瓣儿和墨儿是一对孪生兄妹,瓣儿眼波清亮,娇小面庞上娇翘的小鼻头,穿着深绿锦边的浅绿无袖褙子,粉白衫儿,鲜绿罗旋裙,如绿叶衬着一朵白茉莉。

赵不尤伸手摸了摸琥儿的额头:“还有些烫。是我不好,不该忙着赶路。”

寒食清明,宗室子弟都去祭祀祖陵,赵不尤是太宗皇帝六世孙,前天带着琥儿赶到太宗永熙陵,祭祀罢后,他不喜和众人一起慢腾腾坐车舆,自己抱着琥儿,骑马先赶了回来。琥儿第一次骑马,一路欢叫,回来却嚷头痛。

温悦道:“赵太丞说不打紧,只是受了点小风寒,吃几丸药就好了。”

琥儿撅起小嘴:“我不吃药。”

瓣儿逗道:“琥儿又有什么高见了?”

琥儿病怏怏地说:“药是偷的。”

众人都一愣,瓣儿笑道:“刚才我明明付了药钱呀。”

琥儿奶声奶气道:“姑姑不是常念——‘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大家一听,全都笑起来。

说笑了一阵,赵不尤让墨儿去对街梁家鞍马店雇了顶轿子,送温悦、瓣儿和琥儿回去。

轿子走后,两人又坐回到书讼摊,不到一个时辰,又接了三桩案子。

两桩仍是无理兴讼,当即说破劝回,一桩关涉到宅界纷争,须得交官府裁断,要写讼状。墨儿虽不爱说话,写讼状却已是熟手,仍由他执笔。他照规矩,先用朱笔蘸了朱砂汁,在卷首写下所讼事目,而后换墨笔,写明所讼因由,不到一盏茶工夫,便挥笔而就。

赵不尤浏览一遍,简练清晰,有理有据。官府明定,诉状正文不得超过二百字,墨儿只用了一百六十字便将事由说清,自己来写,也不过如此。赵不尤不由得赞了声好,从袋中取出官授木印,在年月日前盖了印,印文是:“文庄坊居住写状钞人赵不尤官押”。

那人拿了讼状,连声道谢,虽然不甚富裕,却也取出一整吊钱来答谢。墨儿忙告诉他,官府还在休假,得过两三天才能去申报立案。等赢了官司,再一起付钱不迟,况且这案子不大,要不了这许多钱。那人这才收好钱,连口称谢,拜别而去。

看时候差不多了,赵不尤让墨儿收拾笔墨,一起出城去赴简庄之约。

今天一气办妥了四桩讼案,墨儿看起来很是畅怀,走起路来脚步都轻快很多。迎面走来几个身穿白色襕衫的太学生,赵不尤想起明天是殿试日,便问墨儿:“你还是不打算去应考科举?”

墨儿点点头,微微一笑:“我就跟着哥哥,替人写讼状,这样很好。”

赵不尤略想了想,才开口道:“人固然不能利欲熏心,但也不必刻意清高。前日我读《韩非子》,见他论‘势’,有段话说得很有道理,‘有才而无势,虽贤,不能制不肖’。我大宋,其他不敢夸口,但这科举取士之法,却是远胜前代。真正做到了取士不问家世,哪怕寒门小户、农家之子,只要用心向学,都有望博得一第,施展抱负才干。我想,孔子若生在当今,恐怕也会全力应考——”

不能参加科举,无法为国效力,曾是赵不尤心头一大憾。

宋代开国以来,鉴于历代皇亲国戚篡权夺位之乱,故而不许宗室子弟参科举、任官职,只能在宗室学校就学,学成也只授予虚衔,不任实职。赵不尤自幼好武,曾中过宗学武举魁首,却也只得了个“武功郎”的虚衔。近年来,宗室限令松了一些,有个别宗室子弟文行优异,被任了官职。赵不尤也转而习文,不过,当初武举比试兵器时,他脸上受了伤,留下道疤,形貌不雅,即便能参加科举,也触了“废疾者”禁考之限。

最近几年,他才对此渐渐释怀。墨儿并非他亲弟弟,只是义弟,并没有这科举限制。

墨儿却微笑着说:“我不是要清高。哥哥不是也说,如今世道不正,朝廷被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等人把持,公门变作了私门,忠直之人,在朝廷难以立足。哥哥虽然做不了官,但这些年平息过多少纷争冤仇,还不是一样在行善济世?”

赵不尤微微一笑,心想,墨儿不善争竞,若在仁宗朝,或许能有番作为,当今之世,不去仕途也好。何况朝廷现今官职冗滥,上届进士选出已经三年了,大半却都还在待缺,就算考中,也未必能得一个实职。

两人说着话,才出东水门,就见万福挪着胖身躯,气喘吁吁奔了过来:“赵将军,我家大人请你过去帮忙查看。”

当年,赵不尤参加宗学武试,按例马上射八斗力弓即为一等,赵不尤却能骑射一石硬弓,当时箭靶挂在一株粗柳上,赵不尤一箭射出,不但中的,而且射穿了牛皮箭靶,箭杆贯透树身,箭尖钻出树背。那日天子也来观试,见后大喜,赞道:“昔日汉家有飞将军李广,能射箭入石;今日不尤神射,不亚李广,乃我大宋赵家飞将军。”并当即封他为宁远将军,虽然只是虚衔,但宗族及朝中人从此都尊称赵不尤为“赵将军”。

“老顾现在哪里?”赵不尤问道。

“汴河北岸,虹桥西头,老乐清茶坊那边。”

“我正巧要去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说出来您一定不信,一只客船,两岸数百人盯着,凭空就没了!”

“老顾去那里初查过了?”

“查过了。顾大人说那样一只大船岂能凭空消失,若不是被烧掉,便是沉船了。那船消失前,我正巧在桥上,亲眼瞧见那船被雾气罩住,并不是着火的烟气,而是雾气,还散着木樨香气。那船消失后,水上也不见烧焦的木块残片,所以不是烧毁;顾大人又找了几个船工,潜到水里去找,也没有发现沉船…”

赵不尤听后并不言语,墨儿则有些吃惊。

万福继续讲道:“客船消失后,又有个白衣道士在水上飘,人都说是神仙。还有一幅银帛,写着八个大字…”

“什么字?”

“天地清明,道君神圣。”

“哦…”赵不尤听后仍不言语,默默沉思。

“赵将军,您先过去,我家大人命我去城里找人手——”

赵不尤和墨儿一路来到虹桥边,沿途街边人们纷乱无比。有的大呼小叫,有的交头接耳,乱哄哄中,断续听到一些言语:“我眼睁睁瞧着,那船就没了!”“神仙降世,天降祥瑞!”“天地清明,道君神圣。说的不就是当今赵官家?”“如今这世道哪里清明了?分明是反话!”“都三月天了,哪里有鲜梅花?”

两人一路听着,刚要上桥,赵不尤无意间一扭头,看见桥东头茶棚下坐着个人,圆脸、大眼、厚嘴唇,认得是枢密院北面房的令史李俨。李俨正闪着大眼,微弯着腰,赔笑说着什么。再一看,他对面上首坐着个中年浓须男子,身穿便服,不认得。那浓须男子听李俨说完,点头笑着高声说了句“不亦乐乎!”虽然隔了段距离,旁边又人声混杂,赵不尤仍听到那四个字说得语调有些怪,不像汉地声调,似乎是高丽人学说汉话。再一想,高丽使者如今由枢密院北面房接引款待。那短髯男子应是高丽使者,李俨恐怕是陪他来游赏清明河景。

赵不尤没有多想,举步上桥。桥上仍有不少人,三五聚在一起,也在指点谈论,都兴致高涨,眼睛放光。只有一人,身穿灰袍,背着个木箱,独立在右手桥栏边,低着头,扳着指头,像是在算什么。赵不尤认出来,是故友张择端,翰林图画院的画待诏。

此刻,张择端站在桥栏边,一时闭眼,嘴中碎念不已,一时又睁眼,左望右望,忽而又急转过身,朝左边跑过来,距赵不尤只有几步远,却视而不见,跑到左桥栏边,又指指点点,念念叨叨:“货船五只、一大四小、客船三只…不对,还有一只货船,方才在桥这边,已经穿过桥到了下游…”赵不尤顿时明白,他是在打腹稿,恐怕是想把方才一场大乱画下来。

他知道这位画痴一旦入迷,雷也打不醒他,便没有打招呼,径直走了过去。

上到桥顶,赵不尤向西边望去,北岸不远处泊着两只客船,前面那只新船边有几个士兵执械守着,应该便是那里。简庄所约的老乐清茶坊就在岸边,正对着那只新客船。

两人下了桥向西,快步走近那只船。赵不尤先望了一眼老乐清茶坊,见檐下立着两个人,一个清瘦挺直,正是简庄。另一个年轻温雅,是这茶坊的店主乐致和。简庄是汴京名儒,同乐致和等七人志趣相合、师友相称,常在这城东汴河湾相聚,谈文论道,诗酒唱和,人称“东水八子”。

看来其他六子都还没到,赵不尤走过去向两人叉手致意:“简兄、乐老弟,今日之会我恐怕要缺席了,这边出了件大事,我得去料理一下,还望见谅!”

两人也一起向他叉手,简庄道:“正事要紧,日后再聚不迟。”

“不尤!”顾震从岸边那只新客船的一扇窗户中伸出头,大声叫唤。

赵不尤又叉手告别,忙转身走过去,顾震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后,赵不尤凑近,透过窗户,见船内地板上躺着两个人,一动不动,不知是昏了,还是死了。

第二章二十五具死尸

烛天理如向明,万象无所隐。

——张载

那只客船应是新造不久,漆色鲜亮,工艺精细讲究。

船头、船尾的甲板都是从船身悬空虚架出去,在船两头各伸出一截,称作“虚艄”。船头用细苇席搭成凉篷,可以观景瞭望;船尾则搭了两层,底下一间客舱,顶上一座小凉篷;船前身一大间客舱,腰部则是两排小客舱。整个船体虽然很长,但外形轻盈秀逸。

四个兵士守在客船边,手执着火杈,都衣衫松垮,打着呵欠。是城外军巡铺屋的铺兵,主管夜间巡警防火,白天无事,故而这样懒散。

赵不尤和墨儿从船头登上那客船,船里残余着一股香气,似乎是木樨香。

顾震立在凉棚下等着,神情有些焦躁。身边还站着一人,是古德信,也拧着眉,没了常日那乐呵呵的笑容。赵不尤向古德信打了声招呼,古德信还没开口,顾震已抢先打断,指着大客舱闷声闷气道:“那只客船凭空就没影了,它消失前撞到了这只船,附近的人都说这船上先有一群男女在唱曲说笑,撞船后,却没了动静,也不见一个人下船。我上来一看…”

赵不尤朝舱里望去,只见船板上躺着几个人,一动不动。都身穿短葛布裤,船夫模样,只有一个穿着褐色绸衫,脸上一圈粗黑短须。另有一个是中年妇人,身穿皂布衫裙。

赵不尤转头问道:“可请了尸检官?”

顾震摇摇头,望了一眼岸上几个铺兵,皱着眉道:“正赶上休假,到处找不到人手,只捉了这几个软脚汉来。”

“我先看看。”赵不尤走进舱里,蹲下身,凑近门边躺着的一个船夫,见他仰天空瞪着眼珠,全身僵硬,面色发青,嘴唇发乌破裂,唇缝微张,露出齿龈,渗出乌青色。赵不尤伸指在他鼻端探了探,没有气息,摸摸脉搏,也无脉动,已是死了。再一看,指甲也透出青黑色。

赵不尤又继续查看其他人,这大客舱里总共七具尸首,死状都一样。

顾震也跟了进来:“应该都是中毒身亡,里面还有。”

赵不尤小心避开地上的尸体,走到小客舱入口,顶篷很矮,过道极窄,如果两人对面通过,须得侧身费力避让。各客舱门窗都开着,倒还不暗。他身材魁梧,只能低着头走进去。先看左边一间,里面木板上躺着两人,进去探查,死状和大舱那七人相同。小客舱左右各三,一共六间,他挨个查过去,每间都倒着两人,共十二人,其中一个是妇人,死状都一样。

穿过小客舱,是个小过道,用来上下客。过道通往后面一间大客舱,比船头那间略小。他走进去,里面也躺着几个人,数了一下,一共五人,都是船工模样。他一一细查,状况和前面诸人一样,也都是中毒而亡。

“如何?”顾震在身后问道。

赵不尤回头一看,古德信、墨儿也走了进来,顾震紧皱眉头,古德信一脸纳闷,墨儿满眼迷惘,都望着他,期盼着答案。

赵不尤摇摇头:“以目前所见所闻,还得不出任何结论。对了,说是有个白衣道士顺流漂走了,可曾找人去追?”

顾震答道:“这多亏老古。发生这事时,老古正在桥边——”

古德信在一旁接道:“那道士漂下去时,附近都是大船,不好调用。只有对岸有只小船,我让甘亮赶紧去追了,还没回来。”

赵不尤点了点头:“你亲眼见到那船消失了?”

古德信摇摇头:“当时我在章七郎酒栈等你们二位,那是虹桥东边,又在北岸,只看到那船钻过桥洞时,忽然冒出烟雾来。不过那道士漂下来时,我倒是见着了,那道士估计有六十来岁,后面还立着两个小童,虽然隔得有些远,但还是能断定那是凡人,不是什么仙人。”

赵不尤答道:“这是当然。”

“还有这个——”古德信走到窗边小桌上,端过一个碗来,“道士身后两个小道童撒的。他们飘走后,我让河上的船夫捞给我的。”

赵不尤低头一看,碗里盛了些水,水上漂着两朵花,是梅花,殷红如血。他拈起一朵,见花蕊细细丛立,花瓣鲜嫩舒展,淡淡有些香气,是鲜梅花,仿佛刚从枝上摘下不久。

顾震也凑了过来:“已经清明了,哪里找的这鲜梅花?”

赵不尤沉思片刻,并不答言,反而问道:“还有那写了八个大字的银帛呢?”

顾震忙道:“忘了给你看了,就卷在船头那里,那东西更扎手——”

众人来到船头,船舷边果然有一卷浸湿的银线镶边白帛。

顾震俯身慢慢扯开,帛上先露出一个泥金篆书大字“天”,接着是“地”,顾震停住手,抬头望着赵不尤,目光有些异样:“你看后面这字——”他继续扯开帛卷,“地”字后面露出一个墨笔写的字“不”。这个字比前两个字尺寸小一些,站远就看不清。笔画粗劣,像是刚学字的人所写。

顾震继续展开帛卷,后面是“清”“明”“道”“君”,四个泥金篆体大字,之后又是一个墨笔字“欺”,最后是“神圣”二字。

连起来,八个泥金篆体大字是:天地清明,道君神圣。

不知何人,又用墨笔添了两个字,如此便成了:天地不清明,道君欺神圣。

赵不尤心里一沉,当今官家自称“道君”,这写金字的人,自然是想造出祥瑞,向天子献宠。而添墨字的人,则是公然嘲骂天子,侮辱朝廷。

古德信低声道:“这是十恶不赦、头等大罪。什么人这么大胆?”

顾震迅速卷起银帛,犯愁道:“叫我怎么处置这东西?比火炭还烫人——”

“大人!”客船外忽然传来叫声。

众人向外望去,一只小船停到了客船边,船头站着一个书吏模样的精干男子,是古德信的亲随甘亮。

顾震忙走到窗边问道:“如何?”

甘亮在船上摇了摇头,面带愧色。

古德信道:“上来再细说。”

船尾一对船工夫妇各执着一根船篙,甘亮掏了几十文钱,给了那船夫。赵不尤看那船夫眼熟,却想不起来。墨儿在一旁道:“是鲁膀子,正月间不是租了他的船,请二哥一起看灯喝酒?一坛酒他偷了小半,被咱们发觉…”

鲁膀子似乎也认出赵不尤和墨儿,低着头赶紧划船走了。

甘亮上了船,先拜问过顾震和赵不尤,而后讲起追踪过程:“卑职赶过去时,那船主不在,只有他媳妇,等她找来自己丈夫,那道士已经转过了河湾,卑职催他们夫妻尽力快划,追到河湾那边,一眼望过去,却根本不见踪影。”

赵不尤问道:“前后大概耽搁了多久?”

甘亮略算了算:“最多一盏茶工夫。”

赵不尤想了想:“转过河湾,河道就直了,并没什么遮挡,今天天晴,能望到一二里远。道士乘的应当是木筏,就算你耽搁了些时间,他也不会漂得那么快。当时河上有没有往来的船只?”

“没有,河面上空空荡荡。卑职一直追到了汴河下锁税关,问守关的人,他们也并未见到有人来过。”

“沿途岸边呢?”

“这一路下去,都是田地,只望到远处有几个耕田的。”

顾震气闷道:“又没影了?”

几人都没了言语,各自沉思起来。

这时,日头偏西,天色已近黄昏,漫天云霞如染絮,被夕阳烧灼得渐渐乌黑。两岸人渐稀少,虹桥上归人匆匆,船里也渐渐昏暗起来。赵不尤扭头看岸上老乐清茶坊,门窗幽寂,简庄、乐致和也似已不在。

静默中,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咚咚声,是小客舱那头。

随即,似乎有人在喊叫,闷声闷气,像是从船底发出…

墨儿循声抢先寻了过去,赵不尤、顾震、古德信及甘亮也随着忙钻进过道。

“是这里!”墨儿在左边第一间客舱外大声道。

客舱过道本就狭窄,这时天色已暮,过道中越发昏暗。赵不尤弓着身跟过去,客舱右边一张木床占了小半间,勉强可睡两人;左半边虽空着,但窗口摆了张小木桌,两把方凳。地上还躺着两个昏迷的船夫。墨儿进到门里,舱中已无多少余地容足。

墨儿跨过两个船夫,站到木桌那边,给赵不尤腾出一点地方来。

这时,舱里又响起那闷叫声、敲击木板声,是从墨儿脚下发出。

赵不尤忙走进去,顾震也已赶来,扒在门边,伸进头来粗声道:“下面藏了人?”

墨儿把木凳和木桌都搬到床上,趴下来听了听,下面仍在哼叫敲击,他用手掌沿着木板缝隙摸索,摸了两个来回,都没找到撬开木板的下手处。

赵不尤俯身看了看床下,见墙板底缝隐隐透进些微光,便道:“平推试试。”

墨儿用两掌抵住木板,左右使力,木板果然向床那边滑动了一些,他加倍用力,木板横着移动,从床下墙底缝伸了出去,底下露出一个长方深坑。因在窗根下,昏黑如墨池,是个暗舱。

墨儿正低头查看,一个黑影猛地从暗舱里冒了上来,伴着一声刺耳怪叫。墨儿惊得一倒,坐到了脚后那具尸身上。暗舱里冒出的那个黑影大口粗声喘着气,并不断发出怪声。

一团光从过道里亮起,是甘亮,从大舱那边找到盏油灯,点亮端了过来。赵不尤忙接过灯盏,朝里一照,是个年轻男子,也穿着船工短葛,他见到舱里诸人,猛地睁大眼睛惊叫道:“你们是谁?想做什么?”

顾震在门边粗声道:“开封府左军巡使,你是何人?为何在这底下?”

那船工越发惊恐,边喘气边答道:“小人…小人是这船上的船工,名叫谷二十七,小人也不知道…为何在这底下。”

“大人!”后面忽然传来叫声,是万福,站在岸上,从对面客舱窗口的暮色中露出一张胖脸,“大人,只找到了七个弓手。”

“正好!”顾震走进对面客舱,“叫他们都上来!守住船的各部位,不许任何人上来。”

这时暮色渐浓,河水变得乌青,河上升起一阵春寒凉意。

甘亮将船上挂的十几盏灯笼全都点亮,船顿时变得暖黄透亮,如一弯明月浮于墨云之上。但灯影下,那些船工的尸体却显得越发幽诡,若不是有人走动,简直如同一只鬼船。

赵不尤一直暗暗盯着谷二十七,从暗舱里爬起来后,他一直低着头,又偷偷环窥四周,不停咬着下嘴皮,似乎在探视什么;看到地上两个死去的船工,他眼中惊疑,却没有出声,双手捏弄着,似乎在犹豫什么;带他出去,走进大舱时,见到地上躺的那些人,他脚步一顿,左右乱瞟,像是在下什么决心。

半晌,他才低声喃喃道:“不是…”

古德信在他旁边,忙问:“什么?”

谷二十七抬起头,目光发怯,声音提高了些:“这不是那只船。”

古德信又问:“什么?”

谷二十七望了望船舱四周:“这不是我们那只船。”

古德信有些着恼,第三次问道:“你说什么?”

谷二十七似乎已经清醒确证,目光镇定起来,声音也提得更高:“我家那只船是从应天府来的,船主姓梅,船帆上绣了朵大梅花,叫‘梅船’,那就是我家船主——”他指了指地上那个身穿褐色绸衫的男子。

众人听了都迷惑不解,赵不尤问道:“你们那船上午是否停在虹桥那边?”

“是!”谷二十七忙点头。

顾震忙问:“这么说你本该在那只梅船上,现在却到了这只船上?”

谷二十七才点点头,没来得及出声,小舱中传来一声急叫:“顾大哥!哥哥,你们快来看!”

是墨儿的声音,从方才左边那第一间小舱中传出。

赵不尤和顾震又一起躬身钻进小舱过道,到那舱门前,见墨儿趴蹲在地板上,手里端着那盏油灯,灯影下,方才那个暗舱旁边又露出一个方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