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制足足耗去四个钟点。
非要遇上同大人物狭路相逢的逼仄,这才知特权阶层的可恼。
总算火车到站,随着熙熙攘攘人群钻出站台时,天色已经黑尽。北平的冬天寒冷干燥,夜风兜头吹着,似小刀子刮脸。蕙殊从未尝过这般饥寒交迫滋味,在站台外张望半晌也不见来接人的车子,忍不住哀叹,“这可好了,连个接的人也没有,果真是谁也不惊动。”
怪就怪他,来之前贝儿问北平那边如何安排,四少却道谁也不惊动。明明已到家门口,却一幅微服私访的派头,当时她便打趣说,四少也要来一出三过家门而不入么。贝儿还怪她多话,眼下可好,落得在寒风中受冻。
她嘀嘀咕咕,四少也不辩解,只脱下大衣搭在她身上。
大衣又长又暖,几乎把她整个人包裹进去。
一辆车子无声驶近,夜色里也没有打灯,静悄悄就停在了身旁。
蕙殊惊了一跳,就见车门打开,一截纤细的小腿从旗袍下伸出。
裹着裘皮大衣,臂挽手袋的女子款款下车,几步走到四少跟前,立定了朝他上下打量。
“好啊。”她哼一声,扬起手,作势欲打他,“没良心的,还算记得回来!”
四少微笑捉住她手腕,“怎么嫁了人还是这副坏脾气。”
“有好脾气也不会朝着你!”那女子脸一扬,站台灯光照见她凤眼粉腮,妩媚可人,一口脆圆京腔十分好听。
四少摇头笑,“难怪人说徐总长什么都好,就是怕老婆。”
“呸!”那美人啐他,转眸朝蕙殊一扫,似笑非笑,“薛四公子也什么都好,就是太好色。”
蕙殊羞得无地自容,张口想要反驳,却听四少已淡淡笑道,“祁小姐是我的秘书。”
他为她二人介绍,“这位是徐季霖徐总长的太太,胡梦蝶。”
蕙殊了然,对她含笑点头。
胡梦蝶与她握手,笑容里有一分不冷不热的疏远。
司机安顿好了行李,上前欠身道,“二太太,可以走了吗?”
胡梦蝶将四少挽了,“晋铭,你同我坐后面,有好多话,路上我慢慢儿跟你说。”
“好,先去住处安顿下来,祁小姐累坏了。” 四少侧首微笑,“你我叙旧不急这一时。”
“那怎么成,季霖已在德芳斋备下薄酒,等了你大半晚上。”胡梦蝶一面拉他坐进车子,一面嗔道,“我可记着你素日口味,你且尝尝,看这些年变是没变。”
“自然没变。”四少的语声低沉带笑,“虽说世道在变,总有些人心未变。”
“晋铭……”胡梦蝶语声一软,轻轻叹口气,“此番见着你回来,我这心里总算踏实了。”
“这几年知道你同季霖兄都好,我也快慰。”四少淡淡笑。
蕙殊在前座听着这番对答,半明白半懵懂,只觉两人语意都萧索,听来令人心酸。她是见不得这种场面的,便想岔开话头,令两人轻松些……却苦于插不进话,闷闷等了半晌,总算觑着个空,“徐太太,真不好意思,劳烦您久等。今晚也不知是什么要人来了北平,害火车被管制四个钟点,足足挨到这会儿。”
四少接过她话头笑道,“天子脚下,要人往来频繁,这种事只怕三五天便有一起。”
然而胡梦蝶不答话,静了片刻,才轻声问,“晋铭,你真不知是谁吗?”
蕙殊一怔,良久未听见四少出声,忍不住转头看去。
车子开得颇急,外边路灯不时扫过,将一片片光影投入车内,晃得人脸上也明明暗暗。四少的神色瞧不清楚,只隐隐见他薄唇一动,“霍督军?”
“不,是霍夫人。”


第四记:登粉墨·看飞觞

“是她,这倒巧。”
只得这五个字,似提起一个遗忘许久的旧人。四少语意淡薄,令蕙殊以为自己听错。回头想看清他神情,他的脸却匿在昏昏绰绰阴影里,似个没有喜悲的雕像。
胡梦蝶也意外,怔了一怔,吁出口气,“嗳,可不是巧么。”
她笑得不经意,却流露如释重负的感慨。静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开口,“当初真不值得,我早说过,你迟早要吃亏在女人上头。”
四少笑笑,“陈年旧事,我不大记得了。”胡梦蝶哼了声,“她也算个有能耐的,只是你们薛家上上下下的嘴脸,倒叫人看了个透骨凉。枉你为李孟元尽心出力,却落得那般下场。”
四少仍是笑,彷佛事不关己,“也不能全怪姐夫,他有他的难处,这两年他也过得不如意。”
“说起他,真是薛家的孽障,你大姐怎么嫁了这样一个人。自被撤办以后,费尽资财各方疏通,如今捞个小官只图太平终老。”胡梦蝶的语意也不知是惋惜还是奚落,“还有你那二哥、三哥越发不像话,一个滥赌,一个烧大烟……幸好还有你在。”
“外头不是说么,薛家吃喝嫖赌俱全,老四就占着一个嫖字。”四少自嘲而笑。
胡梦蝶却笑不出,长长叹了口气。
蕙殊听得难过,心里亦转明白七八分滋味。
到德芳斋已是晚上八时过了。
听见包厢外脚步声至,里边已有人连声笑道,“晋铭,晋铭,可叫我好等!”迎出来的正是徐季麟,看他相貌清癯,风度上佳,却不是预想中官僚模样的徐总长。除却北方人的洪亮嗓音,更似个儒雅文人。
四少与徐氏夫妇久别重逢,席间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徐季麟夫妇热络善谈,桌上也不回避蕙殊,可他们的话题蕙殊全然插不上嘴,只觉自己是个多余的外人,一顿饭吃得毫不知味。原以为四少风尘仆仆北上,见了徐总长必有要事商谈,可他三人从头到尾都在叙旧,絮絮问候别情,上至家中亲眷,下至狐朋酒友,尽是琐碎之事……甚至连那位夫人抵达北平之事也没再提及。
私心里,蕙殊更愿意听他说一说这位霍夫人。
四少却闭口不提,和胡梦蝶只说幼时趣事,和徐季麟只问故交近况。
席间倒弄明白了胡梦蝶的来历,原来是薛家表亲,按辈分是四少的庶出姨母,年岁比四少倒小。她少年时寄居薛家,与四少情同姐弟,如今跟在徐季麟身边,出入官场交际,手腕十分练达。名分上虽是徐家二太太,大太太却早已故身,扶正是迟早的事。
饭局过后,徐氏夫妇说要亲自送他们至住处。
出了德芳斋,徐季麟走在前边,胡梦蝶当着他也不避讳,亲热地挽住四少胳膊,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蕙殊默不作声跟在后面。经过走廊时听着叮一声,缀在胸前的珍珠扣针脱落,滴溜滚到一间包厢的门缝边。
蕙殊低头寻找,恰此时包厢门打开,里边人和她俱是一怔。
那人定睛打量她。
却是个年轻男子,衣着阔气,身姿挺拔,相貌也堂堂。
蕙殊有些尴尬,“我……在找东西。”
那男子低头看,眼尖地发现了扣针,俯身拾起来给她,温言道,“是这个吗?”
蕙殊正要道谢,却听身后传来四少的声音,“小七?”
薛晋铭折返来寻她,一抬眼见着那年轻男子,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怔,神情各有古怪。
也只刹那僵持,四少淡淡点头,那人回之一笑,都没有开口。
蕙殊一头雾水,被四少不由分说揽了,转身便走。
楼梯处胡梦蝶已迎了上来,朝他们身后张望,“那人是谁,瞧着眼熟。”
四少随口答,“不认得。”
那人已回了包厢,方才匆匆觑得一眼,胡梦蝶着实觉得眼熟。
“对了,好像是佟孝锡佟三公子!”
四少漫不经心道,“是么,不像吧。”
徐家这处闲置的别业,地方雅洁幽静,仆佣俱在。
蕙殊所居的客房毗邻花园,从露台即可到苑中,夜里有风灯亮起,照见喷泉藤萝和秋千。别具一格的情调令蕙殊当即爱上,连连欣叹道,“这地方真美,住下来便哪儿也不想去了!”
这愿望却未能满足,随后两日竟是走马灯似的转,从早忙到夜,一刻不得停歇,尽忙着饮茶看戏,酒宴舞会,以及种种风花雪月。
阔别数年,薛四公子重回北平的消息仍激起小小哗然。
尤其是在霍夫人只身抵达的同一日,薛四公子也不期而至,这实在不能不引来或暖或冷的目光无数。不知有多少人在猜测薛晋铭重返北平的目的,然而四少似乎只为拜访旧友故交,频频出入名流宅第,会友宴聚,除此也不见他做过别的事情。
他所拜访的大多是政府要员,眼下时兴西式做派,宴毕之后,总是女士们一边享用茶点,一边谈些风月闲话;男士则在书房谈论他们自以为有趣的话题,不外乎官场风向,谁得势谁倒霉,谁个敛财有道,谁家后院起火,并不比女人间蜚短流长来得有趣。
外面到处在打仗,里面却酒浓脂暖,俨然太平盛世。
蕙殊从心底里厌恶这些虚假繁华的调调。
四少却偏喜欢同这些人把臂言欢。
蕙殊心中失望,又不得发作,每日里不得不笑颜相迎,做好秘书兼女伴的份内事。
周旋在夫人们当中,她虽不及贝儿有天生的社交明星风度,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胡梦蝶将她介绍给诸人,只称她祁七小姐,旁人心领神会,理所当然视她为薛四公子的新女伴。她性情活跃,举止仪态、见闻谈吐都令夫人们满意。在她面前,夫人们也保持着微妙一致的默契,闭口不提霍沈念卿。
但总还是有人漏出口风。
只言片语间,蕙殊听得出北平名媛对这位大督军夫人的敌意。
据说当初督军迎娶她为正室,北平霍家大为恼火,几位族公力陈族规家训,劝降沈氏为妾室。霍督军非但不听,更拒绝回北平成婚,也不邀族亲到场,径自举行了一场沸沸扬扬的西式婚礼,为一时之轰动。
又据说,霍家大公子对这位继母恨之入骨,专程赶去大闹一番,惹出不少祸事。督军震怒之下,将大公子强遣出国。当年的闹剧至今说来还令人津津乐道。
再又据说,这位出身风尘的霍夫人婚后依然出尽风头,在督军纵容下公开参与政治,与南方政要过从甚密……此番霍督军在前线督战,她却现身北平,来得如此张扬,着实令人瞠目。
人人口中传来传去都是这据说二字,全然不知真假,也全不在意真假。
这般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天过去。
自踏入北平,四少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令蕙殊觉得无所适从。
仪容还是四少的仪容,风度也是四少的风度,分毫不差。但究竟哪里不同,她说不上来,只觉难以接受。那张熟悉的脸上,像罩了层逼真的面具,人前人后无暇可击。
这里的人不大唤他四少,或称薛四公子,或呼其名。
晋铭。
蕙殊从未叫过那两个字,私心里,只觉四少才是他。
一声“薛晋铭”,怎样听来都是疏离。
他一次也不曾提起过霍夫人。
往日隔了山重水远,仍记着念着,白茶花、红宝石无不是痴意,只恨不能将伊变作一道疤,印在胸口,不遗不忘;如今人来了,虽非近在咫尺,北平城也大不到哪里去。
有心,自然得见。
可他倒似彻彻底底忘了那个人,终日出入宴聚,自顾风月,不提起、不在意、事不关己。
如果往日深情是做戏,那么戏台上最好的演员也不及他万一,那必定是同一个躯壳里栖宿着两个灵魂,一个是痴心至情的四少,一个是凉薄世故的公子。
如果北平的风流是做戏,他又作与谁看?
携美归来的薛四公子,有新欢相伴,一洗旧日落魄。
等看旧戏新演的众人纷纷失望,原来果真郎无情妾无意,各自已陌路。
蕙殊怅怅然,思前想后回过味来,难怪他肯带她北上。
原先还想,难得不嫌她累赘。
却原来,她是有用的。
“七小姐,这发式您看还成吗?”
女仆小心翼翼问话,蕙殊回过神,端详镜中自己一身中式褂裙,湖蓝底绣如意浅领长袄,美则美矣,却似出土老古董。女仆又取出对沉甸甸的玉扣耳坠,蕙殊顿时苦了脸,“就不能换副小点儿的吗,耳朵都要扯长了。”
门边传来低低笑声。
蕙殊转头,见四少含笑立在门口,闲闲负了手,穿一身湛青文锦长衫,领口露一线雪白衬缎,活脱脱就是戏文里走出来的浊世翩翩佳公子。
第一次见人将长衫穿得这般儒雅好看,蕙殊不觉发怔,待他走近跟前才回过神来,匆忙掠了掠鬓发,“我……我这就好。”
“我可不是来催妆。”四少笑着将一只朱红锦盒搁在梳妆台上,“这个收着,待见了傅老夫人,你来献寿。”
小小一方锦盒并不出奇,蕙殊看一眼,迟疑道,“我去献寿,这不合礼数罢。”
“怎么不合?”他挑眉一笑。
她既不是他薛晋铭的什么人,又怎么好贸然替他在尊长跟前献寿。
这层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却明知故问。
蕙殊有些恼了,“平日做做幌子就算了,要到总理高堂跟前现眼,我可没这分量。”
四少凝视她,静了一刻,却无愠色,“这几日委屈你了。”
他将话一挑明,令她满腔委屈如被发酵,涨上来就收不回去。连日困惑都在心头结成一股郁气,蕙殊冲口道,“我不明白,你分明在南边过得好好的,为必要来北平看这些官僚脸色?难道我们大老远来到北平,就是为了吃喝玩乐,整日同这些人胡混?”
话音落地,覆水难收,明知会触犯他,还是将这番话说了出来。
蕙殊背抵妆台,低了头,眼圈泛红。
等半晌不见他发作,抬眼却撞上他无奈目光,撞上他满目的黯然。
“现在你所不能理解的事,未必就是错事。”他缓缓开口,语意透凉,“小七,你只需明白这一点,我虽不是君子,也未必如你所想的不堪。”
蕙殊心里一滞,想解释却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呆呆看着他一言不发转身,青衫寥落背影,透出莫可言说的孤寂。
傅老夫人身为总理高堂,八旬大寿却毫不张扬,仅在傅家祖宅设了寿宴,请的都是傅家里外亲眷,其余宾客婉谢,礼金一律不受。
傅老夫人娘家姓杨,祖上自前清就是翰林,世代书香传家,门庭兴茂,亲眷众多。薛晋铭的母亲是她娘家表侄女,未嫁时与她多有亲厚,此番老太太知道四少回了北平,很是欢喜,再三嘱咐要叫他来赴宴。
今日徐氏夫妇也随同前往,早早的就来等着四少。
以傅家如日中天的声势,能借四少与老夫人这点渊源的光,徐季麟自然是求之不得。
“傅老夫人明言在先,不许收一文钱礼金,谁若不听便不是她的子孙。”胡梦蝶笑道,“老太太是个清净人,可惜儿子不是什么好官。当着老太太不收礼,只怕转身要的更多。”
“小蝶!”徐季麟从前座回头呵斥,“不要乱讲,总理官声也是随便议论的?”
“不说就不说。”胡梦蝶撇了撇嘴。
蕙殊见四少一直侧脸看着车窗外,无动于衷的样子,只好自己寻思着找个话题,“听说傅家请齐了四大京班,那几大名角今日都要登台?”
“是,老夫人没别的嗜好,一爱绣品,一爱听戏,咱们今儿也算有耳福了。”胡梦蝶心思玲珑,早将傅老夫人脾性喜好摸得清清楚楚。蕙殊这才明白过来四少送礼的苦心,那锦盒她已悄悄打开来瞧过,里面正是一幅素色绣品,却不知会不会太过寻常。
车子往傅家驰去,一路开得甚急,转入刘家市口却猛然刹住。
前方密密的人从,有男有女,参差高低不齐,列着齐整队伍朝这边过来,并肩挽臂轧断了路面。最前方的人拉开巨幅白布,上面粗大黑字触目惊心。后边无数横幅竖旗挥舞,纸页撒得漫天漫地都是,口号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道旁贩夫走卒纷纷走避,前头的车辆已经湮没在混乱人群中,进不得也退不得。
徐季麟皱眉叫司机掉头,从胡同里绕道过去。
胡梦随口抱怨了两句,不耐烦地取出烟来,对前面人群好似见惯不惊。
蕙殊却诧异极了,“这是学生游行吗?”
胡梦蝶嗯了一声,“闹了好些天了,还真没完没了……我说季麟,政府怎么就非不放人,天天让他们闹,烦不烦?”
徐季麟冷笑,“你懂什么,这样轻易就放人,政府权威何存。”
蕙殊听得好奇,往日只在报纸上看过,南方甚少有学生游行,就是工人罢工也是少见的。车子刚倒入胡同,前面的游行队伍已压过来了,近处清楚可以看见那些学生挥动的胳膊,与脸上激动表情。
薛晋铭侧目看蕙殊,笑了一笑,“你很感兴趣?”
“没有。”蕙殊讪讪收回张望的目光,“我就瞧瞧横幅上写什么。”
白底黑字的横幅大多写着口号,如“严惩卖国政府”、“还我自由”云云,更多写着“抗议迫害学生领袖、要求释放郑庞陆三人”。
“那三人被怎么了?”蕙殊瞧着那几个名字,难耐好奇。
“关着,也没怎么。” 徐季麟冷哼,“这些混账学生,唯恐天下不乱,念过几个字就以为天下都是他们的,整日叫嚷民主自由,也不看看眼下是个什么烂摊子……老百姓要的是活命,政府要的是太平,几时轮到他们要什么民主?民主能顶吃还是顶喝?”
四少一直缄默,这才接过话头,“民主是好的,我相信终有一日可获民主,但不是现在。你我有生之年,只怕都来不及看到。”
徐季麟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胡梦蝶却插话道,“北平这位警备厅长也太无能,不如晋铭来做,以你往日手段,早将这帮混账学生赶得远远的,谁敢放肆!”
蕙殊心头一跳,蓦想起那些传闻,据说他从前也是手段颇辣的,很镇压过一些激进学生。
看他如今温文尔雅,又哪有半分辣手的样子。
徐季麟在前座附和道,“早叫晋铭回北平来,他总不肯。”
四少只是笑一笑,语声淡定无波,“我无意再入仕途。”
赶到傅府正当时候,嘉客云集,寿宴将开。
傅老夫人不喜新式做派,因而到场诸人均是喜气的中式衣装。
放眼看去,长衫马褂、旗袍袄裙、貂绒裘衣,乍看似时光倒转,倒也富贵堂皇。
蕙殊随在四少身后,一路穿堂入室,直叹傅家大宅之恢宏,连廊次第,院落重重,好似看不见头。胡梦蝶却对她悄声道,“薛家鼎盛的时候,比傅家一点不差。”
可如今呢,胡梦蝶言下之意没有明言,只低低叹口气。
蕙殊望了四少走在前面的背影,心底不是滋味,不知他走在此地会否心生怅然。
世间事,果真起落如棋局,今日不知明日兴,明日不知他日亡。
傅老夫人所在的春晖堂,里外喜气洋洋,来贺寿的亲眷后辈络绎不绝,几乎将偌大厅堂占满。大多偏房亲戚连近前的机会也没有,即便到了老夫人跟前也说不上几句话。
傅老夫人却是一位矍铄可亲的老人,既无矜高之态,也无龙钟之形,银发素妆如仙妪。
周遭的目光如影随形,自一踏进来,薛晋铭便被众人紧紧注目。
蕙殊随他问安道贺,傅老夫人讶然打量,经身旁长媳提醒,才认出是晋铭。
一别多年不见,老夫人让他近前,细细地看了又看,想起他早逝的生母不觉伤感。
老太太睹人伤情,却被他一番话抚慰得笑逐颜开。
这孩子不仅长得好仪表,谦和体贴也如他母亲一般。
傅家大太太从旁瞧着,这声名在外的薛四公子,全然不似传言的那般轻薄,反倒进度有度,英华内敛。他所携来的女子,亦是落落大方,颇有名门气度。
瞧见这一双佳偶,傅老夫人越发心花怒放。
但凡老人总是最爱看到孩童与眷侣,孩童令人忘却时间无情,情侣令人忆起世间美好。
蕙殊见机,亲手将寿礼献上,大太太方欲婉谢,那锦盒却已打开——
大太太讶然低呼,“发绣!”
“夫人慧眼,正是东台十全坊方蕉娘的绣品。”四少微笑而答。
傅老夫人闻言惊了,身子不由自主倾前,“现今世上还存有方娘子的绣品?”
四少笑而不答,将那小小一幅绣片展开,双手呈给老夫人。
上边一朵墨色龙爪菊,鲜灵欲活,细看竟是用发丝绣成,细若睫丝,深浅光润。
发绣本是绣中一奇,自明亡清兴,世间渐已失传。
传闻最后一代发绣圣手,便是十全坊的方娘子。
老夫人不待人扶,颤巍巍伸手抚上,“这是墨菊图,方娘子平生最得意的绣品,此后封针罢线,再无所传。”
这样一份礼,老夫人自然是收下了。
非但收下,更将自己腕上玉镯当场取来赠给蕙殊,对薛四公子的心意亦是赞不绝口。
寿宴上,大太太受老夫人叮嘱,特地向傅总理引荐了晋铭与徐氏夫妇。
傅总理事母至孝,见薛晋铭仪表言止非凡,又得母亲垂青,便改口以贤侄相称。
这令徐季麟夫妇十分欣喜,蕙殊在一旁却是心烦意躁,脸上微弱笑意越来越绷不住。
好容易捱完食不知味的寿宴,却还有连场的戏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