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她还没来得及考虑。她常常在想,他迟早会殴打她,而且往她的要害之处打。尽管她一次也没有大声地说出来过,至少到今天为止还没有。
她感到肌肉和关节上发出的嗡嗡声越来越大了。她经常将双手放在衣兜里,坐在摇椅上,目光穿过卧室的门,看着浴室镜子里面映射出自己的形象。今天早上她却在摇椅上摇晃了起来。她只想摇晃。她关节和肌肉里的嗡嗡声逼着她这样做。她最不想做的事便是照镜子,也不想关心鼻子到底肿到了什么程度。
过来,宝贝儿,我想挨近点儿跟你谈谈。
十四年,一百六十八个月的老生常谈了。由于她在新婚之夜好地一声关上了房门,一切灾难便由此开始。他使劲儿揪她的头发,咬她的肩膀,还用网球拍对她干了最可怕的事情,造成一次流产和肺部擦伤。衣眼下面掩盖着许多旧日的伤痕,大多数是被咬伤的痕迹。诺曼非常喜欢用牙咬人。开始她安慰自己说,那是一种示爱的方式。真奇怪,她曾经有过那样的青春岁月。她想,人都是从年轻过来的。
过来,宝贝儿,我想挨近点儿跟你谈谈。
突然,她开始能分辨那嗡嗡声了。它已经传遍了全身。她感到愤怒,继而疯狂。意识到这种变化真是奇妙无比。
滚出去,她内心深处的那一部分突然说道。马上给我滚开,立刻就滚。别在这里磨蹭,快点儿离我远远的。
“真可笑。”她说着,加快了摇摆的速度。床单上的血迹使她的眼睛往外冒火。它从摇椅的角度看上去很像感叹号下面的小圆点儿。“真可笑。我还能到哪儿去呢?”
去任何一个再也看不到他的地方。可是你必须抢先一步,立即行动起来。
抢先在什么事之前?
很简单,在又一次睡着之前。
她突然意识到她十分欣赏这个想法,但是她的心灵深处习惯于受虐待的那部分发出了令人吃惊的喧嚣声。真的离开她十四年生活于其间、可以随心所欲的这个家,离开那位尽管脾气不好、爱挥舞拳头,但是毕竟供养了她十四年的丈夫吗?她感到这想法太离谱了。必须立刻忘掉它。
她差点儿就这么做了。要不是因为床单上的一滴血迹,她几乎就忘掉了心灵深处的这个想法。那滴深红色的血迹。
别往那儿看!她心灵中的另一部分神经质地大喊起来。看在基督的份上,别那么想,那样做会招来祸端的!
但她无力将目光移开。她的眼睛仍死死地盯住那滴血迹,身体在摇椅上摆动得更快了。她脚上的低(革幼)运动鞋在地面上敲打出很快的节奏。现在那种嗡嗡的声音仍然不停地在她的脑子里回响,它摇撼着她的神经,激怒着她的心灵。她仍在考虑着十四年这个话题。十四年来,有多少次挨得紧紧地跟他谈一谈。流产。网球拍。三颗打落的牙齿,其中一颗被自己吞到了肚子里。打断的肋骨。耳光。拧或掐。当然,还有牙齿咬。其虐待方式多得不计其数——
且慢,既然你不打算去任何地方,你这样永无休止地想下去又会起什么作用呢?即使打算逃走,他也会紧紧跟随在你的身后,把你捉拿回来。他当然能找到你,他的职业是警察,追踪是他借以谋生的手段,也是他最拿手的工作。
“十四年了。”她喃喃低语道。现在她要考虑的不是过去的十四年,而是未来的十四年。因为发自她内心深处的另外一种声音在说,他或许不会杀她。但是,如果在今后十四年里他不断地跟她“挨近了谈谈”,她会变成什么模样?她会低头吗?她的肾脏会安然无恙吗?她会不会在一次致命打击之后,变成一个四肢残废、面部僵化、永远没有表情的人?
她突然站起身,摇椅的椅背因为用力过猛而撞到了墙上。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床罩上那块血迹不停地喘息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向起居室走去。
你能去哪里呢?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她大脑中理智的那部分高声地喊叫起来,她极力克制住自己才没有喊出声。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她从茶几上拿起了皮包,穿过起居室,向门口走去。房间突然显得特别地大,本来只有几步的距离,现在变得那样遥远。
总有一天我会这么做的。但是现在即使再往前走一步我也会发疯的。
她觉得这样做并不难。因为她只是在幻觉中想象着自己正在做这件事,她确信自己不会在此刻离家出走。这一定是在梦中发生的。她曾在新婚之夜因为不慎摔门而惨遭痛打,自从那一刻起,她的理想早已被埋葬,她对未来不再抱任何幻想。
她的理智又出来多嘴多舌。即使事情发展到了极至,你也不能这副模样就走,至少也该换上那条显出丰满臀部的牛仔裤,把头发梳理得整齐些。
她犹豫了片刻,还没走到门口就已经后悔了。她这才意识到,所谓理智的声音只是她为了说服自己留在家里才使出的绝望伎俩。这办法果真聪明。脱掉裙子,换上牛仔裤,给头发焗上点儿油,再梳理整齐,这些花不了太多的时间,但对于一个处在她现在这种地位的女人来说,这点时间已经显得太长了。
回去干什么?当然是接着睡觉了。拉上牛仔裤的拉链时,她一定会犹豫起来,梳完头以后,她甚至在一瞬间会处于神志不清的游离状态。
接着她会回到卧室,去换那条床单。
“不,”她嘟囔着,“我不会那样做。”
当转动门把手的一霎时,她又犹豫了起来。
理性终于恢复了!她的理智在欢欣鼓舞地大喊大叫,似乎还带着一丝失望。感谢上帝,这女孩恢复了理性!迟做总比不做强!
当她快步走到煤气炉的炉罩旁时,那种欢欣鼓舞的心声立即变成一种无言的恐惧。那炉子是他两年前安装的。她决意要找的那样东西也许不在这里。一般来说,他总是在月底才把它留在那里。“因为我并不想冒丢失的危险。”他会这么说。尝试一下也没有什么关系。她知道密码,只需将电话号码的首位数和末位数交换位置即可。
怎么能没有关系!理智大叫一声。只要你胆敢碰任何一样他的东西,将会有灾难降临!这事你很清楚!
“无论如何他不会放在那儿的。”她低声地说。然而,它真的在那儿,那张浅绿色的商业银行信用卡,上面印着他的名字。
你敢用手指碰一下吗?
可是她发现她居然有这个胆量。其实很简单,只需要回忆一下床单上的血迹,勇气便回到了她的身上。再说,这也是她的信用卡,难道婚礼上的誓言不曾对她意味着什么吗?
况且这并非仅仅是钱的问题,并不真的如此。这样做只是为了让内心理智的声音从此安静下来。为了自由而采取这种突然的、出乎意料的行为,与其说是出于选择,不如说是出于需要。假如她不这么做,她就该回到房间里去,迅速地换掉床单,然后赶在中午之前再擦一遍楼下的地板。很难相信,她每天早晨从梦中醒来,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擦地板。
她不顾理智的呼声,从炉罩里抽出信用卡,塞进皮包,快步向大门走去。
不要这样!理智悲哀地说。哦,罗西,难道你不明白,他不仅会伤害你,这一次他会让你住进医院,甚至会杀了你。
她怎么会不明白。但她没有停住脚步。她低下脑袋,耸着肩膀,好像在迎着风前进。他很可能对她做那些可怕的事,但他首先必须抓到她。
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转动门把手。她拉开大门,一步跨了出来。这是四月中旬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树枝上结满了花蕾。她的身影倒映在门厅里,孱弱的嫩草好像用硬纸板剪出来一样的整齐清新。她停住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春天的清爽空气,由于夜里下过雨,大地变得更加赏心悦目。仅仅几十分钟前她还在那张有着一滴血迹的床罩上睡觉。
她想,清醒过来的不止我一个人,整个世界都醒了。
当她拉上大门时,一位身穿运动服的男子在人行道上跑过,他向她挥了挥手,她回答他似地同样挥了一下手。她倾听着内心的声音,希望再听到一阵喧闹声。但那里一片宁静。或许她的理智已经对她的偷窃行为不知所措,或许这个静谧的四月的清晨抑制了它的怒火。
“我要走了。这一次我是真的要走了。”她低声说。
她仍站在原地不动,像一只被长期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当它一旦获得了自由,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她伸出手,摸了摸门的把手,那扇门通向了那个多年来一直囚禁着她的牢笼。
“一切都结束了。”她轻轻地说,把皮包往胳膊下面塞了塞,迈出了走向未来的第一步。

4

那通向未来的坚定步伐和人行道已经混为一体。一位慢跑者刚刚从她身边跑过。她向左转弯,然后停下了脚步。诺曼曾经告诉她,当一个人在树林里迷路时,他往往以为自己在随意地选择方向,其实他的任何选择都是倾向于自己顺手的方向。或许这并不重要,但是她宁愿他是错的。离开家以后,她已经偏离韦斯莫兰路,来到了一个她不熟悉的地方。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她是左撇子,却一直往右转,也就是沿着她不顺手的方向走。她向山下走去,路过24商店时,尽量克制自己不要举起手来遮挡住脸。她觉得自己像个亡命徒,一个恐怖的想法总是像一只老鼠在啮噬奶酪一样不停地啮噬着她的心灵:如果他提前回家,发现她出走怎么办?如果他看见她穿着牛仔裤和运动鞋,夹着皮包,做了头发,在去市中心的路上溜达,又该怎么办?他会觉得奇怪,一大早她不在家里擦地板,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他会叫她过来吗?叫她挨近点儿,过来跟他谈谈吗?
这想法真蠢,简直没有任何道理。他有什么理由现在回家呢?他才离开了一个小时。
不过人们经常做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情。瞧,她自己不是正在这样做。万一他突然产生了一种直觉呢,这是有可能的。他跟她说过许多次,警察有短暂的第六感觉,当一件超自然的事件即将发生时,他们会有预感。他有一次对她说,把这根针顶在顶针上,一定会有感觉。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这件事,我知道人们会嘲笑我。但是如果你跟警察说这件事,他肯定不会嘲笑你。那根小小的针救过多少次我的性命,宝贝儿。
在过去的短短二十多分钟里,他对那根针有感觉吗?那感觉会把他带进汽车,带他回家吗?如果他要回家,他一定会沿着这条路走。她只能怪自己离开人行道后拐错了方向,转到了右边而不是左边。接着她又产生了一个更加惊骇的念头:万一他来到距警察总部两个街区远的自动取款机前,当他想取出一二十块钱吃午餐时,却发现信用卡忘在家里,决定回家取一趟呢?
镇静点儿。这些只是假设,其实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一辆红色的汽车拐上了韦斯莫兰路。太凑巧了,他们——准确地说是他自己——正好有一辆红色汽车,那是辆崭新的桑德拉牌汽车。那辆车和这张信用卡以及信用卡上的钱统统不属于她。巧合接踵而至!向她开过来的这辆车莫非是红色桑德拉?
不!那是一辆红色本田!
不幸的是,那辆车偏偏不是她所希望的红色本田,它恰恰就是一辆红色桑德拉。一辆崭新的红色桑德拉。而且正是他的那一辆。几乎刚刚开始做噩梦时,噩梦便变成了现实。
此刻,她的肾脏不可思议地疼痛起来,膀胱也格外地沉重和充盈,她觉得自己就要尿在裤子里了。她莫非真的想要离开他吗?她一定是精神错乱了。
现在后悔已经晚了。理智早已告诉过她。最初的狂热已经过去,现在头脑里惟一能够思考的部分便是这位理智先生。它总是把生存放在第一位。它用冷峻而先知先觉的语调说,你最好尽快考虑一下,如果他问你在这儿干吗,你该怎么回答他。尽量把你的故事编得圆满一些,你知道他的反应有多快,洞察力有多强。
“赏花。”她脱口而出,“我出来散步,看到许多人家院子里的鲜花开放了。顺便欣赏一下。”她停下脚步,两条腿紧紧地夹在一起,企图阻止水坝坍塌。他能相信我的话吗?她不知道。但她只能这样说,她再也想不出别的理由了。“我正打算从圣马克路的街角那儿拐弯,然后回家去擦……”
她突然停止了思考。她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发现,那辆车不过是一辆已经不怎么新的本田,而且更准确些说它是橘黄色的。当这辆橘黄色的本田车慢吞吞地开过她身边时,方向盘后面的女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在人行道上边走边想,假如这真的是他的车,无论你编出什么样的故事都没有用,即使它有很高的可信度,他也能够从你的脸上看出漏洞。现在你打算恢复理智,回家去吗?
绝对不能。她的尿急症已经过去,但膀胱仍然充盈而沉重,肾脏仍在疼痛。她惊恐万状,双腿不停地哆嗦,心脏狂跳不已。尽管坡度很小,她却无力走回到斜坡上面去。
你能做到,你知道你能够。在你的婚姻生活中,你对付过比这棘手得多的事,最后都成功了。
是的,也许她能够爬回那斜坡的上面。可是现在她的头脑中又闪现出另一个想法。有时他会给她打电话,通常一个月大约五六次,有时会多一些。他只不过说一些诸如喂,你好,你想让我带回一品脱二合一冰激凌吗?好的,再见这一类话。她从这些电话中听不出任何对她的关心。他只是想看她是否在家。如果她不接,电话铃声就会一直响个不停。他们没有答录装置。她请他安装一台,他给了她一个还算友好的回答,让她别犯傻了。你就是那台答录器。他回答道。
万一他打电话怎么办?
他大概认为,我提前去市场购物了。
可是他不会这么想。我必须早上擦地板,下午去市场。这是多年以来的生活方式,他期望一切都永远不变。这种自作主张来到韦思莫兰路908号的行为永远不会得到他的原谅。假如他真的打来电话……
她想,应该在下一个路口拐弯,尽管不能肯定春萌路朝哪个方向走,她还是出发了。现在无论向哪个方向走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她丈夫假如从城里回来,通常走的正好是这条I—295号公路,她无论如何都会被发现。她觉得自己好像被钉在了靶心上。
她向左转弯,走上了春萌路,来到一片静谧的郊区别墅群中。它们之间用低矮的树篱或用来做装饰的一排排俄罗斯橄榄树相互隔断,这是当地的流行时尚。一个戴着角质架眼镜,脸上有雀斑,长得很像伍迪·埃伦的男人正在浇花。他抬起头看了看她,朝她轻轻摆了摆手。今天所有人都显得那么友好,她猜测这是天气的原因。可是她和这样的好天气无缘。她能够想象到,他随时可能从她身后走来,很有耐心地用那些能够激发人的记忆的办法向她提问,每当停下来时,都给她拍一张照片。
朝他摆摆手。你不希望他把你当成不友好的人。不友好的人总会牢牢记住某一些事情,所以最好冲他摆摆手,然后悄悄走你的路。
她摆了摆手,静静地走了。尿急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必须忍住。视线所及之处,除了一片片的建筑群、树篱、孱弱的绿色草坪以及俄罗斯橄榄树,看不到任何其他物体。
她听见身边有车停了下来。这回一定是他。她转过身,睁大眼睛,看见的是一辆锈迹斑斑的切罗莱特正在马路中间爬行,速度比步行快不了多少。方向盘的后面坐着一位头戴草帽的老人,脸上挂着果断而吓人的表情。她惟恐被他看出自己的惊慌失措,便低下头继续往前赶路。匆忙中她不慎跌了一跤,肾脏阵阵发疼,膀胱越来越满,她感到最多只能坚持一两分钟了。人们不会记得她在春光明媚的早晨路过这里,但他们一定会记得一个牛仔裤上尿迹斑斑的人。她得立即处理这件事。
路边不远处有一套巧克力色的平房,窗帘关着。门廊里放着三份报纸,第四份掉在门前的台阶上。罗西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确定没有人看到她,便将自己藏进平房旁边的草坪里面。后院是空的。铝合金的纱门把手上挂着一张长方形的纸条,她迅速地跑到门口,读着纸条上的留言:本市妇女乐园的安·科索向您致以问候!我来时您不在家,我会再来的!多谢!假如您对本乐园的精品感兴趣,请拨打电话:555—1731。底下潦草地涂抹着几个字:4月17日。纸条是两天前留下的。
罗西又往四周扫了一遍,当她看到她的两侧分别有树篱和俄罗斯橄榄树做掩护时,便迅速解开牛仔裤上的纽扣,拉开拉链,在后门和低压罐之间的坑洼处蹲了下来。现在担心有人从这栋别墅旁边的楼上看见已经为时太晚。释放为她带来的快感使一切担心都变得不重要了。
瞧,你简直疯了。
是的,她当然知道。但是当她膀胱里的压力得到了缓解,尿液变成的小溪在砖缝之间曲曲弯弯地流淌时,一种无与伦比的快乐立即充满了心头。

5

她大约走了两个小时,一路上经过了许多陌生的地方,终于来到城西一处露天市场。在油画和地毯摊位之间有一个付费电话。当她用电话叫出租车时,惊讶地发现她已经走出了自己的城市,现在来到了相邻的梅普顿市郊。难怪两只脚跟都磨出了很大的水泡,她猜想自己一定走了不止七英里。
十五分钟后,出租车到了。她利用等车的时间在市场尽里头的便利店逛了一圈,买了一副廉价的遮阳镜和一条红色化纤方巾。她记得诺曼说过,如果你想转移别人的注意力,最好的办法就是戴上鲜艳的饰物,以便将他们的注意力从你的脸上转移到别处。
司机是一位肥胖的男人,有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和充血的眼睛,嘴里喷出难闻的气味。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肥大的体恤衫,上面印着越南南方地图,底下写着一行字:我活着时尝遍了地狱的滋味,我死后要上天堂。铁三角,1969。他那双充血的眼睛飞快地扫遍了她的全身:从嘴唇开始,然后到胸部,最后是臀部,很快便对她失去了兴趣。
“宝贝儿,怎么走?”他问。
“你能送我去‘大陆快运’吗?”
“你是指长途汽车站吧?”
“那里是长途汽车站吗?”
“对。”他抬起头,从侧视镜里注视她的眼睛,“那地方在城东。二十块钱的路程。不费吹灰之力。钱带够了吗?”
“没问题,”她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你能帮我在路边找一处商业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吗?”
“如果所有的问题都这么简单的话,那该省掉多少麻烦!”说完,他把表打回到$2.5的位置上,上面标着起价二字。
表盘上显示的数字从$2.5跳到了$2.7,起价二字不见了。此刻,她记住了自己的新生活开始的时间。她不再是罗丝·丹尼尔斯了。丹尼尔斯是他的姓,用他的姓会给她带来危险,而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抛弃了他。她再一次成为了罗西·麦克兰登,那个早在十八岁时便落入地狱之中的女孩。她想,万一她不得不用婚后姓名,在她的心灵里她仍然是罗西·麦克兰登。
我是真正的罗西。当司机开过兰卡汤尼桥时,莫里斯·森达克的诗句和卡罗尔·金的声音像幽灵般飘进她的心中。她笑了,罗西正是我自己。
她是真正的罗西吗?罗西正是她自己吗?
她想,从此时此地开始,我将要找到它的答案。

6

司机将汽车停在艾乐库斯广场,车头对准商场的一排取款机,旁边有一座喷泉和一座抽象派艺术风格的雕塑。最靠左边的一台取款机是浅绿色的。
“是这玩意儿吗?”他问。
“是的,多谢了。我马上就回来。”
但是她耽搁了一会儿。由于不熟悉取款机上的巨大键盘,她无法准确地输入密码。当她完成了这一步骤以后,又不能决定需要取出多少钱。她输入了7.5,小数点,0.0,手指悬在执行键的上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又将手缩了回来。如果他抓住她,毫无疑问会因为她的出走而殴打她。如果她胆敢偷他的信用卡……而且居然还敢使用,她一定会被打得半死不活地送进医院(或者被他杀死,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她头脑里嘟哝着,实际上他会杀了你,罗西,如果你忘记了这一点,那你就是十足的大傻瓜)。难道她冒着那么大的危险,只是为了区区75块钱吗?值得为它冒这样大的风险吗?
“不。”她轻轻地说着,又伸出手来。这一次,她输入了3.5,0,小数点,00……之后,她又一次犹豫起来。她不十分肯定,当机器中的数字显示到现金柜台上时,多少钱是可以“现付”的,350元应该是相当大的一笔钱。他会为此非常气愤。
她把手放在取消/重试键上,问自己,这又有什么不同,无论如何他都会非常气愤的,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夫人,您还打算待多长时间?”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只有喝杯咖啡的时间。”
“真抱歉!”她紧张得跳了起来。“不,我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她按了执行键,显示器上出现“请稍等”的字样。等待的时间虽然并不长,但已足够让她在大脑里欣赏一幅生动的画面:机器突然发出尖锐的报警声,同时伴随着生硬的机器声音:“这个女人是小偷!这个女人是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