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峰赴京开会之前,我收到父亲的信,说从劳动改造的水库直接被借调到北京电影厂。我给父亲写了封信,交给了刘峰。我的意思是如果刘峰在北京实在没地方串门,也实在有空儿,就替我去看看我阔别好几年的父亲。信自然是个由头,真话我也不会往上写。那时我的真话往哪儿都不写。日记上更不写。日记上的假话尤其要编得好,字句要写漂亮,有人偷看的话,也让人家有个看头。我渐渐发现,真话没了一点儿也不难受。我跟爸爸都在彼此大而化之的字句里读出真话。

我傻乎乎地问刘峰,我爸给我捎的是什么?

刘峰说他没看,不过我爸托交的包裹最沉。我偷瞥一眼所有人,希望她们都听到了,我爸不再是反动文人,不再是工资被冻结每月领十二元生活费的文明叫花子,而是在北京的电影厂里上班、给女儿捎得起东西的父亲!但没人留神我的成分改变和翻身解放,都还晕在对刘峰的崇拜里。刘峰拎起地上的一条灰狗般的行李袋,说他一会儿把东西给女兵们送来。意思是他要在宿舍里完成分拣。不是每家父母都细心,在包裹上写清名字的,不分拣清楚,万一张三被李四的父母错爱了呢。

我们散会前,刘峰拎着那个行李袋回来了。他把自己的私人物品分拣出去了,可行李袋一点儿没见小。刘峰是个人拥有品极少的人,出门又会精简再精简。我们女舞蹈队二分队有四个北京人,刘峰从丑陋疲惫的行李袋里先拿出四个包裹。最后一个,第五个,是父亲给我带的。那是体积最可观的一个包裹。塑料袋在当时可不被看成环保垃圾,而是值得爱惜一用再用的好东西。父亲一定是专门弄来这个印有北京友谊商店店标的双料大塑料袋,那样的华美让它盛装的无论什么都华美了。

下面是刘峰的原话:

“我打电话到你爸电影厂招待所,跟他说对不住,会议安排忒紧,电影厂离城里远,咱又人生地不熟,这回就不拜访您了。我还说,叔叔您看我是不是把萧穗子让带的信投邮筒里给您寄过去?你爸问了我一句,我住哪家招待所,我说我还真说不清,头一回来北京。第二天一早,他找上门来了,我纳闷儿他怎么找着了我住的地方。他说,打听个招待所还不容易,你爸非得请我吃饭。我说会议伙食好着呢,四菜一汤。他说四菜一汤有啥吃头,他要请我吃北京烤鸭!我告诉他会议代表不能随便离会,吃了午饭还要分小组讨论,你爸这才算了。晚上他又来一趟,送来这么个包裹。还非送我一条烟,我说我不会抽。你爸说让捎这么重的东西,三千里地,过意不去,问我不抽烟酒喝不喝。我说那更不会了。他又说,那你都说说看,你还不会啥?我看看还能不能找点儿你会的送给你。我说您就别客气了,不就捎点儿东西给萧穗子吗?是我应该做的。”

刘峰把一个父亲爱女儿的急切和渴望做报告一样叙述一遍。跟他开导我的语调差不多,我那场历时半年的纸上谈爱暴露之后,情书全被缴获,刘峰在两所院墙之间的骑楼上找到了我。我手里拿了一根背包带,头顶上有根结实的横梁,多年前不知吊过军阀大户多少丫头小姐。他一把夺过背包带,说萧穗子你好煳涂。组织派他来挽救我,来得正是时候,晚一步就太晚了。

“……萧穗子,你千万不要悲观,背思想包袱,在哪里摔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刻苦改造自己,大家还是会欢迎你归队的嘛。浪子回头金不换嘛。就给大家看一个金不换!怎么样?”

作为一个小说家,一般我不写小说人物的对话,只写我转述的他们的对话,因为我怕自己编造,把编造的话或部分编造的话放进引号里,万一作为我小说人物原型的真人对号入座,跟我抗议:“那不是我说的话!”他们的抗议应该成立,明明是我编造的话,一放进引号人家就要负责了。所以在我现在写到这段的时刻,把刘峰的话回忆了再回忆,尽量不编造地放到一对儿引号之间。

刘峰对我爸的描述语调虽然乏味,还是让我鼻子酸了,能想象出一个做了好多年阶级敌人的父亲,怎样笨拙地学起庸俗的社交手段来。爸爸想送刘峰礼物,看起来是犒劳刘峰的三千里地当马帮运货的辛苦,实际上是拉拢刘峰,为了他不得意的女儿。刘峰是全军学雷锋标兵,政治光环好歹能罩着我一点儿。逆境让爸爸这样的人学庸俗,学拉拉扯扯,正是这一点让我心酸。

吃晚饭的时候,北京友谊商店在我们全体女兵和部分男兵当中已经著名了。本来它也是一个著名的所在,据消息灵通的北京兵说,进那个商店的都是特殊人士,外国专家、外交官、华侨、中国访外代表团成员。那里头人民币可不流通,流通的叫外汇券,是一个有着自己专门货币的小世界!我父亲此刻的身份,大家可想而知。父亲是没那份权利的。后来;那是很后来了,已是刘峰在前线负伤之后,何小嫚因为背着一个伤员行走十多公里而立功之后,我才知道当时父亲是沾了一位大导演的光,蹭他的护照进了友谊商店。一九七六年这位导演身边围了许多人为他写剧本,这一大帮人的名字就叫作“集体创作”,我爸爸当时也没有自己的名字,跟那一大帮人被叫成“集体创作”。

 

 

第三章

 

晚上排练或班务会之前,我们有一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短短一小时的自由,我们得紧张地消费。阴暗角落偷个吻,交换一两页情书,借一帮一一对红调调情,到心仪的但尚未挑明的恋人房里去泡一会儿,以互相帮助的名义揉揉据说扭伤的腰或腿……那一小时的自由真是甘甜啊,真是滋补啊,以至后来游逛了大半个世界拥有着广阔自由的我常为三十多年前的一小时自由垂涎。那一小时当然还可供我们加餐,就是吃零食。官方伙食是不值一提的,每礼拜四吃豆腐,每礼拜五吃面条,每礼拜六吃包子,这是可预期的好伙食,余下的多半个礼拜,是不可预期的坏伙食。零食的重要性在于此,缺乏零食的严重性也在于此。所以,刘峰给我带来的,简直是一夜暴富的财富。对了,刘峰在跟我交接那个友谊商店大包裹时还转达了一句爸爸的嘱咐:“叫穗子分给小朋友们吃。”从小到老,爸爸把我的所有朋友一概称为小朋友。我至今还记得那天晚上我翻身的喜悦,当主人的自豪。刘峰千里迢迢带来了我的大翻身,刹那间贫民成了土豪,让所有人开我的仓分我的粮,我头脑里响着狂欢的唢呐,动作里全是秧歌。我拆开塑料包,光是巧克力就有两公斤!十二平方米的营房里,顿时各种霓虹彩幻的糖纸铺地,我的虚荣和梦想,父亲懂得,全部成全我,通过刘峰,让我做一回暴发户败家子,大把大把的来自友谊商店的人民币买不到的高级货舶来品让我分给平时施舍我的“小朋友们”。

第二天早上的毯子功课,刘峰照常站在毯子边上。抄跟头的活儿苦,全军标兵还接着干这个?这是我们一致的内心独白。我们这帮女兵最重的一百出头,最轻的也有八十斤。坏伙食让人长胖,那个时代我们就明白。一个半小时毯子功课,刘峰等于干一份额外码头搬运工,把我们一个个掀起来,在空中掉个个儿,再放到地上,还是需要他轻搬轻放的易碎货物。最初他之所以摊上这份搬运工,就是因为没人愿意搬运我们。

抄功师傅是这样扎架势的:双腿叉到两肩的宽度,膝盖稍许弯曲,像一个骑马蹲裆步停在了半途,同时伸出两个交叉的小臂,拳头握起,往你背下一垫,再勐往空中一掀,由丹田发出一声闷吼:“走!”刘峰为什么要吼这一声?那你去问问码头搬运工为什么要喊号子。抄功的还要借助被抄功者的助跑、起范儿、腾跃,共同完成一个侧空翻或前空翻。刘峰的不幸在于我们是谁也不真正起范儿,更不腾跃,态度就是:领导让练毯子功的,领导让翻这些劳什子跟头的,那就让领导派的人帮着翻吧。于是刘峰每天对付的,就是我们这一个个人形麻包。抄功不仅累,还影响自己。像刘峰这种翻跟头的人最讲究下身轻,腿要飘,而抄跟头却是反着,重心重量都要放在腿上,恶果是腿越来越重,跟头也会越翻越砸夯。抵消这恶果的办法刘峰也是有的,至少他自己相信它是个办法,那就是拿大顶。据说拿一小时大顶能抵消十小时的搬运。因此毯子功课堂上,我们一串跟头下来一律蹲着休息,他一律拿着大顶休息。每搬运我们一个小时,他要花十五分钟拿大顶,这么头朝下脚朝上倒着控一控,似乎能把沉进腿里的重量倒腾回去。刘峰一边拿大顶,两腿还在空中不停抖搂,看起来是把他自己当成一个装豆子的竹筒,或者装水泥的纸袋,颠倒一番,抖搂抖搂,豆子或水泥就会被倒灌到另一头去。

 

那时假如一个男兵给一个女兵弄东西吃,无论是他买的还是他做的,都会被看成当下所说的示爱。一九七六年春节,大概是大年初二,我万万没想到刘峰会给我做甜品吃。我被堵在了宿舍里,看着对同志如春天般温暖的刘峰,头晕眼花。把我的情书出卖给领导那个男兵在我心里肯定粪土不如了,但不意味着任何其他男兵都能填补他的空缺。我晕晕地笑着,脸大红,看他把一个煤油炉从纸板箱里端出,在我们三人共享的写字台上支好,坐上一口漆黑烂炭的小铁锅。锅盖揭开,里面放着一团油乎乎的东西。他告诉我那是他预先和好的油面。他还解说他要做的这种甜品,是他老家的年货,不逢年过节舍不得这么些大油大糖。说着他对我笑。刘峰的笑是羞涩的,谦恭的,笑大了,还有一丁点儿赖,甚至……无耻。那时我会想到无耻这层意思,十六岁的直觉。现在回忆,他的谦恭和羞涩是有来由的,似乎他冥冥中知道“标兵”不是个本事,不能安身立命,不能指它吃饭。这是他的英明,他的先见。他又笑笑,下巴指指手里操作的甜品,土家伙,不过好吃,包你爱吃!我心里空空的,他的每句侉音十足的普通话都在里面起回音。刘峰也干这个?用弄吃的示爱?……在我混乱并阴暗的内心,主要感觉竟然是受宠若惊。刘峰不单是团干部,人家现在是党委成员了。他从帆布挎包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团黑黢黢的东西。一股芝麻的甜腻香气即刻沁入我混乱黑暗的内心。他把面团揪成一个个小坨儿,在手心迅速捏扁,填上黑黢黢的芝麻糖,飞快搓成一个大元宵,又轻轻压扁。我看着他开作坊般的熟练动作,连他复员转业后的出路都替他看好了:开个甜品铺子。锅里的菜油开始起泡,升起炊烟,他说,把你们全屋的人都叫来吃吧。我放心了,也失望了,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臊了一阵。我们同屋的三个女兵家都不在成都,一个是独唱演员林丁丁,家在上海,另一个就是香艳性感的郝淑雯。刘峰又说,他其实已经招呼过林丁丁了,中午她在洗衣台上洗被单,他就邀请了她,没明说,只说晚上有好吃的,四点钟食堂开饭少吃点儿。原来丁丁是他请的头一个客人。他又接着说,小郝馋嘴,早就跟他央求弄吃的了。哦,看来第一个受到邀请的是郝淑雯。郝淑雯跟哪个男兵要吃的会要不来?她动手抢他们都欢迎。

我看清了局面,三个同屋,蹭吃的是我。我问,那小郝人呢?他说放心吧,她一会儿准到。他推开窗户,窗外是一条没人走的窄巷子,排水沟又宽又深,偶然有起夜的女兵偷偷往里头倒便盆。沟那边是一所小学的围墙,从来听不见念书声,总是咚咚锵锵地敲锣打鼓,给新下达的“最新指示”报喜。围墙非常老,砖头都粉化了,夏天苔藓绿丝绒似的,偶尔冒出三两丛野石竹。刘峰手和嘴都不停,话已经转到我父亲那里去了。他从来没见过我父亲这样的人,穿衣打扮举手投足都跟他认识的人不一样。有点儿古怪,嘿嘿……穿那种深灰毛料,上面还带细白道道,头发老长,打弯儿,脑后一排头发撅在后衣领上,头油都蹭上去了。像个旧社会的人。不是劳动改造了七八年?那要是不改造呢?不更怪?我说:怪也不该改造啊,还不让人怪了?!

“对嘛,所以给咱叔平反了呀!”

我蒙了一会儿闷儿,才明白他的“咱叔”是我爸。刘峰的样子是很称心很解气的,终于摆平公道了,他为我爸称心呢。

下面又是他的原话:

“别往心里去。那些人说你这个那个的,别上心。你爸是个好人。你爸真是好人。这谁看不出来?小穗子,挺起腰杆做人,啊!”

还是那种乏味语调。但说完他看着我,目光深深的。

就算以后的日子我记不住刘峰的长相,他的目光我也别想忘掉。

刹那间我几乎认定刘峰就是专门为我备的年货,让我私下里过个年。他拉上那两个志得意满的女同屋,不过让她们当电灯泡。我的案子发生,只有很少几个人对我说过同情的话。刘峰的同情,非同一般,代表最高美德同情我。刘峰跟我是人群的两极,他在上,我自然在底部,也许比何小嫚还低。没人觉得何小嫚危险,而我,让他们感到一种对手感,一种神秘的危险。刘峰对我的关怀同情,基于对我父亲的认同,为此我都可以爱他了。那是个混账的年龄,你心里身体里都是爱,爱浑身满心乱窜,给谁是不重要的。刘峰说别哭,给,擦擦。他居然掏出一团糟的手绢给我,搁在平常我是要恶心的,但这一刻,不洁都象征着温暖和亲密。我认定这些土头土脑的甜饼就是专为我做的。你被孤立了太久,被看成异类太久,什么似是而非的感情感觉都可以拿来,变成你所需要的“那一种”关爱和同情。但下一刻我就明白真正的爱或者关爱是什么了。林丁丁和郝淑雯同时进来,刘峰此刻正面朝窗外湿漉漉的冬夜,向她俩转过脸,那双单眼皮下发出的目光和看我是决然不同的。虽然刘峰的身份使他仍然持重,但那目光是带荤腥的,现在看来就是带荷尔蒙的。他军鼓般的心跳就在那目光里。

这就明白了。刘峰爱的是她俩中的一个。想也不用想,当然是郝淑雯。前一年郝淑雯跟刘峰一块儿出过一趟差,去刘峰曾经做苦孩子的梆子剧团,学了个梆子独幕剧回来。郝淑雯是可以唱几声的,唱得不是最好,但唱歌的人又没有她的舞蹈基础,她跳得也不好,但舞蹈队里又没有像她这样能开口唱的,因此这个载歌载舞的梆子戏,她就是独一无二的女一号。刘峰演的是一个反派,最后要被女一号打翻在地。那是两人萌发恋爱的好时机。后来“触摸”事件暴露,我才知道我当时的判断多么失误。

林丁丁是个文气的女孩儿,比郝淑雯大一岁,当时应该二十岁。细皮嫩肉的丁丁,有种上海女子天生自带的娇嗲,手脚轻微的不协调,像小儿麻痹症落了点儿后遗症,而这不协调却给了她一种稚气,看她走路跑操人都会暗暗怀着一点儿担忧:可别摔了。她话不多,每天总有一点儿身体不舒服。这种时常生小病的女孩儿最让我们羡慕:带病坚持工作,轻伤不下火线,诸如此类的表扬嘉奖都归这类女兵包圆儿。我们那时都盼望生病。一帮年轻健壮的青年,挣死了表现不过是帮炊事班喂喂猪,切切土豆丝儿,多扫几遍院子,多抹几趟走廊,多冲几次茅坑,可毕竟是茅坑少,人多,上百个人都要争学雷锋的表现,那得多少茅坑多大院子?所以每天闹点儿小病的人自然条件就比我们这些健康人要好,人家天生“轻伤”,尽一份本职就是英勇。丁丁还有一点,就是天真无知,那么一把岁数,你说阿尔巴尼亚人爱吃山鹰,所以叫山鹰之国,她也会圆眼睛一瞪:“真的呀?”她比我大四岁,可是拉到马路上肯定所有老百姓都会认为她更小。我们三人合用一个书桌,假如三个抽屉同时打开,你会发现只有丁丁是个女孩儿,我和郝淑雯都是地道丘八。丁丁其实也没什么好东西,但所有破烂儿让她仔细收十,就都摆放成了体己和细软。丁丁有一双不大但很圆的眼睛,绕了两圈不长但浓密的睫毛,让现在的人看,一定误认为她绣了眼线。我当时真的愚钝,不知林丁丁暗中接受了刘峰多少小恩小惠。刘峰帮所有人忙,明着帮,但没人知道他暗中帮林丁丁更多的忙。

我们三个女兵从床下拿出马扎子,餐桌就是刘峰装煤油炉的纸板箱。刘峰自己蹲在地板上,说他老家的人都很会蹲,蹲着吃饭蹲着聊天,蹲着比坐着还舒适。我们有什么办法,只好让刘峰舒适。刘峰做的甜品真好吃,他自己只吃一个,看着我们三人吃,像父亲或者大哥一样心满意足。林丁丁的手向第四个饼伸去的时候,刘峰说哎呀,小林,这玩意儿不好消化,尽是油,回头别闹胃疼。丁丁的手在空中犹豫了一下,郝淑雯已经一把抢到自己手里。郝淑雯当时也被误导了,认为刘峰理所当然是为她做的饼,我们两个同屋是蹭吃的。任何男兵对她的殷勤她都是不多想的,先笑纳再说。欠她殷勤她可不答应。炊事班马班长一打肉菜就帕金森,马勺又是颠又是抖,一旦给小郝哆嗦掉勺头上两片瘦肉,小郝会夺过勺往马班长脑壳上打。一次冬训野营,毛毛雨里行军三十公里,到宿营地所有人都成了冰冷的泥团子。炊事班两口大锅同时烧洗脚水。到处稀泥,没地方坐,我们多数人都只能站着,一只脚先放进盆里烫,拿出来穿上鞋袜,再烫另一只脚,等另一只脚烫热了,解乏了,前面烫热的脚又站乏了,冻凉了。郝淑雯找了个长方形木箱坐上去,两脚泡在热水里无比受用。首席中提琴手端着一盆水过来,叫她挪挪,他也要坐。小郝说不行,两人坐箱子吃不消,三合板箱子,咋吃得消两个屁股?中提琴手说是吃不消,那就请她起来。她看着他笑,意思是你想什么呢,我给你让座?中提琴手问她,知不知道木箱里装的什么。小郝说不知道。中提琴手告诉她,装的是中提琴,正式的琴盒坏了,这个是舞美组临时用三合板钉的。小郝还是看着他笑,照样不让。中提琴手急了,说箱子里装的是老子的琴,小郝你不要吃屎的把疴屎的还麻到了(欺负到了)!小郝仍然笑,学他的四川话说,老子就要麻到你。男兵们对郝淑雯毫无办法,不给她甜头吃她会抢。

那天晚上甜饼吃过后,一个周六,我和郝淑雯看完露天电影回来,同时嗅到屋里一股油腻的甜味。小郝问丁丁:又吃甜饼了吧?丁丁反问:什么甜饼?没有啊!小郝伸着脖子,就像要用舌头舔舔空气,来戳穿丁丁的谎言。

 

 

第四章

 

几年后爆发“触摸”事件,我回想起来,觉得刘峰对林丁丁的追求,可能远远早于那个甜饼之夜。早到什么时候?也许早到林丁丁刚来的时候。丁丁最早是插队知青,又被地方歌舞团招募,到我们歌舞团来的时候,舞台上已经相当老到。你看在台下孩子气十足的丁丁,完全不能想象这就是上台挑大梁的独唱演员。也不能想象这就是那个想陪首长喝酒,带坏地方剧团习气的丁丁。你不知哪个林丁丁是真丁丁,反正肯定有一个是伪装的丁丁。林丁丁从新兵连出来不久,赶上我们的业务集训。集训时期,声乐队演员也要上形体课,也要拉山膀踢腿跑圆场。舞蹈队演员轮流教他们形体课。这天轮到刘峰。从好几种转述中我想象这么个场面:刘峰站在小排练厅的一头,看着一队笨手笨脚、嘻嘻哈哈的男女声乐演员迎着他踢前腿。站在刘峰的角度,每一条穿着灯笼裤的腿踢起,都是冲着他的脑门,差一点儿的,是冲着他的鼻尖。就在林丁丁冲着他的喉结扬起腿时,他叫了一声:“使点儿劲!”丁丁眼睛向他诉苦,但他不明白她诉的什么苦。接下去的一下,丁丁腿就是照着他的练功服的拉锁高度踢了,眼里的苦情更深,刘峰照样不领会,又来一句:“认真点儿!”丁丁又是一腿,只踢到他肚脐高度,可就是这一下,把一个东西从她灯笼裤管里“发射”出来,直飞向刘峰,落在他两只黑面白底的士兵布鞋之间。这可是一个见不得人的东西。林丁丁的脸顿时血红,扑上去,捡起它来,跟捡自己命根似的,然后撞开门飞奔出去。大概把那东西看清的只有刘峰。假如丁丁后来不是寻死觅活地哭,肯定不会有太多人对此感兴趣的。刘峰却在那里白着脸。他窥视了闺房秘密,虽然不是故意的,却感到某种罪责。半截儿被血泡糟的卫生纸,只有梢头是白色,其余部分是惨烈的猩红。女兵们月月要发生的这件事,男兵们都不当秘密,出早操跑步,哪个女兵若喊报告,执勤分队长不敢不批准“出列”!这声“报告!”也就报告了所有男兵,那件女人月月发生的“血案”此刻正发生在“我”身上。正发生“血案”的舞蹈女兵是不用上毯子功和舞蹈课的,但必须“看课”,常能看到几个昏昏欲睡的舞蹈队女兵坐在练功房的长板凳上,无聊而无奈。

林丁丁从小排练厅冲锋到大厕所,骑站在茅坑上,号啕大哭。我们的公共厕所建筑设计是这样的:男界女界之间,墙壁没有达到屋顶,墙头上流通着同一个食堂的饭菜在人体里打了一转又出来的气味。常常是这边女兵打听晚上排练什么,那边就有男兵脱口而出的回答:“跟乐队合排《卓玛上大学》!”也常常是这边女兵起头唱一句什么,那边就有男兵跟着合唱。于是丁丁的号啕一下子把隔壁的一声高歌“光辉的太阳……”堵截住。五秒钟的静默之后,男高音问:“这谁呀?!”丁丁此刻已经哭得蹲下了。隔壁大概进来一个乐队男兵,听了一会儿林丁丁的悲声,长叹一声:“妈哟!什么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