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孙羊店是城东南厢最大的酒户,年年都是由他家买扑这一片的酒务。可是今年,东南厢内外的酒务被一个富商高价买扑去了,那富商叫汪石,他并没做过酿酒营生,买扑到这一片酒务后,回头又想转卖给孙老羊。孙老羊自然先是赌气,不肯接手,但毕竟独占惯了的,不愿受别家勒扣,终于还是用高两成的价买了回来。这样,他不得不提高发卖价,东南厢城内外几百家酒肆的酒价就比其他城区高了两成。一角下等小酒,别处卖七十文钱,他们却不得不卖八十五文。

曹三郎苦着脸说:“那个汪石过过手就是几十上百万,我们这些一杯一盏伺候人的,辛苦一场却白辛苦。冯二哥,您说话有分量,‘牙绝一句话,汴京十万银’,又和汪石、孙老羊都亲熟,您看能不能约了酒行行首,跟他们两位说一说?我们生意做不下去,老孙自家也不好过。”

冯赛在汴京商界行走十来年,圈广人熟,渐渐做到头等地位,得了个“牙绝”的名号,又素来看重信义,富商巨贾都买他的账,市井间因此传出“牙绝一句话,汴京十万银”的话头。

冯赛听了笑道:“多谢曹三哥看重。成,我去说说看。不过未必说得通。我有一个月没见汪石了。这两天他该去太府寺交纳利钱,应该要来找我。我若见到他,就约他到孙羊店说一说。对了,曹三哥,我早前引荐那个炭商谭力住在你店里,这两天你可见过他?”

“几天前,谭力还住在这里,寒食前一天打点行李走了。我也正要问这事,他这两天似乎都没给炭行送炭?我店里存的炭眼看就烧光了,今早去炭铺买,炭铺也没存炭了。明天若再不送来,我这里就得断火了。”

“我正要去城外寻谭力,先走一步。”

邱菡透过车厢后壁板的缝隙向外望去,车已拐过了城东南角,沿着护龙河向北缓缓而行。前面就是东水门,难道是去汴河?

邱菡今年二十七岁,嫁给冯赛已经八年。她的容貌虽然只是中等之姿,但皮肤洁白,目光明净,加之仪态端静,望过去自然让人心生敬慕。然而此刻,她的发髻已经凌乱,双手被绑在背后,嘴被布条勒住,一缕鬓发散在脸前,不时随着车厢晃动,遮扰着视线。脸色则由于惊怕,苍白中隐隐发青。

她的两个小女儿也被绑着。珑儿紧紧贴着她,将头倚在她的腰侧,刚才受到惊吓,哭了一阵,但毕竟才三岁,并不懂什么,这会儿已经安宁些了。玲儿坐在对面,今年七岁,已经能明白这处境,一双又黑又亮的眼里满是惊恐。

柳碧拂则隔着珑儿坐在她这一侧,已平静下来,垂眉低眼,呆呆坐着。从侧脸望过去,她虽然也被绑着,却似乎并没有损及她的秀容,眉眼仍旧如同柳叶清露一般,反添了些忧怯,越发惹人爱怜。

只是,她那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让邱菡有些鄙夷。也难怪,她这样的女子,恐怕早就听任惯了的。邱菡看了一眼柳碧拂尚未隆起的腹部,随即转过头,这时哪有余力花心思在她身上?

邱菡望向对面那两个男子。两人分别坐在玲儿两侧,一个高颧骨、薄嘴唇,一双手搭在腿上,暴着青筋,手指不住轮番叩动;另一个扁头扁脸、皮肤黝黑,有些蛮憨,昏蒙蒙一对大眼珠不停地左右转动。两个人衣着样貌看着很普通,像街头寻活的一般力夫杂役,眼神却时刻透着警觉。

两人看邱菡在打量自己,一起回盯向邱菡,邱菡忙低下头,暗暗寻思。丈夫冯赛说今天要带胡商去东水门外汴河接货,这车又正前往东水门,难道是丈夫想替柳碧拂庆生,我没有搭理,他在故意捉弄?但戏耍也有个限度,绝不至于此。这事若和丈夫无关,那又是为何?

恐惧寒水一样涌起,她不敢再深想。

才出城,冯赛就觉着景象不对,汴河虹桥那头传来一阵阵呼喝叫嚷声,沿街的人全都伸脖踮脚,朝那边张看,有的急忙忙赶过去瞧热闹。这几个月汴京不太安宁,不时闹出些稀奇古怪的事件,恐怕又生出什么异常了。

冯赛不爱凑这些闲趣,见胡商的骆驼队已过了护龙桥,忙追了上去:“易卜拉,那边人挤,这会儿不方便过桥,咱们在这里稍等一下,等乱完再过去。”

对街军巡铺前龙柳树下有片空地,胡商就吩咐三个仆役把骆驼赶到那里。冯赛和易卜拉也走了过去,站着说话。这时,虹桥那边人声越发震耳,冯赛朝那边望了望,视线被树和房挡住,望不见什么,只看见人们纷纷往河岸边奔过去,恐怕这次事件不小。他这时也不由得有些好奇了。

正在张望,见一个粗壮后生挑着一副挑子走了过来,外衣褪到后腰上,露出里面一件破汗衫,甩着两条腿,走得飞快。冯赛认得是沿街卖乳酪、乳饼的牛小五,他的货是从东城外乳酪何家赊取,何家因学到了胡人制法,乳酪比城里各家都鲜浓些。冯赛想着妻子邱菡爱吃他家的乳酪,便叫住了牛小五:“小牛哥!”

“冯大官人!”牛小五忙笑着止步。

“虹桥那边出什么事了?”

“似乎是一只客船桅杆没放下,撞到了桥梁上。我赶着进城,没细看。”

“哦,就这点事…你进城送些乳酪去我家。还是那个价吗?”冯赛从腰间取下钱袋。

“现今什么都涨价,乳酪也…”牛小五憨笑了一下。

“现价多少?”冯赛也笑了。

“一块只敢涨了两文钱。”

“好,送十块去…”

冯赛正要掏钱,一低头,见牛小五挑子前面竹筐里套了个木盆,里面盛着清水,水里有七八尾鲜鱼,鱼样各个不同,有青鱼、鲤鱼、草鱼、鲢鱼…个头都不小,均在一斤以上,水底竟还有一只鳖。

“你如今还搭卖鱼?”

“不是,这是我爹昨晚从汴河里捞的,留了两尾自己吃,剩的拿出来卖点钱。”

“你爹会捞,捞的鱼竟不重样。”

“只是昨天运气格外好。”

冯赛想起柳碧拂怀了孕,该多滋补滋补,见那只鳖至少有二斤重,就问道:“这只鳖多钱?”

“这个没卖过,我也说不准,大官人想要,随便赏几个钱就成。”

冯赛估摸时价三百文钱左右,又想到单买鳖,怕邱菡会介意,便从系在马鞍上的钱袋中取出七陌钱:“那鳖就算三百文,另一百五十文再买两尾鱼。再加上乳酪一陌钱,总共七陌,都是街市通用陌数。”

一陌钱原本是一百一串,但中唐以后,铜钱紧缺,官府就用八十文抵一陌,叫“垫钱法”。到五代后汉,为刮钱,又创出“省陌法”,民间向官府缴纳赋税,仍按八十文算一陌,官府出的钱则减去三文,七十七文算一陌。大宋沿袭了“省陌法”,官中一陌为七十七文,民间各行各业陌数则又各不相同,鱼肉菜行七十二,金银行七十四,珠珍行、雇仆婢六十八,文字五十六…为求方便,街市通用的则是七十五文。

“成!”牛小五忙笑着点头。

“那就一起送到我家里。她们爱吃什么鱼,让她们自己选。”

牛小五憨笑着点头,双手接过钱串,见都是崇宁年间的旧铜钱,更加欢喜。这几个月,市面上的宣和新铜钱突然冒出许多假钱,冯赛为免麻烦,托解库的朋友,将家用的钱全都换成了三年前的崇宁旧钱。

牛小五打开背着的钱袋,将七陌钱揣了进去,钱袋口一斜,里面零散的一枚铜钱跌落到地上。牛小五忙俯身捡起那枚钱,吹了吹灰,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托着那枚钱,神色忽然变得十分恭敬,朝着天空拜了两拜,嘴里默默念叨了两句,又从腰间取出张旧帕子,小心将那枚钱包裹起来,仔细揣进怀里,这才向冯赛道声谢,挑起挑子走了。

“他刚才在做什么?”胡商易卜拉纳闷道。

“他是在拜‘母钱’…”冯赛笑着解释,“今年不知从哪里起的话头,在街市间纷传,说你若是不小心掉落了一枚铜钱,那枚钱便是‘母钱’。这母钱是一个人所有钱财之母,不管多少钱财,都是这枚母钱所生。母钱哪怕用出去,只要财运在,过不多久又会回来,还会带来许多子钱、孙钱。但财运一旦衰减,母钱便会逃离而去,并会带走所有子孙。不过,母钱离开时,会暗中提醒人,看似无意中掉落,其实正是母钱在提醒。这时若好好供奉这枚母钱,钱财便不会流散。”

“那以后我也得看好我的母钱。”易卜拉笑起来。

冯赛也笑着系好钱袋,一抬头,却见一个年轻男子骑着匹栗色马,一路小快步,从城门奔了出来,样貌清秀,略有些纤弱,是柳碧拂的弟弟柳二郎。今早冯赛一直等着他一起去接货,却不见他来。

柳二郎看起来神色十分慌急,若不是街上行人多,他恐怕骑得更快。他在马背上不停往两下里张望,快要奔近时,一眼看到了冯赛,忙催马快步奔了过来,险些撞上一辆三头牛拉的厢车。他忙扯住缰绳,偏转马头,绕到近旁,大声道:“姐夫,两位姐姐被人拐走了!”

第二章

劫持、绑架

彼小人者,以矫矫为武,瞲瞲为智,

喣喣为仁,众人亦有悦而从之者。

——司马光

邱菡猛然听到柳二郎的声音,忙扭过头从车厢壁板缝向外窥望,人群中,一眼看到自己丈夫冯赛的脸庞,她忙强挣起身子,一边尖声大叫,一边用肩膀狠命撞着车厢壁板。

“莫乱动!”对面那个高颧骨男子忙压住声音制止,随即扑过来摁住她的肩膀,她却仍旧拼力挣扎叫嚷。然而,她的嘴被布巾勒住,只发出一点呜呀鼻音。车厢很窄,双手被反绑着,使不上力,壁板在她撞击之下,发出的那点声响也被车轮声、嘈杂声掩住。她却不能停下,仍拼力挣扎叫嚷。

然而这时,她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尖而细的惊叫声。外面人听不到,身为母亲,她却立刻停住身子,扭头回望,是玲儿。

那个扁脸男子攥着一把尖刀,抵在玲儿细嫩的脖颈上,玲儿满眼惊恐望着邱菡,小身子急颤着,嘴被塞住,声音也发不出。泪珠从她圆圆的眼眶里大滴涌出…

“姐夫,你上午派了两顶轿子去接两位姐姐?”

“没有啊!”

“啊?小茗说你早上出门后不久,来了两顶轿子,说是你雇的,接两位姐姐、两个小姐儿去西门外的杏花冈,那里已经安排好酒菜,大家一起赏春…”柳二郎不住用手背抹着额头的汗珠。

冯赛则惊在那里,全身一阵寒麻。

“大姐姐让阿山两口子留着守家,只和我姐姐带了两个小姐儿,一起上了轿子,阿娴、小茗跟着,往城外去了。后来小茗慌慌忙忙赶回来,说快到杏花冈的时候,她和阿娴被人打晕,等醒来,轿子不见了。两个人都吓哭了,赶忙去找两个姐姐的下落…”

“没找见?”

“没。”

“报官了吗?”

“我去报的。今早姐姐让我去芳酩院给顾盼儿送过节蒸糕去,耽搁了些时候,回去给姐姐回话,刚好碰见小茗慌慌忙忙跑回来。听她说后,我赶忙让阿山两口子也一起去西门外找,小茗在家守着。我自己跑到开封府去报官,偏偏今天过节休假,找不见主事的人。西城捕盗归右军巡使,我又骑马到处打听,找了一圈都没找见,怕耽搁了事,就赶紧出城去找右北厢厢长,幸而找见了,他忙派了几个值日的厢兵,赶到杏花冈去查找。我才急忙赶到东城来找姐夫…”

冯赛做梦一般,仍有些不信,惊了半晌才回过神,慌忙道:“我去寻她们,你陪着易卜拉去接货…”

柳二郎点了点头,冯赛忙转身要上马,脚没踩准马镫,险些摔倒,才扶稳,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暴喝:“冯二!”

扭头一看,是汴京炭行的行首祝德实和两大炭商臧齐、吴蒙,三人急步走了过来,神色都不好。

冯赛心里忧急,却也只得停住,忙尽力赔着笑:“祝大伯、臧叔、吴大哥!”

“那个姓谭的今天仍不见影儿!”吴蒙粗声嚷道,刚才暴喝的就是他。

“今天船多,怕是堵在税关了。我家中…”

“昨天税关,今天又税关?我们存的炭已经发卖完了,内柴炭库又催着要炭,你说怎么办?”

“今天必定会到,各位再稍等等。我家中…”

“等?我们等得,宫里的灶台可等不得!”

“今天才是交炭正日,宫里未必真的就没炭了…”

冯赛一向的戒律是,和客商说话,无论如何都不能逆着客商的话头。这会儿心里忧急妻儿,话又被吴蒙接连打断,烦急之下,便不小心违了戒。他刚发觉,正要挽回,肩上就猛地被吴蒙重重一掌,没防备,一个趔趄,连退了几步,若不是胡商易卜拉在一旁扶住,险些坐倒在地上。

他做牙人十多年,虽然也遇见过无数大小纠纷,却从没被人这样推搡过。更不必说这几年在汴京挣出了名头,再大的富商,见了他都客客气气。他望着吴蒙,顿时有些发蒙。

吴蒙却仍气恨恨瞪着他:“宫里有没有炭我不知道,我们屁股已经烧焦了!”

行首祝德实忙劝道:“吴老三莫动手…冯二哥啊,也怨不得吴老三焦躁,这一个多月来,我们也被那姓谭的挫磨得够了,一让再让,一忍再忍,眼下可好,他干脆不送货了,这不是生生要把我们几个当炭烧?”

冯赛极力压住焦躁:“祝大伯,臧叔,吴大哥,这几天往京里赶趁生意的船多,谭力的炭船一定是被耽搁了。诸位再稍等等,我估摸无论如何,今天必定会来。若今天都不来,在下甘愿受责罚…”

“罚?怎么罚?”吴蒙粗声喝断,“你那点小家底,能值几秤炭?我们若缺了一天的炭,这满京城的锅灶还想揭吗?”

冯赛心头一阵阵火烧,手都有些抖,但他知道吴蒙的脾性,看这情势,越急越脱不了身,他忙拼力压住怒火,尽力放缓语调:“吴大哥说的是,你们几位是汴京城的灶神,莫说汴京二十万人户,就是宫里煮口水,也得靠着你们。我怎么会不知道这厉害?只是我家中出了件火急的事情,得赶紧去办。我让内弟今天就守在汴河边,炭船一到,立刻去给诸位报信。二郎?”

柳二郎忙点点头。

祝德实三人却仍盯着冯赛,不想放他走。

冯赛心里焦急,声音都有些发颤,却只能继续尽力赔笑:“今天天好,诸位若是想去城外哪个园子,随意选,我让内弟好生服侍诸位,酒钱也算我赔罪。在下家里事情真的火急,能否先行一步?”

臧齐不爱说话,这时用喑哑的声音道:“几杯酒钱我们还付得起,不劳冯二哥破费。我估计那姓谭的这回恐怕又要扭咱们的肠子,他若真心做歹,我们只好官里见了。到时候你莫要跑了。”

臧齐虽不像吴蒙那么暴躁,但语气冷沉沉逼人。冯赛忙道:“这回谭力若真的使怪,我头一个要拉他去见官,怎么会跑?诸位想必也知道我,别的冯赛不敢说,但一个‘信’字,从前没有丢过,今后也万万不敢丢。只是我家中真的…”

吴蒙又暴声打断:“臧二哥说得对!咱们得提防着点,他若再一走,咱们就更连根毛都抓住不了——你不是说让你这小舅子服侍我们,那好,就让他陪着!我知道你花了三千四百贯才帮那个‘茶奴’脱了妓籍、讨到家里,她的亲弟弟你自然要看顾好。就这么办!用炭来换你小舅子!”

冯赛听了一惊,柳二郎更是不由得倒退了半步。

冯赛再赔不出一丝笑:“吴大哥果真信不过我吗?”

“我万事不信,只信进到库里的炭!”

吴蒙说着就伸出粗臂,一把攥住柳二郎的左臂,柳二郎拼力要挣,但吴蒙力气极大,根本挣不开,柳二郎慌忙望向冯赛。

冯赛忙对祝德实道:“祝老伯,您也不肯信我?”

祝德实有些为难,还没开口,吴蒙已瞪着眼道:“你不是说炭今天一定送到,怕什么?我们又不吃你这小舅子的肉。你放心,我会好吃好喝好生看待他,等炭来了,自然会放他回家。”

冯赛正要开口,一眼瞥见一个矮胖的人急匆匆走过,认得是左军巡使顾震的亲随万福,冯赛和顾震曾喝过几次酒,万福都在场。他刚要招呼万福,请他来解围。吴蒙却已留意到了,瞪着眼压低声音:“我看这事最好还是私了。”

冯赛看他目光狠猛,只得把声音咽了回去。

“万…”柳二郎却高声叫起来,才喊出半个字,脸上已挨了吴蒙重重一巴掌。

“吴大哥,你这是做什么?”冯赛再忍不住恼怒。

“让他乱叫唤?那姓谭的专打我的脸,你们也该尝一尝!”

“我只是中人,谭力违了约,自该由官府来查断,吴大哥这么做,恐怕说不过去,何况内弟与这事并无关联。祝大伯、臧叔?”冯赛望向两人。

臧齐冷沉着脸,像是没听见;祝德实脸现愧色,却也不开口。

吴蒙又高声道:“这时你便想逃罪了?得钱时有你,出了事便逃,我花钱喂你这些牙人做什么?”

吴蒙说着伸手用力一扯,将柳二郎强拽过去。

“吴大哥!”冯赛忙要去拦。

“见炭还人!你们若再啰唆,便不是一巴掌的事了!”吴蒙一把打开冯赛的手臂,挟着柳二郎转身大步,向城里走去。

冯赛知道此人出身无赖,什么事都做得出,只得停住。

祝德实有些过意不去,却也只说了句:“冯二哥,我们等你的信儿。”说着,和臧齐一起也转身离去。

冯赛望着柳二郎文弱身子被吴蒙粗臂强推着,踉跄前行,只隐约听见他对吴蒙说:“谭力不送炭,吴大哥应该…”

然而吴蒙随即挥起左手,作势又要打,柳二郎自然不敢再多言。两人身影随即淹没于街头人群中,时隐时现。

冯赛望着他们走远,心里一片麻乱,不但手在抖,连牙关都嗑响起来。

虹桥两边乱成一团,人们挤挤挨挨、争争嚷嚷。

牛车根本走不动,卢馒头又急又慌又怕,却又没办法,只得牵着头牛,走到十千脚店的西墙根,停下脚,勒住牛。

“爹!不能停!”他身后的二儿子卢布低声惊唤。

“是啊,怎么敢停?”跟在车后的大儿卢帛也忙跑过来问。

“这怎么走?这么些人,虹桥更上不去!”卢馒头绝没料到竟然会撞见冯赛,双腿几乎瘫软。

卢馒头今年刚满五十,看上去却像是六十多岁的人。其实三个月前,他的脑门还像饱满的鲜馒头,一丝皱纹都看不到,浓黑的胡须找不见一根白的,身子也健实,哪里会这么憔悴干瘦?就算冯赛刚才瞧见他,也未必认得出来。

尽管如此,他却绝不敢露头,躲在牛边,偷偷向龙柳那边觑探。幸好有炭行几个人缠住了冯赛,根本没有工夫往这边望。这时,车里两个伙计也早已制住了那两个女人和女孩儿,听不见什么动静,他才稍稍放了些心。

但回想起车子方才经过冯赛时那一阵子紧急,虚汗顿时又蒸满了秃脑门。

冯赛从未这么惶然无措过,低头捏拳,思虑半晌,才勉强定下神。吴蒙虽然凶暴,柳二郎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妻女却必须立即去寻找。

他扭头朝胡商歉然道:“易卜拉,实在抱歉,我得先去寻妻儿的下落,你能否在旁边这茶坊里等一等?”

胡商点了点头,脸上却似乎有些不情愿。冯赛顾不得这些,道了声谢,便急忙跨上马背,才要驱马,却听见身后有人唤:“冯大官人!”

回头一看,是个二十多岁的汉子,穿着件旧短衫、旧布裤,一双绽了口的旧鞋,手里拿着根柳枝,身后跟了五头驴子,驴背上都驮着两捆木炭,最后还跟着个后生,也旧衣旧鞋,执着根柳枝。都不认得。

那汉子却躬背卑笑:“冯大官人,您不认得我了?我叫朱十五,他是我弟弟朱十六。去年夏天,我们兄弟求您给找个活计,您把我们荐给谷家银铺…”

“哦——”冯赛隐约记了起来,当时朱十五等三人来求荐个活路,他想起谷家银铺正在找帮工,就让柳二郎带他们去了。此时看着朱十五,他似乎想起件什么事,但心里正忧急,没工夫多想,只随口应了句,便要驱马前行。

朱十五却凑了过来,半拦着马,仍堆着笑:“一直还没向大官人道谢呢。大官人,有件事还得求求您。”

“什么事?”冯赛有些不耐烦了。

“您看,我们兄弟两个实在没有其他活路,瞧着京城石炭涨了价,要木炭的该会多些,就合计了一下,挖窑烧了些木炭,又租了这五头驴子,运进城来卖,赚几升米来填肚子保命,可这一进城门,税务就得抽税,进了城,还得过行首那一道…”

冯赛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当时规矩,不论什么货物,也不论多少,只要进城,就要向城门税吏交税。各行各业又有行规,外来货物不能私自发卖,只能卖给行首,再由行首发卖给行商。朱十五念叨这些,无非是希望自己替他向税务和炭行行首说情,减免些税钱和行钱。若是平时,他随口说说情,也是一点福德。但眼下自己事情火急,怎么顾得上这些?