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多年没想起露丝了。现在露丝就在她的脑海中,如在往昔的日子里那样,给予她小小的至理名言。嗯,为什么不呢?露丝·尼尔瑞从新罕布什尔大学毕业后离过三次婚,两次企图自杀,经过四次戒毒戒酒康复治疗。还有谁比她更有资格给精神混乱。心神不安的人提建议呢?好心的老露丝,往昔信奉爱的一代是怎样顺利地过渡到中年时期,这又是一个明显的例证。
“耶稣啊,这正是我需要的。地狱里亲爱的文比。”她说。她含混不清的厚重声音比她的手和前臂失去知觉更使她害怕。
她试图把自己拉回到基本上坐着的姿势。就在杰罗德做小小的跳水式表演之前,她设法摆成了这种姿势(那个可怕的磕鸡蛋声音是她梦境的一部分吗?她祈祷是这样的)。当她一点儿不能动弹时,突然感到一阵恐慌,这就吞没了有关露丝的念头。那些急剧产生的刺痛又传到她的肌肉,可是,别的什么也没发生。她的手臂仍然微微后倾地吊在上方,就像炉子般高度的糖榆树般纹丝不动、毫无知觉。她脑袋昏昏沉沉的感觉消失了——她发现,恐慌击败了麻木,她的心脏挂上了高速档,可是再没有别的了。从很早以前的历史课本里跳出的一个生动形象在她眼前闪现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人头上及双手都戴着枷锁,一群人围着她站在那儿,对她指指点点、说说笑笑。这个女人弯着腰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女巫,她的头发披挂在脸上,像是忏悔者的面罩。
她名叫伯林格姆太太。她因伤害丈夫正在受罚。她想。他们在惩罚这位太太,因为他们抓不到那个真正伤害他的人……那个人听起来像是我的大学室友。
可是,伤害是不是恰当的字眼呢?是不是有可能她现在正和一个死人共处一室呢?而且,不管有没有狗,是不是有可能这湖的凹口湾完全没有人烟呢?假使她开始叫喊,那只潜鸟会回答她吗?还是仅仅如此,再无其他了?
多半是那种想法,和着爱伦·坡的诗歌《渡鸦》的奇怪回声,使她突然意识到这里正在发生的什么事,她使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境地,劈头盖脸的、盲目的恐惧突然降临她了。有二十秒左右的时间(如果问她恐惧持续了多长时间,她会认为至少有三分钟,也许接近五分钟),她完全被恐惧攫住了。她内心深处仍然存有一丝理性的意识,但那是无奈——只是一个沮丧的旁观者看着这个女人在床上扭动着身体,听她发出嘶哑、恐怖的叫声。她的头两边摆动着,头发随之飘舞,她的动作示意着反抗。
她的脖子与左肩相接处,感到一种玻璃刺般的剧痛,疼痛止住了她的动作。这是肌肉痉挛,很疼。杰西呻吟着,将头靠在床头板的红木横档上。她用力拉扯的肌肉僵成了紧张的弯曲状,摸上去硬如石头。和这种剧疼相比,她用力的动作使她的前臂和手心传开针刺般的那种感觉便是小巫见大巫了。她发现,靠在床板上只是给过分牵扯的肌肉增加了压力。
杰西不加考虑,本能地移动起来。她把脚跟抵在床罩上,抬起屁股,用脚移动自己。她的胳膊肘弯曲了,肩膀及上臂的压力缓解了。一会儿后,她三角肌的肌肉痉挛开始放松了。她宽慰地、长长地出了口粗气。
屋外,风在猛吹。她注意到,风速已升级,远远超过微风级别——风在屋子与湖之间山坡上的松树间呜咽着。就在厨房那边(就杰西而言,那是另一个宇宙了),她和杰罗德忘记关上的门撞击在膨胀的门框上,嘭嘭作响:一次、两次。三次、四次,这是惟一的声音。只有这些,再没有别的了。那只狗已停止吠叫,至少暂时是这样的。链锯也不再嘶鸣了。甚至那只潜鸟似乎也在其间喝咖啡休息了。
那只湖上潜鸟在喝咖啡休息,也许就是凫在凉爽的水面上和几只雌鸟调情。这个形象使她的嗓子发出了一种干巴巴的、低沉沙哑的声音。在不这样讨厌的情形下,这种声音可以说是咯咯地轻笑。它消除了她最后一丝恐惧:她仍然害怕,但是至少能再次控制她的思想与行为了。它还在她的舌上留下了一种令人不快的金属的腥味。
那是肾上腺素,宝贝儿,或者是你伸出手脚开始爬山时体内排出的腺分泌物。假如有人问你什么叫恐慌,你现在可以讲清了。
那是一种情感的空白点,使你觉得仿佛在吸吮着满满一嘴的硬币。
她的前臂在滋滋作响,刺痛的感觉也终于传到她的手指了。杰西好几次将手张开又合上,一边这么做一边皱眉蹙眼。她能听到手铐链碰撞在床柱上发出的微弱声音。她花了一小会儿时间来思考,她和杰罗德是不是发了疯——现在看起来肯定如此,尽管她毫不怀疑,每日每时,世界上成千上万的人们都在做着类似的游戏。她曾读过这样的消息,有些崇尚性自由的人们将自己吊在壁橱里,然后手淫,直至大脑的供血逐渐减至零。这种消息只能用来增强她的信念,即:与其说上天赋予了男人们阳具,倒不如说他们因之而遭罪。
可是,如果那曾经只是一个游戏(仅仅如此,再无别的),为什么杰罗德感到有必要买一副真正的手铐呢?那似乎是个有趣的问题,是不是?
也许是的。但是,我想,此刻那问题并非真正重要,杰西,你说呢?
她头脑中的露丝·尼尔瑞发问道。人脑可以同时在多个不同的思维轨道中工作,这相当令人惊异。她发现自己就在其中一条轨道中想着露丝的情况怎么样了。她最后一次是在十年前见到她的。杰西至少有三年没收到过她的来信了。她们的最后一次交流是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有个年轻人,穿着华丽的带有轮状皱领的红天鹅绒西服,年轻人嘴巴张开着,带有挑逗意味地伸着长舌头。
将来某一天,我的王子会伸舌头的。明信片如是说。新时期妙语。杰西记得当时是这样想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拥有安东尼·特罗洛普,垮掉的一代拥有H.L门肯;而我们给下流的明信片缠住了,还有那些粘贴广告的俏皮话,比如,事实上,我确实拥有了道路。明信片上模模糊糊地盖着亚利桑那州的邮戳,传递的信息是露丝已加入了一个女性同性恋公社。听到这消息杰西并没有太大吃惊。她甚至想到,她的老朋友能够一会儿暴跳如雷,转而又令人惊异地作小鸟依人状(有时竟是同时),也许,她终于在生活的游戏板上找到了洞眼,这个洞眼是钻出来接受她自己这颗形状古怪的螺钉的。
她那时将露丝的明信片放进了她桌子的左上层抽屉里,她在那个抽屉里存放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信件,那些信件也许根本就不会回复的。打那以后,直至现在,她再也没想起过她的老室友。露丝·尼尔瑞渴望拥有一个哈利·戴维森从来都掌握不了任何标准的变速器,即便杰西那部旧的、听使唤的彩色福特车上的变速器她也不会使。露丝在新罕布什尔大学待了三年后,竟然还常在校园迷路。她在电热锅上烧烤东西,忘了这件事,将东西烤得焦糊,这时她总是会叫起来。她常常这么干,却从来没使她们的寝室——或整个屋子失火,这的确是个奇迹。杰西脑子里这个使人信服、并非胡言的声音结果竟是露丝的声音,真是奇怪。
那只狗又开始吠叫了。听起来它并没走近,但也没走远。它的主人不在猎鸟,这一点是肯定的。没有哪个猎人愿和这样一条喋喋不休狂吠的狗发生联系。而且,如果是主人带狗出来作简单的午后溜弯,怎么会五分钟以来叫声出自同一地点呢?
因为你前面作的判断是对的,她的头脑里传出低语。没有主人。这个声音不是露丝的或者伯林格姆太太的。当然也不是她自认为自己的声音(不管那是什么声音)。这声音非常年轻、非常惊恐。就是露丝的声音,非常熟悉,令人奇怪。那只是一条迷途的狗,独自一个在外面。它帮不了你,杰西,帮不了你。
然而,这种估计也许太令人沮丧了。她不知道那是只迷途的狗,是不是?肯定不知道。在这之前,她拒绝相信这一点。“如果你不喜欢它,起诉我吧。”她以低沉嘶哑的声音说。
同时,还有杰罗德的问题。在她的惊恐及随后的疼痛中,他似乎逃逸出了她的脑子。
“杰罗德?”她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干巴巴的,似乎并不真在这里响,她清了清嗓子,又试着问道,“杰罗德!”
没有回声。一声不吭。根本没有反应。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已死了。所以,保持镇定,妇人——别再在痛苦中昏过去了。
她的确在保持镇定,非常感谢。她根本无意再度昏迷。可她脑中依旧涌起一阵深深的沮丧,那种感觉就像某种深切的思乡愁绪。不错,杰罗德没有应答她并不意味他已死去,但是至少那的确意味着他失去了知觉。
而且,也许死了。露丝·尼尔瑞补充道。我不想让你扫兴,杰西——真的——可是,你听不见他呼吸,是吗?我是说,通常你能听见失去知觉的人呼吸。他们喘着那种厚重的粗气,是不是?
“该死,我怎么知道呢?”她说,可这么说很蠢。她是知道的,因为她读高中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名热情的志愿护士助手。没过多久就弄得清清楚楚,死人会发什么声音。死人什么声音也不发了。露丝大约在波特兰城市医院时就知道这些事了——杰西自己有时把那段时间叫做床上便盆岁月——但是,即便露丝不知道,这个声音也会知道这一点的。因为这个声音不是露丝,是她自己的。她得不断提醒自己这一点,因为这个声音本身如此古里古怪。”
就像你以前听到的那些声音。这个年轻的声音嘟哝道,那个暗日以后你听到的那些声音。
然而,她不愿去想那件事。从来都不愿去想。难道她的问题不已经够多了吗?
可是,露丝的声音是对的。失去知觉的人们——特别是由于脑袋上挨了重重一击而失去知觉的人——通常的确发出呼噜声的。那意味着……。
“他也许死了,”她喃喃自语,“不错,是这样。”
她靠向左边,小心翼翼地移动起来,同时注意这一边脖子下部的肌肉,这部分肌肉曾痉挛得那样疼痛难忍。她还未移到缚住右腕的手铐可允许的最大限度,就忽然看见了一只粉红色的、圆滚滚的手臂以及一只手的半截——实际上是后两只手指。她知道那是他的右手,因为中指上没有结婚戒指。她能看见他指甲里的白色月牙状。杰罗德总是为他的手和指甲而洋洋得意。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他有多么自负。真好笑,有时你所了解的事儿多么少。即使你以为了解了一切,了解的事还是太少。
我想是这样的,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亲爱的:此刻,你可以拉下遮阳帽檐,因为我不想再看了。不想,一点也不想看了。可是,拒绝看东西是个奢侈,她无法,至少眼下无法消受。
杰西万般小心地继续移动着,同时保护着她的颈及肩膀,她向左边挪至手铐允许的最远距离。并没多远——顶多又挪了两三英寸——但是角度变得够平了,使她能看到杰罗德的部分前臂,部分右肩,以及一点点头部,她不太确切,但她想,她还能看到他稀疏的头发边缘上的细小血珠。她想,至少在技术上有可能,这最后一点只是想象。她希望如此。
“杰罗德?”她轻声低语,“杰罗德,能听见我吗?请说能听见。”
没有回答。没有响动。她又能感觉到那种深深的思乡愁绪了,这种愁绪像一个无法止住的伤口往外直涌。
“杰罗德?”她再次低声叫道。
你为什么轻声叫他呢?他已经死了。那个人曾带你去阿鲁巴岛度周末,给你以惊喜——阿鲁巴岛,那可是个好去处。还有一次新年晚会上,他把你的鳄皮皮鞋挂在自己耳朵上……那个人已经死了。所以,你究竟为什么要轻声叫他呢?-
“杰罗德!”这一次她尖声叫出了他的名字。“杰罗德,醒来!”她自己的尖叫声几乎使她再次陷入恐慌、震惊的境地,最可怕的不是杰罗德依旧不动弹,不回答,而是她意识到她仍处在惊恐中,恐惧就在那里,不安分地朝她清醒的头脑围拢过来,就像个被食肉的动物围住的一个妇人,那个妇人不知怎么离开了朋友们,在偏僻漆黑的树林深处迷了路。
你没有迷路。伯林格姆太太说。但是杰西不相信那个声音。它的控制听起来是伪造的,它的理性是肤浅的。你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是的,她知道。她身处一条弯弯曲曲、印有车辙的野营道路尽头,道路在离这里南边两英里的地方从莱恩湾分开。这是条铺着红色与黄色落叶的甬道,她和杰罗德曾驾车行驶过。它无声地证实着这样一个事实,即:当树叶刚开始变黄,接着落下的这三个星期以来,这条通向卡什威克马克湖凹口湾尽头的道路很少有人使用,或者根本没人用过。湖的这一端几乎全力度夏的人们所占据。就杰西所知,劳动节以来也许就无人来过这里。路全长五英里,先沿峭壁,后绕莱恩湾向前延伸,直到一一七国道,那儿有一些定居者。
我孤身在此,丈夫躺在地上已死,我被手铐缚在了床上。我可以使劲叫得脸色发青,可这对我毫无用处。没有人能听见。那个使链锯的家伙也许离我最近,他至少在四英里开外处,也许在湖的另一边。那条狗也许能听见我的喊叫,可是它几乎肯定是条迷途狗。杰罗德死了,真遗憾——我根本没打算杀死他,如果那就是我的作为的话——可是,至少相对来说他死得快了点。我的死不会快的。如果波特兰那边无人开始为我们担忧的话——也没有真正的理由使人们应该为我们担忧,至少一段时间内……
她不该这样想。这种想法将那令人惊恐的东西拉得更近了。要是她不摆脱这一套思维,很快她就会看到那东西呆滞的、令人恐怖的眼睛了。不,她绝对不应该这样想。讨厌的是,一旦你开始这样思维,便很难打住。
可是,也许你活该如此——伯林格姆太太那激动热烈的声音突然清楚响亮地说了出来。也许是的。因为你确实杀了他,杰西。你不能哄骗自己,我不会让你这样做的。我确信,他身体状况不是很好。我也确信无论如何这事迟早都会发生——在办公室心脏病发作,要么在某个夜晚回家的路上,正打算抽上一支烟,身后的十轮卡车鸣着喇。叫他折入右车道让路。可是,不管迟早你都等不了,是不是?噢,不,不是你,不是汤姆·梅赫特的小女儿杰西。你不能就躺在那儿让他泄欲,是不是?杰西·伯林格姆说‘没有人能铐住我’。你得踢他的肚子及下身,是不是?当他的恒温器已大大超过了红线时,你必须这么做。亲爱的,让我们cut to the chase:你谋杀了他。因此,也许你活该待在这儿,被手铐缚在床上,也许——
“咄,一派胡言。”她说道。她感到了无名的宽慰,她听见了那个别的声音——露丝的声音——从她嘴里发了出来。她有时(嗯……也许常常更接近真实)讨厌伯林格姆太太的声音,讨厌而且害怕它。她意识到它常常又傻又轻浮,可是它也非常坚定,非常难以拒绝。
伯林格姆太太总是急切地使她确信,她买错了服装。或者在杰罗德每年为公司的其他合伙人及其妻子们举办的夏末晚会上,在操办伙食时,她用错了人(除了真正是杰西举办的晚会外。杰罗德就是那种德性,四处荡悠,抱怨着,哼,哪有这种事,然后一切功劳归自己)。伯林格姆太太还总是坚持认为她得减去六磅体重。即使她根根肋骨毕现,那个声音也还是喋喋不休。别管你的肋骨!它以自认为公正善良的恐怖语调尖叫着。看看你的乳房,要是它们还不足以使你作呕,再看看你的臀部吧。
“又是胡说八道。”她说,她试图说得坚定些,但是她现在听到声音微微发颤,这可不太好。一点儿也不好。“他知道我是当真反对的……他知道这一点。所以事情如此结果是谁的过错呢?”
然而,那真的是事实吗?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她看出他决意不睬从她脸上看出的以及她声音表露出的意思,因为那样会破坏这个游戏。但是,用另一种方式看——更加基本的方式,她知道这根本不对。因为在他们共同生活的最后十年或十二年期间,除了有关膳食方面,或者在这样那样的夜晚、这样那样的时间他们应该在哪里的问题之外,他不会听她的意见。他几乎登峰造极地将此变成他的第二职业。惟一例外的,便是有关他的体重或喝酒的不友好评论。就这些话题他听见了她必须得说的话,虽然他不爱听那些话,对它们置之不理,但把它们作为某种神秘的自然规律的一部分:鱼就得游,乌就得飞,老婆就得唠叨。
那么,她到底能期待这个人做些什么呢?等他说,好的,亲爱的,我立刻松开你。顺便说——啼,感谢你使我清醒过来?
是的,她怀疑她身上有某种天真成分,某种冰清玉洁、天真轻松的小女孩才会做这样的期待。
不断怒吼嘶呜了相当一段时间的链锯声突然静止了,狗、潜鸟甚至风也沉默无声了,至少暂时如此,这寂静让人感到厚重,真真切切地就像是一间无人光顾的空屋积了十年的灰尘一样。她听不见汽车或卡车的引擎声,甚至林中的树叶声也听不见。现在说话的声音只属于她自己了。
啊,上帝啊,我独自一人在这里。我独自一个。


─── 杰罗德游戏 ───

3


杰西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六年前,她曾接受过为期五个月的、半途而废的心理咨询。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杰罗德,因为她知道他会讥讽她的……也许还担心她会泄露出什么。她主诉她的问题是紧张。她的治疗医生诺拉·卡利根教了她一种简单的放松技巧。
大多数人将数数到十和唐老鸭试图抑制脾气联想起来,诺拉说。可是,数十法真正做到的是给你个机会重新调整你的情感控制盘……谁不需要至少一天一次调整情感控制的话,也许比你我的问题严重得多。
这个声音也很清楚——清楚得足以使她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我那时就喜欢诺拉,非常喜欢她。
当时诺拉知道吗?她有些吃惊地发现,她不能确切地回忆起来了,她也记不起自己为什么那些星期二的下午不再去见诺拉。她想,一大堆事情——团体公款、法庭街无家可归者避难所,也许还有新的图书馆资金运动——都同时搅在一起。正如被当做妙语的新时期乏味之言指出的那样,谎话来临。无论如何,不去咨询也许最好。如果你不在某处划条分界线,治疗就会不断继续下去,直至你和你的医生一起蹒跚前行,相会在天堂里交朋友大组的座谈会上。
没关系——数起数来吧,从脚趾开始,就以她教你的方式。
好的——为什么不呢?
一是脚,十个小脚趾,可爱的小猪猡,全都列一排。
只是第八个脚趾显得很可笑。两个大脚趾看上去就像一对尖头锤的锤头。
二是腿,漂亮又修长。
嗯,没那么长——她毕竟身高有五点七英尺,而且上身长——但是杰罗德宣称那仍然是她最好的身材,至少性感部位如此。这种说法常使她感到好笑,在他来说似乎是万分诚挚的。不知怎的,他忽略了她那像老苹果树疙瘩节般丑陋的膝盖,以及她那圆滚滚的上臀部。
三是性,对的,不会错。
此话有些妙——很多人也许会说,妙得有点过分——但是不太能说明问题。她略略抬起头,仿佛要看看所提到的身体部位,但是她的眼睛仍然是闭着的。不管怎么说,她不需用眼来看。她和这个特别的身体部件共处了很长时间。位于她臀部之间的是一个姜黄色的三角带,卷曲的毛发围绕着一个外观朴实的狭缝,它具有愈合不佳的伤痕所有的一切艺术美感。这个东西——这个器官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由交叉的肌肉带支撑着的深深肉沟——在她看来似乎不可能是神秘的源泉,但是在所有男性的脑子里,它肯定处于神秘的地位。那是个魔沟,是不是?在动物世界里,甚至最狂野的独角兽最终也会被它圈住。
“这是托词,什么样的胡话呀。”她说。她微微笑了,却没睁开眼睛。
然而这不是胡话,不完全是。那个狭缝是每一个男人所贪求的物件——至少那些追求异性的男人们。但是,那个物件也往往引起他们无法解释的轻蔑、怀疑以及憎恶。在他们所有的玩笑中,你听不出那种深深的愤怒,可是它存在于相当多的玩笑中,并将之表露无遗,像皮开肉绽的伤口一般:
女人是什么?因其阴部而成为生命维持系统。
打住,杰西。伯林格姆太太命令道。她的声音烦躁、厌恶。即刻打住。
杰西认定,这可是相当不错的主意。她将脑子又转回到数十法。四是臀部(太宽了)。五是肚皮(太厚了)。六是胸部,这部分她认为是她最好的部件——那光滑隆起的曲线下面有着若隐若现的蓝色血管,她怀疑杰罗德对此有点反感。他的杂志插页中,女孩的乳房下面就没有显露出任何管道,杂志女郎的乳头晕上也没长汗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