于是,阿蓝不情不愿地开始说起往事——
明治十年末,诚太郎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开始对爱奴人进行疯狂的教化。从屯田军队时常构筑严密要塞以防御爱奴人攻击的事实也能知道,这时的和人对爱奴人的暴行与复仇,比起松前藩时代并不逊色,就连狩猎爱奴人这种残虐的行为也屡见不鲜,因此当时可说是正史背后一段令人鼻酸的时代,而那时的恐怖行动在过了八十年后的现在,仍留下不少阴影,因为深居内陆部落的爱奴人只要一见到和人,就会立刻叫孩子回家躲起来。
在这其中,尤以诚太郎的手段显得极为偏激。诚太郎深信北海道土人容貌丑陋、语言低俗,这种优越感让他对待爱奴人的方式有如欧洲中世纪的异端审判,将祭祀火神者推进火里、祭祀水神者推落水中,更将某个信奉蛇神的部落的幼儿全抓起来,毫不在乎地丢进赤蝮蛇所在的山谷。
这件事被揭露后,就连从西南之役归来的黑田长官也大为震惊,遂将诚太郎放逐。不过,这其中有哪些是事实,又有哪些是恶意诬陷?若是后者,会是谁刻意为之?这些至今仍是个谜……
“从此之后,冰沼家的人就都不得好死。狩猎爱奴人若是事实,那也只能说是报应。像我祖父,他在大正时代是有名的珠宝商,昭和九年回故乡函馆开分店时,却遇上火灾而被烧死……”
昭和九年三月二十一日晚上,函馆大火夺走了两千多条人命,阿蓝的祖父光太郎也在其中。他留下的三男一女中,先是长女朱实与丈夫、孩子在广岛原子弹爆炸中丧生,而今年这起洞爷丸翻覆事件则让长男紫司郎与三男堇三郎两对夫妻葬身水中——这些都不是个人的离奇死亡,而是被卷入日本灾害史而导致的无妄之灾,但对冰沼家而言,这全是因为命运丝线的无形操弄。如今目白宅邸中的第四代家主苍司与他弟弟红司,以及同住的阿蓝、叔叔橙二郎夫妻,他们脑海中随时都会出现那些被残杀的幼儿的亲人们咬牙切齿、誓言复仇的情景,无法抹灭。
“当然,除了红哥以外,其他人都不相信这种事,但今晚的事还真的有点诡异,因为我上次也是在月圆之夜看见爱奴人。久生小姐,你刚才说过:‘月亮正在寻找死者。’我认为那或许是真的,下一次,也许就轮到我了……”

 

5 冰沼家杀人事件

“我有个想法,你不妨听听看。”
默默听着冰沼家阴惨历史的久生谨慎地开口。推理完全是久生的嗜好,如果她不是狂热的福尔摩斯迷,又喜欢模仿福尔摩斯讲话的口吻,她应该也可说是十兰迷,成为久生十兰作品中的理想人物。这时面对受蛇神诅咒的家族末裔,她体内与生俱来的侦探特质迅速勃发。
“你刚才说的话里,重要的是你曾祖父突然失常的原因,这一点有深入探讨的必要。另一方面,惊悚或推理小说中常有这类情节,譬如诡异的传说复苏,或百年前的预言实现,实际上却是极亲近的人所犯下的罪行,而且还老是使用‘某某家的惨剧’这类老掉牙的名称,因此,很难说不会有人真的将书中的杀人手法具体实现……阿蓝,你难道不觉得这搞不好是有心人计划的‘冰沼家杀人事件’?就今晚的爱奴人这件事来说,假设有个熟知冰沼家内情的人雇用他来威胁你,这种想法岂不更合理?只要去哪里的廉价劳工旅馆区,应该可以找到许多看似爱奴人的人。”
“我当然也这样想过,所以才会想追上对方问清楚。我祖父那一代还很难说,但就我目前所知道的人里面,没有人会仅仅为了威胁而做出这种荒唐行为。”
“这就令人不解了。”久生似乎有点亢奋,“会做出这种行为一定是有什么理由。抱歉,请原谅我问你一些私事,也请你务必回答——冰沼家的财产应该相当惊人吧?听说光是宝石的数量就非常多,所以若是有人企图夺取家产……”
“一点财产都没有。”阿蓝立刻否定,“我祖父是珠宝商,我们也获得与各自名字相关的诞生石,但仅止于此。坦白说,紫司郎伯父本来应该继承祖父的珠宝店,却因为热中植物研究而成为学者,到了战后,生活似乎变得非常拮据。他九月会去札幌,也是为了找我父亲讨论是否该重新经营珠宝饰品店,希望我父亲能一起回东京,好借用他的人脉。不过,因为前年木星号发生了那种事,伯父害怕搭飞机而改搭船,才导致四人同时罹难。”
“啊!你是说那起珠宝设计师罹难的事件?”
昭和二十七年,日本航空木星号撞上伊豆大岛三原山的惨剧,留下许多与珠宝相关的种种话题,在珠宝界造成极大震撼。
“不过,就算对方的目标不在财产,但今晚爱奴人会在这里出现,还是表示有个幕后黑手就在你们身边。”久生似乎仍不放弃自己想到的“冰沼家杀人事件”,不断左右寻思,然后突然看向亚利夫,“亚利夏,你去过目白的冰沼家吗?”
“不,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听了这些话,我总觉得冰沼家应该有像黑死馆内那种大楼梯与古董钟室。”她看出亚利夫验上的疑惑,“原来没有啊,其实我从以前就一直想去冰沼家看看,就算牟礼田是苍司的远亲,但我以牟礼田妻子的身分贸然前往,总是不太好,所以,亚利夏,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
对亚利夫来说,从刚才开始的所有对话都让他太过意外了,他完全整理不出什么感想。看到他充满困惑的脸,久生的鞋尖朝他的小腿飞去,似乎觉得他太迟钝了。
“父母过世,苍司一定觉得很难过,再说他的朋友又不多,你何不去安慰他?”久生以若无其事的语调说完,接着道,“阿蓝,亚利夏去你们家会很奇怪吗?当然,是在隐瞒你们在同志酒吧认识的事为前提的情况下。”
看样子,久生似乎想学柯南·道尔的〈退休的颜料商〉,让亚利夫扮演华生,代替福尔摩斯前往探查冰沼家的内情。
“嗯,随时欢迎。”阿蓝似乎没发现久生的企图,率直地回答,“不久前我才对苍哥提过亚利夏的事——但我说我们是在朋友家认识的——他不但记得你,还希望能与你见一面。亚利夏,洞爷丸事件后,你曾寄吊唁的明信片给苍哥,对吧?他说他的高中友人里,只有你写信给他,让他觉得很窝心。”然后,一抹怪异的笑容浮现他的唇角,“而且我也不担心同志的事曝光。苍哥对这种事完全没感觉,而且红哥比我还夸张。”
“夸张?怎么说?”
“红哥虽然不曾出入这种场所,但他与我一样,与某个游手好闲的流氓有暧昧往来。再说,苍哥对我的事似乎也略有所闻。”
“唔!”久生似乎有点退缩,但仍继续道,“亚利夏,这不是很好吗?既然苍司还记得你,不如你明天就去拜访他,趁今晚先拨个电话过去吧!”她似乎有意煽动,而且表现得像是自己要去一样,然后转头问阿蓝,“冰沼家有电话吧?”
“有,但我刚搬进去不久,还不记得号码。”阿蓝掏出记事本,边看边念,“池袋的……我现在就去拨。明天是星朋六,明天晚上好吗?”然后,阿蓝看向久生,“我刚才听你提到古董钟室,但冰沼家只是位在郊外的文化住宅,你最好不要有什么期待,如果是玫瑰园倒是有一座。”
久生目送阿蓝走向放置电话的柜台的背影远去,表情忽然变得非常严肃。
“亚利夏,拜托你也机伶点!我今晚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参观同志酒吧或悠哉地聊法国香颂,而是因为阿蓝是冰沼家的人。前阵子牟礼田的来信中写了很严重的事,说是最近的冰沼家有死神徘徊。他那么聪明的人,说的话一定不会错,而且他就要回国了,我希望能在他回来之前,好好保护苍司。他另外还写了‘历代死者累积下来的怨孽一旦爆发,绝对无法与之对抗’一类的话,我虽然不懂他的意思,但也没必要坐待杀人事件发生。先一步找出凶手是我一贯的作风,所以我希望你能代我探探情况,只不过,我有点担心你是否有那样的能力……”

 

6 磷光之馆

出了国铁的目白车站,从站前的大马路往千岁桥方向走,右侧是学习院绵延的围墙,左侧则是川村女子学院与目白警局,若以左方远处的池袋车站为顶点,刚好能形成一块倒三角形的宽广斜坡。这片斜坡幸运地未受战火波及,因此仍保有战前栉比鳞次的老旧住宅与纵横交错的狭窄巷道,可隐约想见东京的昔日面貌。不过,若是不熟悉当地的人,一定都会有置身迷宫的错觉。本以为是一条死巷,却突然来到一段狭窄的下坡,不知不觉地就走到大马路上;明明走进三岔路,却莫名其妙地进入单行道,而且这些路不是被高大的砖墙遮掩,就是被茂密的林木隐蔽。在这座自然迷宫的中心,就是丰岛区目白町二丁目一千六百XX番地的冰沼家。
昭和四年,冰沼光太郎因长孙苍司的出生而心情大悦,便在此地建屋,过着半隐居的生活。因为他没什么特别或怪异的嗜好,所以这座宅邸的格局平凡无奇,并无久生所期待的尖塔或了望台之类的东西。这里因为逃过空袭残存至今,所以近五百坪大小的庭院满是茂密的枹树、柞树、山毛榉等树木,即使是白天,也会觉得阴森昏暗,但若从外面看,则是一种壮观之感。在洞爷丸事件后,寂静笼罩整座宅邸,但苍司他们仍在死者留下的冷郁空气中,继续过着朴实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