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缓移步接近他。久远的记忆自心底蔓延,因了他的光亮,绽出第一朵花。
公子凭祎。
从此她每日为他采露煎药,就如当年服侍他母亲一样。过了两日,他逐渐恢复了神志,便自己饮药。初次看清她模样,他一时不语,注视半晌,忽然微笑:“岑姑娘。”
他还记得她。伏波亦不禁浅笑,却只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即低首,收拾药碗退出。她怕他捕到她含喜的眸光。
一直很留意他的病情。初来时,他身体异常虚弱,面容苍白憔悴,双唇与指甲暗淡发乌,似中毒之状,她便偷了父亲给他配的药方看,渐通医术的她已不难看出,这药旨在解毒。
那么,是有人害他,令他中毒。沅姬当年的病状浮现于心,她怔怔地想了许久,忽然觉得寒冷。
她加倍照顾他,希望他尽早痊愈,然而这又令她面对与多年前一样的矛盾,他恢复健康,她就失去了再接近他的理由。
那天终于来临,父亲走进药房,对准备煎药的她说:“不必煎了,公子已痊愈。”
他仍留居幽篁山,但她已不好再去见他。随后的几天,幽篁山上的鲜花,溪边的彩石,风来疏竹的乐音,和染红天际的落霞都不再得她欢心,终日蜗居在自己房中,百无聊赖地对着铜镜,她爱上了叹息。
小丫头溪荪窃窃笑:“我知道姑娘在想什么。”
“呸!”伏波白了溪荪一眼:“你又要胡说什么?”
“若是公子的病永远不好该多好!”
伏波站起,红着脸作势要打她。溪荪笑着四处跑,一壁躲着一壁又说:“姑娘还常常照着镜子想:‘不知在公子眼里,我是美是丑,可配得上他么…’”
伏波又羞又恼,一时捉她不到,急得连连跺脚。溪荪回转身,按住她的手,好不容易止住笑,正色道:“我发现公子每日午后都会带侍从下山,信步于洺水边,所以姑娘若此时也下山,不就能‘偶遇’公子了么?”
伏波一愣,却还是很快挣脱手,狠狠掐了掐溪荪的嘴:“谁让你乱出点子了?”
由此记住溪荪的话。她无勇气按溪荪的建议去与公子“邂逅”,觉得此举太过轻狂,何况她并不确定公子也乐意见她,但会在他下山后悄悄步入他居室,为他整理阅后的竹简,拭去案上的轻尘,调好他将抚的琴,把清晨采来的杜若插在瓶中。收拾妥当了,她才轻轻坐下,看着四角置玉瑱的瑶席,想象他于清雅花香中支额闭目休憩的模样,心里便觉得温暖。
不会忘记在他归来之前离开,故从未被他撞见。
一日清晨,又在林下山涧处采杜若。那花极小,纤巧的蝶形,不张扬的纯白,却有令人闻之忘忧的香气,她一向最爱,且习惯采数朵和着几片碧叶并成一小花球,簪在鬓边。
正映着涧水簪花,却见水中有一人影缓步临近,再凭风而立,素衣广袖,那优美、熟悉的身影。
她忙转身施礼,声音甚微弱:“公子…”
他目中有柔和的笑意:“溪荪说,你在这里。”
“啊…”她一惊,忍不住低呼出声,“她为何多嘴对公子说这些?”
凭祎仍只是闲闲地微笑:“是我想知道。”
伏波低首,心跳的节奏开始紊乱。
“我想向你道谢。”他说,“烦你多日照料,又助我清理居室,而我却一直未曾当面谢过。”
言罢郑重一揖:“多谢岑姑娘。”
伏波面红入耳:“原来公子知道…”
凭祎颔首,和颜道:“每次闻见杜若花香,凭祎便知,姑娘必曾来过。”
他语调柔和,一句淡然说出的话却让她感觉到温度,轻微的和暖,仿若清晨窥窗而入的第一抹阳光。然而仍不敢抬目看他,说出的话也几不可闻:“若公子喜欢此花,我以后让溪荪送去。”
既已知被他窥破,自然不便再去。这言下之意凭祎应该能听出,但他神情不变,也没就伏波此语说什么,转视身畔杜若,另起话题:“杜若必是姑娘最爱的花罢?”
伏波称是,解释说:“此花清香宜人,且可入药。山中蛇虫颇多,我小时常被蜇咬,父亲便捣碎杜若给我敷于患处,很快就可消肿去毒。所以我尤为钟爱,每年杜若开时,我都会每日采摘。”
“淡雅清香,又于人有益,”凭祎再看伏波,道:“花与人相若,难怪姑娘喜欢它。”
他如此相较,伏波腼腆之下倒不好接话,幸而眼角余光扫见谷中一隅的百合,才寻到可谈的主题。“其实非独杜若于人有益,山中花草亦多有药效,”她装作未解花人相若之句,目光尽量自然地引向那株百合,“例如百合,味甘、性平、无毒,辟百邪鬼魅,可安心、定神、益志、养五脏,治心痛腹胀、癫邪狂叫惊悸。若全身受邪,行住坐卧不安,似鬼神附身,则可取百合七枚以泉水浸一夜,次日晨再换新鲜泉水,加知母二两煮成百合汤,分次服下,疗效是极好的。”
“哦?”凭祎似很感兴趣,含笑道:“姑娘赐教,我常见谷中生有红色百合,不知药效与白色的相比有何异同?”
伏波认真作答:“红色百合名为山丹,根味逊于白色百合,但亦有治疗惊邪的作用。另外可捣碎敷治疔疮恶肿。”
凭祎一指近处白芷:“此花呢?”
伏波便微笑:“白芷对女子大有益处,可润白肌肤,去面部疤痕,化瘀补血…”目光移至凭祎左臂,又道:“公子返都后不妨在府中种植一些,此花还能解砒霜、蛇毒,及刀箭等兵刃伤后残留的毒。”
凭祎点头:“多谢姑娘提醒…我还常见岑先生以菊花煎水为饮,未知此花又有何妙处?”
“菊花最适宜养生。”伏波答说,“尤其是甘菊,三月前五日采其苗,曰玉英;六月前五日采其叶,曰容成;九月前五日采其花,曰金精;十二月前五日采其根茎,曰长生。若要养生延年,可将以上四物取等份,阴干,百日后捣研成末,每次用酒送服一钱,或制成梧子大小的蜜丸,服七丸,每日三次。服百日,身轻而润,服一年白发复黑,服二年齿落更生,服五年以上,直可返老还童了。就算只煎水饮,亦可利血气,治头目风热、浮肿、恶疮,养目血,去翳膜…”
说起熟悉的花草药效,伏波大有兴致,就凭祎问题侃侃而谈,起初的羞涩感逐渐消失,神态也自若。凭祎始终含笑倾听,间或出言问她,半日晨光便在融融言笑间度过。
分别之前,他提出请她次日再来此地的建议,称自己尚有许多关于花草的问题欲请教她。她愉快地答应,只是其后略有些后悔,自觉颔首过于迅速,在他看来不免有失矜持。
自此每日清晨皆在此相会,谈论的还是花草的问题,她神采飞扬地讲,他聚精会神地听,也不怕人撞见,他们俨然是教与学的模样,他还不时向她一揖为礼,毕恭毕敬地谢她教导,即便是和着笑意看她,他的态度亦无丝毫亲狎的味道。
“你们真的不聊别的么?”溪荪有些失望地问。
“还要聊别的?”乍听此问,伏波倒颇诧异,“没有必要呀,现在这样,已经很好,很好。”
说着便又微笑开来。她满意于现状,只觉一切真好。
又一日清晨,她去山涧处,杜若仍芬芳袭人。那轻袍缓带的身影已立于水边,背对着她,迎风飘袂。
“公子。”走近他,她喜悦地轻声唤。
他转身,她的笑容惊愕地凝固。
他不是他。
那人看上去略长于凭祎,但身形相若,面容亦很清秀,只是目光沉郁,不苟言笑的脸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的冷硬,这一转身,倒像是卷来了满天的阴云。
伏波一时怔住,未有别的反应,只盯着这陌生人愣愣地看。
那人见她一味直视自己,忽然显得有些慌乱,匆匆低下头,并引袖遮住嘴,掩饰性地连咳两声。
见他掩唇,伏波这才想起,他的上唇有道深色的线,唇形怪异,似乎上唇是裂开后再经人缝合的…悚然惊觉,他必是有先天兔唇缺陷,后来缝合弥补,但毕竟无法消除痕迹,故此他见她注视他,疑心她是看他缺唇,才匆忙掩饰。
于是便垂目,朝他一福,便欲离去。
“你是谁?”他忽然开口,冷冷地问。
我为何要告诉你?伏波不悦,并不准备答他,仍旧低着头退行两步,转身欲走。
此时看见疾步而来的凭祎。她目露喜色,正想唤他,却见他毫不停顿地自自己身边走过,径直走至那陌生人面前,略停了停,再一掠前襟,竟然曲膝,向那人跪拜。
“大王亲临,臣凭祎今日方知,未能远迎,请大王降罪。”他依然以和缓语调,说出这句话。
伏波更是惊诧:大王?
被称为大王的人适才的局促神情陡然消去,挺胸负手,下颔微扬,勾了勾唇角,示意他在笑,有意无意地瞥一眼伏波,再垂视凭祎:“无妨。我们是兄弟,不必在意这些虚礼。我路经此地,见花开遍野,便停下稍歇,命侍从先上山通报…”慢慢伸手扶起凭祎,“你常来这里么?那位姑娘把我认作了你。”
凭祎欠身答道:“臣亦只是偶尔来此赏花。这姑娘是岑先生的女儿。”再转首看伏波,温言道:“伏波,来拜见大王。”
伏波却未移步,只是沉默,低垂着头,很厌恶此间的情景。
大王一笑:“罢了,你先回去罢。”
她便先离开。背后可以感觉到一道阴沉的目光,一路追随着她,令她不寒而栗。
据说,樗王玄湅此次亲临幽篁山是表接凭祎返都的诚意。王太后已薨,诸臣念及公子凭祎之贤,纷纷进谏,请大王将其召回,玄湅亦采纳此建议,先遣使召凭祎回朝,但凭祎托辞婉拒,玄湅便亲赴幽篁山接他回去。
国君亲临,莫大殊荣,凭祎自然就没了拒绝的理由。他果然乘上玄湅备好的车,随王兄返回洺城。次日启程,伏波没有出门相送,只在他下山后立于山巅,茫然看他车马渐行渐远,半晌后,才觉心腑已被他车轮碾碎。
他不会回来了。是夜雷雨大作,伏波闭于椒房难以入眠。窗外雷声震震,冷雨冥冥,依稀听见啾啾猿啼划破夜空,飒飒凉风袭卷山谷,她想让自己以为是因花木而悲伤…只此一夜,山中繁花隐去,明日看见的必将是落木萧萧的残景罢…他不会回来了…
但,当她清晨启门出来,眼前情景令她只疑是幻觉:公子凭祎立于满庭落叶之间,衣冠有沐雨的痕迹,然而他微笑和暖一如往常,对她轻声说:“我想起,还未向你道别。”
蓄了一夜的泪瞬时滴落,却被她迅速拭去,她展颜对他笑:“公子保重,一路平安。”
他如常客气地道谢,然后凝视她,依然含笑,问:“姑娘讲过的那些花草,凭祎回洺城后会在府中种植,但养花之法未听姑娘细说,恐无力将花伺养妥当。凭祎有心日后接姑娘到都中助凭祎养花,未知姑娘意下如何?”
伏波只疑是听错,待他复又再问,才敢肯定他的意思。这是含蓄的求亲之意,她不会不懂,出言回答终是不好,但在他殷殷凝视下,她毕竟还是微低螓首,浅浅一笑,以示应承。
他释然。在离去之前,他说:“明年春天,凭祎会以车接姑娘入洺城。”
她便开始等待。举目再看,只觉万物皆美:山中碧色不减,杜若清香如故,落叶翩翩似蝶舞,风声雨声如丝竹。
待到次年春天,果有宝马香车自都中来接她。但当她修饰停当含喜而出时,却发觉厅中的父亲目有忧色。
“车,是大王所遣。”岑飏凝神留意她的表情,不出所料捕到她闻言后的迷惘,他叹了口气:“大王要将你纳入后宫,封为夫人。”
三、湘夫人
(待续)

三、湘夫人

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九歌·湘夫人》
亦想过以死抗王命,但岑飏止住了她,用淡淡一语:“你死了,大王必会迁怒于公子。”
于是知道别无选择,她穿上为凭祎而织就的嫁衣,步入玄湅的后宫,决意将自己的半生喜乐交换凭祎的平安。
伏波并不争宠,对玄湅亦罕有迎合之举,玄湅却待她优渥,锦衣玉食、稀世珍宝不绝地赏,圣眷之隆,自王后以下,后宫无人能及。
便有人嫉妒。后宫的女子们凡聚集相遇,无不对伏波百般诋毁,甚至蓄意陷害,在王后面前多加攻讦。王后是个寡言的人,亦不爱兴风作浪,故倒不会随意对玄湅转述后宫之言,但对伏波颇冷淡。
她们背后的动作,伏波不会不知,却也不理,漠然淡看,只当那是出戏。从那些女人嫉恨的目光中,她倒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原来有多美丽。冷笑,是她对她们表达的最大敬意。
她几乎从不反击,很多时候,她甚至希望她们阴谋得逞,让自己失宠于玄湅。哪怕寂寥地渡过余生,也好过与不爱的男人长年相守。
但玄湅对她一如既往,后宫女子陷害伏波的伎俩总是很容易被他窥破。
“而且,我想,就算大王明知你真做了她们所说的事,他也会不动声色地维护你。”溪荪不无感慨地对伏波说,“其实,大王对你真的很好,你何不…”
伏波摇摇头,伸腕于案上,倦怠地埋首于臂间,闭上了无神采的双目。
溪荪自幼耳濡目染,也略通医术,见她面色有异,忙过来为她把脉,随即惊问:“你病了?”
她是病了,日渐消瘦,面色晦暗。这病诡异,无人能诊断出病因。后宫谣言顿生,说是邪灵侵身,将她留于宫中必将损伤王体。
玄湅不顾传言,仍频频去看她,终于有日伏波半夜惊起,举止癫狂,并将玄湅抓伤。王后闻讯后叹道:“果真是鬼神附体了。”遂向玄湅请求,送伏波去别宫北苑静养。
玄湅阴沉着脸闷坐半晌,最后抬首,冷道:“好,送她去北苑。”
北苑位处洺城北郊,与都城被洺水支流隔开,原是国王避暑行宫,后渐被废置,只偶将失宠的后宫女子送往那里幽居,侍从婢女稀少,等于是改做了冷宫。
伏波安静地乘舟入北苑,依王后吩咐,只带溪荪一名侍女。昔日宫婢与她辞行,无不泪流满面,而伏波倒淡定,无任何哀戚之色。
仍旧萧条度日,仍旧日渐消瘦,与溪荪说话也少了,但不忘每日命她去采她想要的几种花。
这日溪荪为她采来一束凤仙,插于瓶中后离开,少倾,再推门而入时,见那束花被伏波一手持着,一手采摘花朵,闻声转首,唇间竟也衔有一朵。
她穿着白色素衣立于窗边,面色苍白,眼周与嘴唇、指甲皆隐透乌暗色泽,惟唇上凤仙朱红,像一点胭脂滴落在淡墨的美人图上。
见溪荪进来,她恍惚地笑,轻轻将花朵抿入口中,缓缓地嚼。
溪荪凝神一看,见她手中凤仙叶片已不见,想必也是被她摘食。
疾步过去将花夺下,溪荪急问:“你做什么?”
凤仙有散血通经,软坚透骨作用,也可治伤,但如她这般生服,却是有小毒的。
溪荪顿悟,知她病因,垂泪道:“你还生服了什么花?”
而伏波只是笑笑,并不答她。
溪荪大恸,一把抱住她放声悲泣,伏波亦搂住溪荪,轻拍她背,笑说:“我若现在病死,也不会连累他了。”
翌日,伏波再命溪荪去采凤仙,溪荪却摆首:“我去给你采些荷花。”言毕出门。天阴,有小雨,她披了件长长的蓑衣,戴上斗笠,乘舟没入藕花深处。
许久未归。伏波凭栏以望,但见十里风荷轻曳于烟水间,烟水茫茫,杳无人影。那雨,下得越发大了。
黄昏时,那叶宫中扁舟终于重现于潺湲流水中,舟上堆满荷花莲叶,沐雨浅浅划近。
岸边守卫的兵卒跑出观望一眼,看见舟上依旧是那着蓑衣斗笠的身影,便又转身跑回檐下避雨。
舟中人捧着满束荷花上伏波所居楼阁。伏波犹在凝望楼外风雨,听人进来也未回首,轻叹一声:“落雨时就不要外出了,仔细染上风寒。”
那人和言答:“为你,总是值得的。”
伏波惊起回首。那人将荷花插瓶,除去蓑衣斗笠,再看她,朝她微笑。
瞬间的悲喜令她泪盈满眶,千言万语惟凝于一声轻唤:“公子…”
凭祎缓步靠近她,深看她:“听说你病了?”
伏波颔首,但又说:“无大碍,已好了。”
凭祎轻问:“几时好的?”
伏波含笑,仰首看他:“现在。”
凭祎也笑,带一抹抑郁神情:“我终究是来迟了。”
“那已很好。”伏波伸臂环住他腰,轻轻依偎着他,自然而然地,做出这从未有过的亲密举动,“我曾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第一次感觉到凭祎的体温,第一次被他所拥抱,当凭祎的双唇第一次触及她肌肤,伏波闭目,闻见杜若香。
凭祎于破晓之前离去,仍披蓑衣、戴斗笠、乘扁舟。这次乘舟回来的是溪荪,她亦带回满舟荷花,如常插瓶清养,神色无异。
此后伏波不再命溪荪去采含毒的花,饮食归于正常,脸色也渐好。二人默契地不谈凭祎夜访之事,伏波偶尔会独对流水沉思,间或微笑,溪荪见了也感愉悦,却不会问她什么。
一连数十日不提公子凭祎之名,直到某日,伏波枯坐沉默良久后,唤溪荪进来,递给她一匣子,说:“把这些药带给公子,请他再配几味,煎好送来,治我的病。”
溪荪打开匣子,见里面的药是半夏、合欢、附子、王不留行,不解道:“姑娘这是要治什么病?怎么配这些不相干的药?”
伏波不答,只说:“你只管送给公子,请他再配上通脱木、远志、百合,一起煎到三更,下天门冬。”
溪荪困惑地细看药材,喃喃重复伏波所说药名,片刻后忽然变色:“姑娘,你…”
伏波一笑:“好,你都明白,他无理由不懂。”
溪荪领命而去。是夜三更,伏波悄然下楼,独往北苑东门。那门狭小,少有人进出,守卫的侍卫只二人,饮了她预先赏赐的和迷药的酒,此刻均已沉醉如泥。
立于城楼上,四周静谧,水般月色。听夜风吹拂耳边散发的细碎轻音,数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漏点滴,为待一人,望尽天涯路。
但未见他来,而夜已深。
而夜已深,秋深霜露重,不觉已浸凉了衣襟。
待到黎明时,终于闻见些微车马声,举目望去,见天边荻苇秋草之上,隐现一列王室旌旗,引领浩浩荡荡一行王族车马,沿着官道朝东北行去。
并非要等的人。天将亮,仍不放弃,端然立,等他来。
最后有人上来,却不是他。
“姑娘,”溪荪泫然,“我们回去罢,公子不会来了。”
她不声不响,仿若未闻。
“公子不会来。”溪荪重复,声音中有一丝愤恨的情绪,“看见车队了么?今日公子启程往芑国,准备迎娶芑国王女!”
伏波目光随天际车行,不怒不悲,似专注地看。
“据公子府中家臣说,早年公子出使芑国,芑国国君极赏识他,欲嫁女予他,因王女那时年幼,故未正式纳聘,但这桩婚事已算订下。去年芑国遣使重提联姻之事,大王才亲临幽篁山把公子接回都城…”溪荪拭泪,再道:“公子看了我呈上的药材,凝视良久,关上匣子递还给我,说:‘请夫人恕凭祎无能,无法配齐此药。凭祎有负于夫人。’然后便让家臣送我回来。”
伏波依旧默然,待车队完全湮没于天地间,才悠悠转身,朝溪荪笑:“那,我们回去罢。”
不等溪荪答应,她已径直下楼,以飘浮的步履踏着淡蓝晨光朝居处走去,带着一抹冰凉笑意,轻声吟唱一曲歌:“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随后小病一场,终日缠绵病榻,神思恍惚。有一天忽然睁目对溪荪道:“找人禀告大王,我已有身孕。”
溪荪瞠目:“要告诉大王?”
伏波颔首,微笑:“当然,大王是孩子的父亲,自然要告诉他…怎么?不恭喜我么?”
得知她有孕,玄湅迅速将她接回宫,并命医官悉心诊疗。伏波的医术救了她,在医官诊脉前,她悄服药物,并腋夹异物以变脉动,顺利使医官将受孕时间诊断为离宫赴北苑之前。数月后,又服催产药,令生产时间与诊断的受孕时间衔接得天衣无缝,所以,无人怀疑她诞下的孩子不是玄湅的儿子。
孩子被玄湅命名为子暾。之前玄湅的儿子皆夭折,子暾便成了樗王玄湅膝下唯一的公子。
大概因生子之故,玄湅待伏波之优渥尤胜以往,她说喜欢北苑的风景,他便下旨修葺扩建北苑以供她居住。北苑建好后,玄湅决定在那里庆祝子暾周岁生日,并在此日正式封公子凭祎为莘阳君。
北苑盛宴时,伏波才再见到阔别将近两年的凭祎,他风仪容颜还如当年,惟身边多了位现今身份是他夫人的芑国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