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无门 作者:连城三纪彦

本书将日记和告白的记述性诡计予以充分活用,创造出超越常识理解范围的谜团,以及令人惊悚、战慄的结局。 作者并籍多数登场人物和交替叙述的观点,吸引读者恍如身历其境般融入故事情节中,堪称本格推理小说的标杆。

第一章

有一个到哪里都会被杀的我。
有一个随时都会被杀的我……

那是六岁的时候。由于是小学的入学典礼。那天,可知我的确是六岁。背着闪闪发亮的簇新书包,脚穿崭新的运动鞋,我被婶婶牵着走向小学。婶婶牵我的手时,不会像真正的妈妈那样紧握,所以在到学校之前的途中,我和婶婶分散了……
那是盛开的樱花在光影和风中摇曳的道路,白色人行步道上,缤纷的花影比飘落的花瓣更多,每当风一吹掠,白色花瓣与黑色花影重叠交错翻飞……在光和影交织而成的奇迹般璀璨世界中,我忘记自己失散之事,追逐着花瓣戏玩。从花朵隙缝间射下的朝阳恰似几支箭矢……不,也许是夕日的光辉吧!因为,在和婶婶分散后,我在那条路上独自玩到夕暮时分……
我没有当时的明确记忆,能清楚记得的是,在只有花和我存在的那条路上,忽然有人影从背后掩至,一只手隔着我肩头崩塌般的坠至胸口,手上紧抓住铁链。我明明不记得那是男人的手或女人的手,却很不可思议的想起那是左手。
确实,那是左手!其他的一切都已忘记,只有坠至我胸口瞬间的那只手的形状,却能够如照相的负片般想起其阴暗而鲜明的轮廓……我当时并无回头往后看的余裕……另一只右手抓住铁链垂下的另一端,在下一个瞬间,铁链缠勒住我脖子……就这样,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杀死……
是早上呢,抑或傍晚呢?
警方的人应该也不知道才对。因为我的尸体在一星期后被发现,那时已无法推定正确的死亡日期。感觉上那天婶婶绝对是穿着新的和服,牵着我的手去参加入学典礼途中把我的手放开,可是后来婶婶却向警方证言,说她以为叔叔会陪我去学校,所以她外出购物,而叔叔却一心以为婶婶会带我去学校,因此出门上班……
亦即,警方的人认为我是自己一个人去学校。
但,我还留有婶婶陪我的记忆,也想起我说“这条路不是要到学校的路呢”时,婶婶回答“樱花很漂亮,我们顺便绕过来看看”……不过,正确的一定是婶婶和叔叔,因为我总是经常搞错。
譬如,我有着真正的爸爸和妈妈企图卧轨自杀前、带我至婶婶家拜托他们照顾我一个晚上当时的记忆。我能清楚回想起当时爸妈诚挚低头致谢,转身时,妈妈似想到忘记什么东西般一瞬回头望着我,然后那种每当我调皮时她常会露出的寂寞眼神逐渐离我而去,愈来愈远……
可是,那却是我的错觉,因为我不可能会想起那样的情景,因为父亲的工厂破产倒闭时我才只有两岁五个月大,而父亲和母亲是在工厂倒闭的翌日死亡。
我常搞错事情,又喜欢说谎,所以,望着爸爸和妈妈的背影远去的情景,以及被婶婶牵手走在樱花路上的情景,一定是我擅自捏造的记忆吧!
我真的喜欢说谎,而且犯错累累,也因此直到我在六岁的入学典礼那天第一次被杀死为止,叔叔夫妻几乎是迹近憎恨的讨厌我。在入学典礼的前夜,我假装熟睡的隔着纸门听叔叔和婶婶的吵架声。
婶婶怒叫说“没必要买那么贵的书包给他,反正马上就毫无意义了”、“明天你带他去,你亲自动手”,接着反复咒骂她平常生气时常讲的话……叔叔却只有说“可是他更腻着你,不是吗”。没错,我喜欢婶婶是比喜欢叔叔多一点,所以知道婶婶讨厌陪我去参加入学典礼时,我觉得很寂寞,才会捏造出婶婶牵着我的手走在樱花路上的那种记忆……
如他们两人对警方所说,当天早上家里有将近二十分钟无人,我一定是不希望他俩之中的任何一位带我去参加入学典礼,才独自离家……不,前一天夜里听到两人吵架,难道也是我捏造出的谎言?
在我最初被杀害的事件中,我能够正确想起来,又可以坚决肯定不是虚伪记忆的,只是被杀害的瞬间。不是无法呼吸、非常难过的感觉,而是锈蚀的铁链所散发的令人厌恶的气味。还有我挣扎踢踹时、新鞋发出的咻咻声,像是在嘲笑我即将被杀死的滑稽声音……
仿佛黑色帘幔被割断般,突然,黑暗向我袭来……一星期后,我在遇害地点附近的河岸被人发现,在一棵树下的草丛中,我全身散发出自己若活着时绝对不能忍受的恶臭,边逐渐青黑、腐烂……

我第二次被杀是在十二岁时。我念小学六年级,那天被留校,独自坐在教室角落的座位上。我真的很孤单,因为暮色已浓,不只那间教室,连学校内都几乎无人。

对了,那是暮秋时节! ※一见如故推理版精品推介※
为了防火,即使夏天已过,游泳池里仍旧贮水。落叶几乎覆满整片水面,在夜幕中,落叶感受夜晚的气息转为黑色,每当风吹掠时,恍如鸟儿感到某种危险而振翅飞起般,落叶也彼此拥挤发出窸窣的声响。
老师回头,只是默默凝视我。由于光线暗淡,他的脸孔如同蒙面般几乎消失,只有隔着镜片的双眸发光。我很不可思议那种光芒看起来如此冰冷,因为,他当时是要为平日对我的严厉道歉;因为,他想说“我之所以骂你是因我喜欢你更甚于其他学生,内心替你担心之故”;因为,他正要对我温柔的微笑……
老师的手轻轻伸向我,抓住我的肩膀。可以认为他的手是想抱住我,却因羞耻而有所踌躇,是很温柔的手。我将自己的身体紧靠着从未自其他任何大人身上感受到的这只温柔又暖和的手,毕竟,这是第一次有人像这样对我伸出手。
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全部是我的倒错记忆!
老师的手突然用力推开我的身体。我踉跄后退,想站稳,但,在那之前,老师又再度推我肩膀,感觉上,脚底下的水泥地面好像突然裂开形成大洞。
不,我可能没有思考任何事的余裕吧!那只是一瞬间发生之事,而在下一个瞬间,我已经掉落游泳池的水中。由于落叶粘在我全身,与其说是水,不如说感觉上有如掉在泥淖里,然后那落叶的腐臭味……
我讨厌夏天,因为一到夏天就有游泳课,而不管再怎么练习都学不会游泳的我,总是被体育老师责骂。
说是游泳池,还不如说是黑色泥沼来得贴切。即使那样,我的身体仍未能沉到底的自然浮起,我把头探出水面。落叶粘满我的脸,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一片漆黑,以及枯萎落叶的死亡气息。
那只手又伸过来,用可怕的力气按住我的头,于是,我的脸又再次浸入沼内。当时,我虽多少已经明白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却很不可思议的毫无恐惧。
我并非和老师按住我头顶的手对抗,而是和落叶泥沼奋战,拚命继续挣扎。污泥已自我耳朵、鼻孔潜入体内,企图将我像小玩偶或什么般破坏,我听到上体育课时的老师的声音:我说过要潜得更久些吧!好好睁大眼睛,找回我丢下去的哨子!
练习游泳时,我总是在潜至池底前先浮上来,所以老师无数次执拗的将我的头按入水中,大声怒叫。虽然老师平常很和蔼,但是全校学生都讨厌他,所以他把满腔怒火全部发泄到我身上。
一口气透不出去而在体内流窜,不得已,我只好张开嘴唇。我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像上体育课一样,想着必须找到那个哨子才行。
污泥自口中流入体内,把我的生命推至某遥远的彼方,在我张开嘴唇后约莫五、六秒钟,我已经死亡。翌晨,在落叶中浮沉的我的尸体被发现。
秋日最后的亮丽阳光温柔的照射在落叶和我的尸体上,仿佛正怜悯我的死亡。
我的死被认为是自杀!一向遭班上每个学生讨厌和漠视的我,什么时候会选择走向死亡也不足为奇。
老师泪流满面的对警方说:“也许因为我们身为教师的教育方式有错,才导致这样的结果。”
不仅警方,任何人,甚至连我自己都几乎相信他是因痛感为人师表的责任、因后悔和反省而热泪盈眶。所以,不对的应该还是我吧?那天,我独自留在夜幕低垂的教室,无处可回,也没有人喜欢、关心自己,在强烈的寂寞驱使下,终于自行走向那座游泳池……
在我死后一星期之间,教室里我的桌上放着一支康乃馨。只有老师哭了,同学们并不觉得悲伤……在无人帮忙换水之下,第三天花朵就枯萎,一星期后被丢进垃圾筒,像纸屑般消失了。

接下来是什么时候被杀害呢?
在东京车站月台被推落铁轨上,以及我独自在家时、公寓房间被纵火,是哪一件先发生呢?
由于就读中学不久就接二连三发生意外,在我记忆中的顺序已经混淆。
被推落铁轨而遭列车辗毙是在盛夏之日,这点绝对没错,因为铁轨如被烧红般炙热,在我情不自禁伸手抓紧的瞬间,那股剧痛夺走我全部注意力,连逼近眼前的列车皆无暇顾及了。
不过,因公寓房间被纵火而烧死是在那之前呢,抑或之后?尽管我拚命搜寻记忆,却找不到任何线索可证实那是什么季节,只是好像能确定那是个星期天。
当时我是与新近成为自己亲人的人们一同住在那栋公寓,不过我的新父母外出,只有我一个人躺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节目之间,睡着了。时刻是下午二时或三时左右,因为那时星期日下午有深受儿童欢迎的卡通节目,我是在观看该节目时不知不觉睡着。
开门声让我惊醒,我慌忙跳起来。
我的新父母都极端不喜欢我离开书桌,边打盹边看电视节目。
仍旧惺忪的睡眼,视线朦胧,只知道是年轻男人的影像映入眼帘,却没办法马上意会到是谁。不是穿平日的那套衣服,也未戴常戴的那顶帽子,所以我一直以为是不同的人。
“连大门都未上锁,未免太粗心了,这附近曾经发生连续纵火事件的。”年轻男人说。
宛如抽烟过多般沙哑的声音,我终于想起来了,是每两天会来一趟的洗衣店店员。没有戴上那顶有如棒球帽的帽子,脸孔看起来比平时圆润许多。
“家里没人。”我说。
“你不是在家吗?”年轻男人浮现不怀好意、嘲弄我似的微笑,背靠着入口房门,凝视我好几秒钟,然后,灰色眼眸环顾室内,说,“把遮雨板放下来。”是那种机器生锈、转动时会发出的刺耳声。
我马上依言做了。或许一方面是因为那男人手上拿着刀,另一方面则是认为我不照做的话,他可能发出更令人厌恶的声音。何况,我最喜欢被命令!在就读小学以前和叔叔婶婶一起生活时养成的习惯,到了念中学时,已经变得习于听令做事。
我一关闭遮雨板,不知何时已来到我身旁的男人用力锁上旋入式的窗锁。
“把它打开。”男人说。
这次,我也想依命令行动,不过,窗锁旋入太深,不管我手指如何用力,还是动都不动,即使这样,我想到若违抗命令,男人可能对我施加某种严厉惩罚,只好拚命和窗锁对抗。
男人的手抓住我的手,是又肥又厚的手指。当时的事我现在已无法清楚想起,但是只有那只手的形状却如同照片般鲜明,因为,那只手在五分钟后把灯油洒在房内,划亮火柴引燃。
那是似已用煤炭抹黑过而泛黑的手。我是何时发觉那只手如同以往几次的情况一样企图杀死我呢?
是那只手打开里面的房门,边窥看内部,边恨恨的说“过着如此奢侈的生活”时吗?还是关上房门,拾起掉落在房内某处的细绳绑在门把手上,又将另一端绑在附近的桌脚时吗?
或者男人随手拿起置于桌上的一颗苹果啃咬时?抑或我一面凝视发亮的奇妙红色,忽然想起几天前放学回来,打开房门时所见到的瞬间情景之时?
那时,我手仍握住门把,看着新父母倒在客厅沙发上、身体互相缠在一起。不,男人并非新父亲,帽子并未脱掉,抬起埋在新母亲胸口的脸孔,望着站在门口的我——用他看起来丝毫不像洗衣店店员的混浊眼眸……
母亲紧接着也发现我,用力推开身上的男人,从沙发站起来,慌忙梳理凌乱的头发和衣服。我虽是已届能够理解两人正在做什么事的年龄,却不知该如何是好而怔立当场,直到洗衣店店员边以他那灰色眼眸狠盯住我,边缓缓站起,用冷静的动作系上长裤腰带为止。
“你在那里做什么?”
新母亲以尖亢的声音叫着,抓起桌上的烟灰缸想丢向我的瞬间,平日动作慢吞吞、常被新父母责骂的我,忽然以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敏捷关上房门,跑向走廊。
烟灰缸砸在门上的声音回荡在走廊……
这男人因为数天前我所见到的那一幕而打算杀我吗?他咬了一口后,把苹果递向我,脸上浮现奇妙的温柔笑容,问:“要吃吗?”
我已经很清楚自己将被杀害,摇头。
“没关系,吃吧!”
男人的声音更亲切了,把苹果塞向我嘴巴——留下自己咬过的齿痕之部分。
苹果塞住我颤抖的嘴巴,我只好咬一口。是甜酸气息中混杂着烟臭味……我想咀嚼,可是下腭不住发抖,只好勉强硬生生咽下,但,好像吞下石块般,喉咙一阵剧疼。明明不知道什么滋味,却因男人凝视着我,问“好吃吧”,我默默颔首。
男人把苹果塞进口袋后,进行下一个动作,是和本来恍若梦游般的缓慢动作相反的变成另外一人般的迅速!
他走近窗户,确定窗锁没有那样容易打开后,立刻拿来置于入口的四方形罐子,打开,把里面的液体洒在沙发四周。那是煤油暖炉使用的灯油!煤油暖炉……那么会不会是冬天呢?不,很难讲。即使没有使用的季节,灯油罐也都置于入口角落,直到下一个冬天……
我明知自己将被杀害,却并不想逃走,只是静静看着男人似在玩什么游戏般、唇际浮现微笑的再把灯油罐拿回入口旁。
男人走回我身旁,用刀抵住我脖子,说:“躺到沙发上。”我已经笑不出来了。当男人用左手拿出火柴时,我已明白一切,却仍只是呆然若失的站立。
“快躺下!”男人不耐烦的说着。
但,我仍动也不动。于是男人用力推我背部,令我倒向沙发。下一瞬间,走离沙发几步的男人把划亮的火柴丢向沙发,在火柴落地之前,男人已转身走出房间。
火势眨眼之间熊熊燃烧,包围住沙发和我,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了解,火燃烧起来的瞬间所吐出如怪物呼吸气息的声音远比火势本身来得恐怖。除了那种声音外,其他没什么可怕,甚至自己的身体被烧成焦黑而死都不可怕,或许,在第三次或第四次被杀害时,我已经习惯于被杀,也习惯于死亡。
火墙如红色浪涛汹涌的铁墙般封闭着我,在延烧整个房间前先吞噬了我,凄惨的痛楚化为火色袭向我,于是我又被杀害了。
两层楼建筑,总共有七、八户的小公寓,由于二楼最内侧、靠近太平梯的房间起火燃烧,几乎被烧毁一半,而我成为无法辨识的焦尸被人发现。
警方讯问时,母亲说出令人意外之事。
“那孩子背着我们偷吸烟,以前也曾有过半夜在被窝里吸烟,差点引发火灾的情形……
我曾严厉教训他,以为已经没这么做了,想不到又趁我们不在家……才会发生这种事。”母亲说着,哭倒在地上。
我从来未曾吸过香烟,真不明白母亲为何会说这样的谎言。
警方本来认为与当时在附近发生的连续纵火事件有关联,却由于找不到相关的明确事实,只好作罢。
当然,火舌起自房内,警方也考虑到那并非我的疏忽,而是有纵火杀人的可能性存在。
“你们是否知道有谁会杀人吗?”刑事问。
父亲当然摇头。
母亲也故作不解状:“这就……”
母亲仿佛真的一无所知般很自然的回答,令我只能认为自己数日前见到的情景真的是作梦,纯粹是记忆倒错。
在东京车站遇害是在那之前抑或之后呢?

那天吞噬我的火把应该存在房内某处的有关季节之线索完全烧毁,导致我完全想不起来是何时发生之事,不过,在东京车站发生的事件却绝对是盛夏之日。我清楚记得,当时和我一同站在东海道线月台的两个人,额头沁满水滴般的汗水。
一个是我的同班同学,另一个是他姊姊。应该是放暑假后不久,我们打算从那处月台上车,三个人一块前往逗子海滩游泳。当然我那时也仍旧不会游泳,不过朋友的姊姊是大学的游泳队员,答应要教我。
朋友……
这个名词在当时我只要一说出,胸口就会有着温馨暖和的感慨,因为,读中学后认识的那位K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称之为“朋友”的人,而且,也是第一位称我为“朋友”的人。
整个小学的六年间,我总是独自一人。我没有主动和别人讲过话,别人也不会找我讲话,只有在欺负我的时候大家才会开口,不是咒骂就是冷嘲热讽。由于我已经习惯听这类话,所以当中学一年级第一学期期末考结束不久,坐在隔壁的K放学后用相对其他同学毫无两样的声音对我说“这一题数学题我解不开,你能帮我一起想答案吗”时,我困惑不已,没办法回答。尽管心想必须回答才行,可是内心愈焦急,嘴巴愈是牢闭着。
K睁大眼眸,很不可思议似的凝视着我,直到我好不容易颔首为止。他是个像用尖端很细的笔描绘出来的少年,眉毛、鼻梁、嘴唇、下腭和脖子皆纤细,身材矮小瘦弱,感觉上体弱多病的样子,虽然体育不佳,不过其他科目却皆是全班第一的优秀学生,不,只有数学……
我的平均成绩在班上属于中下,但是数学却自小学时代就很拿手,在第一学期的期末考科目中,只有数学赢K,成绩全班最高,所以,K那天才会问我解不开的题目。
对我来说,那是很简单的问题。我默默在笔记上写出公式和答案给他看,K大略看了一眼,抬起脸,很惊讶似的凝视我,说:“你真厉害!”
我以微颤的声音回答:“如果还有不懂的题目,我可以教你。”K高兴的微笑,颔首。
那是我第一次主动和别人讲话,也是第一次别人听我讲话会很高兴的点头。
在某种意义下,K和我非常酷似。K也想和班上同学接近,可是也只谈有功课的话题,而且因为成绩太好,大家都有所顾忌的保持距离,和我同样是孤独的存在。
我们很快的形成莫逆了。或许因长期间沉默寡言,一旦开口说话时,我的声音总是不自觉的颤抖,但,这样似乎反而让K产生放心的感觉,他总是主动对我讲话,而我则大多只是默默颔首。即使这样,我们仍处于班上其他同学进不去的括弧内,成为同类项结合在一起。
我开始去K的家玩,而,K的姊姊也很疼我,如果K就读大学的姊姊能够称之为大人,那么她是第一位对我亲切的大人。
第一次去K家时,K介绍我说是他的“朋友”。
K的姊姊把和他同样大的眼眸睁得更大了,说:“弟弟是第一次带朋友回家哩!”几年前K的母亲病殁后,姊姊就一直身兼母职,她非常担心弟弟继续将自己封闭在教科书和参考书的牢笼里。
“自从你成为他的朋友后,在家里时,他也变开朗了,很快乐的谈着你的事呢!诸如,你今天在学校里做些什么事、他和你一起做些什么事等等。”K的姊姊用这样的话和笑容激励我的勇气,又以更溢满温柔的微笑包容住对大人的温柔仍手足无措、羞涩低头不语的我。在大学里是游泳队员的她,盛夏之际皮肤晒得很黑,笑的时候眼眸明亮得有些恐怖,而且,放暑假后,她立刻用那明亮、毫无一点瑕痕的眼眸望着我,说:“我们去海边,我教你们游泳。”
我想,那天也是星期日。东京车站月台上挤满出门去海水浴或旅游的家族,虽是上午,但是月台上却溢满夏日强烈阳光和暑气,任何人皆希望能早一秒钟进入列车内。即使现在,我都可以清楚记得那班列车的开车时刻——十时零六分。
为什么呢?因为我比在月台上等待的其他乘客都迫切期待开车时刻能早一秒钟来到,无数次的抬头看月台上的挂钟,连K姊弟对我说话都没听见。
我不知道我第几次的遇害会使列车延误一小时开车,也不知道随着我的突然死亡,十时零六分这个时刻永远变成毫无意义。
列车在开车时刻的十分钟前滑入月台。孩童们发出类似惨叫的叫声,想挤向禁止超越的白线。如今回想起来,月台上的人好像全都穿着白色——纯白色——的衣服,月台上形成白色浊流般的人群漩涡。焦急的想占据座位、如巨浪般袭向白线的孩童群、恰似我曾在电视新闻报导上见过的某个国家的难民群。
K的手抓住被人潮推得脚步踉跄却仍茫然怔立的我的手臂,那是被汗水湿透、却极端冰冷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