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心里思量着重新上路,不觉来到了城门口。一片喧哗声从城门蜂拥而出,城中繁荣的景象立刻清晰在目。

柳生行至喧闹的街市,不由止步不前,虽然离去数月,可街市的面貌依然如故,全不受季节更换影响。柳生置身其间,再度回想数月前与小姐绣楼相逢之事,似乎是虚幻中的一桩风流逸事。然而小姐临别之言却千真万确,小姐的声音点滴响起:“不管榜上有无功名,还请早去早回。”

柳生此刻心里波浪迭起,不能继续犹豫,便急步朝前走去。小姐伫立窗口远眺的情景,在柳生急步走去时栩栩如生。因为过久的期待而变得幽怨的目光,在柳生的想象里含满泪水。重逢的情形是黯然无语,也可能是鲜艳的。他将再次攀绳而上则必定无疑。然而柳生行至那富贵的深宅大院前,展示给他的却是断井颓垣,一片废墟。小姐的绣楼已不复存在,小姐又如何能够伫立窗前?面对一片荒凉,柳生一阵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始料不及,似乎是瞬间来到。回想数月前首次在这里所见的荣华富贵,历历在目似乎就在刚才。再看废墟之上却是朽木烂石,杂草丛生,一片凄凉景象。往日威武的石狮也不知去向。柳生在往日的正门处呆立半晌,才沿着那一片废墟走去。行不多远他止住脚步,心说此处便是偏门。偏门处自然也是荒凉一片。柳生继续行走,来到了往日的后花园处,一截颓垣孤苦伶仃站立着,有半扇门斜靠在那里。这后门倒还依稀可见。柳生踏上废墟,深浅不一地行走过去,细细分辨何处是九曲石桥,何处是荷花满盖的池塘,何处是凉亭和朱栏,何处是翠竹百十竿,何处是桃杏争妍。往日的一切皆烟消云散,倒是两棵大枫树犹存,可树干也已是伤痕累累。那当初尚是柘黄的枫叶,入了秋季,又几经霜打,如今红红一片,如同涂满血一般,十分耀眼。几片落叶纷纷扬扬掉落下来,这枫树虽在盛时,可也已经显露出落魄的光景来了。

最后,柳生才来到往日的绣楼前。见几堆残瓦,几根朽木,中间一些杂草和野花。往昔繁荣的桃杏现在何方?唯有几朵白色的野花在残瓦间隙里苟且生长。柳生抬头仰视,一片空旷。可是昔日攀绳而上进入绣楼的情景,在这一片空旷时隐约显露出来。显然是重温,可也十分真切,仿佛身临其境。然而柳生的重温并未持续到最后,而在道出那句“今日一别,难再相逢”处蓦然终止。绣楼转瞬消去,那一片空旷依旧出现。柳生醒悟过来,仔细回味这话,没料到居然说中了。此刻暮色开始降临,柳生依旧站立片刻,然后才转身离去。他离去时仍然走来时的路,如数月前一般走出后门。此后在废墟一旁行走,最后一次回顾昔日的繁荣。

待柳生来到街市上,已是掌灯时候。两旁酒楼茶亭悬满灯笼,耀如白日。街上依旧人流不息,走路人并不带灯笼。柳生向两旁卖酒的,卖茶的,卖面的,卖馄钝的一一打听小姐的去向,然而无人知晓。正在惆怅时,一小厮指点着告知柳生:“这人一定知晓。”柳生随即望去,见酒店柜台外一人席地而坐,蓬头污面衣衫褴褛。小厮告知柳生,此人即是那深宅大院的管家。柳生赶紧过去,那管家两眼睁着,却是无精打采,见柳生过去,便伸出一只满是污垢的手,向柳生乞讨。柳生从包袱里摸出几文放入他的手掌。管家接住立即精神起来,站起把钱拍在柜台上,要了一碗水酒,一饮而尽。随即又软绵绵坐落下去斜靠在柜台上。柳生向他打听小姐的去处,他听后双眼一闭,喃喃说道:“昔日的荣华富贵呵。”

翻来覆去只此一句。柳生再问过一次,管家睁开眼来,一双污手又伸将过来。柳生又给了几文,他照旧换了水酒喝下。而回答柳生的仍然是:“昔日的荣华富贵呵。”

柳生叹息一声,知道也问不出什么,便转身离去,他在街市里行走了数十步,然后不知不觉地拐入一条僻巷。巷中一处悬着灯笼,灯笼下正卖着茶水。柳生见了,才发觉自己又饥又渴,就走将过去,在一条长凳上落坐,要了一碗茶水,慢慢饮起来。身旁锅里正煮着水,茶桌上插着几株时鲜的花朵。柳生辨认出是菊花、海棠、兰花三种。柳生不由想起数月前步入那后花园的情形,那时桃、杏、梨三花怒放,而菊、兰和海堂尚未盛开。谁想到如今却在这里开放了。

 

 

三年后,柳生再度赴京赶考,依旧行走在黄色大道上。虽然仍是阳春时节,然而四周的景致与前次所见南辕北辙,既不见桃李争妍,也不见桑麻遍野。极目望去,树木柘萎,遍野黄土;竹篱歪斜,茅舍在风中摇摇欲坠。倒是一副寒冬腊月的荒凉景致。一路走来,柳生遇到的尽是些衣衫褴褛的行乞之人。柳生在这荒年里,依然赴京赶考。他在走出茅舍之时,母亲布机上的沉重声响并未追赶而出,母亲已安眠九泉之下。母亲死后的一些日子,他靠的是三年前小姐所赠的两封纹银度日,才算活下来。若此去再榜上无名,柳生将永无光耀祖宗的时机。他在踏上黄色大道时蓦然回首,茅屋上的茅草在风中纷纷扬扬。于是他赶考归来时茅屋的情形,在此刻已经预先可见。茅屋也将像母亲布机上的沉重声响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柳生行走了数日,一路之上居然未见骑马的达官贵人,也不曾遇上赴京赶考的富家公子。脚下的黄色大道坎坷不平,在荒年里疲惫延伸。他曾见一人坐落在地,啃吃翻出泥土的树根,吃得满嘴是泥。从这人已不能遮体的衣衫上,柳生依稀分辨出是上好料子的绣缎。富贵人家都如些沦落,穷苦人家也就不堪设想。柳生感慨万分。

一路之上的树木皆伤痕累累,均为人牙所啃。有些树木还嵌着几颗牙齿,想必是用力过猛,牙齿便留在了树上。而路旁的尸骨,横七竖八,每走一里就能见到三两具残缺不全的人尸。那些人尸都是赤条条的,男女老幼皆有,身上的褴褛衣衫都被剥去。柳生一路走来,四野里均是黄黄一片,只一次见到一小块绿色青草。却有十数人叭在草上,臀部高高翘起,急急地啃吃青草,远远望去真像是一群牛羊。他们啃吃青草的声响沙沙而来,犹如风吹树叶一般。柳生不敢目睹下去,急忙扭头走开。然而扭头以后见到的另一幕,却是一个垂死之人在咽一撮泥土,泥土尚未咽下,人就猝然倒地死去。柳生从死者身旁走过,觉得自己两腿轻飘,真不知自己是行走在阳间的大道,还是阴间的小路?这一日,柳生来到了岔路口,驻足打量,渐渐认出这个地方,再一看,此处早已面目全非。三年前的青青芳草,低垂长柳而今毫无踪迹。草已被连根拔去,昨日所见十数人啃吃青草的情景在这时也曾有过。而柳树光秃秃的虽生犹死。河流仍在。柳生行至河旁,见河流也逐渐枯干,残留之水混浊不清。柳生伫立河旁,三年前在此所见的一切慢慢浮现。曾有一条白色的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那躯体扭动得十分妩媚。于是在绣楼里看小姐朝外屋走去的情景,也一样清晰在目。虽然时隔三年,可往日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可是又转瞬消逝,眼前只是一条行将枯干的河流。在混浊的残水里,如何能见白色鱼儿的扭动?而小姐此刻又在何方?是生是死?柳生抬头仰视,一片茫然。柳生重新踏上黄色大道时,已能望到那城,一旦越走越近,往事重又涌上心头。小姐的影子飘飘忽忽,似近似远,仿佛伴随他行走。而那富贵的深宅大院和荒凉的断井残垣则交替出现,有时竟然重叠在一起。

仅到城边,柳生就已嗅到了城中破落的气息。城门处冷冷清清,全不见乡里人挑着担子,提着篮子进出的情景,也不见富家公子游手好闲的模样。城内更无沸腾的人声,只是一些面黄肌瘦的人四分五裂地独自行走。即便听得一些说话声,也是有气无力。虽然仍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可楼阁之上的金粉早已驳落露出了里面的丧气。柳生走在街市上,已经没有仕女游人,而一些布衣寒士满脸的丧魂落魄。昔日铺满街道的茶亭酒店如今寥寥无几,大多已经关门闭店,人去屋空。灰尘布满了门框和窗棂。幸存的几家也挂不出肥肥的羊肉,卖不出桔饼和粽子了。酒保小厮都是一脸的呆相,活泼不起来,酒店的柜子上依旧放着些盘子,可不是一排铺开,而是撂在一起,盘中空空无物。更不见乡里人捧着汤面薄饼来卖。柳生一边行走,一边回想昔日的繁荣,似乎在梦境之中。世事如烟,转瞬即逝。不觉来到了那座庙宇前。再看这昔日金碧辉煌的庙宇,如今一副落魄的模样。门前的石阶断断续续,犹如山道一般杂乱。庙内那棵百年柏树已是断肢残体。柱子房梁斑斑驳驳,透出许多腐朽来。铺砖的地上是杂草丛生。柳生站立片刻,拿下包袱,从里取出几张事先完成的字画,贴在庙墙之上。虽有一些过往的人,却都是愁眉苦脸,谁还有闲情逸致来附庸风雅?柳生期待良久,看这寂寞的光景,想是不会有人来买他的字画了,只得收起放入包袱。柳生这一路过来,居然未卖出一张字画,常常忍饥挨饿。小姐昔日所赠的纹银已经剩余不多,柳生岂敢随便花用。

柳生离了庙宇,又行至街市上,再度回想昔日的繁华,又是一番感慨。这感慨其实源于小姐的绣楼和那气派的深宅大院。看到这城也如此落难,再想那绣楼的败落,柳生心里不再一味感伤小姐,开始感叹世事的瞬息万变。

这么想着,柳生来到了那一片断井颓垣的废墟前。三年下来,此处今日连断井颓垣也无影无踪,眼前出现的只是一片荒地。小姐的绣楼已无法确认,整个荒地里只是依稀有些杂草,一片残瓦、一根朽木都难以找到。若不是那两棵状若尸骨的枫树,柳生怕是难以确认此处。仿佛此处已经荒凉了百年,不曾有过富贵的深宅大院,不曾有过翠树和鲜花,不曾有过后花园和绣楼,也不曾有过名惠的小姐。而柳生似也不曾来过这里,即便三年前来过,那三年前这里也是一片荒地。柳生站立良久,始才转身离去。离去时觉得身子有些轻飘。对小姐的沉重思念,不知不觉中淡去了许多。待他离去甚远,那思念也瓦解得很干净了,似乎他从未有过那一段消魂的时光。

柳生并未返回街市,而是步入了一条僻巷。柳生行走其间,只是两旁房屋蛛网悬挂,不曾听得有人语之声,倒也冷清。柳生此刻不愿步入街市与人为伍,只图独个儿走走,故而此僻巷甚合他意。柳生步穿了僻巷,来到一片空地上,只有数十荒冢、均快与地面一般平了,想是年久无人理睬。再看不远处有一茅棚,棚内二人都屠夫模样,棚外有数人。柳生尚不知此处是菜人市场,便走将过去。因为荒年粮无颗粒,树皮草根渐尽,便以人为粮,一些菜人市场也就应运而生。

棚内二人在磨刀石上磨着利斧,棚外数人提篮挑担仿佛守候已久,篮与担内空空无物。柳生走到近旁,见不远处来了三人,一个衣不蔽体的男子走在头里,后面跟着一妇一幼,这一妇一幼也衣不蔽体。那男子走入棚内,棚内二人中一店主模样的就站立起来。男子也不言语,只是用手指点指点棚外的一妇一幼。店主瞧了一眼,向那男子伸出三根手指,男子也不还价,取了三吊钱走出棚外径自去了。柳生听得那幼女唤了一声“爹”,可那男子并不回首,疾走而去,转眼消失了。再看店主,与伙计一起步出棚外,将那妇人的褴褛衣衫撕了下来,妇人便赤条条一丝不挂了,妇人的腹部有些肿胀,而别处却奇瘦无比。妇人被撕去衣衫时,也不做挣扎,只是身子晃动了一下,而后扭过头去看身旁的幼女。那两人在撕幼女的衣衫,幼女挣扎了一下,但仰脸看了看妇人后便不再动了。幼女看上去才十来岁光景,虽然瘦骨伶仃,可比那妇人肥胖些。

棚外数人此刻都围上前去,与店主交涉起来。听他们的话语,似乎都看中了那个幼女,他们嫌妇人的肉老了一些。店主有些不耐烦,问道:“是自家吃?还是卖与他人?”有二人道是自家吃,其余都说卖与他人。

店主又说:“若卖与他人,还是肉块大一些好。”

店主说着指点一下妇人。

又交涉一番,才算定下来。

这时妇人开口说道:“她先来。”妇人的声音模糊不清。

店主答应一声,便抓起幼女的手臂,拖入棚内。

妇人又说:“行行好,先一刀刺死她吧。”

店主说:“不成,这样肉不鲜。”

幼女被拖入棚内后,伙计捉住她的身子,将其手臂放在树桩上。幼女两眼瞟出棚外,看那妇人,所以没见店主已举起利斧。妇人并不看幼女。

柳生看着店主的利斧猛劈下去,听得“咔嚓”一声,骨头被砍断了,一股血四溅开来,溅得店主一脸都是。

幼女在“咔嚓”声里身子晃动了一下。然后她才扭回头来看个究竟,看到自己的手臂躺在树桩上,一时间目瞪口呆。半晌,才长嚎几声,身子便倒在了地上。倒在地上后哭喊不止,声音十分刺耳。店主此刻拿住一块破布擦脸,伙计将手臂递与棚外一提篮的人。那人将手臂放入篮内,给了钱就离去。

这当儿妇人奔入棚内,拿起一把放在地上的利刃,朝幼女胸口猛刺。幼女窒息了一声,哭喊便戛然终止。待店主发现为时已晚。店主一拳将妇人打到棚角,又将幼女从地上拾起,与伙计二人令人眼花缭乱地肢解了幼女,一件一件递与棚外的人。柳生看得魂不附体,半晌才醒悟过来。此刻幼女已被肢解完毕,店主从棚角拖出妇人。柳生不敢继续目睹,赶紧转身离去,躲入僻巷。然而店主斧子砍下的沉重声响,与妇人撕裂般的长嚎却追赶而来,使柳生一阵颤抖,直到他疾步走出僻巷,那些声音才算消失。可是刚才的情景却难以摆脱,凄惨惨地总在柳生眼前晃动。无论柳生走到何处,这惨景就是不肯消去。柳生看着暮色将临,他不敢在城里露宿,便急急走到城外。踏上黄色大道时,才算稍稍平静一些。不久一轮寒月悬空而起,柳生走在月光之下,感到一丝丝的凉意。

 

 

次日午后,柳生来到一村子。这村子不过十数人家,均是贫寒的茅舍。茅舍上虽有烟囱挺立,却丝毫不见炊烟升空四散开去的情景。因为日光所照,道上盖着一层尘灰,柳生走在上面,尘土如烟般腾起。道上依稀留有几双人过后的足印,却没有马蹄的痕迹,也没有狗和猪羊家禽的印迹。有一条短路从道旁岔开去,岔处下是一条涧沟。涧沟里无水,稀稀长着几根黄草。涧沟上有一小小板桥。柳生没有跨上板桥,所以也就不踏上那条小路。他走入了道旁的茅屋。

这茅屋是个酒店。柜上摆着几个盘子,盘中均是大块的肉,煮得很白。店内三人,一个店主身材瘦小,两个伙计却是五大三粗。虽然都穿着布衫,倒也整洁,看不到上面有补丁。在这大荒之年,这酒店居然如石缝中草一般活下来,算是一桩奇事了。再看店内三人,虽说不上是红光满面,可也不至于面黄肌瘦。柳生一路过来,很少看到还有点人样的人。

柳生昨日黄昏离开那城,借着月光一直走到三更时候,才在一破亭里歇脚,将身子像包袱般卷成一团,倒在亭角睡去。次日熹微又起身赶路,如今站在这酒店门外,只觉得自己身子摇晃双眼发飘。一日多来饭没进一口,水没喝一滴,又不停赶路,自然难以支持下去,那店主此刻满脸笑容迎上去,问:

“客官要些什么?”柳生步入酒店,在桌前坐定,只要了一碗茶水和几张薄饼。店主答应一声,转眼送了上来。柳生将茶水一口饮尽,而后才慢慢吃起了薄饼。这时节,一个商人模样的人走将进来,这人身着锦衣绣缎,气宇不凡,身后跟着两个家人,都挑着担。商人才在桌前坐定,店主就将上好的水酒奉上,并且斟满一盅推到他面前。商人将水酒一饮而尽,随后从袖内掏出一把碎银拍在桌上,说:“要荤的。”那两个伙计赶紧端来两盘白白的肉,商人只是看了一眼,就推给了家人,又道:“要新鲜的。”店主忙说:“就去。”说罢和两个伙计走入了另一间茅屋。

柳生吃罢薄饼,并不起身,他依旧坐着,此刻精神了许多,便打量起近旁这三人来。两个家人虽也坐下,但主人要的菜未上,也就不敢动眼皮底下的肉。那商人一盅一盅地喝着酒,才片刻功夫就不耐烦,叫道:

“还不上菜?!”店主在旁屋听见了,忙答应:

“就来,就来。”柳生才站立起来,背起包袱正待往外走去,忽然从隔壁屋内传出一声撕心裂胆般的喊叫,声音疼痛不已,如利剑一般直刺柳生胸膛。声音来得如此突然,使柳生好不惊吓。这一声喊叫拖得很长,似乎集一人毕生的声音一口吐出,在茅屋之中呼啸而过。柳生仿佛看到声音刺透墙壁时的迅猛情形。

然后声音戛然而止,在这短促的间隙里,柳生听得斧子从骨头中发出的吱吱声响。因此昨日在城中菜人市场所见的一切,此刻清晰重现了。叫喊声复又响起,这时的喊叫似乎被剁断一般,一截一截而来。柳生觉得这声音如手指一般短,一截一截十分整齐地从他身旁迅速飞过。在这被剁断的喊叫里,柳生清晰地听到了斧子砍下去的一声声。斧子声与喊叫声此起彼伏,相互填补了各自声音的间隙。柳生不觉毛骨悚然。然而看那坐在近旁的三人,全然不曾听闻一般,若无其事地饮着酒。商人不时朝那扇门看上一眼,仍是一副十分不耐烦的模样。

隔壁的声音开始细小下去,柳生分辨出是一女子在呻吟。呻吟声已没有刚才的凶猛,听来似乎十分平静,平静得不像是呻吟,倒像是瑶琴声声传来,又似吟哦之声飘飘而来。那声音如滴水一般。三年前柳生伫立绣楼窗下,聆听小姐吟哦诗词的情形,在此刻模模糊糊地再度显示出来。柳生沉浸在一片无声无息之中。然而转瞬即逝,隔壁的声音确实是在呻吟。柳生不知为何蓦然感到是小姐的声音,这使他微微颤抖起来。柳生并未知道自己正朝那扇门走去。来到门口,恰逢店主与两个伙计迎面而出。一个伙计提着一把溅满血的斧子,另一个伙计倒提着一条人腿,人腿还在滴血。柳生清晰地听到了血滴在泥地上的滞呆声响。他往地上望去,都是斑斑血迹,一股腥味扑鼻而来。可见在此遭宰的菜人已经无数了。

柳生行至屋内,见一女子仰躺在地,头发散乱,一条腿劫后余生,微微弯曲,另一条腿已消失,断处血肉模糊。柳生来到女子身旁,蹲下身去,细心拂去遮盖在女子脸上的头发。女子杏眼圆睁,却毫无光彩。柳生仔细辨认,认出来正是小姐惠。不觉一阵天旋地转。没想到一别三年居然在此相会,而小姐竟已沦落为菜人。柳生泪如泉涌。

小姐尚没咽气,依旧呻吟不止。难忍的疼痛从她扭曲的脸上清晰可见。只因声音即将消耗完毕,小姐最后的声音化为呻吟时,细细长长如水流潺潺。虽然小姐杏眼圆睁,可她并未认出柳生。显示在她眼中的只是一个陌生的男子,她用残留的声音求他一刀把她了结。

任凭柳生百般呼唤,小姐总是无法相认。在一片无可奈何与心如刀割里,柳生蓦然想起当初小姐临别所赠的一缕头发,便从包袱中取出,捧到小姐眼前。半晌,小姐圆睁的杏眼眨了一下,呻吟声戛然终止。柳生看到小姐眼中出现了闪闪泪光,却没看到小姐的手正朝他摸索过来。

小姐用最后的声音求柳生将她那条腿赎回,她才可完整死去。又求他一刀了结自己。小姐说毕,十分安然地望着柳生,仿佛她已心满意足。在这临终之时,居然能与柳生重逢,她也就别无他求。柳生站立起来,走出屋门,走入酒店的厨房。此刻一个家人正在割小姐断腿上的肉。那条腿已被割得支离破碎。柳生一把推开家人,从包袱里掏出所有银子扔在灶台上。这些银子便是三年前小姐绣楼所赠银子的剩余。柳生捧起断腿时,同时看到案上摆着一把利刀。昨日在城中菜人市场,所见妇人一刀刺死其幼女的情景复又出现。柳生迟疑片刻,便毅然拿起了利刀。柳生重新来到小姐身旁,小姐不再呻吟,她幽幽地望着柳生,这正是柳生想象中小姐伫立窗前的目光。见柳生捧着腿进来,小姐的嘴张了张,却没有声音。小姐的声音已先自死去了。柳生将腿放在小姐断腿处,见小姐微微一笑。小姐看了看他手中的利刀,又看了看柳生。小姐所期待的,柳生自然明白。小姐虽不再呻吟,却因为难忍的疼痛,她的脸越发扭曲。柳生无力继续目睹这脸上的凄惨,他不由闭上双眼。半晌,他才向小姐胸口摸索过去,触摸到了微弱的心跳,他似乎觉得是手指在微微跳动。片刻后他的手移开去,另一只手举起利刀猛刺下去。下面的躯体猛地收起,柳生凝住不动,感觉着躯体慢慢松懈开来。待下面的躯体不再动弹,柳生开始颤抖不已。良久,柳生才睁开双眼,小姐的眼睛已经闭上,脸也不再扭曲,其神色十分安详。

柳生蹲在小姐身旁,神色恍惚。无数往事如烟般弥漫而来,又随即四散开去。一会是眼花缭乱的后花园景致,一会是云霞翠柱的绣楼,到头来却是一片空空,一派茫茫。然后柳生抱起小姐,断腿在手臂上弯曲晃荡,他全然不觉。走出屠屋,行至店堂,也不见那商人正如何兴致勃勃啃吃小姐腿肉。他步出酒店踏上黄色大道。极目远望,四野里均为黄色所盖。在这阳春时节竟望不到一点绿色,又如何能见姹紫嫣红的鲜艳景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