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前,她们中许多人,只不过是些刚毕业的初中生或高中生,或卫校的在校生。她们的英雄气概产生于强烈的爱国热忱。她们的献身精神诚如“志愿军”三个字所体现的,是一种志赴崇高的“志愿”。

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国青年女性中,她们身上折射出的是最壮丽的光彩。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女孩儿,一入中学,母亲们就会经常教诲她:“不小了啊,该有点儿大姑娘样儿了!”当然,她们还根本不能算是大姑娘,只不过不再被视为小姑娘了。

于是,母亲们的经常教诲,对那些比小姑娘大、比大姑娘小的少女们的心理产生了重要的暗示作用,她们便开始要求自己像大姑娘样儿了。

不必急于细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典型的大姑娘究竟是什么样儿,还是先谈当年的少女们吧。

据我看来,与当代少女们相比,她们有比较幸福的一面。

第一,虽然是中学生了,但学业绝对不至于对她们构成什么压力。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学生也只上半天课。中午放学后,除了完成作业,其余时间她们基本上是自由的。而完成作业,一般两个小时绰绰有余。因母亲们大抵是家庭妇女,其实并没什么家务吩咐她们做。倘有哥哥姐姐,则她们更闲在了。倘有弟弟妹妹,则她们应该做的事,不过便是哄好弟弟妹妹别哭别闹,所以她们有相当充分的时间自由支配。当然,也有家里生活特别困难,母亲卖冰棍、摆小摊儿,揽到家里些零活儿做的。那么,这样的少女就闲在不了。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母亲们,一般不会指令自己上了中学的女儿去接替自己卖冰棍或摆摊儿。她们虽是家庭妇女,却比女儿们更在乎女儿的外界形象如何。母亲们爱护女儿们的外界形象,甚过爱护自己的外界形象。只要那女儿有哥哥弟弟,母亲指令接替自己的,往往是儿子。

少女们已不再跳格子、跳皮筋,那被视为小姑娘玩的项目。她们尤其较少跳皮筋了,因为跳皮筋是夏季玩的项目,夏季她们多穿裙子,跳皮筋有时须撩起裙子。皮筋举多高,一条腿要踢到多高。她们已自觉不雅。而母亲们倘见她们仍玩着,就会训斥。自己的母亲不训斥,别人家的母亲也会议论:“那么大个姑娘,还撩裙子高踢腿的,真没羞。也不知她妈管教过没有!”

我一直认为,跳皮筋对于少女们是极有益于健康和健美的玩法。她们当年跳皮筋时灵敏的身姿,至今仍印在我的脑海里。她们母亲当年训斥她们的情形,也一直是我回忆中有趣的片断。

少女们被暗示要“像大姑娘样儿”,不成文的训条之一便是少动多静。结果是——她们还能聚在一起玩玩儿的,也就只有“欻嘎啦哈”了。这恐怕是北方少女特有的玩法,南方少女未见得也玩儿。所谓“嘎啦哈”,是猪或羊腿关节处的骨轴。以羊的为佳,小巧形整,每面涂上不同的颜色。可独自玩儿,也可两人以上五人以下合玩儿。玩儿时左手抛起一个布口袋,右手同时撒出四到六个“嘎啦哈”。左手接住布口袋时,右手须在那布口袋降落的瞬间将“嘎啦哈”全都抚为同面朝上。至今我还没发现过,也没想出过比这一种玩儿法更能训练眼疾手快的另一种玩儿法。此玩儿法或许是蒙人传给汉人的。当年有的少女的一副“嘎啦哈”已被玩儿得油亮,而且是由成了大姑娘不再玩儿了的姐姐传给她们的。母亲们一般不会反对她们“欻嘎啦哈”,因为总得允许她们玩儿一种项目。四个少女各自盘腿或蜷腿相向而坐,不声不张,几乎静悄悄地玩着,是当年的母亲们看着也颇欣赏的城市女儿图。“嘎啦哈”难凑,更多的少女们便以桃核代替之。

像中学男生们开始互相借书一样,少女们开始彼此讨要花根、花苗、花籽。家家窗前屋后都有起码几平方米土地,便成了她们栽培自己喜爱的花儿的花圃。少女喜爱花儿是符合她们天性的。但使我至今也找不出什么原因而且始终奇怪着的是,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直至“文革”爆发前的中国少女,不知为什么爱读书的极少。她们是小姑娘的时候并不特别爱看小人书,她们上中学了也并不特别爱读小说。如果她们爱看,她们比今天的少女们有充分得多的时间。当然,一个原因是,除了少数知识分子家庭的少女,大多数家庭没有任何书报。大多数父母没有读书的习惯。我在当年的小人书铺里,很少发现少女们的身影。一分钱就可以看一本小人书,甚至可以看两本薄的。少年们每个月能从父母那儿得到几分钱的奖赏,我想她们也会得到的。

倘她们不属于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父母们自然也是遗憾的,但绝不至于像今天的父母们一样着急上火,惶惶然不可终日起来。因为当年上学是为了识字。既已是中学生了,便一辈子不可能再是文盲了,父母们也就觉得对她们尽到了义务,满足于这一点了。大多数的她们,自己也满足于这一点。不就你是优等生,我不是么?但你能读,我也一样能读;你能写,我也一样能写呀!中学毕业之后,不都是要参加工作的么?不都是要学三年徒么?学徒期间不都是只有十八元的工资么?以后不都是要凭工龄、凭实际工作表现涨级么?……

的确,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她们中,只有极少数立志要升高中考大学不可。普遍的她们,自己并无很强烈的愿望。普遍的家长,也只打算供她们读到初中毕业。当年初中毕业生的就业机会较多,这使她们对自己前边儿的人生没有什么太严峻的忧虑。

不消说当年中国人还没听过“电视”二字,平民阶层十之五六的人家连一台旧收音机也没有,一个院儿七八户人家往往只有一户订晚报的。几乎家家都没有书架,更无“闲书”。如果学校不组织看电影,少女们是不会像少男们一样,合伙捡点儿破烂儿卖了,结伴儿去看场电影的。也不会像精力过剩得没着儿的少男们似的,三五成群不嫌累地走到市里去盲目地东游西逛。

但是在我的记忆里,她们并不显得特别寂寞。恰恰相反,她们的少女心怀似乎很充实。那里边不曾为追星发烧过,也不曾为向往某种物质生活的强烈念头折磨过,更不曾为什么世事的平等与不平等冲击过。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少女的心怀,普遍如一盆清水般净静。说是一盆,而非一池,比喻的是她们心怀范围的有限,净静得当代人既不能说多么好也不能说多么不好。

她们不寂寞,也许因为她们之间有足够装满心怀的友情。一名少女当年伤心了,暗暗哭泣了,往往由于她们之间的友情发生误解了,出现裂痕了。

我小时候,不止一次在别人家里见过这样的情形:

一个少女一回家就哭。

母亲问她怎么了。

她说:“她妈(或她爸)打她了!”

那么那个“她”,自然便是她的知心小姐妹。

小姐妹在家里挨打挨骂,她会难过得一回到自己家就哭起来。每一回忆,心为之感动。

不知今天的少女之间,是否还存在着那么样一种不是姐妹胜似姐妹的友情,那真是一种醇香如亲情的友情呢。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少女之间的此种友情,验证了一条人性的逻辑——对于心灵而言,有空旷,就有本能的填补,无好坏之分。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国,社会现象过于单调,因而世风相对较为淳朴。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国少女,往她们空旷净静的心怀里填补的大抵是淳朴。

当然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也发生了冲击性极其猛烈的大事件,比如“反右”。但她们距这大事件甚远,不太能感受到它的猛烈性。只有父母受到危害的她们,才体会到祸殃自身的悲苦……

打扮一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少女是极其简单的——一尺红或绿的毛线头绳儿,一件布拉吉(连衣裙),一双黑布鞋,足够了。只要布拉吉和黑布鞋是洗过了才穿上的,即使旧,也还是能使她们变得清清爽爽,灵灵秀秀的。有双白袜子穿更好,没有,也好。总之,当年那一种简朴到极点的少女的美,真是美极了,美极了。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少女,与今天的少女们相比较最主要的差别是——那一种心灵的自在,那一种心理的自然,那一种心事的简单,以及那一种日常心情的澄明透澈。她们并不太受普遍之清贫的影响。好比农人漫不经心地撒在土质不良的土地上的种子,竟也一片片长出秧苗,但是株茎细瘦,大多数难结饱满的穗。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学毕业以后,她们就被视为名副其实的大姑娘了。在早婚的年代,女性的少女期是短暂的,短暂得几乎可以说稍纵即逝。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仍是早婚的年代。到了十八九岁,无论工作与否,如果自己不急于考虑婚事,父母们也会按捺不住地张罗着为她们东找婆家西找婆家。倘二十三岁以后还没嫁出去,那么就将被视为老姑娘了。而一个家庭若有一个老姑娘,那么父母愁死了,唯恐她被剩在家里。所以大姑娘也意味着一段短暂的年华。从结婚那天起就是小媳妇了。从大姑娘到小媳妇,短则三四年,长则五六载。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二十来岁的小媳妇,即使在城市也比比皆是。

所幸她们对工作并不怎么挑拣,一般是份工作便高高兴兴地去上班。工资是全国平等的。脑体之间基本无差别,机关与行业之间基本无差别,行业与行业之间基本无差别,男女之间基本无差别。在此种种基本无差别的前提之下,对工作条件、工作环境、工作性质不满意的她们,虽也羡慕这些方面比她们幸运的别人,但一般不至于羡慕到怨天尤人、自暴自弃的程度。

上班的她们,普遍还买不起自行车。如果单位远,她们每天需六点多钟就离家。从居民区走到有马路的地方,才能挤上公共汽车。为了不迟到,她们常将工作服穿回家,第二天穿着工作服离家。那样就省下在厂里换工作服的时间了。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青年女性因有工作而自豪,所以穿工作服走在路上觉得挺神气。如果那工作体面,那厂是大厂,有名,则她们穿着工作服走在路上,不仅觉得神气,简直还往往觉得美气。她们穿那样的工作服,能吸引较高的回头率。向她们投以热烈目光的,当然都是小伙子。

她们中当护士的,无论冬夏,常喜欢将雪白的护士帽戴在头上。医院是被刮目相看的行业,戴了雪白护士帽的她们,自然也被刮目相看。那时她们就尤其显出大姑娘的矜持来。

餐饮行业也戴白帽子,与护士在医院里戴的白帽子区别不大。故有在小饭馆工作的她们,也戴了白帽子招摇过市,内心里乐于被路人看成大医院的护士,所谓“过把瘾”(但不死)。

当年有小伙子冲着一顶白帽子而苦苦追求小饭馆服务员的事,成了相声、小品和小说、戏剧中的喜剧情节。

她们上班时,邻家没有长大的女儿的母亲一出门碰上了她们,投在她们身上的目光是很复杂、很微妙的。那一种目光告诉她们,母亲心里在想——盼到哪一天自己的女儿也开始上班挣钱呢?她们每月十八元、二十几元的工资,对一个平民之家的经济补充非同小可。那时她们嘴上礼貌地问着好,内心里体会到极大的优越感。

如果是星期六,她们也会在厂里换下工作服回家。倘还是夏季,她们往往穿一件布拉吉。因为她们自己最清楚,布拉吉尤能显示出她们成熟又苗条的大姑娘的美好身段。也因为她们明白,一旦做了小媳妇,再穿布拉吉的机会便少了。小媳妇们一般是不公开穿布拉吉的。

于是许多母亲的目光,都会追随她们的身影久望,互相询问她们是哪条街上、哪个院里、哪一户人家的大姑娘。如果她的容貌比较漂亮,那么她的家便出名了。

女人们每每会情不自禁地这么说:“瞧人家那大姑娘长得喜人劲儿的!”出落得标致的大姑娘,仿佛是她家的“名牌”,是父母共同拥有的“专利”。但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她们并不特别具有“商品”的属性。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国没有“大款”及“富豪”,故她们自己的头脑中,绝然不会产生通过“傍”或“嫁”而成贵妇的念头。她们的父母一般也不太会有指望经由她们的“流通”而改换门庭的不切实际的心思。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父母不像现在的某些父母那么开通,如果她给自己找的丈夫和她父亲的年龄差不多,不管是不是真爱,不管那男人是处长还是局长,家人都会觉得是奇耻大辱而闹得天翻地覆。

小时候我家前一条街上,有个标致的二十一岁的大姑娘,死活要嫁给一位死了老伴的五十二岁的商业局副局长,结果是她没死,她母亲死了。在一辆“上海”牌儿小汽车兴师动众地来娶她时,她母亲喝了药臭虫的“敌敌畏”。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父母,尤其工人家庭的父母,一般认为自己的女婿年轻、健康、英俊、人品好就是女儿的福,当然也是自己的福。健康和人品好是首先,其次是英俊不英俊。至于是工人还是小干部,那倒无所谓。当然,如果前四条达标,居然还是位小科长,父母也会替女儿高兴得心花怒放。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关于婚姻的某些新观念具有着强大的说教力,并且深受人们的普遍拥护。某些旧思维或被冲击垮了,或被人们觉悟到是一种丑陋,自觉地抛弃,甚至自觉地抵制。父母将女儿待价而沽或女儿将自己待价而沽,一个家庭的名声也许就完了。共和国的新工人阶层没有财富,家庭名声是他们唯一重要的“不动产”。几千年来的旧意识本非他们自愿的意识。所以他们的头脑虽简单,却很适合往里装新意识。头脑里装进了新意识的他们,是绝不容许自己的女儿拿家庭名声开玩笑的。

大姑娘们下班一回到家里,放下饭盒就帮母亲们做这做那。她们一般不会因自己也是挣工资的人了便在家里摆什么资格,要求什么特殊的待遇。她们明白,自己生活在家里的日子不会太久了。这使她们比从前更体恤永远操劳着的母亲们了。回想自己是小姑娘、是少女时,竟不怎么懂得体恤母亲替家庭分忧,她们每每心生愧疚。同时心生对她们的家的眷眷依恋,虽然它可能很清贫,很拥挤,很杂乱。那一种眷眷依恋又每使她们的心情特别惆怅。大姑娘们这时望着生出白发的母亲的目光,是非常之温柔的。

女儿是娘的贴心袄——这句话主要指的是成为大姑娘的女儿们。

吃完饭,大姑娘和母亲争抢着洗碗。

“不用你,屋里歇着吧!”

“妈,你进屋歇着,就让我来吧!我还能替你几次呢?”这每每是母女二人在厨房里悄悄的对话。当母亲的听了,心里一阵热。她感动得想哭。她这时心里觉得,她将女儿从一个小姑娘拉扯成一个大姑娘,所付出的一切操劳都是值得的,她的心满足得快要化了。

大姑娘洗罢碗,收拾干净了厨房,进屋又拿起了毛线活儿或针线活儿。如果家是两间屋,大姑娘准和母亲待在同一间屋。或对坐,或并坐,或大姑娘手里运针走线,母亲陪着一递一接地说话儿,或母女俩手中各有各的活儿……

少年时期的我,常在别人家见到这样的母女亲情图。

大姑娘有工资了,她可以用自己的工资买毛线了。她心里有种筹划,那就是要在“出门”前,给父亲织件毛衣,给母亲也织件毛衣,再给弟弟织件毛背心,给妹妹织条毛围巾什么的。“出门”前的大姑娘,心里装着每一个家庭成员。她要留下念想儿,延续她对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家的亲情。

小时候我们邻院有位大姑娘,嫁前不但给全家五六口人包括爷爷每人都织了一件毛线物,而且将全家人所有的棉衣裤和被子都拆洗了,浆了,重新做好了。

她嫁前挨门挨户向长辈们道别。做母亲的女人们几乎都落泪了,都比她妈还舍不得她嫁出去似的。

大家都这么评论她家:“真没白养姑娘!”

这当然也意味着对那大姑娘的极高的赞扬。

后来,那大姑娘就成了整条街上的大姑娘和半大姑娘暗中学习的榜样。

大姑娘某一天终于是新娘了。男方家里会送她一套料子做新衣,一般是哔叽的,那将是她以后二三十年内最好的一套衣服。当然还少不了一双皮鞋,那几乎肯定是大姑娘生平穿的第一双皮鞋。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是当年代表一个家庭物质水平的硬件,新婚夫妻极少有同时备齐三大件的,往往由大姑娘随自己的心愿任选其中的一件或两件。

倘男方家住不下,他们只得租一间小屋,每月付三元、五元、十元不等的房租。小屋的大小由地区位置而定,当年一间小屋的最高房租是十元。如果夫妻俩都是一、二级工,工资加起来六七十元,付了房租还能过得不错。如果夫妻双方的家庭都比较困难,婚后每月需向各自的家庭继续交些钱,那么他们的新生活一开始便是拮据的,此后将克勤克俭,长久的岁月里都要节省度日……

大姑娘成了小媳妇,一般都会有一段幸福的夫妻生活。新家的家务较少,下了班后,她一如既往地织,这时是给丈夫织了。如果和小叔子、小姑子关系处得好,也给他们织。但这样的一对儿年轻夫妻不可能有太多的余钱买太多的毛线织了取悦于人,更多的情况下她奉献的是织艺和时间。

那幸福往往也不过就是这样——小两口都靠着被子,并排地半躺在床上,为妻的织着,为夫的时不时爱抚她一下,亲吻她一下,讲段笑话给她听。如果丈夫具有“科学”头脑,会在婚前或婚后,花很少的钱买些部件,自己组装一台收音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我在许多新婚夫妻陈设简单的小家里见到过他们自己组装的收音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年轻的工人们,手巧得很,借助厂里的机床和工具所做的木的或铁的收音机外壳,看去也挺美观。年轻的工人们中,总有几个能工巧匠。他们既为自己做,也很乐于为将要成为丈夫的工友们做。

小时候我家没有收音机。我太喜欢听收音机了,所以常往有收音机的人家闯,尤其爱往有收音机的新婚夫妻的小家闯。我不讨厌,他们听什么我沾光听什么,所以他们并不烦我。也可能心里烦,我小,看不出来。还可能因为我母亲人缘儿好,他们容忍我这小小的“不速之客”。

望着他们听收音机时那一种心态平静的相依相偎的样子,当年我能感觉到他们是多么地幸福。并且,经常暗自向往这一种幸福。此向往每使我盼着自己快快长大,早日上班挣钱,也有那么一个小家,每晚也有那么一个小媳妇依偎在自己身旁,一边信手熟练地为自己织毛衣,一边共同听收音机里有意思的节目……那是深印在我脑海中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生活片断。

如今我每一回忆,总会产生这样的一种思想——一男一女在二十多岁时结为夫妻,与在三十来岁时结为夫妻,恩爱和幸福的方式、内容皆大为不同。今天的许多新婚夫妻,虽也常被称作“小两口”,其实从年龄上根本不能算为“小两口”,只不过是夫妻而已。“小两口”之间的恩爱和幸福,绝非三十来岁结为夫妻的男女们所能“温习”的,也是无法仿效的。非要仿效也变意味儿。故我理性上虽不主张早婚,感性上却更愿对“小两口”之间的恩恩爱爱投以审美生活之目光。

小媳妇回娘家一般从不空手。厂里发的工作服、劳保鞋、手套、肥皂、毛巾什么的,是她们常往娘家带的东西。她自己平素舍不得穿、舍不得用,她心里仍总惦着娘家人。她也常会背着家人,尤其背着父亲,往母亲兜里塞五元钱或十元钱,并悄悄说:“妈,别吱声儿,是给你自己的!”

如果丈夫是在机关工作的男人,如果借丈夫的光,她的家在市中心,即使也只不过一间屋子,那么她回娘家的神态是很有几分高傲的。邻家的母亲们,也会以不仅仅是羡慕的目光看待她。她为了证明自己与一般小媳妇的不同,不但会穿得上下簇新,而且会拎两包点心。并不装在布袋里,就一眼可见地明面拎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寻常百姓之家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一包点心。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电影里,不法分子拉拢革命干部下水,初次也不过就送两包点心。

而她一进娘家门,她母亲就会埋怨她:“你真是,点心怎么不放布袋里呢?”

母亲赶紧就会收起,怕邻家小孩儿来看见了,给吧舍不得,不给块吧显着小气。也怕自家小孩子伸手就抓块跑出去吃,馋得别人家小孩儿凑到跟前眼巴巴地看……

如果那小媳妇还骑回辆新自行车,那么全院在家的男人几乎都将被吸引出家门,围着羡慕不已地看,问价,听了价,望“车”兴叹……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大姑娘,普遍而言,多属娴静型。我小时候没见过一个所谓“泼辣”的大姑娘。农村多,城市里太少。大姑娘往往具有两面性,她婚前娴静极了,婚后却往往会变得泼辣。如果她婚后仍住在从小长大的那个院子里那条街上,那么她给人的印象依然会是一个娴静的小媳妇。如果她搬到别处去住了,别处的人碰见她本街本院的人,谈论起她时往往会诧异地问:“她从前是那样的么?在我们那儿可一点儿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