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太白露出沮丧的神色来,过了好半晌,才讪讪道:“无论如何,榷酒钱总得再宽限几天。”唐斯立道:“我官小言轻,只能尽力而为,你也知道,这上头压下来的事儿,逃得过今日,逃不过明日。”刘太白道:“这我知道。对了,前几日店里收到了一枚图案罕见的铜钱,似乎是传说中的‘仰月’,你给看看是不是真的。”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枚开元通宝来。
唐斯立接过来一看——只见那铜钱内外廓分明,边缘有几点绿色铜锈,更显得古意盎然;正面是“开元通宝”四字,兼有隶书、篆书、八分书三体,正是唐初书法名家欧阳询笔迹;背面别无图案,只有一个“︶”形的印迹;当即悚然动容,道:“啊,真的是仰月。”
唐朝建立后,在全国铸造发行了开元通宝,轻重大小成为后代铸钱标准。不过不同时期的文字略有差别,最初为左挑开元,即“元”字第二画左端向上挑起,相应的又有“右挑开元”、“双挑开元”、“不挑开元”。唐朝之前的货币,背面通常没有图案,称为“光背”,开元通宝发行一段时间后,开始在背面铸上星星、太阳、月亮、祥云、飞鸟等花纹,其中星月同有的称为“孕星”。更有一种背面带有“︶”图案的开宝钱,名为“仰月”,其实是太宗文德皇后的指甲痕迹。贞观年间,工匠将铸钱的蜡模送来给太宗皇帝审阅时,正好长孙皇后在场,不小心用长指甲在蜡模上掐了一个痕迹,由于是皇后金手所留,工匠不敢擅自改动,于是这一炉铜钱背面都带有甲痕,即后世所谓“藏得开元一捻痕”的典故。由于“仰月”发行量少,非常珍贵难得,其价值已经远远超过了铜钱本身。
刘太白听到见多识广的唐斯立也确认那枚铜钱就是“仰月”,忙道:“是真的仰月就好,一会儿让我家大郎拿去金市找胡商看看,看能不能卖个好价钱。”
金市即西市,因聚集了大批富商大贾及波斯、大食商人,贸易远比其它地方繁荣。
刘太白想到如果顺畅的话,明日就能用卖仰月的钱先抵上榷酒钱,一直阴郁的脸色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回头见长子刘大郎给堂内客人上酒,正欲叫他出来,唐斯立却道:“不忙。老刘,我知道有个大官专门收集这种仰月古币,他为人也豪爽阔绰,不如由我拿去给他,至少可以包你今年和明年的酒税。”
刘太白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一斗酒官方定价三百钱,酒税为酒钱的五成,就是一百五十文,一斛酒就是一千五,他家的郎官清每年有三百斛酒的定额,其中的一百斛是皇宫与官府采购,毋须缴纳榷酒钱,剩下的二百斛统共是三百缗酒税,加上今年有一半酒税没交,加起来有四百五十缗,也是相当大数目的一笔钱了。这仰月虽然罕见,却并非奇珍异宝,无论如何都卖不到一百缗钱,唐斯立提出的价钱无疑是十分有利的。只是刘太白却没有立即应承,反而觉得有些奇怪,暗暗忖道:“老唐明明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不爱轻易揽事,如何连问都没有问那大官一声,一开口就可以肯定对方会出四百余缗来买仰月呢?”
心中疑惑未解,又听见唐斯立道:“还有一件事,这仰月原来的主人是谁?”刘太白道:“嗯,是个新来长安的北方客,名叫空空儿。他也是我们酒肆的大恩人,你知道前些日子发生在我家酒肆墙下的无头窃贼案吗?”
酒肆是最好的散播消息的地方,这件案子本来可以成为店里酒余饭后的最好谈资,可坊正黎瑞禁止坊里人谈论,刘太白自己差点染上血光之灾,当然也不愿意多说,因而并没有像往日那般传得沸沸扬扬。唐斯立道:“听到过一些,万年县尉不是已经抓到了凶手么?好像名字叫做王昭什么的。”刘太白道:“那件案子全靠这位空郎指点,不然县尉可就将我父子抓去县廨了。”
唐斯立却似对那无头窃贼案没有太大兴趣,问道:“这空空儿是什么人?”刘太白道:“具体做什么的我也不清楚,这些日子天天来酒肆,只要一盘肉脯,酒量好得惊人,从中午进门到夜禁前离开,酒不离手,不停地喝。不过今日晚了,人还没到呢。”唐斯立道:“唔,他多大年纪?”刘太白道:“二十来岁?三十来岁?哟,他打扮得有些邋邋遢遢,我还真瞧不出准形儿来。”
忽听得市鼓声骤歇,酒肆内有人高声叫道:“店家,这酒味道不对!店家!”刘太白慌忙道:“仰月的事可就全仰仗你老兄了。你可知道,我已经告诉过那位空郎这铜钱罕见,他却无所谓,不愿意收回去,当真是个少见的怪人。”就此舍了唐斯立,奔回堂内,却见出声质问的正是坐在墙角的魁梧大汉。
这大汉姓刘,三十岁出头,身长七尺,一张嘴是河北一带的口音,人生得也极有燕赵豪侠之气,刘太白亲自迎他进来时,已经得知他是刚到长安,久闻郎官清大名,因而一进城也不去投店,径直带着行囊赶来虾蟆陵。对这样慕名远道而来的酒客,刘太白往往会生出知己之感,因而也格外照顾,特意上了一瓶进贡宫中剩下的御酒——虽说酒质与普通清酒并无区别,但由于添加了宫中特有的香料,闻起来有股特别的香气——然而此刻见这刘姓汉子一张紫黑阔脸因为生气而扭曲到变形,愈发显得相貌狰狞,不由得感慨自己一番苦心全付诸了东流。忙上前陪着笑脸问道:“郎君有何差遣?”那大汉道:“老公,你这酒味道不对!里面是不是兑了水?”
郎官清祖传老店,声誉四海,最重名声,刘太白听了吓了一跳,忙道:“郎君切不可胡说。”那大汉道:“怎么,敢做不敢当了?你自己尝尝,后上的这瓶酒跟第一瓶味道大是不对。”刘太白道:“郎君有所不知,我见郎君头一次来小店,又是远道而来,好心先上了一瓶加有香料的特制酒,好助郎君解乏,后来上的酒不含香料,味道当然略有区别。”大汉见他不认,怒气更重,道:“怎么又扯上香料了?明明是酒里兑了水!不信的话你自己尝尝。”
刘太白自从伯父手中接管酒肆以来,还是头一次听到有指人认自家的清酒兑水,心中认定对方是个存心找茬的无赖之徒,可眼见其余三桌的客人正密切注视着这边,目光炯炯,各怀深意,不免感到有些难以下台,立时赌起气来,道:“尝就尝。”扭头见唐斯立也跟了进来,又道,“不过我尝了说没有兑水谅来郎君也不服气,这位是来收榷酒钱的酒坊使,不如请他来尝,最是公道。”
那大汉是个执拗脾气,全然不顾人生地不熟的道理,心中打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当即点头道:“甚好。”
当此情形,唐斯立不便推辞,况且他深知老友决计不会掺假兑水,也不多说,上前拿起酒瓶仰头就喝。刘太白道:“老唐,你可得说句公道话…”忽见唐斯立举袖抹了抹嘴角的残酒,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当即住了口,一把夺过酒瓶灌了一大口,自己也呆在了那里,失声道:“还真兑了水!”
那大汉冷笑道:“现今无话可辩了吧?”刘太白当即猜到说不定是长子刘大郎暗中捣了鬼,一时还真无话可说,只得讪讪道:“实在是对不住,我马上替郎君换酒,今日的这顿酒钱就免收了,权当小店向郎君赔礼道歉。”
那大汉却不肯就此善罢甘休,道:“我刘叉最见不得奸商们弄虚作假蒙骗他人了,你们酒肆号称京城老店、天下名酒,竟然往酒中兑水!”刘太白见他嗓门越来越大,急得满头大汗,可理屈在己,只好连声道歉。
刘叉却不理会,重重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道:“既然名不符实,不如就由我来摘了你这老店招牌!”刘太白慌忙上前阻拦道:“郎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忽见邻桌一位黑衣公子起身移步,走过来好心劝解道:“店家既已经道过歉,又应承不收酒钱,阁下何必得理不饶人呢?”
这儒雅公子名叫罗令则,来到长安也才几月,在虾蟆陵中租了一处宅子,离酒肆不远,时常踱步过来饮酒消遣,也算是郎官清的常客。刘太白见他挺身而出,不由得很是感激。不料刘叉好胜心重,与人争辩素来寸步不让,见对方明明也是酒客,却反而要替黑心的店主说话,更加忿然,怒道:“阁下愿意喝掺假兑水的酒,并不见得人人愿意喝。今日若不砸了这家店的招牌,日后他们还要用假酒祸害旁人。”
罗令则本来和颜悦色,见刘叉咄咄逼人,颇为不快,道:“尊驾风尘未洗,似是新到京师,可知道如今长安米价方贵,居亦弗易,商家谋生极其艰难…”
一语未毕,中间一桌的一名年轻文士突然“哈哈”笑了起来。罗令则回头愕然问道:“尊驾为何突然发笑?是在下的话很可笑么?”那文士举手指着身边的同伴道:“你可知道我身边这位就是…”那同伴要年长好几岁,慌忙道:“微之,别打岔。”那年轻文士对同伴甚是尊敬,闻言便立即笑着住了口。
刘叉早已经不耐烦,道:“休得废话,我刘叉嫉恶如仇,今日非要…”忽然睁大了眼睛,紧瞪着酒肆的门口,似乎看见了什么古怪的事物,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他正是堂重瞩目的中心,如此神色,自然引得众人一齐朝大门望去——正有一名青年男子慢吞吞地走进来,风尘憔悴,落拓不羁,只有左手紧握的一把长剑黯黯光华,镡首饰以金犀,似是柄利器。
刘太白“呀”了一声,慌忙奔去迎接,却被唐斯立一把扯住,低声问道:“此人就是仰月的故主空空儿么?”刘太白道:“是呀,你怎么会知道?”唐斯立答非所问地道:“嗯,我知道了。”松手放开刘太白,径自出门离去。刘太白一时愕然,不知道老友缘何会因为一枚仰月大异常态。
那空空儿自一进门就为众人注视,尚不明白究竟,他倒也冷静,浑然无事般走到一张空桌坐下,叫道:“店家,上酒。”声音甚是低沉,很有些有气没力的颓态。刘太白早看出那个蛮横地要砸他加招牌的刘叉很是畏惧这空空儿,虽然不明白内中原委,但之前因空空儿横空出现指点万年县尉破无头奇案一事,早就对他刮目相看,不拿他当普通酒客对待,立即应道:“来啦!”他生怕再端上来又是兑过水的酒,赶紧招手叫过伙计,命他速去后院酒窖取一坛没有开封的酒来。
却见刘叉瞪视空空儿半晌,终于还是踱步过去,道:“空空儿,想不到你还能追到这里来,真是好本事。”
言下之意,似乎是他早先与空空儿结下深仇大怨,正在为对方追捕。以他这等性情刚烈的大汉,露出如此忌惮的神情,想来对方一定非同小可,要么是大有来头,要么有非凡的本事,不过这两点都丝毫从外表看不出来——那空空儿一身灰布衣裳,土里土气,神情疲惫不堪,双眼空洞无神,望上去倒像是终南山中的伐木工,这等毫无生气的田舍汉,又怎会跟刘叉这等威猛壮士扯上干系?
空空儿的反应更是奇怪,只是不解地望了刘叉一眼,露出茫然无措的神情来,仿如根本就不认识眼前这人,随即掩饰般地扭转了头,又催叫道:“店家,上酒。”
刘叉也有些糊涂了,他当日在魏州失手杀人,正是为空空儿所擒,但在押送官府的途中又侥幸逃脱,据说空空儿还因此受到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的斥骂,难道对方并不是为了捉拿自己才来到长安的么?他又干等了一会儿,见对方始终不理睬他,便不再犹豫,道:“既是如此,刘某告辞了。”走出几步,又回头朗声道:“多谢。”自回到酒桌取了行囊,狠狠瞪了刘太白一眼,这才疾步离去。空空儿却始终只是埋着头,似在发呆,又似在沉思。
堂内又恢复了平静,那仗义出头的罗令则也重新回到酒桌坐下。酒肆就是一个地方,人来人往中总会有意外发生,但又迅即会被遗忘。堂内酒客也没有人如同刘叉一般质问酒中兑水一事,或许他们也喝到了掺的假酒,但毕竟久在长安,明白在昂贵米价中艰难辗转的酒户的难处,也不再忍心出声责备。
却听见坐在中间一桌的年轻文士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道:“米价方贵,居亦弗易…哈哈…”
他两次笑出声来,自不是无缘无故。原来这句“米价方贵,居亦弗易”涉及一桩著名的典故,当今大诗人白居易未扬名之前,曾到长安投诗给名士顾况,想请他推荐自己的文章。顾况打开诗集,看到白居易的名字,忍不住叹道:“米价方贵,居亦弗易。”长安作为帝国的中心,消费水准要远远高于其它城市,加上来往流动人口极多,居住是个大问题,所以有“长安居,大不易”的说法。顾况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长安米价新涨,物价昂贵,居住下来并不容易,虽有戏谑之意,却也是感慨当时民生艰难。随即读到卷首“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诗,顾况大加赞赏,又改口道:“能写出这等诗作,居则易矣。”白居易由此而名声大噪。
那发笑的文士二十五、六岁年纪,名叫元稹,字微之,其先祖是鲜卑族拓跋氏,汉化后以“元”为姓。从北魏至隋,元氏地位均极显赫,不过到元稹父、祖一辈时,家世已渐趋没落。这元稹自小苦心为文、勇于为诗,十五岁时就已经明经及第,加上外貌英俊,风度潇洒,风流诗人的名声四海传扬,如今在秘书省任校书郎,负责勘校典籍、刊正文章,平时事也不多,落下清闲自在。
而他身旁的三十来岁的文士正是白居易,字乐天,其先祖本是西域龟兹王室成员,后移民来中原。他于贞元十六年中进士,为十五名进士中最年少者,两年后又与元稹同一天登吏部乙科,同一天授校书郎,是本朝有名的大才子。论起来元白二人既是同年,又是同僚,交情因此非同一般。
元稹对面坐着的另一名文士名叫李绅,字公垂,与元家是世交。他与白居易同岁,幼年丧父,由母教以经义,曾目睹民间百姓终日劳作而不得温饱,愤而写了《悯农》诗,内有“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之句,因而被誉为“悯农诗人”,此次进京是要参加科举考试,正寓居在元稹位于靖安坊的祖传老宅中。
三人今日聚会,一是要为李绅接风洗尘,二是庆贺白居易新在永崇里华阳观租了房子,从之前居住的喧闹的常乐里搬了过来。永崇里不但清净,且就在元稹居住的居靖安坊的东面,不过一街之隔,好友住得更近了,当然要饮酒庆贺一番。
白居易见邻桌两人都朝元稹望来,知道旁人不明原委,嫌他笑得浪荡轻浮,当即轻轻咳嗽了声,使了个眼色。元稹知道老友不愿意表露身份,便强行忍住笑声,脸上却犹带笑容。
白居易叹道:“本朝自高祖皇帝以来,一百五十年不收酒税,安史之乱后开始行榷酒对酒征收重税,酒利由厚转薄,许多民间美酒从此失传。看看如今这米价…唉,也难怪酒肆会兑水掺假。”元稹道:“京城本来盛行饮酒之风,听说最近也开始学江南一带时兴饮茶,或许与米价昂贵、酒质大坏有关?”白居易道:“未必,其实就饮品而论,茶未必会输于酒,茶艺一道,学问深远。我去年回符离,在临淮遇到一位善茶道的老者,名叫常伯熊,据称是陆羽好友,煎茶时手执茶器,口通茶名,区分指点,茶艺娴熟,颇令人刮目。上前一尝,入口即苦,然片刻后即有回味,且在舌尖反复盘旋,极是耐品。”元稹奇道:“茶真有这等奇妙?公垂,你也是江南人,如何看到茶酒一较高下?”
李绅似在沉思,对元稹的话仿若未闻。白居易道:“公垂莫非又有忧心之事?”又叫了一声“公垂”,李绅才回过神来,慌忙道歉道:“实在抱歉,我在回想此次西来一路的情形…唉,二位久居京城,怕是难以想象,我可是亲眼见到许多人家为了缴纳官税,不得不拆屋卖梁卖瓦,当真已是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元稹道:“关中今年大旱、百姓穷困潦倒之事我早有所闻,竟不知道经到了这个地步。”
白居易叹道:“民间原是指望朝廷能够免除今年赋税,以济危扶难,不料京兆尹突然上奏皇帝,说‘今岁虽旱,而禾苗甚美’。圣上信以为真,由此才不免租税。”李绅道:“这位京兆尹,莫非就是那位道王的后人?”白居易道:“正是,如今他也封嗣道王。”元稹冷笑道:“可惜偏偏辱没了这个‘道’字。”
他三人刻意压低了声音,旁人也不知道他们谈话内容。原来当今京兆尹姓李名实,是高祖皇帝李渊第十六子道王李元庆的四世孙,靠家世入仕,曾任山南东道节度留后,因克扣军费中饱私囊,引发军中将士兵变,他趁夜色自城墙缒下,才得脱身。这样苛暴成性的一位贪官,狼狈逃回长安后不但没有受到任何处罚,还靠花言巧语当上了京兆尹,如今他封嗣道王,同时兼任京兆尹和司农卿两大要职,权势还在宰相之上,由此仗着老皇帝宠幸,大肆排除异己,聚敛无度,劣迹种种,百官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而已。今年春夏大旱,谷物失收,本朝律法曾规定凡水旱虫霜等严重自然灾害,农作物损失十分之七以上赋役全免。独有李实不以为然,特意上书皇帝,奏请不免民间租税。
元稹道:“说到底,如今的长安‘米价方贵,居亦弗易’,其实全是拜李实所赐。”转头道:“乐天,实在抱歉,我也顺口借用了你名字的典故。”白居易毫不介怀,道:“民生艰难,用在这里正是再合适不过。”
李绅道:“这李实如此恣意妄为,作恶多端,难道就没有御史弹劾他么?”白居易道:“御史台长官御史中丞李汶与李实是姻亲,谁还敢弹劾他?况且如今御史台的御史也分作了两派:李汶、韩愈自是一党,跟李实是一伙儿;柳宗元、刘禹锡新上任不久,倒是没有依附李实,不过跟东宫待诏王叔文、王伾走得很近。”
李绅一听到韩愈的名字,“啊”了一声,不再言语。原来韩愈任国子监四门博士时,曾举荐李绅参加科举考试,名义上是他的“举主”,也就是他的“恩师”,古代尊师重道,恩师再有不是,当学生的也不能说三道四。
元稹到底最年轻,性情锋锐,爱见事风生,明明猜到李绅的心思,不过他素来反感韩愈不顾文人体面为京师达官贵人、富豪商贾撰写墓志铭,收取高额润笔费,当然不肯放过这个嘲讽的大好机会,道:“你那位举主去年四门博士任期期满,去留没有着落,全靠写文章吹捧李实才谋得了监察御史的位子。”李绅闻言大是惊奇,道:“竟有此事?”元稹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地学着韩愈的样子,道:“愈来京师,于今十五年,所见公卿大臣不可胜数,皆能守官奉职、无过失而已,未见有赤心事上忧国如阁下者。这‘阁下’,指的就是京兆尹李实。”
白居易见李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忙咳嗽了解声,打断了话头,道:“微之,咱们还是得想个法子让圣人知道民间疾苦才是。”元稹本是伶俐之人,脑子转得极快,当即不再背诵韩愈那篇阿谀奉承李实的文章,只是两手一摊,为难地道:“你我只是正九品的校书郎,最清闲最无权的职位,如何能对付李实这等虎狼之辈?可惜我岳父已经过世,不然或许还能找他在圣人面前说句话。”他岳父韦夏卿也是一代名臣,先后任过京兆尹、太子宾客,检校工部尚书、东都留守,去年卒于太子少保任上。
白居易道:“你新婚夫人的姊姊,不是嫁给了翰林学士李程么?李程既见宠于天子,又是皇室宗亲,正是再合适不过的进谏人选。”元稹哑然失笑道:“乐天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李程是出名的懒人,总是日过八砖才去上朝,内子一家人都暗地称他‘八砖学士’。进翰林院后也是不发一言,混混噩噩,无所作为…”
李绅突然重重一拍桌子,怒道:“何必这般麻烦,我这就去找韩夫子,亲自找他问个清楚!”白居易大为惊讶,问道:“你是要直接去找韩御史么?”李绅愤然道:“正是!我倒要问问他,他…”
恰在此时,一阵铮铮的乐音蓦然着扬起,飘荡在虾蟆陵上空。酒肆中所有的人都自觉住了口,竖耳凝神倾听对面翠楼传来的金石之声——音律一起,既从容不迫,又雍容细致,足见其惊艳不凡之处,弹奏者一定是那位著名的莹娘了。
当今的长安人都风传虾蟆陵有两大宝——一样是郎官清酒,另一样则是莹娘。
这莹娘本名艾雪莹,原是教坊乐妓,且是专为皇帝表演的“内人”,因色艺俱佳深受恩宠,在皇宫宜春院中拥有自己的私人宅邸。但后来不知道怎地得罪了皇帝面前最为得宠的宋氏五姐妹——这五姐妹分别名为若莘、若昭、若伦、若宪、若荀,均能诗能文,才貌双全,十六年前为昭义节度使李抱真举荐宫中,成为当今德宗皇帝的侍妾,但德宗皇帝爱其风操学识,只命人以“学士”称呼。这五姐妹进宫后不久就掌管宫中记注、簿籍等,不但写得一手清丽淡雅的好文章,且有论议奏对之能,深得老皇帝重视,六宫嫔媛和诸王公主驸马也都以礼相待,在宫中自成一股势力——艾雪莹虽然琵琶技艺高超,名列教坊第一部,可得罪了这样身份非同一般的五位女学士,终究还是被逐出了教坊。她尚有长辈、幼弟要养活,不得已只能拿出所有积蓄在虾蟆陵置办了一处房产,做起暗娼的勾当。以她这等才貌,又是宫中旧人身份,自然不乏裙下之臣,偏偏她眼光极高,非贵戚豪客不能出入其门,能听到她弹奏琵琶者更是寥寥可数。似今日这般翠楼尚未开张,即听到她的琵琶绝唱,更是殊罕之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