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洛千夏很怕黑,眼见天色暗下来,急得几乎要哭出来。花飞雪只好留下来帮他,一边砍树一边打趣道,“这可是你说的,一辈子给我当牛做马,以后可不许反悔哦!”
她九岁就与洛千夏相识,两人一起在盐帮北苑长大,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但是对她而言,九岁之前的记忆却是一片空白。谁也不知道在那之前发生了什么。她生得这样美,可是谁也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谁。梦里那个依稀的美人影,她不认得,也不记得,但她知道那就是自己的母亲。
与生俱来的血脉,能让她无条件地相信并且想念。
梦里的彤鸢花摇曳生姿,团团簇簇,母亲美丽的笑容暖如朝阳,她说花飞雪,记住娘的话了吗?我知道,你一定做得到。
原来人生在世,是会背负这许多的人情债……欠人,被欠的,纠纠缠缠算不清楚……冰天雪地里,花飞雪独自苦笑。初入江湖,就遭受这许多的艰难凶险,可是她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四周都是雪,苍白而冰冷,她告诉自己现在这点波折算不得什么,以后会有更多的难题和险阻等着她去面对,必须要有强若磐石的意志和斗志才能熬过去。花飞雪咬紧了牙关,心中却是一阵酸楚,一股热泪涌至眼眶,身下雪坡到了尽头,身子随着惯力腾空而起,白色衣袂风中飞舞,犹如折断翅膀一只素蝶……
整座山坡都被铺天盖地的白雪覆盖着,只有一条官道露出浅浅的棕色。这是北方小国向朝廷进献贡品的必经之路,所以早有附近驿站的官员雇人清扫出来。
雪地路滑,马车根本无法攀山而上,无论是富贵人家的达官商贾,还是进贡出访的朝廷使团,冬天出行都只能乘轿。此时正有一队人马走在山间官道上,轿子是天青色的,颜色十分朴素,周身也无任何奢华的装饰,几个抬轿的家奴看起来却很出色,个个身形挺拔,步伐一致。
这时头上忽然传来一阵窸窣之声,雪沫纷飞而下,众家奴停下脚步,警觉地一起抬起头去——纵使训练有素,见多识广,此刻也都不约而同地长大了嘴巴,眼看一个白衣素裙的绝色女子连同阵阵飞雪,折翼蝴蝶般,直直跌落下来……
花飞雪凌空往下看了一眼,接着风势略一使力,竟正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天青色的轿顶上……
雪沫纷纷,天空此刻清透如琉璃,蓝得近乎虚假。众人都像是被施了法术一般立在原地,花飞雪缓缓坐起身来,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白衣胜雪愈显得她面庞如玉,一双明眸带着一点迷离的光晕,因为受了寒,红唇就如两片鲜红的琥珀,明丽的颜色深凝在其中,泛出浅淡而柔美的光泽。
年纪最小的家奴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情景,忍不住脱口而出地说:“天……天女下凡……”
四下里一片静寂。略带童声的清脆话音的在半空中回几圈,缓缓落了下去。清晨的官道上有浅淡的雾气,白雪覆盖的山峦一望无际。
花飞雪摔得双腿生疼,一时间坐在原地动弹不得,却很快就搞清楚了状况。若不是正巧有这轿子经过,接住了她,恐怕当真要有性命之忧了。这时,轿中人听到声音,揭开轿帘走了出来。
那是一位年轻公子,身着天青色布衣,面目清秀,眉眼细长,甚是英俊。眼眸漆黑,深处透着淡漠之色,虽着布衣,仍然难掩由内而外散出的雍容贵气,腰间别着一支霜色玉箫。此刻缓缓回过头来,只见轿子顶上正坐着一位白衣胜雪的陌生女子,面带迷惘的神色,一滴泪水,沿着她的画中人一般精致的五官,缓缓滴落下来。
不由得微微一怔。
花飞雪只觉脸颊一凉,伸手抚上去,原是方才蕴在眼中的泪水滚落下来。不假思索地拭了去,抬头却见那位布衣公子正在探究地望着自己,黑眸深处神色全无,从表情上看不出半点儿心绪。扫一眼地上他的脚印,较之那些家奴要浅出许多,可见武功不弱。花飞雪心想他此刻出现在这附近,很可能是冥月宫的人,一时难断他是敌是友。
布衣公子的目光落在花飞雪手中的白玉腰牌上,微微停顿一下,接着很快移开,款款走到轿子跟前,温颜朝她伸出手去说,“姑娘受惊了。”
日光笼罩在地面上,四周浮着浅浅的金色。空山静寂,雪光万里。众家丁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画面——青衫公子面如冠玉,表情温润,朝坐在轿顶上的绝色女子伸出手去,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侧脸被雪光映得明丽一片。
许多许多年以后,花飞雪依然记得这一刻的自己,不知为何,就有一种信赖他的感觉。
花飞雪略一迟疑,将手掌搭在布衣公子手臂上,借力跳了下来,这时脚下却是一痛,险些站立不住,却强自忍着,没有露出疼痛之态,礼貌地朝他行了个礼,说,“多谢公子。”
布衣公子看出她腿上有伤,见她刻意掩饰,当下也不揭破,只道,“雪天路滑,不知姑娘要去哪里,在下可以顺路送你一程。”
冰天雪地,脚又受了伤,此刻一个女子孤身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花飞雪想了想,说,“烦劳公子把我带到这条路的尽头就可以了。”
如果她没认错的话,这条官道的应是通向北麓的山脚下。那里有盐帮北苑的岗哨,到时只要通报一声,洛千夏就会派人下来接她的。布衣公子上前一步揭开轿帘,礼貌道,“姑娘请。”
这一步,雪地上的脚印很深,花飞雪知他是担心自己起疑,刻意隐藏了武功,心下略有迟疑,问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一个背上背着皮囊的家奴抢着答道:“我家公子是附近走货的商贾,姑娘叫他秋公子就可以了。”
花飞雪心想,这几个家奴的个个相貌笔挺,武功不弱,能够驱使他们的主人绝不会是置身于江湖之外的商贾,不过此刻也问不出什么,索性就顺着他们的话讲,转身朝布衣公子行了个礼,说,“小女子花飞雪,承蒙秋公子雪路相救,有劳您了。”
布衣公子本就眉目清俊,此刻面色平和,看起来更是温润无害,只是一双眸子深处平静无波,说,“姑娘不必客气。请吧。”说着揭开轿帘,安顿花飞雪在轿中坐好。
6.
轿子是单人的,秋公子将位置让给了花飞雪,自己就只能徒步上山。四周是白雪覆盖的茫茫崇山峻岭,他一袭布衣青衫,在雪域之中略显单薄。这时方才那个替他作答的年轻家奴奔过来,从身后背囊里取出一件光泽华美的紫貂披风,双手呈上,说,“少主,外头不比轿子里暖和,当心着凉。”
秋公子并没有接,只看一眼那家奴模样的少年,温颜道,“樊素,这次我们微服出巡,怎么带出来这般惹眼的招摇之物?”
雪光之下,紫貂披风上的皮毛随风摆动,触在皮肤上滑而柔顺,妙不可言。樊素低下头,有些懊悔的样子,说,“小的一心想着这个最御寒,就装到了背囊里……是我考虑欠妥了。”
秋公子温颜说,“不打紧,先收起来吧。晚上要是冷了,你就拿出来当被子盖。”
樊素挠挠脑袋,嘿嘿笑道,“这种价值连城的名贵之物,小的怎舍得拿来当被子盖?那当真是暴殄天物了!”说着把紫貂披风装进背囊里,伸手在里面掏了掏,又取出一件寻常的黑色绒布披风,里头絮着棉花,是府里发来过冬的下人装,在寻常人眼里看起来也很精致的。
樊素犹豫了一会,还是递过去,说,“少主,这天气真的是太冷了。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可是说这里,他自己也觉得以少主地位之尊,与这下人穿的披风是在是不搭调,讪讪地刚要缩回手去,这时却听少主很随意地说了一句,“好。那你帮我披上吧。”
樊素面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手脚麻利地帮他穿好披风。日光之下,却见少主眉目清俊,青色布衣配着黑色披风,非但没有半点儿寒酸,反倒显得那身衣裳贵重了许多,可见与生俱来的尊贵之气是如何也挡不住的。
樊素退到一旁,走在比秋公子略往后一些的位置上,说,“小的知道少主并不是真觉得冷。而是少主了解樊素。知道您若不依了我,小的一定会一路上唠叨个不停。”
秋公子淡淡一笑,不再答话。负手往前走着,面如冠玉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樊素回头看一眼那轿子,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少主,您是不是在想那位姑娘的事情?——她手上的冥月宫腰牌,想必您也看到的了。难道……她就是黄旗旗主段夜华?”
秋公子摇摇头,说,“江湖上有很多人跟段夜华交过手,据说她无论何时何地都戴着面纱,看过她真面目的人都被她不惜一切代价给杀了。而且,以那位姑娘的武功,恐怕也未够位及冥月宫旗主之列。”
樊素低头又想了想,忽然一副茅塞顿开的神情,说,“就算她不是段夜华本人,也可能是她的手下。总之那位姑娘美貌无双,一定不会毫无来历。说不定是冥月宫知道少主微服出巡,特地派来色诱少主的!”
秋公子无奈一笑,正待要说什么,这时忽觉脚下的土地一震,天空中落下几缕碎雪,紧接着轰隆一声,抬头只见连绵的白色雪浪夹杂着滚动的巨石,排山倒海地汹涌而来。
樊素短暂地愣住片刻,惊道:“遭了,雪崩!”
7.
这顶轿子从外面看起来朴素简陋,里面却温暖舒适。花飞雪此时已经倦极,把头靠在轿壁上昏昏欲睡,掌心传来几许凉意,这才发觉自己手上还正握着段夜华的白玉腰牌。想必方才那位秋公子也看到的了。
不过也许这样反而更好。
这队人马此时出现在这个地方,看样子那秋公子武功不弱,说不定就是冥月宫另外两位旗主中的一个。如果是这样,说不定他看到这腰牌反倒不会为难自己……即使他们有别的来头,冥月宫的名头大概也能起到一些震慑作用。花飞雪心想此时没有别的办法,再多计较也是无益,于是把白玉腰牌收入怀中,斜靠着轿壁,闭上眼睛昏昏睡去。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花飞雪感觉身下的轿子似乎停下了。窗帘依旧紧闭着,外面的铮亮的雪色却仿佛暗了许多,不似最初时明亮。难道自己一觉睡到了天黑?花飞雪慌忙起身,揭开轿帘走了出去,不由得一愣。
天幕是一种少见的黄灰色,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太阳还未落下,已有一轮红色月牙升上天空。花飞雪自幼生活在这片山里,知道这样的天象大多预示着某些异常。对面山峰上的雪面在灰色天空的笼罩下略显冷寂之色,轰隆隆的声响自远处传来,可是此处却平稳安宁,只是地面上略有震颤之感。
花飞雪四下看看,只见前方有座废弃的宅院,看起来许久没人居住,连廊的尽头处是一座小亭,朱红色的亭柱已经露出灰色的斑驳,上头的牌子歪了,字迹却依然遒劲有力,洋洋洒洒的写着四个大字——“彤鸢雪庐”。
目光触及那字迹,花飞雪眼神微微一震。这时,樊素迎过来说,“姑娘您醒了?方才我们在路上遇到雪崩,还好我家公子眼明手快,发现附近有个山洞,带着我们躲进来,咱们这一行人才幸免遇难。”
“这是什么地方?”花飞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绕过樊素,怔怔地往雪庐的方向走去。
樊素跟在后面继续答道:“我们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山洞的洞口被雪封住了,我们只得往里面走,谁知这里头别有洞天,走着走着就通到这个山谷了。”
此时一众家奴已经将那废弃的雪庐粗浅地打扫了一番,秋公子身披黑色斗篷,端端坐在左侧的石凳上。
花飞雪怔怔地看住他的背影片刻,脸上露出迷茫而悠远的神情。起身走上台阶,伸手缓缓拂过那蒙了尘的红木围栏,如玉容颜更苍白了几分,脚踝处原本就有伤,这时神思恍惚,险些滑落下去,好在秋公子眼明手快地扶了她一把,说,“姑娘,你怎么了?”
花飞雪没有说话,白皙脸庞在此刻昏黄诡异的天色下多了几分迷离。秋公子料想她是听到山后轰隆隆的雪崩之声,受了惊吓,扶她在石凳上坐好,对樊素说,“叫人温壶酒过来。给这位姑娘压压惊。”
花飞雪坐到石凳上,冷硬冰寒,不由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秋公子见了,又吩咐樊素:“把背囊里的紫貂披风拿来,帮这位姑娘垫在石凳上。”女孩子家想必都是很畏寒的吧,万语师妹就是这样,走到哪里都让侍女带着锦棉褥垫,想来就是畏惧石凳寒冷的缘故。
花飞雪见他这样细心,心头闪过一丝暖意。其实大家不过萍水相逢,以后恐怕再难有相见之日,他这样待她不过是出于礼貌,可见的确是世家公子,教养好,从小有风度惯了的。
因为素不相识,以后也再无瓜葛,有些话反倒可以轻松地对着他说,花飞雪抬头望一眼这座废弃的雪庐,问,“公子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有些地方分明没有到过,却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在梦里面曾经去过似的。”
秋公子想了想,答,“有过的。就像某些场景,分明刚刚才看到,却觉得似曾相识,仿佛已经在梦里见到过一次了。
花飞雪虽然素来性子深沉内敛,可也不过是个寻常的花季少女,此时能有人能明白自己的感受,心中有些淡淡的欣喜,更有了些倾诉的欲望,说,“我好像在梦里见过这座雪庐的。……有个身影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上,遮住了对面的人。所以方才我乍看到你背影的时候,还以为是走进了梦里。”她的声音低了低,道,“……可是,也许那是个很悲伤的梦吧,不知道为什么,光是想着,便觉心酸难耐。”
秋公子转头看一眼花飞雪,此时她正眺望着远处的暗红云天,面色苍白如玉,便劝慰道,“佛经有云,人生如梦亦如幻,朝如晨露暮如霞。梦境和现实的关系本来就很难说清楚,或许是你儿时的经历,又或者是前世的记忆,不过无论是什么都好,终归是过去了。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这男子的声音温润如珠,听起来十分舒服,似是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花飞雪心下略觉宽慰。这时樊素端着一座红泥小炉走过来,上面温着一个酒壶,一边倒酒一边说,“这炉子是在附近找到的,可见过去的主人家也经常在这雪庐里煮酒喝的。”
花飞雪接过秋公子递过来的青花瓷酒杯,捧在手里,只觉一股热力顺着掌心蜿蜒而上。此刻天空飘起纤细如尘的小雪花,远处的轰隆声也停了,天色又黑了几分,却透亮了些,不再笼罩着令人压抑的昏黄。心情不由好了些,扬了扬唇角,举起酒杯对秋公子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注:《问刘十九》,唐,白居易,字乐天,晚年又号香山居士,唐代著名现实主义诗人。】
此情此景,秋公子兴致也不错,捏起酒杯与她轻轻一碰,一饮而尽,说,“白乐天这首诗用在此处,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不过仔细想来,他应该会更羡慕我一些吧。”
花飞雪饮了热酒,心情也舒展开了些,此时面色回转,白玉容颜上透出一丝胭脂红,笑着问道,“为什么?”
“煮酒赏雪是人生美事,我却还比他多了一样。——就是有美在旁。”秋公子拈着酒杯淡淡一笑,露出唇边两个清浅的小酒窝。
花飞雪面上一热,脸颊的红晕更盛,低眉垂下头去,目光触及他腰间那柄玉箫,霜色铮亮,远远望去似有寒气飞逸出来,灵机一动,笑道,“为了公平起见,我也须再多一桩美事才行。这就有劳公子玉成了。”
秋公子顺着她的眼光看去,知她是想让自己吹一曲玉箫,正待要说什么,站在一旁候着的樊素上前一步,笑着对花飞雪说,“如果我家公子肯答应,那姑娘你可真是有福了。”说着很夸张地挤了挤眼睛,说,“知道什么叫做天籁绝音吗?我家公子的箫声能让凤凰泣血,鸳鸯白首。只是可惜啊,他的箫声很矜贵,皇帝老子恐怕都听不到呢。”
花飞雪浅笑,故意说道,“啊,连皇帝都听不到吗?那我这个无权无势的小女子,岂不是更没有这个耳福了。”
秋公子拈出腰间的玉箫,姿态娴雅地旋了一圈,稳稳拿在手上,笑道,“你们两个不必一唱一和地用激将法了。想听什么?说吧。”
樊素很是兴奋,说,“公子您吹什么都好听的。能在这样的雪夜里听得一曲,也不枉兄弟们涉险走这一遭了。”
花飞雪见樊素这般推崇秋公子的箫声,兴致不由又浓了几分,满眼期待地看向他,面色白里透红,犹如玉点胭脂,精致可人。
此时,千山夜雪,红月当空。
废弃的雪庐,斑驳的朱栏,以及眼前白衣胜雪的女子都仿佛是画里的情景。秋公子不忍拂了他二人的兴致,自己也雅兴顿生,将寒玉箫举到唇边,吹奏了一曲《念奴娇》。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银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怡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注:《念奴娇》,南宋,张孝祥。】
箫声曲调抑扬顿挫,跌宕有致,时高时低,时婉时转,呜咽处如鸟兽哀鸣,悠扬处如风过千帆,称之为天籁绝音,毫不为过。
一众人都听得痴了,仿佛眼前看到的不是一望无际的雪原,而是月色下的洞庭湖,银河的倒影在碧波中轻漾。水面上有一叶扁舟,上面站着一个外表与内心都出尘高洁的男子,肝胆皆冰雪。天水清莹澄澈,他击舷而歌,不知今夕是何夕。
一曲箫声罢,余音绕梁久久不落。半晌众人才想起来叫好,樊素更是一脸得意自豪的笑容,说,“你们看,我说公子的箫声时天籁绝音,可没夸张吧。”
花飞雪听完这曲箫声,只觉灵台清明,心胸开阔了许多。但细细品味之下,又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说,“秋公子的箫声,技艺绝伦自不必说,一曲骊歌上九天。只是……”
“只是什么?”秋公子一向自诩箫音绝世,此刻见她欲言又止,难免有些好奇。
“我也说不上来。”花飞雪认真想了想,说,“……好像是,缺少某种牵挂。直来直往,心平气和,因此无法断人心肠。”
秋公子一愣。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对他箫声的评价竟与他母亲一样,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不由用一种重新审视的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花飞雪侧着头,自顾自继续说道,“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样的箫声已经足够美妙动听了。……也许,无牵无挂才是人生最好的状态。”
站在一旁的樊素有点不满意她这样挑毛病,怏怏地插了句嘴,道,“我家公子尚未娶亲,当然无牵无挂了。”
秋公子将玉箫收回腰间,瞥一眼樊素,说,“姑娘口中所说的牵挂,应该不单指男女之情那一种吧。”说着温颜看向花飞雪,说,“多谢姑娘提点。他日我找到了所谓的‘牵挂’,定会再吹奏一曲给你听的。”
花飞雪莞尔一笑,转身站起来,走到雪庐外面看一眼那面歪下来的牌匾。“彤鸢雪庐”四个大字上虽有金漆脱落,却依然看得出潦草苍劲的笔锋,幽幽叹了一声,说,“世人千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有的追求名利,有的追求权位,有的追求爱情,有的追求自由……不知秋公子最想要的‘牵挂’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使得箫声绝世的玉面公子蓦然一愣。
认真地想了想,片刻之后反问她道,“那么你呢?”
此时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曦光穿透厚重的云层,丝丝缕缕地洒在雪域山峰上。
花飞雪欲言又止。满腔的话到了唇边,却还是咽了回去。大家萍水相逢,彼此身份未明,虽然以后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但也还是点到即止的好。
这时有位在不远处歇息的家奴走过来说,“公子,天已经亮了。为了能在规定日期前赶回去,我们还是抓紧起程吧。”
花飞雪忙道,“秋公子你一夜没睡,去轿子里休息一下吧。我可以自己走的。”
秋公子见她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虽然略有些意犹未尽,可是也觉得这样也好。家教良好的世家公子,此时绝不会让一个女子把轿子让给自己的,于是对花飞雪的提议恍若未闻,只吩咐樊素道,“你安顿花姑娘到轿子里坐好。即刻起程下山。”
樊素依言走过去扶住她,无意间瞥见花飞雪左手指甲尖处有些发青,以为是天气寒冷血液不畅之故,当下也没放在心上。
花飞雪脚踝酸痛,不由分说地被樊素扶着往轿子的方向走去,回头又看一眼这方破败了的雪庐,心绪一时复杂难言。


第二章 城上风光莺语乱

1.
秋公子走在轿子前面,一行人本想按原路返回,出了山洞好走官道下山,哪知那个洞口已在雪崩中被掉落下来的大石块封住,只好又折回来往相反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