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身后的门砰地打开,卡拉汉冲了出来,身上只套了一条轻薄的及膝白短裤,除了挂在脖子上的金十字架,上身什么都没穿。

“地震了,对不对?”他说。“以前我在北加州也经历过一次,但到了卡拉之后这还是头一回。”

“见鬼,这绝对比地震厉害几百倍,”埃蒂边说边指向远方。透过遮着一层窗纱的门廊,他们看见东方天空被无声的绿色闪电照得透亮。山坡上罗莎丽塔的小屋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小缝儿,随后又砰地关上。她和罗兰一块儿向山上赶过来,连鞋都没来得及套上。罗莎只穿了一件衬衣,而枪侠则只套了条牛仔裤。

埃蒂、杰克、卡拉汉赶紧迎过去。罗兰目不转睛地望向东方天际渐渐暗淡的闪电。在那儿等着他们的是雷劈、血王的宫殿,而再下去,就是末世界的尽头,黑暗塔之所在。

如果,埃蒂暗忖。我是说如果它还没塌的话。

“杰克刚刚说要是苏珊娜死了,我们肯定会知道,”埃蒂说道。“会有一种标记,你说的那种。然后这个就出现了。”他指向神父的草坪。就在刚才草坪上隆起了一条土堆,一道大约十英寸长的草皮被硬生生撕掉,露出里面皱褶的黄棕泥土。小镇的狗齐声狂吠,可尚未听见有人惊叫,至少暂时没有;埃蒂琢磨大多数人都睡着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凯旋醉酒,不省人事。“这个跟苏希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对不对?”

“应该没有。对。”

“不是我们的,”杰克插口说,“否则损坏肯定会更严重的。你觉得呢?”

罗兰点点头。

罗莎一脸困惑,甚至有些惊骇地看向杰克。“不是我们的什么,小伙子?你们在说什么?这不是地震,绝对不是!”

“嗯,”罗兰回答,“是光震。一根支撑黑暗塔——黑暗塔又支撑一切——的光束终于撑不住,刚刚折断了。”

即便挂在前廊上的四盏灯非常昏暗,埃蒂还是注意到罗莎丽塔·穆诺兹的脸庞刷地失去了颜色。她划了一个十字架,惊呼:“光束?其中一根光束?不!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埃蒂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则棒球丑闻。当时一个小男孩儿也是这种恳求的语气,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乔④。

“我不能,”罗兰回答她,“因为这就是事实。”

“到底有多少条光束?”卡拉汉问道。

罗兰把眼神投向杰克,微微点点头:说出你知道的一切,纽约的杰克——说出来,别紧张。

“六根光束连接着十二个入口,”杰克娓娓道来。“这十二个入口就是世界的十二个尽头。罗兰、埃蒂和苏珊娜,他们从巨熊的入口出发,在去剌德的路上把我救了出来。”

“沙迪克,”埃蒂望着东方天际最后一道闪电,插口说。“那头巨熊就叫这个名字。”

“是的,沙迪克,”杰克附和。“所以我们是在巨熊的光束路径上。所有光束在黑暗塔交界,而过了交界点,我们的光束就……?”他无助地向罗兰望过去,而罗兰却望向埃蒂·迪恩。看来即使现在罗兰仍然会时不时使用古老问答式教学。

埃蒂没看见罗兰的眼神,或许他故意忽略,但罗兰可没打算就此作罢。他轻唤一声:“埃蒂?”

“我们沿着巨熊的路径,那一边是乌龟之路,”埃蒂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不知道这有什么重要的,反正黑暗塔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但另一端就换成了乌龟的路径,巨熊之路。”说完,他吟道:

看那宽宽乌龟脊!

龟壳撑起了大地。

思想迟缓却善良;

世上万人心里装。

这时,罗莎丽塔接了下去

背脊撑起了真理,

爱与责任两旁立。

爱大海也爱大地,

甚至小儿如自己。

“你说的与我小时候听的、后来教给我朋友的有点出入,”罗兰说,“但非常相近,的确非常相近。”

“巨龟名叫马图林,”杰克说完耸耸肩。“没什么关系,随便提一句而已。”

“你们有没有办法判断断的是哪根光束?”卡拉汉仔细打量罗兰,问道。

罗兰摇摇头。“我知道的只是杰克的话没错——不是我们那根。否则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方圆一百里没一样东西能幸存。”甚至也许方圆一千里——谁知道呢?“鸟儿会像火球一样从天空跌落。”

“你说的是哈米吉多顿⑤,”卡拉汉忧心忡忡地低声说。

罗兰又摇摇头,不过并非反对。“你说的这个词我不知道什么意思,神父,但毫无疑问,我说的是末日降临般的死亡与毁灭。而在某个地方——也许就在连接鱼与鼠那根光束的沿线——这一切已经发生。”

“你肯定?”罗莎低声追问。

罗兰点点头。当蓟犁崩塌、文明陷落时,当他和库斯伯特、阿兰、杰米以及他们卡-泰特的其他成员被流放荒野时,他也经历过同样的困惑。当时六根光束中的一根同样也折断,而且几乎能肯定那并非第一根。

“那么现在支撑黑暗塔的光束还剩几根?”卡拉汉又问。

第一次,埃蒂对除了他失踪的妻子以外的事物表现出兴趣。他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罗兰。为什么不呢?毕竟这个问题至关重要。一切为光束服务,大家都说,尽管事实上万事万物是为黑暗塔服务,但支撑黑暗塔的却是这些光束。如果光束折断——

“两根,”罗兰回答。“至少还有两根,我想。一根就从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穿过,还有另一根。上帝才知道它们还能撑多久。即使没有那些断破者⑥,我怀疑光束也撑不了多久。我们必须尽快。”

埃蒂听闻身子一僵。“如果你是说我们丢下苏希不管——”

罗兰不耐烦地连忙摇头,仿佛对埃蒂说别犯傻了。“没有她我们不可能顺利到达黑暗塔。而且就我所知,没有米阿的小家伙我们也到不了。一切都掌握在卡的手中。我的家乡流传一句俗话:‘卡没心也没脑。’”

“这点我倒十分同意,”埃蒂附和。

“我们可能还有一个问题,”杰克提出。

埃蒂冲他皱起眉头。“我们不需要再有问题了。”

“我知道,但是……如果刚刚的地震堵住了洞口怎么办?或者……”杰克犹豫了一下,接着非常不情愿地说出他最害怕的情况。“或者把山洞整个压垮了怎么办?”

埃蒂一把揪住杰克的衬衫角,在拳头里纠成一团。“不许这么说,连有这个念头都不行。”

这时镇子上传来人声,乡亲们大概都聚集到了大街上。罗兰猜。他又接着想到今天——包括今晚——会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这儿传颂一千年。假如黑暗塔还存在的话。

埃蒂放开杰克的衬衫,在他刚刚揪的地方笨拙地抹了又抹,仿佛要抚平皱褶。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却让自己显得更加衰老脆弱。

罗兰转向卡拉汉。“曼尼人明天会不会出现?你比我更了解他们。”

卡拉汉耸耸肩。“韩契克绝对是个言出必行的君子。但在刚刚的光震之后他还能不能劝服其他人……这个,罗兰,我就不知道了。”

“他最好能,”埃蒂阴沉地说。“他最好能。”

蓟犁的罗兰突然提议,“谁想打牌?”

埃蒂不可思议地看看他。

“我们还得在这儿熬到天亮,”枪侠解释。“总得做点儿什么打发时间吧。”

众人开始玩起“看我的”牌戏,分数都记在一块石片上。罗莎丽塔赢了好几轮,可在她脸上始终看不见胜利的微笑——总是面无表情,杰克什么都看不出来。至少刚开始看不出来。他本来想试着用用自己的超感应能力,后来想想还是作罢,应该把这种能力存到最必要的时候。用它来窥探罗莎那张扑克脸后面的情绪就像偷看她不穿衣服的样子。就像偷看她和罗兰做爱。

东北方的天空渐渐泛出鱼肚白,他们也玩了好几轮,这时杰克终于知道了她到底在想什么,因为这也正是他自己一直在想的。他们、所有人的脑海深处,想的都是最后两根光束,而且从今以后这个念头会永远萦绕不散。

直到其中一根、或两根最终折断。他们追踪苏珊娜时也好,罗莎在做晚饭时也好,甚至本·斯莱特曼在沃恩·艾森哈特的庄园里哀悼死去独子时也好,所有人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念头只有一个:只剩下两根了,而那些断破者还在不分昼夜地施法、腐蚀、摧毁。

离最终一切终结还剩多久?到底会如何终结?当暗蓝灰的巨石一块块崩塌时,他们会不会听见惊天巨响?天空会不会像薄纱一般从中间裂开,会不会有藏匿于黑暗隔界中的怪物从裂缝中纷纷掉落?他们会有时间大声呼喊吗?会不会有来世?抑或黑暗塔的坍塌甚至能湮灭天堂与地域的界限?

他朝罗兰望去,尽可能清晰地发送出一个念头:罗兰,救救我们。

一则冰冷的安慰返回过来(唉,冰冷的安慰也总归比没有安慰来得好):如果我能。

“我赢了,”罗莎丽塔轻呼出声,摊开手中的牌。她这回一手同花顺,而最上面的赫然是一张死亡女神。

唱:来吧来吧考玛辣⑦

身上带枪的年轻人,

失去爱人伤透心,

她带走了东西没踪影。

和:考玛辣——来——一遍

她带走了东西没踪影!

扔下宝贝孤零零,

可她的宝贝不甘心。

※※※※

①欧丽莎(Oriza),一种边缘锋利、类似于飞盘的盘子,欧丽莎女士(卡拉与蓟犁领地崇拜的稻米女神)最初使用这种武器,故以她的名字命名。

②字母城(Alphabet City),美国纽约曼哈顿下城区的东南部,由于该地区四条街道均以字母命名,故被称为字母城。这里以移民为主,曾是黑社会聚集的地区,治安混乱。)

③隔界(todash),夹在世界与世界之间的空间。

④这里暗指的是美国芝加哥白袜队(Chicago White Sox)的“黑袜诅咒”(Black SoxCurse)事件。一九八八年前该队在棒球联盟职业联赛上打假球,出色的球手乔·杰克逊(Joe Jackson)被禁赛,之后该队就再没有得到冠军,直到二〇〇五年赛季总决赛之后才打破诅咒,最终获得冠军。

⑤哈米吉多顿(Armageddon),《圣经》中世界末日降临时善恶决战的战场。

⑥断破者(the Breakers)。是血王从各个世界绑架来的具有心灵感应能力的人,血王利用他们来折断所有支撑黑暗塔的光束。

⑦考玛辣(Commala),该名词含有多层含义,包括力量的降临或者达到高潮。也是收割节庆祝的一种舞蹈。

第二章 持续的魔力

1

事实证明他们担心曼尼人不会出现是多虑了。第二天大清早,在事先定为出发地的小镇广场,韩契克带着四十个人如约现身。他和往常一样不苟言笑地向罗兰保证说,现在的人数足够能开启找不到的门,当然前提是没有那颗“黑色玻璃球”这扇门也能打开。虽然真正出现的人比他承诺的要少,但老人并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不停地捋自己的胡须。甚至有时两手齐上。

“他为什么老是捋自己的胡子,你知道吗,神父?”杰克向卡拉汉提出他的疑问。韩契克的手下在前面驾着牛车朝东行进,一对患了白化病的驴子拉着一架两轮轻型马车跟在后面。这对驴子长着对骇人的长耳朵,粉红色的眼睛像是要喷出火。而那辆马车则被白色粗布罩得严严实实,在杰克看来就像安了车轮的大号爆米花筒。韩契克一个人坐在这辆爆米花筒上,脸色阴沉,不时地揪着胡须。

“我想大概是他觉得尴尬,”卡拉汉回答。

“我不明白了。这么多人出现已经很不简单了,毕竟发生了那么多事儿,还有光震。”

“他发现他的手下更害怕的是大地震动,而不是他动怒发火。起码就韩契克来说,这就是他没能遵守的诺言。不是什么其他的诺言,而是他对你们的头儿许下的诺言,这让他丢尽面子。”接着,卡拉汉的语气没有丝毫改变,狡猾地问道:“她还活着吗?”

“是的,但她很恐——”杰克急忙打住,责怪地望了卡拉汉一眼。坐在他们前面两轮马车上的韩契克吓了一跳,警惕地四处张望,以为他俩刚才抬高声音是在吵架。卡拉汉心下暗想,在这整个该死的故事里面除了他不知道还有谁能有这种感应。

不,这不是故事,这是我的生活!

不过这一切真的很难令人相信,可不是吗,当你看见自己竟然在一本小说里被设定成为主人公,而这本小说封面上赫然印着纯属虚构四个大字。双日出版社,一九七五年出版。这本书说的是吸血鬼,每个人都明白纯属虚构,可一切却是曾经发生的真事,而且在一些与现今世界平行的世界里面,这一切还在继续。

“你别那样对我,”杰克说。“别那样算计我,如果我们还能算是站在一边儿的话。行吗,神父?”

“对不起,”卡拉汉道歉:“请原谅。”

杰克挤出一丝无力的笑容,摸了摸躲在他大衣前兜里的奥伊。

“她还——”

男孩儿摇摇头。“我现在不想谈她,神父。甚至最好我们都别去想她。我有感觉——不知道是对是错,但是非常强烈的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找她。假如真的是这样儿,最好别让它偷听到我们讲话。它能听到的。”

“到底是什么……?”

杰克伸手碰了碰卡拉汉围在脖子上的牛仔汗巾。汗巾是红色的。然后又伸手罩住自己的左眼。刚开始卡拉汉还不明白,可不一会儿也醒悟过来。红色的眼睛。王的眼睛。

他重新坐回到马车的位子里,再也没说什么。他们身后罗兰和埃蒂一言不发,并肩骑在马上。他俩都带上了包袱和手枪,杰克也带了,放在身后的马车里。即使今天他们能再回到卡拉·布林·斯特吉斯,也不会停留太久。

恐惧是他刚才说了半截儿就咽下去的词,但事实比这糟糕得多。杰克听见苏珊娜的尖叫,极度微弱、极度遥远,却仍然清晰。此刻他只能暗暗祈祷埃蒂没有听见。

2

一行人骑马从仍在酣睡的小镇出发。尽管夜里发生了光震,整个小镇还未从狂欢后的疲惫中清醒过来。清冽的冷意从空气里渗出,他们出发时甚至能看见自己呼出的团团白雾。薄纱似的寒雾罩在枯萎的玉米田上,德瓦提特外伊河上也薄薄罩着一层,仿佛这条河流自己呼出的气息。罗兰心想:寒冬即将来临。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队伍来到了一处干河道边。除了牛铃叮当、车轮吱呀、马蹄笃笃以及那对白化病驴子间或嘲弄地发出几声嘶鸣,万籁俱寂。远处隐隐传来鸟群振翅的声响,也许正飞向南方,要是它们还能找着南方的话。

道路右边的土地缓缓上升,直到变成了高坡悬崖。众人又走了十到十五分钟,回到了战斗结束不久的战场。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之前,他们在这儿与狼群进行了一场恶战,救回了卡拉的孩子。眼前一条小路从东道岔出,朝东北方延伸下去。另一侧的土壕就是当初罗兰、他的卡-泰特和欧丽莎三姐妹等待狼群时的藏身之处。

说到狼群,他们现在跑哪儿去了?当他们最后离开遭遇埋伏的战场时,横尸遍野,总共近六十多具。全是那些从西边冲出来的怪物。他们有着人的体形,身穿灰裤绿斗篷,个个脸上都戴着狰狞的狼形面具。

韩契克从两轮马车上下来,上了年纪,动作有些僵硬迟缓。罗兰翻身下马,走到韩契克身旁,却并没有试图扶他一把。韩契克可不会愿意,甚至可能会生气。

枪侠等他下马整理了一下斗篷,刚准备开口提出心中的疑惑,却突然发现没必要了。只见大道前方右侧四五十码的地方耸起了一座小土丘,大片连根拔起的玉米秆铺在上面,一天之前这儿还是一片平地。罗兰定睛一看,发现那儿竟是处停尸场,尸体被毫无敬意地乱堆在一起。他从没有浪费丝毫时间、精力去揣测乡亲们昨天下午——在他们开始那场让他们昏睡至今的狂欢之前——都干什么去了,可如今战果就在眼前。难道他们担心狼群还会起死回生?他心中暗忖,接着想到,从某个方面来说,这恰恰就是大家最害怕的,所以他们才会把这些沉甸甸的死尸(灰马和套着灰色盔甲的狼)拖到玉米田堆放在一起,再在上面铺好厚厚一层玉米秆。今天他们就会一把火烧了这堆乱尸。可如果刮起大风怎么办?罗兰心猜,结果不会改变,他们终究会点燃大火,甚至不惜冒险让附近大片的肥田沃地被付之一炬。为什么不呢?反正耕种的季节已经结束,而且老人也常说,烧把大火抵过施肥添料;再说,一日不烧掉这堆尸体,乡亲们也一日不能安心。反正以后也很少会有人愿意再到这一带来闲逛。

“罗兰,快看,”埃蒂颤抖地叫道,又悲又怒。“啊,该死的,快看。”

在路的尽头赫然是一把轮椅。当时就在这条路路边,杰克、本尼·斯莱特曼和塔维利兄妹伺机冲刺、横穿大路。眼前的轮椅已经毁坏不堪,上面的镀铬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椅身上斑驳地刻着一道道划痕,脏兮兮的座位上还留有一条条血迹。除此之外,轮椅的左轮已经严重弯曲。

“你为啥生气?”韩契克问道。以前被埃蒂戏称为斗篷团的坎泰伯和其他六位老人也聚了上来,其中两位看上去比韩契克还老得多。罗兰倏地回忆起罗莎丽塔昨晚说的:他们中许多都和韩契克一样上了年纪,他们在一片漆黑里怎么爬山?说实话,现在还没全黑,不过他已经很难想象接下来上坡时这群老人该怎么办,更别提爬上通向门口洞穴的那段陡坡了。

“他们把你的女人的轮椅放了回来,是为了表示对她的尊重。也表示对你的尊重。你为啥生气?”

“因为轮椅不该是这么一幅惨状,而且她应该坐在里面的。”埃蒂答道。“你明白吗,韩契克?”

“愤怒是最无用的感情,”韩契克长叹一声,“破坏思想,摧毁心灵。”

埃蒂紧紧抿住双唇,几乎变成一道白疤,但他还是硬生生把反驳吞了下去。他走到苏珊娜伤痕累累的轮椅旁——自从他们在托皮卡重新找回它后,它陪伴着他们走了几百里路,而现在却已经用不上了——低头审视轮椅,心中百味杂陈。卡拉汉想走上前,埃蒂却挥挥手阻止了他。

杰克目不转睛地盯着本尼遇害的地方。男孩儿的尸体已被移走,这是当然,而且有人用新鲜的泥土遮住了原来溅洒一地的血迹。但杰克却发现自己还是能看见斑斑的深色血迹,还有本尼的一条断臂,掌心朝上地躺在地上。杰克没忘记当时的情形,他朋友的爸爸从玉米田里冲出来,却只看见自己的儿子躺在那儿。大约有五秒钟时间,他一言未发。杰克琢磨这段时间已经足够告诉斯莱特曼先生,战斗的伤亡轻得令人难以置信:只死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农场主妇,另外一个男孩扭伤了脚踝。说实话决非难事,真的。但没有一个人这么对斯莱特曼说。接着斯莱特曼开始尖叫,那种杰克觉得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尖叫。正如他永远能看见本尼断了一条臂膀躺在血染的黑泥地上一样。

杰克站在本尼倒下的地方,他在旁边发现了另外一样东西藏在泥土里。原来是一小块金属。他单腿跪下,把这块东西挖了出来,原来是狼群的致命武器,又叫做飞镖①。上面刻着的字标明是哈利·波特型。昨天两个这样的小球就在他的手里不断震动,邪恶地发出微弱嗡鸣。不过现在这个已经纹丝不动了。杰克站起身,把小球狠狠朝狼尸堆成的小丘扔过去,用力太猛把胳膊都弄疼了,明天这条胳膊估计就不能动了,不过他可不在乎。他对韩契克如此看轻愤怒也颇不以为然。埃蒂想要他的妻子回来;杰克希望他的朋友回来。可也许埃蒂还能看到梦想成真的一天,杰克·钱伯斯却永远不可能了。因为死亡是一道有去无回的厚礼。人们常说钻石恒久远,死亡不也是这样吗?

他想离开这儿,把这段东路远远甩在身后。他希望苏珊娜破旧不堪的空轮椅永远别再出现在眼前。但是曼尼人已经绕着激战地点手拉手站成了一个圈。韩契克念念有词,语速飞快,尖锐的嗓音几乎刺痛了杰克的耳朵,甚至颇像一头受惊的公猪在嗷嗷嚎叫。他向一个唤做上神的东西祈祷,祈求能平安到达彼处之山洞,旅途顺利,无人伤亡,亦无人丧失神智(这段祷词让杰克觉得尤其不安,因为他从来没想到神智居然也需要祈祷),最后祈求上神赋予他们的磁石与铅锤魔力。最后,他祈求拥有卡文,即持续的魔力。这个词仿佛对所有人都有特殊的影响,等他一念完,众人开始齐声唱道“上神—萨姆,上神—克拉,上神—坎—踏”。唱罢他们松开各自的手,其中一些跪下身,亲吻大地,他们真正的主人。与此同时,坎泰伯带着四五个年轻些的手下走向两轮马车,折叠起马车雪白的顶篷,几只大木箱赫然现身。装的都是磁石和铅锤,杰克心想,比他们戴在脖子上的那些都要大得多。专门为了这次探险他们才带上这么重的武器。木箱外面刻有许多图形——星星,月亮,还有一些奇怪的几何图形——看上去不像基督教,反而更像神秘的犹太教。可杰克立刻醒悟到,自己认为曼尼人信奉基督本身就是无凭无据。也许他们的打扮的确属于贵格教派或者安曼教派,毕竟他们个个身披斗篷,脸蓄长须,头戴圆顶黑礼帽,而且对话中时不时夹上几个文绉绉的古词,但至少就杰克所知,无论是贵格教徒还是安曼教派,他们可都没有穿梭时空的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