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明世回来的日子近了,家里忙着收拾屋子,要把回家省亲人的屋子收拾出来,又要把新人的屋子收拾出来。
申家的宅子在万竹村和天香园的南边,之间隔一条方浜,临北门,门前有一具小码头,供乡下送粮送柴的船停泊。门有四扇,硬木的龙骨,分上下两面,上方为竹签,一律削成筷子粗细,排紧插齐;腰间横一条实木板,板上刻团花和蔓草,漆大红与大绿,墨色描线;下半段是细篾编成席簟,纵横数排锡钉,布满天星。风火墙高足有丈八,刷得雪白,墙头顶灰瓦檐。沿风火墙向东,再南转,墙上开一道单扇小门,漆成黑,才是平日里进出用的。从这侧门进宅邸,横穿过无数庭院、厅堂、过廊、甬道,都是在宅子的腹背之地,忽然脚下传来汩汩水声,就看见有一条细流在两面山墙之间穿行而来,廊道下豁开一面围栏,下去几级台阶,原是一个极小的码头,可进手划舢板,直接将肉菜酒酱送至厨房。厨房分几进,一进是磨盘,日夜轰隆作响,磨麦磨豆;二进是汤灶,一列半人高的炖罐,不熄火地煨着各味高汤;再一进里,几条长案上置满了菜式……
儒世与明世各占宅子一半,儒世在东,明世在西,老太太居中——大堂,中庭,正院。儒世的一半都是平房院落,明世的一半则在后堂加添了楼层,楼以楠木建设,地坪铺青色釉面砖。儒世谴责兄弟太奢华,弄不好要惹是非,朝中已经对江南富豪风气有成见。明世说,朝廷的开销还不都仗了苏松地区的赋税,并没有偷漏的。如此,明世的房间与书斋就都做在了楠木楼上。书斋关了三年,这时要打开扫尘,房间也空了三年,大太太不愿住,嫌上下楼不方便,二姨娘是不敢住。现在,小桃随明世回来,大太太很慷慨地说:小孩子家喜欢新鲜,腿脚又利索,让她住,也好照料爷们。于是,房间也启开,结幔挂帐。底下人嘴碎,称小桃 “一步登天”。
柯海的新房做在花厅旁的一个小套院,三间平房,十来步深的庭院,铺着细白石子,面上用暗红暗绿卵石嵌成图案,一孔月洞门隔成内外两进。外院仅两步,两面墙爬了长春藤。内院中央一棵香樟树,树下安一具石桌,四具石绣墩。正屋檐下是赵孟頫字的横额,堂上挂了古人的楹联,月洞门上凿了两个字:蕉风。多少是为迎合世家的风范,生怕受新媳妇的挑眼。从后窗望出去,白墙前立一具湖石,形状好似披甲戴盔的兵将,就算作将军石,边上再有几株美人蕉,这一幅小景是申家自己的趣味,有点孩子气,又有点娟阁气。
申明世到家是在秋分之时,喜期就定于立冬。这一段,柯海不得不安静下来,或者读书,或者同兄弟镇海做伴到天香园走走。镇海不像柯海早慧,书读得苦,这年刚过了童试,进县学。身体较为赢弱,行为举止便迟滞一些,一步一趋都随哥哥的主意。天香园的荷花开了,这回是真栽的荷花,池边垂柳荡漾,桃林里果实熟透,香气扑鼻。这院子长了年岁,变得贞娴了。妹妹和荞麦带着小毛毛玩,小毛毛都会走道了。远远站了一高一矮两名看客,小桃和小桃的毛毛,柯海镇海的小兄弟,取名奎海,乳名阿奎。小桃自觉身份位置不同,拿着架子,不跟那几个玩,冷着脸牵了阿奎的小手,不让他过去。小桃的身形纤长许多,有些亭亭的意思,怎么说?像个姨娘了。而荞麦,因为是被章师傅当女儿养的,所以还像个孩子。
今日的玩意儿极新鲜,什么呢?羊套车。那一具小车想必出自章师傅的手,只有通常车体的十之三分,长、高、宽,比差全对,车轮的彀、辐一无偏倚,牙抱得紧紧的,车斗围了栅栏,安了板凳。不上漆,上的是桐油,露着原木的纹理与颜色,木脂的气味还没散去。车辕上套的不是马和牛,是羊,大约是荞麦喂的,所以听得懂荞麦的话。荞麦只说一个字:住!停的时候是开走的意思,走时是跑,跑时则为停。荞麦坐前座双手牵绳驾辕,妹妹抱着小毛毛坐后座,三个人的表情都很肃穆,让柯海觉着好玩,又隐约有一种羡慕,羡慕她们会玩耍。那羊车笃笃地在池子边绕行,三圈两圈之后,再经过柯海镇海兄弟,车上就添了人,到底没抵住乘羊车的有趣,小桃带阿奎也上了车,与妹妹面对面,各坐一侧,脸色也一并肃然着。
这一年的大事情还有许多,归起来有这么几桩:彭家长子已未年会试落第后,奋发苦读三年,终在壬戌年春闱中进士二甲三名,授任刑部主事。此时,彭老太爷正在刑部尚书位上,为避嫌告老还乡。他家园子,趁时机又扩了二十亩,专修一座楼阁。楼阁本身平淡无奇,无非是雕梁画栋,朱红雀绿,不平凡的是在楼阁背后,造山大师筑了一排山峦。石头的形制翻卷搅缠,包裹中有数条通道交错,犹如迷津,行于其间,但闻其声,不见其人,正茫然,忽一回头,镂空中两相面对。这是在山石里,外面呢,退步远望,只看见乱云飞渡,楼阁却在九霄之上,方才明白这一景的立意。这是一桩大事,再一桩是松江北门艾家桥艾氏门中,有一学子也在春闱中进士,授太常博士。这艾氏在上海也算是老户,但家业凋零,祖坟在偏僻的江东岸,多少代默默无闻,不料这一刻赫然彰显,渊源竞可一径追溯到春秋。据称艾氏本姓孔,是山东曲阜孔丘族中一支,乱世中离故地,有一回途中遇险,藏身蒿艾丛中,躲过一劫,从此改姓艾。家世传递间有过几度发迹的征候,例如本朝初年,艾家有一人随大将军在南京任虎贲卫,然而,成祖迁都北京,南京的虎贲卫被遣散,这一复兴的兆象就又泯灭了。如今,运势又一次抬头。许是阅世久了,历经沉浮,已炼就宠辱不惊,这一回举中春闱,并没有太声张,悄悄地租了船上任去了。除这两桩大事,还有两件琐屑,一是城内有一户徐姓人家得弄璋之喜,取名徐光启。二是城西南董家宅的柱颊山庄一名九龄学童初露颖慧,凡诗书人家都在议论,这名神童后起名号香光居士。这两件琐屑目下不过是坊间的短长,但将在日后渐显端倪,不知什么时间成大气候。
申明世到家,先安顿休息,不日,就到了八月十五。申明世在路上就已计算好日子,设宴赏月,邀请城里城外各路贤达。在这上海地方,社会上流人物多是退官还乡,或者丁忧守孝,总之是一个“闲”字。江南富庶之地,山高皇帝远,就像是世外,又像偏安。三天两头,这家邀,那家请,遍地的同子,总有一处笙歌管弦。这一回,就轮到天香园了。自打天香园落成,还不曾正经开宴,迎接宾客,人们单是听说那里的桃子,还有“一夜莲花”,声名十分绚丽,但少有人目睹,因此便十分期待。为了不辜负人们的耳目,早几个月,申明世刚上路,这边就依着传回来的图样,开始着手准备。
申明世的图样,着重在一个“亮”字,但不要灯亮,要的是烛亮。就是说全不用琉璃灯盏,也不用绢制灯笼,无论是琉璃,还是绢纱,蒙着光都会起一层氤氲,光就变糊了。申明世要澄明的亮,即便弱一些,豆大的一点,千点万点,还怕不亮?难处在烛的蜡味,千万不能扰了花草的清香,“天香”这两个字是夜宴的题额。不要琉璃和绢纱,也是提防这两种物件烤热后散发的异味。器物越简,气息就越纯。所以,这烛蜡就必要用上好。申明世专从江西境内广信购来一批烛蜡,广信是炼皮油造烛的源起地,声名久远。但当烛蜡千辛万苦,东西横贯江西,来到清江,申明世却颇为失望。那烛蜡果然白纯无杂质,形制却粗拙得很。因是以广信苦竹做模子,粗矮敦实,其实这就是古雅,可申明世生性华丽,喜欢精致。于是,这批烛蜡全作废,弃在清江,重新着人去广信购买乌桕子,再寻觅一块采自广信深山的磨石,一并携回上海,自制烛蜡。这边蒸、煮、碾、压、去壳,那边章师傅带人做模子。章师傅什么不会做?四分长两个半圆柱,合起来略比筷子粗,脱出的蜡烛形状便十分纤巧可爱。最不同寻常的是,每一支烛内都嵌入一株花蕊,如此,烛光一亮,花香飘然而出。
枝上,叶下,石头眼里,回字形的窗棂上;美人靠隔几步一盏,隔几步一盏;亭台的翘檐,顺了瓦行一路又一路;水榭和画舫,是沿了墙廓勾了一遍;桌上与案上的烛有碗口大,盈尺高,外面刻着桃花,里面嵌的是桃叶。天将黑未黑之时,宾客已入座,吃着西瓜,就见水面绿幢幢的荷叶间,慢慢驶进一艘小船,船上人举一支火捻,朝荷花芯子里一点,亮起一朵荷花。火捻子左右前后点着花芯,左右前后的荷花一朵一朵亮起来,花瓣透明,映出花蕊丝丝。天黑下来,远处的花也亮了,原来,是有十来艘小船,四面八方驶过来,火捻子四面八方点过来,不一时,一池子的烛光,何止千点万点,万万点都有。天上的星星也出来了,不晓得天是水的倒影,还是水是天的倒影。座上客敛声屏息,生怕稍一动静,惊醒一个梦。
宾客分三处就座,主宾由申儒世申明世陪,宴席设在碧漪堂前,碧漪堂背积翠岗向莲池,之间有阔大地坪,铺青白方石,地坪周边是石灯笼,笼内如今亦是一支烛,围绕中,摆开十二圆桌,全是地方上的人物名流。第二处由老母亲领着,在画舫中,只一大圆桌,凡家中女眷携幼儿女全在桌上,足有二十座。第三是积翠岗阳面的阜春山馆里,挤挤挨挨十数张案子,全是小辈及学友玩伴,最为热闹喧哗,然而,当池中莲花点亮的那一霎,不由自主肃静下来。尤其是柯海,被眼前一幕震慑,难免会想起自己的“一夜莲花”,暗中羞红了脸,真是称不上品啊!要跟上爹爹的境界,还有得读书和历练呢!
碧漪堂里的儒世心中先是叫一声“好”,继而不安起来,眼前景象如何娇媚,流光溢彩,多少偏离读书人之道。想这兄弟自小就爱好华服美食,长大些,读书求科,渐渐改了心性,然后有了仕途,自然就端肃起来。不料,正应了老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本性收敛多时,如今厚积薄发,可闹大发了!从造园子的初始起,就已有流露,定了桃花,起了“天香”的名,又照章师傅家荞麦的样,纳了小桃——本以为是取这些乡下丫头的朴拙,其实是小女儿家的娇憨,无一不透出风流的习气,其中一半天性,一半是被老母惯出来的。
此刻,老母亲就在画舫里,脸上没什么,心里却高兴得很,因为小儿子有出息。全家上下,多有怪她宠小儿子的,极小的年纪,就会操一双银筷子,挑那鱼腮帮上的樱桃肉吃,还晓得剥出莲子里的嫩莲心,放进茉莉花茶。她就晓得,好孩子是宠不坏的,坏孩子不宠也坏,可不是?如今谁还能不服气!老太太兀自得意着,忽觉脚头软软地偎上一只猫,低头一看,不是猫,是小孩,仰头朝了她一笑,龇出两颗小白牙。老太太有些不认识,旁边有人就告诉,是二老爷的三小子,阿奎,刚从江西回家,所以面生了。老人都喜欢小孩子笑,有福气,又是小儿子跟前人生的,就让阿奎坐身边。于是,小桃也移上来,挨着大太太坐,二姨娘则挪了下去。
不知觉中,月亮升起来,先是在稠密的星光和烛火里,小和黯淡的,渐渐就大起来,直到大成银盘一个,分外的白和亮。星星疏了,烛也燃到头,明灭一阵,湮息了,却从地上、水上、石上、树上,遍地升起花香,是烛的心在吐蕊呢!为了这花香,中秋的月饼,藕粉,莲子粥,都不放桂花,生怕被那甜腻气玷染了。
等池里的莲花谢去,残荷收拾干净,园子变得萧条,人都不大去了,柯海的喜期就到了。
新人是从方浜上过来,船篷盖了绣幔,靠在申家宅子门前的码头,四扇门敞开,等船篷里抬出一领蓝绸大轿,轿顶上四角挑着大红绣球,摇曳送进门来。

3 蚕娘

徐家女儿的妆奁中,有一箱书画,另有一箱纸和墨锭,不愧是世家,有文章的脉传。章木匠早就与柯海取笑,赶紧读些诗文去,到时候新媳妇给出对子,对不上不让进被窝!柯海红着脸快快走开,章师傅的村话他是又怕听又爱听。暗中柯海真去查了些楹联对句,大多陈词滥调,倒在一本野史杂文中读到一副颇有意趣,上句为:点点杨花入砚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下旬是:双双燕子飞帘幕,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很合洞房花烛的情景。然而事实上,全和预期不同。一晚上,新人们都拘谨得可怕,大气不敢出。灯影里,只看见帐幔被褥一团一团金红银绿,直到灯熄火灭,才摸索着解衣上床。黑暗中不提防碰着手脚,立时闪开,再碰着,再闪开。待到行夫妻之事,也是万般为难,不是别手别脚,就是无从左右,互相都不知怎么办才好。不过,身体的厮缠终让人亲近起来,虽还矜持着,心里却不再那么紧张。后半夜时,下弦月起来了,小院子里就像汪了一潭水。新人的屋子里满是锦缎绫罗,壅塞热闹,此时也清泠下来,薄光中,柯海看见新嫁娘脸庞的侧影,柔和娇好,心里这才生出一股兴奋。他往近处凑凑,问:怎么叫你?新嫁娘被他说话声吓了似地一动,没回答。柯海就又问:怎么叫你?还是没回答。柯海就换一种问法:你娘怎么叫你?柯海以为还是不答,不料那边的人脸一埋,被窝里发出瓮瓮的声音:你娘怎么叫你!那声腔有些耿。柯海不由一乐,将脸追过去说:是我问你!那边人又不说话了,柯海就晓得脾气也是耿的。两人这么问来问去,其实问的是对方的乳名,谁都不肯先说,必要对方的拿来换。这一闹就闹乏了,都睡过去。拂晓时柯海醒了一回,发现身边睡了个人,模糊间想起章师傅说的“乐子”,继而又想,并没有对对子的事,那副在当时油然生趣的对子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下一夜,他们彼此都说出了各自兄弟的乳名,自己的却没有一点透露。柯海领教了新媳妇的倔,也领教了女人的有趣,他思忖,女人原来是这么不同的一种人,真是以前不知道的。他恐吓说要向媒人告她不贞娴,她就说也要找媒人,告他不读书,不拘礼,专会钻偏锋小道。再下一夜,他们改逼供为猜谜,新娘子指了指床上的帐子,上面绣了各色花鸟,柯海将每一色花鸟都猜遍了,也没猜中。最后一气之下,说出个“绸”字,赌气道:无论她娘叫她什么,反正他是叫定她 “绸”了,就叫“小绸”。新娘子用被盖了脸吃吃地笑。也许是看柯海急了,又或许怕柯海真以为她不贞娴,藏在被子里,嘴对耳朵,还是说了,她乳名叫“蚕娘”,因是蚕上山的时节生的她。柯海这才坦言,不是不告诉,而是他确实没有乳名,他娘就叫他大名“柯海”,倒是有个字,“伯英”,现在,你也有字了!柯海嘴对了耳朵:你的字是“小绸”。新娘子说:我要字做什么?又不出去应酬,也不作文章。柯海就说:我好叫你呀!然后,俯在耳畔,徐徐地说:你看,“礼记,曲礼”上说,“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许嫁,笄而字”,可不是该由我给你个字?那边,久久不作声,认了。
小绸的长相很端庄,方正的额头,高鼻梁,双眼皮,嘴形也是方正的,有一点像观音。外人看不出她的娇媚,那只有柯海才能看见的。人们还看出新嫁娘的针线不怎么样,因少时丧母,姨娘们没有用心教她,但新嫁娘会写字。有人从新人的小院落经过,看见新嫁娘正襟危坐案前,一管笔在手中握得笔直,从上到下,柯海做什么呢?磨墨!事情反过来了。学给他母亲听,母亲就知道儿子有人管了。勿论怎么个管法,管住了就是妇德。柯海不止替新嫁娘磨墨,还亲手装裱,装裱的浆糊,也是他自制。嘱人转到院内烧一个柴炉,坐一大锅花椒水煎煮,引得兄弟妹妹都来观瞻。天冷,园子封了,大人孩子只能闷在家里。这边烟升水滚,开了作坊,整幢宅子都热闹起来。花椒汤沸腾一时,柯海喊着要筛子,就有人去厨房取来崭新的罗面的筛子,两个人端着,柯海自己掌勺,一勺一勺往上浇。滤去花椒,又喊着要干净瓦盆,齐打伙一并找来上釉不上釉,画彩不画彩,精烧和粗烧数十个,从中挑出养水仙花的蓝白瓷扁平盆,倒进去放在阴地里晾。大人小孩并不散去,坐在太阳地等水凉。
荞麦和小桃也在人堆里,加上柯海的妹妹,是三人党。章师傅的活计完成,荞麦还时常被叫来做伴,三人中间,小桃和荞麦更好些,因为是差不多的年龄身份境遇,又都是做了母亲,两个小的也好一起玩。此时,每人有一枚钱,阿奎一枚白,阿毛一枚黄,都含在嘴里,迎着日头一照,亮闪闪的,一个好像镶了金牙,一个好像镶了银牙。含着含着,不知觉间,阿奎嘴里的成了黄钱,阿毛的则成白钱。黄钱和白钱本来一样,但小孩子多喜欢黄钱,因是像金,尤其是新钱,黄灿灿的,不知道有多么富足似的!阿毛对自己的钱很有记忆,忽然间黄变白,想不明白,怔一时放声哭了。大人剥一颗桂圆塞进嘴里,含住,止了哭。阴地里的花椒汤凉了,早有人去灶房取来上好的白面,七八双手抓了白面往里撒,如何撒得匀?一片厚,一片薄。柯海不要了,重起炉灶,再煮一锅,这一盆就给小桃她们糊鞋靠子去了。第二锅煮沸,太阳已经西下,熄了火,陡地冷起来,人们熬不住冻,散去各回各的屋,由那滤净的花椒水晾在院子里。
柯海回进屋内,小绸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就像方才嫁过来的模样。问她为什么不出去,多热闹开心啊!回答说自己是新来的,不晓得怎样合规矩,又没有人教她。话里带着委屈,是怪柯海不管她的意思。柯海赶紧说:我们家不拘礼,所以就没顾上。想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屋里躲了一上午带一下午,很是受冷落,上去拉她的手,不料冷手将热手冰了一下,要抽回,却被握住了。两人就手拉手,头并头地看早上写下的字。
柯海说:小绸的字有一股香呢!小绸不说话,咬着嘴笑。柯海将脸凑到字上,嗅了一阵,说:是墨香。小绸收起笑,正色道:歪打正着,让你说对了,这墨不是街上市里买的杂墨,是祖上传下来,家里收着的,有来历呢!柯海恍然道:人们传说七宝徐家是从康王脉上过来,果然不假。小绸说:是不是康王那一脉倒不敢混说,大人关照我们不许在外乱嚼舌,怕人家以为攀附,再则,成王败寇,宋室到了南边,就是个偏安,苟且着,弄不巧,还让人把咱家灭门。柯海也说:随他们成和败,是龙风还是土鳖,与咱们何干!小绸又说:不过,家中有一间藏书楼专放家谱,从来也没有上去过。柯海说:我们也有家谱,开头只管是三皇五帝夏商周,其实从曾祖才有名有姓,还是伯父做了官,往上追溯的,也不晓得准不准。小绸又笑了:不必有家谱,自有口传。传什么?柯海问。小绸卖关子,不说。柯海威吓道:我也来个口传!传什么?小绸问。柯海重重说出两个字:蚕娘!小绸立马变脸。这一大家子人多嘴杂,卯时说的话,寅时就可上下传遍。这一下,莫说要告诉给柯海听人们传什么,连理都不再理他。
这不理就是一顿饭加一晚上,真是个犟性人,不止是犟性,还认真。柯海追着她说了几遍:嘴上说说而已,难道真对人传了吗?她依然不理睬,直到入夜,柯海悻悻然一个人在院子里,往花椒汤里撒白面,冷不防窗户里头传出这么一句:筛子筛不就匀得很?柯海晓得是理他了,心头大喜,转脸迎着声音说:筛罗非二人不可。停一时,门里走出人来,不情愿地扶住罗的一头,两人一送一递地筛起来。白面从细得看不见的罗眼里筛下来,月光下成一片雾。江南天,要晚一个节令,虽是过了小雪,却不顶冷,又在活动着,额上都出一层薄汗,一罗面也筛完了。先是罩在水上,然后慢慢沉,沉,沉下去,停住。
还是要等钻进帐子,盖上被窝,嘴凑着耳朵,再三再四问:传我们家什么了?小绸这才说出口:传你们家造孽!柯海就晓得是说自己的“一夜莲花”,还有父亲的“香雪海”,不服道:怎么造孽了?分明是积德!四乡八里都造园子,不过是争奇斗艳,附庸风雅罢了,见我们出些新意,他们就诽谤,这就是世人的可恨。小绸冷笑说:所谓新意其实就是靠银子堆砌!这话有些说到柯海的痛处,他不怕说自己没根基,却最怕说自己暴富,翻一个身,背对了小绸,也冷笑一声:知道你们家古得很,渊源深。小绸自知犯了忌讳,有意道个歉。小绸的道歉是这样的,伸手从背后扯住柯海的耳朵,不轻不重地提一下,再提一下。柯海就知道这新嫁娘虽然犟性,却不是不饶人。于是,翻回身来,又好了。
小绸对着柯海的耳朵,絮絮地说:古不古干我们什么事,也沾不着他们的一点光!她告诉柯海,出阁时,父亲要给她几锭墨做嫁妆,姨娘们还都撺掇不给,是父亲非要给才没让得逞,这些墨藏在专门一间库房里,也是平常人进不去的。小绸说:方才你说我的字香,这点香算什么?我用来写字的不过是时墨,七八年之间的,取松烟调成而已;如我们家库房里密藏的,则是取桐油、清油、猪油制,五六十年算短近,百年上勉强称得古墨。一个说得兴起,一个听得兴起,重新上了灯,从被窝里爬起来。小绸仅穿一件粉底绣小花的贴身纱衫,赤着脚踩着枕头,取床头叠柜顶上的小箱子,用力踮起着,露出脚心窝,柯海忍不住伸手搔了搔。小绸腿一软,一下子坐倒了,怀里紧紧抱着小箱子,一点没撒手,可见箱子里有着多么宝贵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