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这玩意儿只要是教室里学的就说得再流利也远不如方言母语来得“泼剌”动听。不是“泼辣”,是鲜鱼跃水“泼剌剌”地响,像香港人喜欢海鲜“生猛”的那种泼剌。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共内战让香港这个与内陆脐带相连,英国赖皮不还的殖民地接收了大量内地涌入的人力和资源;其后二三十年之间又跟着中国关起大门后开始的一波波政治运动,成了一个对外透光的小窗口,昔日渔港渐渐取代了远东第一大城上海的繁荣成为东方之珠。香港的市道也像一尾刚上岸的大生鱼,生猛泼剌地叭叭跳。
香港是陆家除了上海以外住得最久的地方了。陆家男主人是早年的华侨“海归”,女主人娘家祖上是参赞过洋务的“遗老”,虽然拖着六个孩子,“涉外家庭”的机动性还是远远高过普罗大众。精通洋文的二人还懂“不把所有的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谚语,国民政府战后搞金融改革的时候,他们就在英国人管的香港藏了一点动产和不动产。商人夫妇对时机感觉敏锐,并不轻信站在台上大声疾呼跟他走才算爱国爱民的任何一边,在关键时刻望风而行,比难民大流早走一步。虽然远比不上在老家损失的资产,手上几个早两年收下的岛上旧铺面却随着都市的发展变成下金蛋的母鸡。那时候香港的生活指数较之上海不是低“一眼眼”,陆家也就在表面上维持着一贯的排场,并没显出落难的样子。可是跟丈夫和孩子们此后不论到哪,都把香港当成家乡来爱不同,兰熹却一直不怎么喜欢香港。可能是因为老公在那里始终有“花头”,也可能是因为她从没学好过广东话,无论住多久都是个融不进本地社会的“上海婆”。
兰熹说不好当地方言是个稀罕事,因为她其实很有语言天分,除了母语,她的国语、英语都不是普通流利,后来侨居过阿根廷和巴西,当地简单的会话也很快上手,就只有个广东话,住了多少年也“识听不识讲”。
一开始的几年,兰熹在香港根本用不到粤语,来往的朋友、麻将搭子、女佣、司机都说上海话,至不济像家里厨子讲的也是苏北腔,围绕着她这主妇的服务系统中只有本地叫“花王”的园丁说广东话,可能是因为“北佬”不懂打理南国花草的缘故,家政中介在这个职务上实在做不到雇主对语言方面的要求。偏偏兰熹特别爱花,从花园里种什么到室内摆什么都依循四季节庆有讲究,对花王常有吩咐,语言交流“冇问题”的家里小孩子就时时被派了去传令。
“太太话一早要准备好腊梅同水仙花。”兰熹的大女儿陆贞霓跟花匠说。她满十七岁了,跟家人迁居香港六年,早已经是母亲的左右手。贞霓五官长得像妈妈,皮肤却没有上海小姐常见的白皙,反而是带着南国太阳光似的泛着金,更像一个青春洋溢的本地少女。交代完女主人的指示后,贞霓没有立即离开,反而问:“发仔寒假会不会过来呢?”
“发仔放大假即刻返乡下啰——”一提到拿奖学金读医科的儿子,周花王就乐。亚发是他全家甚至全村的骄傲,要不是儿子这么会读书,他也不会为伴读进城做帮佣了。周花王是在地菜农,老家就在往新界方向的围村,自耕自足,生活很过得去。不比现在交通方便,几十年前他们那儿确实是偏僻,亚发中学以后就没法再住在乡下了。老周把老婆留在村里种菜,自己找靠近校区可携眷上任的工作,工资就不太计较。帮陆家打理庭院有花园里一个原先暖房改的花匠宿舍让他带着儿子同住,虽然夏暖冬凉,可是再简陋也自己有个小门户,对他父子十分理想,就把这份工一做六年。现在上大学的儿子住校去了,他也打算过年之前辞工回家了。
“找发仔替你补习吗?”周花王看小东家没马上走开,就问。见贞霓摇头,又问:“替你细佬补习?我等过年前就走喏,我等不返来了。”
“没紧要——”贞霓有点失望,想了想还是说,“就同他讲声,过完年我要去美国了。”她本想自己告诉亚发要去纽约的事,可是既然没碰上,也就算了,迟早会知道的。亚发算起来是贞霓在香港的第一个同龄朋友。陆家在战后就跟本地商人有生意来往,就算国家改朝换代,见机得早的资本家并不表现得像丧家之犬,尤其在孩子眼中竟不过是从上海的洋房搬到香港的洋房,一样墙高宅大,庭院深深。小孩不能出去呼朋引伴,只能在墙内就近取材。亚发长得高壮体面,比贞霓大半岁,学校里高一班,学习成绩优异,虽是花匠之子,可是在地人有同宗围村人做精神靠山,比那些人离乡贱的外省“下人”活得底气足,自尊自重,不太见主仆之分。不过两小即使确实有过无猜的友谊,可是高墙之内毕竟里外有别,谈不上青梅竹马。
就这样淡淡的,开年虚岁十八的贞霓带着一点遗憾离开了那个花园,离开了父母弟妹,离开了已经感觉是家的香港。
“现在住哪里——哦,我的意思是哪里是home?”亚发问。少年玩伴重逢在九龙弥敦道的一间私人诊所,时间也过去了四十年。双双年近花甲,再见虽然形容陌生,感觉却是又远又近,像当年。
贞霓夫家在香港、伦敦、纽约、温哥华、台北、洛杉矶都有房产,到处可以住,先生去世了以后这几年,因为儿子们在旧金山一带定居,反而在那附近住酒店或父母家的时候多。不过陆家二老去年搬回上海了,贞霓自己才回到香港未久,还没长远打算,听见问家在哪,竟一下没答上,要想想。
“你真的好似陆太——”亚发却没等她回答,顾自说着还笑了,“太似你妈咪了!也是‘懒得睬你’个样,问都不讲。”
贞霓做了多年阔太太,保养得宜,又不大喜欢出门,总是避着太阳,比年轻的时候看着还白了些,快六十了猛看起来只有四十岁,正是亚发记忆中当年大宅女主人的年纪。
“我妈妈七十八岁了——”贞霓轻轻扬了一下嘴角,想到面前是小时候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就接了句在她难得的俏皮话,“也许八十三岁了。大秘密,没人知。”家里的孩子一直听亲戚传陆太太少报了好多岁才嫁到比自己实际年龄小的金龟婿。
“不会喔,几十年都冇人知?!”亚发诧笑道,显见家族秘闻也曾是小朋友之间的笑谈。“她的医生也不知?”亚发说着收起听诊器,换了比较严肃而专业的口气用英语说:“都看起来很好,报告上的指数也在范围内。你——”他沉吟了一下,还是说了,“其实我同意你美国医生的看法。”
美国的家庭医生老要她运动和吃维他命,还让她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倒是开了处方。她拿了药没吃,却订了机票去台北、上海到处自己找偏方,看中医。持续了一阵的汤药和针灸推拿没让她情绪振作,可是对失眠和全身酸痛却有改善。孩子大了,老公死了,有钱有闲,生活里的大事只剩下照顾自己,她想治本,反正一个人,又到处有房子住,就又来到香港听人推荐找知名西医检查。
“Dr. 周——亚——伦?听人讲过,但不知道就是你。记得你的英文名不是Allen喔!”贞霓拿着名片看了又看,人都长变了,老了相貌反而没小时候正气,名字也改了。长相陌生,聊起小时候却还是倍感亲切。
老朋友重逢后约着吃饭叙旧。古铜色调小包厢里望出去是美丽的维多利亚港湾,近乎黑色的桌布上摆着新鲜的大红玫瑰花和散发栀子香的白色蜡烛。英国人走了,可香港还是充满着殖民地的情调。对面坐着当年未及互道珍重的“老友记”,贞霓客中又有点“家”的感觉了。
“都是你,成日叫我‘阿肥’,所以一早改着了。”亚发开玩笑。“发”的香港拼音字母同英语“肥”,演电影的就算了,常要参加专业研讨会派名片或发表国际论文的大医生叫A Fat Chow确实须要多解释两句。亚发看见贞霓脸上常布的阴霾渐霁,就再加把劲,调侃自己道:“可惜姓不好改,所以一世人都是‘松毛狗医生’,Dr. Chow。”毛茸茸的大雄狮犬Chow-chow,简称Chow。
“都叫‘发仔’!乜阿肥?”可是几个弟妹喜欢乱给人取绰号,好像是叫过壮实的园丁孩子“阿Fat”。想到小时候,贞霓竟然微笑了。
她不记得上次有这样轻松的心情是什么时候了。无忧无虑的日子是从离开门前植满梧桐的上海老家后就不见了吗?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呢!那么是从离开摆满了腊梅和水仙庆贺新年的香港父母家以后吗?那时她倒已经是个少女了。
可是做少女的时间太短了,才满十八岁就成了“黄陆贞霓”,听着哪像个少女的名字?可笑她离开家的时候还天真地以为自己是去美国读大学。比她大不多岁的小阿姨过年来走亲戚,听说贞霓年后去纽约住在黄家,就酸姐姐是想送女儿去“和亲”。兰熹毫不客气地皱眉就骂妹妹:“十三点!”贞霓还以为她们姐妹说笑话闹着玩。后来听说小阿姨刚到香港的时候也谈过黄家。
贞霓常常想:要是那时候没有被大她二十岁的丈夫黄智成看上,也许就上大学去了。贞霓只念到中五,虽然学历并没影响她一生的荣华富贵,可是心想事不成,总是一点遗憾。几十年看起来完满无缺的生活,这里一点遗憾,那里一点遗憾,贞霓把自己人生所有的遗憾留在丈夫去世后连同更年期一起爆发,明明自己觉得是绝症的前兆,医生竟然诊断是得了叫抑郁症或忧郁症的时髦病。这病看不见,摸不着,还来来去去,有时好点,有时,贞霓真的不想活了。
美国的心理医生开抗沮丧的药给她。这有什么用呢?她的遗憾都是过去的事,她的一生不能重来。陆家的人都长寿,可是她的丈夫死了,孩子大了,运气不好的话,“黄陆贞霓”可能要像现在这样再活四十年。医生要她“做自己”,“培养嗜好”,“不要把遗憾憋在心里,说出来”。除了那瓶她不想吃的药丸,其他的处方都太抽象了,贞霓十八岁以来做过黄家少奶奶、黄家太太,和黄家姆妈,不懂什么是“做自己”。她衣食无缺,要什么没有?可是房、车、珠宝名牌、小白球一杆进洞、打麻将绝张自摸好像都填不满心里那份空落落。“把遗憾说出来”就更不靠谱,她一生顺遂,不痛快的只是些生活中的琐事罢了,哪里说得出能憋出病来的委屈?
可是有了亚发这样一个信得过的医生朋友以后,贞霓开始正视自己的抑郁,不再排斥服用抗沮丧的药。不去细究西药的副作用自己吓自己,心理医生开的处方竟有神效,很快她的情绪就开朗了一些,生理不适也得到改善。慢慢地,她也有余力考虑厘清心头纠结。她想:至少要确定人生到底是在哪个点上跟那个“自己”失散的?贞霓就真的在某一天向母亲兰熹问起“和亲”的旧事。
“为啥不让我上大学,要我嫁进黄家?是勿是阿拉屋里厢跑到香港无莫铜钿?”一直到跟亚发谈起小时候种种,贞霓才思考过陆家在“逃难”之中维持排场是件不容易的事,“心理医生讲我的毛病可能是老早就有了的呀。”
“十三点!”兰熹还是那句话。这次是骂洋医生,也是骂不知好歹的女儿。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知道富人家孩子的家庭责任更大。就拿贞霓的娘家来说吧,陆太太金兰熹,十八九岁就帮着继母管家,连终身大事都差点耽误;陆先生陆永棠也是十八九岁就被在侨居地发了财的父亲送回家乡,要他娶贵胄淑女,负责为三代平民家庭“洗底”。贞霓是老大,替在国共内战中损失惨重的家族做点事,攀一门当门对户,在生意上可以支持周转的姻亲是责无旁贷的美事,有必要弄到四十年后看心理医生那么严重吗?
“搞不清爽我自家的心理,我要一辈子吃药咯!”六十岁的老女儿不如昔日好打发了,贞霓半撒娇半威胁地向母亲讨说法。
“铜钿啥人不喜欢?我陆家就算有钞票也没你黄家尬多——”门铃响了。兰熹说:“今朝你同阿姨一桌。”一面动身走向麻将间。
人外有人,小富之外有大富,大富之外还有巨富。民国变天,陆家在香港虽然远胜于多数见机迟以至坐困“吊颈岭”的难民,毕竟家产也丢了十之七八,比上早就布局海外一点没在国民政府金圆券上吃亏的黄家,已从几年前上海滩上的财势相当降等到了自叹弗如。和黄家结亲,撇开生意上多个“给力”盟友的长远好处,兰熹当然更相信自己是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才把十八岁的贞霓远送到纽约黄家去“做客”,制造近水楼台。
花名在外的黄智成也曾经是个纯情少年,不过他年轻时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拿到今日来看只是一节老哏:就是儿子自己找的娱乐界对象,得不到有经济实权父母的同意,一双恋人不顾家庭反对共筑爱巢,智成使出拖字诀,想有了孙子父母就会软化,结果纨绔子弟还没把自己拖成能当家的主,未婚得女的情人浓情已经转淡,舞国名花更在上海撤守的最后关头接受黄家的金条和船票带着女儿不告而别。被抛弃的儿子回到父母身边以后看破爱情,除了有时出去“搞七捻三”,大致专心家族生意。相熟的社交圈里自有一套道德标准,咸认为纨绔子弟跟一个舞女正经谈恋爱、同居是败家堕落,可是有钱公子四处“白相相”算是浪子回头,风评渐佳,竟不乏媒人上门,后来更和父母看中意的名门处子陆氏结婚,生下二男一女,尽了他做富家子弟的人子之责。
没钱的人以为富人不为钱发愁。不晓得“敛财”,现代叫“理财”,其实也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压力大得很。求学问喊停,不过落伍一点,除非失忆,识字的不会退回到文盲。有财富在手不去管它试试?不注意随时可能归零破蛋,债留子孙。所以富人往往对钱财比没有的人看得重,不但在外面怕生意上亏钱,回了家还怕比自己穷的亲友告帮,对新交的朋友或者新结的亲戚就更加防备,怕人结交是别有企图。
然而黄陆两家同声共气都源出“海派”,陆家虽然逃难在外今非昔比,却与高攀的亲家语言风俗没有隔阂,懂得不让初为人妇的女儿为难,何况陆家只须借借亲家太平洋彼岸的势头,自能在亚洲小岛上顺风扯帆,远不像现代一些想女儿嫁入“豪门”父母的“难看相”。与黄家结亲后,除非必要礼数,姻亲不常往还。贞霓在异乡听从父母之命中辍求学之志,成为黄家少奶奶,却感觉迅速被娘家孤立,只有年节公婆授意才打电话回去把父母弟妹一一问到,还要强忍思乡想家的泪水,免得招人误会。年轻的贞霓就在比她香港家里大数倍不止的长岛花园别墅里开始了人生的另一个篇章。
长岛这一区很僻静,路上没有行人,久久才看到一辆车几近无声地驶过。户户都有高大的铁栅门隐在茂密的树丛之后,过路的车子要等开近了才能看到栏栅后面一条悠长的车道通往看不到却在想象中应如欧洲古堡的大宅。一溜黑色车队安静地行驶过来,两扇铁门缓缓地向内自动开启,车辆鱼贯入内。车道很长,两旁却不是路人想象中如王宫后院一般的花园,反而只是原始灌木丛中开出的一条寻常柏油窄道。车行又数百米到了蓝瓦白墙占地近万英尺却外观朴素的新英格兰庄院式二层楼房前面,豁然开朗,周边也从车道旁的草莽景象变成了精心修剪的花树和厚地毯一样的青草地。一辆辆劳斯莱斯、宾利、凯迪拉克加长礼车就在屋前圆形停车坪旁依序停下,好像在开名车展,几个司机先跑下车来开门。乘客们陆续下车。男男女女都戴着墨镜,穿着深色衣服,贞霓更是一身黑,连颈上都戴的是大溪地黑珍珠。她被自己的两个媳妇搀扶着进屋,更准确的说法是,她们轻扶着她的手肘,做出搀扶的样子,一直到安置她进二楼睡房休息才轻声告退,出去招呼亲友。
贞霓躺在床上看着状若大棋盘做工考究的原木天花板,还是她新婚之夜心中忐忑瞪了大半夜的老样子,可是一下子三十年过去了!她也曾经在其间,年轻时候的某一天,穿着黑色旗袍,轻扶着黄老太太的手肘,做出搀扶的样子。居然转眼就轮到别人扶自己了!从十八岁傻傻地离开了香港的家到黄家大宅“做客”,到今天成为大家长。“老太太”、“老太太”,今天媳妇“黄太太”的朋友都这样尊称她。几十年来一直提着做个好客人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吧。心呢?她把手放在左胸前感觉着自己的心跳。当年她来的时候,大屋原先的三个主人:公、婆和丈夫都成了挂在墙上的照片,她这个客人倒还在。可她不是陆家大小姐在世交家暂住等大学入学通知了,她现在等什么呢?等儿子明年帮自己做六十大寿吗?贞霓想起婆婆生前年节生日收到儿孙送的贵重礼物就开玩笑,说:“暂时问侬借借,替侬保管好,等我走了齐是侬的!”
贞霓想:帮黄家保管财富这一棒是交在自己手里了。两个儿子在生意上早就培养接了班,表面上不要她操任何心,贞霓却深知肩挑黄氏财富看守职责的“未亡人”不能一天松懈,富不过三代不是随便说说的,贞霓自己就亲眼看到几个家族因为分家产内斗受伤。上代累积的财富付诸东流事小,贞霓绝不愿意看到自己儿子将来兄弟阋墙。嗯,还有妹妹,贞霓最爱的小女儿,可是妹妹是人家家的了,贞霓想,将来自己的珠宝首饰和私房都会留给妹妹做念想。贞霓的第三个小孩是女儿,像贞霓不姓陆了一样,女儿现在姓陈,陈家比黄家还富。领了妈妈兰熹的身教,贞霓刻意低调,虽然时常想念而且两家住得不远,亲家不来请,她连麻将也不过去打的。
母女祖孙三代都是贵妇阔太。当阔太太有什么难的?生了小孩丢给保姆养,自己天天不就逛街、买东西、做美容、打球、打麻将、请客,管几个佣人?如果不是这个“工作”好,贵妇们为什么都要女儿“世袭”?现在的女明星又为什么看见一个富二代,顾不得吃相难看上前就抢?
“妈,”小儿子敲门进来,“我们这几天留在这里。”参加父亲告别式的亲友都送走了,两兄弟轮流在大宅陪母亲。哥哥一家先去城里公园旁边自己名下的公寓里住几天,顺便招呼远道而来、不在地的亲友。现在又不流行住郊区了,城里方便又热闹,不像这里每户圈起自己的十英亩,和邻居鸡犬不闻,老死不相往来。
她告诉儿子不想被打扰,饭也别送上来。后来和心理医生谈起,真的好像是从那天起她就对食物失去了兴趣,而此前是为了保持体态整天都要忍着不能多吃的。食欲不振在她这样长期节食的人来说只是少了个烦恼,她不担心。可是身边的人都断定丈夫的死带给她打击太大,吃这么少会营养不良,须要赶快矫治。她才不相信。做寡妇当然伤心,却不至于伤心到绝食。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智成过世前十年才被确诊患了帕金森病,可是此前十几年可能就出现了症头,只是没跟生病对上号,所以她三十年的婚姻之中倒有一大半是跟个病人过的。丈夫确诊以后婆婆替儿子强作解人,说智成多年脾气坏都是因为生病,这之前婆婆可是把账算在贞霓头上,认为是媳妇不够乖巧,不懂得讨丈夫的欢心。
贞霓那个时候嘴上没说,可是心里对婆婆不服气。她想:刚结婚的时候,智成绝对是疼爱她的,就算没谈过恋爱,贞霓觉得身为女人,自己男人喜不喜欢自己是不会搞错的。
智成从前疼爱她,也很爱两个儿子。女儿也爱吧?不都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情人?不过黄家总体对女儿是冷淡点,开玩笑也常说:“以后是人家家的!”虽然一家人香港、纽约、伦敦到处住,女儿倒多半时间在美国长大,听到这种玩笑当场就驳,还不依不饶,倒在祖母身上撒娇耍赖。女儿个性本来跟她一样沉静害羞,可是美国教育特别能治害羞,上学以后就变得活泼了。贞霓想:妹妹活泼归活泼,还是乖,大学一毕业就听家里安排嫁给陈家的儿子。不过结婚这才多久就说要离婚?孩子也不肯生,倒是让贞霓有点烦。
贞霓自己就不让妈妈操心。嫁进黄家就传进门喜,连生二子以后,她在黄家也挣了一点地位,就想趁年纪还轻,回去读大学,并且得到老公同意,暂时停止生养。可是黄家应酬多,那时夫妻感情也好,智成出门旅行做生意都要她陪着,修课有一搭没一搭,多数时候到大学缴了选课的钱,就没去过教室,渐渐放弃了向学的心,专心做起少奶奶来。
几年后黄家老太爷过世,婆婆升任家长,一次生日感言,对贞霓说黄家人丁不够旺,送她珠宝不如多子多孙。贞霓自己也想追个女儿,并不反对老人的意思,不想刚过四十五岁的智成却怠起工来,后来想想,智成是不是那个时候健康就出了问题呢?不过黄家对媳妇要求比对儿子高,所以去看医生助孕的只有女方。经过一年努力,贞霓还是怀上了老三,而且是个女儿,贞霓欣喜不已,跟母亲通电话报喜,兰熹也很高兴,用万幸的口气祝贺道:“侬个命好来兮!先生了两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